
Anne不喜欢在中国的七月出门,三伏时段正是最热的时候,夜晚的凉风还没来得及驱散夕阳的炽热,冷色调的天空抖落一地暗黄。
风是热的,街道也是热的。通往乡村的田野小径蟾蜍纷纷扯嗓子喊叫,连成聒噪的一片,夜更深一点,还能分辨出蟋蟀的叫声。街灯暗淡无声,给予乡村应有的寂静,景色美丽怡人,活泼的绿和严肃的黑颜色搭配很和谐,大都市来的Anne却莫名地拴着一把不安,想从这村庄的安宁中解脱,加快骑车的速度。
没有高铁通往Newt Scamander的住所,幻影移形因为不知道具体落脚点没有作用,人口密度大的麻瓜地盘禁止猖狂显眼的扫帚,Anne那丁点可怜的薪水连滴滴打车都享受不起,只能借来一辆共享单车,大老远骑十几公里去采访他,至少避免徒步采访的惨烈。
骑车的时间她一直在脑里整理关于Newt Scamander的生平资料,把开场白和过渡语以及采访问题等等一一记在脑子。她目前仅仅是《预言家日报》的一个实习生,本来她没有资格可以与声名显赫的神奇动物学家面对面访谈,但这次Newt的所在地地点偏远,老记者不愿意花费时间翻山越岭,他们喜欢挖掘观赏性更高的隐私,比如救世主与他的斯莱特林情人,这份苦差事自然落到她头上。
明面给一次锻炼的机会,实际采访稿包括问题在内逐字逐句都定好,Anne充其量当个猫头鹰传声筒。
“你不能剥夺我的新闻自由。”她试图为自己争取权益。
“自由?干这一行唯一没有价值的东西就是自由。”上司用中年女性独有的刻薄声调尖利地反驳她。
Anne不喜欢她的上司,Rita Skeeter。夸张的金发卷就和她手上的那支速记羽毛笔一样惹人生厌,而且总摆出一副花孔雀搔首弄姿那种万人迷姿态,大概脑子也跟它们不相上下。但她知道如何昂着头写下令人激动的新闻,使它在公众的视野下暴露。她笔下的报道半真半假,欺骗公众,不过从没人叫她骗子,因为读者恰好喜欢这些戏剧化的东西。
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个徒有其表、自我标榜的女人做成雪茄店门前的印第安木头人。Anne咬牙切齿地想。
到Newt临时住所门口是七点多,周围房屋的灯光已经亮起,透过外层的围栏能将内院一览无遗,绿色的植物藤蔓缠绕在高高的木架上,底下散落着几张乘凉的矮凳,凉凉的风,月色的浓度正好,却还是冷冷清清。
他们约在七点半,Anne低估了自己的速度,这时也许Newt在忙着照顾他的神奇动物,听说他养了一窝猫狸子。乡村小房没有门铃,她想喊Newt的名字,又怕会引人注目——中国乡村出现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已经够显眼了,来回转悠几圈后,蹲在门口看月亮发呆。
背后的门突然被打开。Anne发出小小的惊呼,转头看,一位眉目慈祥的老人正扶住门,微笑地看着她。
他的脸上有很多褐色的小雀斑,尽管大部分被更深色的老年斑遮盖过去,Anne总会注意这些无意义的小细节。见到采访对象,她赶紧麻利地站起来,把身板挺得硬直,看过太多关于Newt Scamander的故事,他出版的书籍更是霍格沃茨的教科书,此时却不知道该对这位伟人说什么,只好拘谨地把手背到身后,眼巴巴地望着他。
Newt把门完全打开,里面暖色的光争先恐后跑出来,他打招呼道:“进来吧,里面凉快。”她快步走进,等Newt把门关上,转身带人进屋。
屋内开了冷气,好几只猫狸子在沙发蜷缩成一团,Newt把它们抱回自己的窝,让记者在沙发上坐下,走开不知道干什么去了。Anne僵硬地坐下,茫然地望着头顶上方那片白墙,一动不动。过会不那么紧张了,开始偷偷打量起屋子。
桌上摆着几张相框,里面放的是Newt和动物们的合影,有时面带微笑有时无奈。中间却是一张在人群中闪现的模糊背影,Anne看得有些出神。
面前突然出现悬空的白瓷杯,她迅速收回视线,抬头对体贴的老人说声谢谢,礼貌地接过来。水还很烫,黑咖啡沸腾翻滚,Newt敲敲魔杖尖,小气泡渐渐消停下来。
他往Anne的杯子里加了两块糖和一些奶油,女生口味一向倾于甜。又往自己的杯子倒了点威士忌。见Anne疑问的神色,“我不喝酒,但他总喜欢往里面加点酒精。久而久之便被影响了。”Newt的手心托着茶杯,说这些时依然温和地微笑。
她知道Newt不喝酒,但他却会往黑咖啡里掺酒水,这一点饮食喜好她刚刚才发现,似乎还有很多细节她不知道的,比如那个影响Newt的他是谁。
想到这,她赶紧拿出资料准备专访。
Newt慢慢地啜饮几口,语调悠缓,“我不急,慢慢来。”
有受访者的配合访谈事半功倍,Anne感激地朝他笑笑,迅速喝完一杯咖啡后,决定开始。
尽管这次来访的目的已经在猫头鹰信里说过了,但正式的开场白能确保形式的正式,Anne重复一遍道:“你好,Scamander教授,我是Anne,《预言家日报》的记者,最近二战胜利日七十周年纪念,我们准备做一个战争英雄专题的采访,请多多指教。”
他点点头,似乎有些疲于应付,但很快神色恢复一派平静。
“众所周知,您经历过两次巫师世界大战,可以和我先谈谈您的看法吗?”
他淡淡一笑,但并不像是对这个问题产生极大兴趣,“我对神奇动物之外的事情并不在意,这点很多时候能让我幸运地避开危险,安然存活至今,”他停顿一下,目光越过Anne凝视着虚空,微笑不复存在,“而战争一旦开始,你永远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结束,或者结束了, 它突然又开始。总得有人去战斗,生死也不再是由你来决定的事。对于很多人,失去的也仅仅只是一个名字。”
Anne一一记下,正准备继续,“可以问一下为什么找我吗?”Newt突然问道,“战争英雄这个专题Theseus比我更合适。”
她愣了下,摇了摇头,很快回答道:“这次针对的对象主要是在自己的知识领域是佼佼者,但同样也曾为战争做出杰出贡献的名人,”她给Newt详细讲述这样做可以让读者更加了解名人另一面以及引起大众兴趣,Newt看上去很专心,又像是满不在乎,最后她惯例总结:“你第一次来美国,就揭穿了当时的安全部部长Troy是……”
“Percival。”他打断道。
“什么?”
Newt似乎并不惊讶Anne的错误,他纠正道:“安全部部长不叫Troy,他叫Percival Graves。”提到这个名字时,他的神情很轻柔,声音缓慢又悠长,像是能绵延出长长的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Anne窘迫地噢了一声,这对于一个记者实在太不专业,她混乱地说:“抱歉,我把他和下一届MACUSA安全部部长混淆了。”
Newt给她倒满咖啡,示意她喝,又往自己杯里添了些,照样加了威士忌,“弄错很正常,”他说,声音轻又缥缈,“毕竟Percival他已经离开很多年了。”活着名声再响,死后不过薄薄一张纸。
Newt的眼睛里有往事闪现的光影,晦暗不明,Anne恍然觉得她无意间触碰到这位独居老人游荡的残破灵魂。
中断的访谈很快继续,Newt话不多,更多时候由Anne引导。曾采访过Newt的前辈向她建议应多谈谈神奇动物,那是最快的能与Scamander教授建立友好交流的渠道,可梅林在上,她的N.E.W.T保护神奇动物成绩挑灯夜战才勉强拿个A,好不容易才摆脱噩梦,她可不想旧梦重温。
快接近尾声时,窗外倏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摇滚乐曲,Anne吓得手一抖,羽毛笔尖下勾起的一笔也随之歪扭。
“别紧张。”Newt施放一个静音咒,屋内再度安静下来,他温和地解释道,“在中国,每到这个时候就会聚集一群人在广场上跳舞。”
听起来热闹又有趣,Anne随口问道:“你不去吗?”
Newt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Anne不知道,Newt不是不想说。他只是快要被回忆杀死。
初出茅庐的小记者以为自己又说错话,正想尴尬地圆场过去,“我已经很久没有跳舞了。”Newt突然开口,“Percival走后我再也没跳过舞了。我的舞步不怎么好,经常会踩到他的脚,”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画面,Newt有些忍俊不禁,他缓了缓,继续说道,“如果他现在在的话,我也不会不敢去广场出丑。”
Anne从来没有见过Percival Graves本人,对他的了解仅限于白纸上的几行字。美国安全部部长兼法律执行部部长,在伏地魔最黑暗的十年中因病逝世。曾只手遮天的Graves家族自他死后也逐渐没落,如今连姓氏都鲜少有人提起。
在战争中众多闪耀的星辰陨落,不缺他一个。然而Newt却与这么一个政界人士私交甚密。Anne不由产生一个大胆的猜测,直觉告诉她她正抓住Newt多年来孑然一身的缘由,她犹豫着说道:“虽然很唐突,但我有一个请求……能不能和我讲讲关于Percival Graves的事?”怕Newt误解,她立刻补充,“这不是任务要求,放心,我不会发表到报纸上,作为私人的请求,我只想了解一下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Anne目光恳切地注视着他,Newt却低下头,仿佛失去方才的兴致,沉默良久。他望着桌面上黑咖啡冒着的热气出神,姜黄色的头发蓬松着,像是荒芜的野草。
正是有太多想说的,却不知从何开口。
“三十岁时,我和Percy相遇,1929年圣诞节我们在一起了,”老人上了年纪大多健忘,Newt却对这些数字记忆深刻,“那是唯一安稳的十年,虽然我和Percy有各自的事情忙,不会经常见面,但闲下来相聚,我们会一起下巫师棋,跳舞,喝酒,总之干些和平年代才能做的事。那时我们的最大烦恼就是嗅嗅——我箱子里的一只动物,他前几年也跟着Percy离开了——他总喜欢跑出去跟着Percy去MACUSA搜刮闪亮亮的东西。Percy他每次都会谴责我盖不紧箱子,明明他自己也纵容嗅嗅乱跑。”
“你知道吗,”Newt此刻仿佛发现海盗宝藏图的小孩子般雀跃,“Percy的巫师棋下得不好。但他又很爱下。除了我以外根本没有人愿意和他下第二次,每次对弈总会趁我不注意恐吓棋子挪位置,还以为我发现不了……”
他说的全是幸福的事情,Anne听着感到难过,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用力扯一把,压抑地喘不过气。其实并不止神奇动物,Graves也是撬开Newt心房的关键字。
“直到1939年,”Newt调整了下呼吸,“你也知道,战争开始了。”
很久没有人说话。
“Grindelwald打算利用默默然的力量掌控世界,而那只默默然,就是Credence一直待在我箱子里受我们保护,Percy和我吵了一架,很严重的争吵,”Newt继续说道,表情很平静,“他希望我能暂时避开风头,我不可能离开我的箱子,因为我从不担心任何事,也不畏惧死亡,最后Percy只好答应我,那段日子一直陪在我身边,但还是出事了,我受了很严重的伤,有一次半夜醒来,我看到Percy在流眼泪,他哭的时候我都不敢抱他,只能安静地等,等他哭完。后来战争总算结束。”
Newt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没过多久,伏地魔来了。”
Graves并非死于疾病,确切地说,死于黑巫师残忍的钻心咒下。
Newt箱子里的囊毒豹成为狩猎目标,为了规避风险,Graves提议由他来保管真箱子,而Newt提着一个假箱子迷惑敌人。没想到计划被轻易地看穿,Graves在前往伍尔沃斯大楼的路上被袭击了。
他们都正在老去,那时Newt63岁, Graves70岁,不再年轻。然而Graves却凭着一身硬骨头咬牙撑到了Theseus的救援到场。Newt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医院,Theseus也在,他顾不上哥哥,冲到黑魔法重症监护室门口,医生眼疾手快地拦住他,说禁止进入。
“他怎么样了?”Newt近乎乞求地问道。
“病人正在昏迷中。”医生以他职业特有的冰冷声音回答,他已经见过太多死别,“请耐心等待。”
“我能进去看看吗?”Newt绝望地喊叫,“我已经好多天没见到他了,一秒也好,求你了!把他还给我!!”
医生的眼里出现一丝动容,却仍不肯松口。最后Theseus动用他的人际关系,动手术前Newt得以进去,尽管只能呆一小会。
Newt看到Graves的时候,他换上了病房的白衬衣,手上打着魔药点滴,他躺在那里,显得特别安静。Newt弯腰想抱抱他,但不能,只能握住他枯瘦的手。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但Graves一动不动。
“这没用,他昏迷了,听不见。看完就快点出去吧。”医生说。
Newt置若罔闻,他摩挲着Graves的手又说几句话,只有Graves才懂的悄悄话,Graves的手指这次动了动,他回头开心地问:“是不是Percy听见我说话了?”
医生看了一眼Newt,“时间到了。走吧。”他催促道。
“我先跟你出去,让他再呆几分钟,行吗?”Theseus说。
医生长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Newt守在病床前,仿佛守着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他小心地把耳朵倾靠在Graves的胸口,听他胸腔发出的心跳。每一声都微弱得像乐曲的最后一个节拍。
“Percy。”他轻声念道,他知道Graves听得到。
“Percy。”他再次说,语带哽咽。
Newt有近乎动物本能般的敏锐直觉,从未预测错过,而看到Graves的那一刻,他的直觉这次告诉他,他将要失去面前这个人了。
“没事没事,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Newt胡乱安慰道,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他深吸一口气,满鼻腔都是药水的苦涩,Graves的气味不应该这样的,他艰难地说:“如果真的累了就……”他抽噎下,吻了吻Graves的额头,努力把断断续续的句子说完整,“我,我一个人也没问题。好好睡吧……我知道你……现在很疼。”
真的太疼了。
离开病房前,Newt再次向医生乞求道:“我可以帮助你们,我是一个神奇动物学家,我懂很多魔药草知识,哪怕让我站在旁边看也行,我保证一动不动,绝对不影响你们工作!”但仍被医师客气地送了出来。
手术前Newt安静地看完等下要用到的药物清单,他对医师说道:“别用催长素。”
“你确定?”他问道。这个多少能提高一丁点成功几率。
“别用催长素,”Newt轻声重复,像是要为了忍住泪水一般咬紧牙关说出,“别用那个,他会疼。他已经够疼了。”
“他活过来了吗?”Anne吸吸鼻子,尽管早已知道结果。
“这又不是电影。”Newt摇头,“哪来那么多奇迹。”
Graves离开了,走得理所当然,他的白骨再也不会消瘦,Newt只求他死亡时疼痛少一点,再少一点。
“你们实在太……”Anne想安慰他,但Newt示意她不用。
“ 所以战争现在结束了,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他说。
Graves逝世后Newt再也没有找过其他人。再等等吧,他总觉得,好像再等一会儿Graves就会回来。这一等,一辈子眨眼就过去。
Anne的脑海不由浮现出一位英俊优雅、沉稳有礼的美国男士,他必定穿戴讲究,也必定微笑温柔。
“能让你记这么久,Graves先生一定很好看吧?”她故作轻松地调侃。
Newt怔愣下,困扰似的微微皱起眉,神情仿佛什么都找不到的孩子般茫然。
“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