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魅影」「HP」The Witch of the Wilds

Harry Potter - J. K. Rowling Phantom of the Opera - Lloyd Webber Le Fantôme de l'Opéra | Phantom of the Opera & Related Fando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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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剧魅影」「HP」The Witch of the Wilds

她的黑魔法防御课老师近来有点怪怪的……克莉丝汀偷偷地想。

他开始戴帽子。尖尖的宽沿帽,跟其他老师头上没什么两样,除了在根部有一圈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的利落黑色饰带。

以前他根本不戴来着。

而且,男同学们打赌发誓,教授的长袍底部在他站定了开始写板书的时候出现过可疑的波动,但没人敢去确认。哪怕已经升上七年级,学生们在直面埃里克教授时仍然乖得跟刚出生的小羊没啥两样,无它,长达数年目睹他如何全方位多角度花式碾压各色人等,再怎么刺儿头的家伙在掂量过自己的实力之后也都知道要老实一点。被教授本人知道他们私下在讨论这个,就死定了。各种意义上的。

他一定在袍子里藏了东西,多半是某只动物。虽然没胆深究,但克莉丝汀在被动辄长达三英尺,还经常要求附带操作演示的作业虐得魂飞天外的间隙里,总忍不住要暗自猜测,藏在巫师帽和黑丝绒长袍下摆里的秘密,到底会是什么。

 

克莉丝汀醒来了。满月的夜里,她老是容易醒。

明亮银光透过天窗泼进房间,祖母绿色地毯像是蒙上一层白霜。石灯笼的光芒暗得近乎余烬,窗外就是湖,潮水拍岸发出隐约的喧哗声响。

醒来的人在温暖的羽绒被里隐匿了一会儿,仔细听着周遭动静。深长悠远的呼吸,轻声呢喃;有时模糊,有时又清晰可闻。有人在梦中笑了起来,仿佛看见了心爱男友的面庞,除此之外,就只有涛声,回环往复,无穷无尽。

她把枕头拖进被子,微风将房门吹开了一条缝。

夜已经深了,走廊两边的火把尽数熄灭。远离休息室壁炉中永恒燃烧的火焰,厚重石墙带来的寒意令鼻尖发痒,皮肤紧绷。黑暗如同沉重帷幕延展开来,无边无际的混沌里藏着影影绰绰的动静。

小心,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溜过一个散发乳白微光的幽灵,成功,再一次。提灯光亮就在不远处晃动,不睡觉的学生会被管理员捉住送进禁闭室,而且自己的学院会一口气扣掉许多,许多分。下一刻或许就会被逮到,下一秒或许就由万人迷变为全民公敌。可是,破坏禁忌的叛逆令人振奋,在刀尖上游走的紧张几乎称得上是快意。隐秘的,无法公之于众的快感……

月华洒了下来。光影在眼中瞬息变换,月亮的阴暗面,遥远的,稀薄的星。夜枭啼鸣,晚风如同平静冰面下暗流涌动的河水。刚从冬眠中苏醒的荒野在呼唤着她,新生草尖轻搔肌肤的触感……

她迫不及待想要在露水与枯叶上奔行。

散发赤足的女郎突然停下脚步,仰头轻嗅。空气中有什么痕迹,微弱得如同透明的蜘蛛游丝。

熟悉的气味。一个应该远离的标记,在这孤身出游的夜半时分。

但,克莉丝汀却像着了魔一般追逐那气息,沿着粗糙石板地面,通过光滑的大理石阶梯,折回禁锢重重的高墙之中。

 

尽管乖孩子们老觉得“禁区”这词儿听起来神乎其神,甚至恐怖之极,但图书馆里仅靠一根绳子隔开的那片区域对真正的斯莱特林(注1)而言其实挺熟悉。梅格把一只不知跟谁要来的恶婆鸟偷偷弄进宿舍的时候,克莉丝汀就曾经独自摸进禁书区帮忙寻找危险动物饲育指南,因为她的獾院朋友既怕黑,又怕鬼。那只本来光秃秃的雏鸟后来被梅格养得好极了,七彩斑斓金碧辉煌,换羽时脱落下来的翎毛一根比一根光彩夺目,克莉丝汀有段日子用的羽毛笔每天都换不同颜色,令周遭同学艳羡不已。但鸟儿最终还是被没收了--它长成成体以后突然变大了不少,姑娘们没来得及更新施放无声无息咒的间隔,导致有天晚上赫奇帕奇休息室里三分之一的学生都丢了魂。

梅格和克莉丝汀齐齐受罚,被猎场看守押着夜里去禁林干活儿。整整三个晚上的经历成了赫奇帕奇小姑娘心中最大的噩梦,可年幼的蛇崽子却就此爱上了那片危机四伏的荒野。

夜巡禁林跟夜闯禁书区在她眼里其实没太大区别。不敢触碰禁忌,没去捣鼓可疑魔法的还能算蛇院学生吗?只要别被发现就行了,对吧。

她已经越过了那根绳子,正拿书架隐蔽自己,坚定地匍匐前进,没花任何功夫作无谓的四下打量:空气中的痕迹加深了,几乎就像头顶上的冬季大三角(注2)那么明显。

手脚放轻。安静。停。

抄写桌前没点灯火,但有个瘦长的身影,肩上披着一件黑漆漆的羊毛斗篷。银霜般的月光照下来,斗篷上那些用跟布料同样颜色拼成图案的古董珠子在成千上万个细致刻面上轻轻闪着微小如远星的光芒。月光也斜照着这个人的脸,清癯,严峻,金色瞳孔在深深的眼窝中燃烧。他皱着眉,把碍事的帽子摘下来放到一边,白天的时候老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跟杜鹃窝一样往四面八方拼命伸展。一手握笔在本子上涂涂写写,不时停顿一会儿,大概是正在思考;另一手始终按在一本巨大陈旧的羊皮纸书籍上,从手指缝隙间漏出怪异的微光。

斯莱特林的孩子藏在书架的影子里,注视老师的侧影。在白天,这样长久的注目简直就是冒犯,愿黑暗庇佑她。

她藏得很好,没被发觉。但这片空间里除了她和他,还有些别的。难以忽略的阴暗,紧贴着他身侧无声蜿蜒。又细又长,通体漆黑,很像书本上郑重警告过的剧毒--

她只来得及发出小半声抽气。

疾风掠过,上一秒还端坐桌前的影子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入侵者牢牢压在书架上。

“什么人?”有力手指掐住纤细脖颈,低沉威嚇令人胆寒。

本能驱使克莉丝汀屏住呼吸。她一动不动,拼尽全力避免激怒那蓄势待发的凶猛野兽,但实在无法抑制身体上下细微的颤抖:两团纯金熔铸的炽热火焰正在一片漆黑之中烧灼她。

脖子上的手松了开来,显然认出了猎物的身份。埃里克教授退了两步,瞪着自家的叛逆学生。

“侦测咒没发动?怎么可能……”

他蓦然停止自言自语,清了清喉咙,声音转为严厉。

“半夜三更跑来这里做什么?我该给你扣分的。”

图书馆八点就关门,教授你自己也违规了啊……克莉丝汀低下头。就算现在盯着她的完全就是教师埃里克先生而不再是宛如神秘猛兽的可怕男子,做学生的照旧没胆子把腹诽说出口--当然了,她也不至于真那么蠢。于是只好盯着自己的脚趾头,还有悄没声儿挨到她双脚附近,探着脑袋晃来晃去的……蛇。

是教授养的宠物吧,看起来十分依赖他,摇动袍子下摆的大概就是这个。哦她真是大惊小怪,学院徽记上就是蛇的人养一条玩玩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这蛇很害羞,一般不是都缠人肩膀上吗,就跟印度的湿婆神脖子上那条一样。

不对。虽然只有月光,但看久了也能模模糊糊认出来。没有鳞片,毛茸茸的,那是……

女孩猛地抬起头。对面的人还在忙着数落,根本没注意到他自己有什么异样。

“赶紧回去睡觉我就当没看见。别再有下次了不然我绝对要关你禁闭--”

“老师,您……变形失败了,还是喝错复方汤剂了?”

她望着埃里克乱七八糟头发堆里露出来的耳朵尖,震惊地说。

 

教授的尾巴唰一声炸毛了,跟个直挺挺的大号瓶刷子似的,同他脸上强自镇定的神态摆一块儿简直就是相映成趣。

“没……一点小问题。”他看似云淡风轻地回答。

连*埃里克教授*花了两个月时间都还没解决的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小”问题。再说了,教师明明就可以正大光明从禁书区里借书,却还要半夜三更偷偷跑来查资料……那么它一定是个充满禁忌,而且非常非常危险的咒语。

斯莱特林的学生会害怕禁忌和危险?笑话。

“是什么法术的副作用吗?”好奇心迟早杀了她,但不问出口会抓心挠肝的。一个失败的恶咒,却只会导致人长出猫耳朵和猫尾巴?天底下还能有比这更好玩的事么?

“就跟你说是小事了!”她的老师低声咆哮起来。

“可……”

“这跟你没关系!得了,赶紧走!”

奇。怪。埃里克先生今天特别狂躁,脾气特别坏,一直想要立刻把她赶跑。可从入学第一天开始,只要是牵涉到学术问题,他就从来不存在“没耐心”这回事……或者不如说一旦有人试图展露求知欲,他的表现往往过于“富有耐心”了,简直恨不得立刻就把相关知识包括衍生一股脑儿全灌过去,也不管被加课的学生是不是已经快要口吐白沫,昏死当场。

……所以敢于在他课上提问的学生其实不多。每次碰到时他眼睛都亮了,虽然嘴上从来不说。

现在教授竟然阻止她深入探究魔法?见了鬼了。

大家都说,霍格沃茨的黑魔法防御课老师总戴着一张不动声色的威严面具。他上课时永远气定神闲,态度游刃有余,不管多么喧闹的课堂被那宛如猎鹰的锐利视线扫视过后都安静得跟播了罂粟籽一样。可是如今被这样异乎寻常的暴戾威胁着,克莉丝汀却并没生出比白天更多的畏惧。或许是因为藏在阴影里偷看到的片刻之间,这个人正皱着眉头,眼神茫然。朦胧如轻纱的月光模糊了脸上由岁月刻下的沟壑,困扰神情使他看起来分外年轻,就像是一个刚刚踏进城堡大厅,还没来得及被分院帽决定未来的一年级新生。

他那时大概忘了要把面具戴起来。

也或许是因为心虚,虽然不懂霍格沃茨最厉害的老师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心虚。但她闻到了,额角上沁出的汗,凶神恶煞背后的退缩。教授急着要在她面前掩饰点啥,不可能只是被人发现自己长出了可笑的尾巴和耳朵。一个计算精准的遗忘咒就足以解决这小小的意外了,完全没必要失态。现在他就可以抽出魔杖对着她念法术,以早先扑过来时展现的力量与速度,她连还手之力都不会有。

可是教授显然没有再次使用暴力的念头……在认出她以后;他反而慌了手脚。怎么会,从来都那么冷静的人?

好奇心迟早会害死她。但……

克莉丝汀只花了五分之三秒就做出了决定。

“您说过汤剂配方错误会导致全身上下到处长毛,施咒失败的阿尼马格斯则很有可能成为一只真正的动物并无法恢复。但现在您的样子跟所有这些症状全都不一样。”

斯莱特林的孩子用课堂上举手举得比天还高的优等生眼神倔强地盯着老师。

“您还说过,研究的乐趣在于探索未知,治学的真谛则在于穷根究底。埃里克老师,我要提问:副作用仅仅只是让人长出耳朵和尾巴的咒语,究竟是什么?”

宛如猎鹰的纯金瞳孔凶狠直瞪着她,指望能靠这把莽撞的入侵者吓走。克莉丝汀平心静气跟他对视,但也没把目光移开。在这事儿上她很有经验:相持不下的时候就是考验定力,谁受不住了谁就输。

被她安安静静凝望着的不管什么,最终总是会先移开视线的。

 

长出毛茸茸耳朵的黑魔法防御课教师把视线移到一边。在此之前他肯定绞尽脑汁,试图找出理由压制她,最终却毫无办法。那当然,她用来对付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埃里克自己亲口教训学生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当者辟易。

克莉丝汀暗暗松了口气。她的确猜对了,埃里克先生是个讲道理的人,从来都是。这是优点,也是他的弱点。

她状似乖巧地垂下眼。算计自己老师好像有点太狡诈了,但,非~常~富有成就感。

空气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她的老师一直没说话,从起伏不定的胸口能看出他内心正剧烈地天人交战。克莉丝汀安安分分待在角落里,脑海深处其实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忐忑:她没料到自己心目中的大神竟会因一句反驳陷入如此两难境地,这事儿可能超出想象的严重。不过,学院徽记上是蛇的阴险小崽子并没有把内心动摇表露出来。头都洗一半了哪有说不剃的,半途而废更难看。

大不了任凭教授惩罚……事后。

没错,事后。这世界上就没有埃里克教授搞不定的事情,她坚定地告诉自己。

……虽然偶尔可能要多花点时间。

 

一声叹息。

“你过来吧。”语气中写满了不情愿。

光脚丫的姑娘无声无息走到老师身边。穿黑斗篷的瘦削男人往旁边挪了挪,让她可以面朝整张桌子,手掌仍然按在书本封面上。这本书的封面是由一整块玳瑁壳切割而成的,古旧黯淡底色中夹杂着鲜明的橙红斑块,银质装饰环绕四周,就像壁炉金属栅栏后面从成堆漆黑木炭中迸发出来的明亮火焰。克莉丝汀突然想到,就连刚才倏然起身,他也没忘了要先把书合起来。

书口上有两道精雕细刻的银锁,当硬壳封面合拢时,它们就会将整本书严丝合缝捆起来。埃里克先生用长长的手指仔仔细细打开锁扣,细微又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传进耳朵,克莉丝汀觉得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就跟听到不知什么东西在灌木丛里踩断了枯枝一样。

“这里的书不只是记载了黑魔法和诅咒。”教授用平时上课的那种语气开始讲述,但声音太低离得又太近,仿佛耳语一般令人脖子后面痒痒。“有的还藏有各种危险生物,一不小心就会受害,所以处理的时候需要特别谨慎。”

她的老师忽然沉默下去。斯莱特林的学生等了好一阵子,终于忍不住抬头看看教授的脸:埃里克先生又在深呼吸了。

“魅魔(注3)是恶魔的一种。她们擅长魅惑和欺骗,藉由吸取人类的精气来增强本身……这本书里就关着一只。打开时……总之她的企图彻底失败,但还是想方设法种下了一个诅咒。”

他很快地一口气说完,然后转过身子,侧向外边。

“内容……你自己看吧。”

 

摊开的书页上笼罩着一团粉紫烟雾,把什么都遮得严严实实。

克莉丝汀仔细回想老师的动作,用手按向书本。缕缕轻烟从她指缝里溜出来,汇聚在手背上缓缓旋转,或许是幻觉,好像能隐约听到虚无中有恶毒的吃吃低笑。仿佛有只无形的利爪在刻划粗糙纸面,尖锐细长的字体逐渐显现。墨痕明明扎根于书本之上,却又像是漂浮在空气之中,恍惚,变幻无常。

*你的体内将充塞不得满足的空虚。隐秘之处的每一寸皮肤都因敏感而潮湿,色欲的折磨会令你成为发狂的野兽--*

年轻的女孩瞪大了眼睛。

“--直至后庭被阳性象征贯穿。”克莉丝汀不知不觉念出声来。

 

嘴迅速就被捂住了。脑袋砰地撞上瘦削坚硬的胸膛,眼前一暗,天旋地转,再加乒乒乓乓几声巨响,斯莱特林的孩子被一团漆黑裹挟着,一路跌--也可能是滚进了什么地方。

从伸手不见五指,忽然转为灯火通明。光影变得太快,她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阵阵头昏眼花。

“我根本来不及放闭目塞听咒!”黑魔法防御术老师站直身体,把鲁莽的学生从披风里掏出来推远一点,破口大骂。“你在干啥?!!你个小恶魔--”

克莉丝汀低着头。炸雷般的咆哮令人眼冒金星,耳膜嗡嗡作响,想捂住耳朵,却又不敢。鼻腔里酸酸的,她知道自己快要掉眼泪了。

真没道理,又不是没被教授训过。学校里至少有一多半人都曾经被他在课堂上训到痛哭流涕,克莉丝汀哭的次数还特别多。但上课的时候哭就哭了,转头即忘,不像现在,打心底里涌出没来由的伤感和委屈。

哦,去你的。委屈的明明该是教授才对,他选择信任她,而她又干了啥?不该说出口的就是不该说出口,哪怕方圆几里之内半个外人都没有也一样。

真不懂那股捉弄人的冲动到底是怎么从脑子里生出来的。明明讲出来的一刹那连自己都惊呆了,偏偏就是管不住嘴,就跟非得犯贱把鼻子上的粉刺抠掉一样。身体居然先于脑子动弹,根本就是丢蛇院的脸。

这一点都不像她。“克莉丝汀.达埃,人缘好得不可能是一个斯莱特林。”她好像天生就知道每个人心底里在想什么。克莉丝汀.达埃是许多人眼中最棒的朋友,另一些人嘴里最酷的女孩,也是多半老师最青睐的学生……至少,在片刻以前。

从现在开始,埃里克先生一定要讨厌她了,她真是活该。

克莉丝汀把脸埋在两只手后面,悄悄哭了一下。

怒吼声低了下去。不知道是骂累了,还是以为自己学生的举动是出于害怕,因此产生了什么奇怪的误解。

闯了祸的孩子从指头缝里小心翼翼往外瞧。埃里克先生侧着身子,整张脸涨得通红,猫耳朵跟纸飞机翅膀一样压平了头顶上乱糟糟的柔软发丝。他一定气得不轻,从没见过教授这么激动的样子,平时光是用那高过大部分人头顶的视线从上往下扫视谁再把要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就已经够吓人了。

但她依然没有变成一只黏答答的蛞蝓--上次在课堂上作死的那小子就是这么学会闭嘴的。

“对不起,老师。”她把手放下来,吸吸鼻子。眼泪混在鼻涕里,尝起来咸咸的,她把它们全吞进肚子里。

埃里克先生飞快地往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开始翻口袋--他把全身上下每个口袋都摸了一遍。最后放弃寻找行踪成谜的手帕,把一个糖果盒往她手里一塞。

指尖碰到指尖的时候他手抖了一下,这天气实在是太容易有静电了。

“别哭了!你嗓子都哑了。”语气凶得跟要吃人似的,听起来。

盒子摸着热烘烘的,简直像个小暖炉。带有条纹的深琥珀色糖果理所当然全黏在一起,克莉丝汀花了点功夫才掰下一块来,塞进嘴里。美妙的蜜香立刻充溢口腔,吞下去的每一口味道都是甜丝丝的。身体变得轻盈了,她小心地让自己不要真的飘起来。

滋滋蜂蜜糖。教授这爱好怎么跟个五岁小男孩似的。

鼻尖红红的姑娘在心里偷偷笑了起来。三分钟以前不还在哭吗?--真是神经。

 

封冻的河流哗啦一声醒了,水波荡漾令冰天雪地变得鲜活。蜜糖在舌尖融化,空气中不再弥漫着剑拔弩张。比利威格蛰针的毒素放松了原本紧绷的头脑,虽然教授依旧板着脸一言不发,捧着糖果盒的小机灵鬼还是忍不住要四下张望。

“哇~”

她禁不住惊叹出声。

作为整个欧洲历史最悠久的几所魔法学校之一,霍格沃茨校园里的每处空间都理所当然散发着古色古香的气韵,被岁月风化的岩石墙壁令整间城堡显得质朴庄严,因无数次触摸而倍加温润的橡木门窗又为这庄重添上了几分柔和。当然,每个学院都会为它增添些富有特色的风格--格兰芬多的堂皇,拉文克劳的轻灵,赫奇帕奇的闲适,以及不动声色的神秘……环视四周,眼中所见的每一块布料都呈现幽深绿意,并且绣有错综复杂的花叶纹样,仿佛薄暮时分站在塔楼上眺望到的禁林风光。

这屋子毫无疑问属于一位斯莱特林。

但,如此炫目的华丽,克莉丝汀不记得曾出现在其余任何地方,就连校长室也比不上。

这屋子让人拿不准它的尺寸。可能并不小,但挨挨挤挤的家具们努力尝试充满每一块地板;或许也不大,可高高挑起的拱顶把狭窄空间原本会有的压抑一扫而空。巨大的水晶吊灯从天花板上方闪耀着,把一百根蜡烛的光亮发散为成千上万道璀璨华彩,镶着流苏的天鹅绒帷幔如同凝固的深邃湖水般直落地面,壁龛里那张精致得像是用绿宝石打造成的窄窄床榻被它藏了起来,只露出一个角。洁白壁板上布满精描细刻的漆金浮雕,从姿态雍容的女神,到像是奇怪野兽的图腾,再到优雅延伸的藤蔓。桃花心木柜子的门板上嵌着闪闪发光的金色星星,一盏玲珑剔透如同水晶的座钟站在它上面,带着士兵跨正步的骄傲神气咔哒咔哒作响。旁边鎏金雕花的大肚银瓶里插满怒放花蕾,好似一簇燃烧的烈火。

火……克莉丝汀想到一件奇怪的事。进来这里以后她就全身暖洋洋的,冬天的尾巴仿佛离了有几千公里远,但她到现在为止都没见过任何真正的火。

咦?

她又瞟了瞟跟柜子相对的另一边墙壁。只要有个房间,并且房间里有个炉子,它就一定会砌在那里--那儿只有一个塞得满满的书架。

她还没来得及张嘴,对面的男人就从动作上推测出了自己学生脑子里的想法。

“没有炉子。”五官清癯的脸上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厌恶,显然是想到了积满煤灰的烟道。“我讨厌清灰,衣服会弄脏的。”

……这的确非常,非常埃里克教授。

克莉丝汀狐疑地把空气嗅了一遍,没闻到任何火魔法的影子。接着把各种可能手段都翻来覆去想了个透,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埃里克老师……”她抬起头,眼巴巴地望向那双琥珀色瞳孔,指望教授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教授看了她一眼就把视线转向地面,专注于观察眼前张牙舞爪的三头龙。圆形地毯中央有个罗盘图案,四面八方环绕着各种各样传说中可怕又危险的神奇生物,克莉丝汀脚底下正踩着一只长了翅膀又好像猫的玩意,大概是斯芬克斯之类的吧。

他还是不肯面对面好好跟她讲话,多半气还没消全。

“让屋子靠近厨房就行。”气还没消全的埃里克先生居然笑了笑,虽然很短又很轻。“灶台里永远都有火,热会传导到石头墙壁,再温暖另一边的空气……非常方便,麻瓜的理论。”

……厨房。可他们不是在图书馆里栽进来的吗?跟地下室足足隔了五层楼那么远!

“移形换影?”她猜测。“学校里不是不能……?”

她的老师一脸疑惑,不明白这么简单的答案为什么竟有人会想不到。

“我想让它在哪出现它就会马上出现在哪,平时没事就自己跑到厨房附近窝着。谁都不喜欢冷,更别提阴冷,和潮湿,家具会发霉的。”

克莉丝汀只觉得双脚发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我,我从来没听说过……”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好像狗一样跑来跑去的屋子。校史里根本没有--”

“当然没有。”埃里克先生尾巴翘得比天还高,看起来得意极了。“这是我盖的。”

 

霍格沃茨的教职该炙手可热得抢破头了,要是每个老师都能随心所欲给自己盖房子的话……鉴于她以前从没听到过任何风声而现在完全目瞪口呆,也就是说,这个房间必定是违章建筑:一个需要严格保守的机密。

要是事情泄露出去,教授大概立刻就会被学校扫地出门--上一个瞒过所有人私自加盖的斯莱特林可是在密室里藏了一只蛇怪。然而,能把犯了不知几百条校规偷盖出来的巢穴布置得如此璀璨夺目,真不枉小蛇们崇拜埃里克教授崇拜到五体投地……一屁股跌坐在地毯上的时候,克莉丝汀脑子里就跟跳针了似的尽是转着些天马行空的奇怪念头。

等等。纷纷如麻的思绪中有条金线一闪。

埃里克先生跟她分享了秘密……再一次。这已经是他们共同拥有的第二个秘密了。

她真想看看老师现在的表情,却反而把脑袋压得更低了。黏在地板上这副模样其实既没仪态又缺乏礼貌,可是,可是,她忽然丧失了抬起头来的勇气。

从坐着的地方望出去,只能瞧见一小截光可鉴人的靴子尖,还有丝绒长袍的边边。黑漆漆的长尾巴规规矩矩绕在鞋子周围,油光水滑,连一根杂色毛发都没有。尾巴尖儿微微颤动着,跟人不自觉地拿手指在什么东西上打拍子的模样差不多。

原来埃里克先生没有生气呀。

胸口像是被放进一颗充饱了气的气球般鼓胀起来,心头痒痒的,仿佛有个顶着嫩叶的小芽正要钻破土壤。这感觉真奇怪,可是,房间里的热度令人焦躁,压根没法认真思考。

快,找个话题,把眼前的混乱情绪遮掩过去。等--等独自一人的时候,再好好去想吧。

“校长他们居然都没怀疑过。”坐在地毯上的姑娘小声嘟哝。“这迟钝得也太可怕了,短时间里施展几百次修葺法术的动静可不小。”

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黑魔法防御课老师在自己学生对面坐了下来,一直勾着头实在太累人了。

“盖屋子根本不需要用到魔法,麻瓜们就从来不用,他们仅仅靠着双手就能造出巧夺天工,足以称为艺术品的创作。在我看来,这些技艺,或者说,名叫“科学”的东西,并不比我们习惯使用的魔法逊色。用他们观察事物的方式去观察;他们思考问题的逻辑去思考;他们创造世界的方式去创造……这些行为不会造成任何魔力波动。至于一次某种变形术的施法痕迹?这里可是霍格沃茨,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簇挥动法杖造成的光亮,或许有的明显一点,就像是满天繁星中的天狼星,然而那也仅仅只是孤零零的光芒一闪,根本不足以引起怀疑。再说了,你知道的,魔法部那群笨蛋根本无从判断摆在施法者面前的究竟是一个断了胳膊的破旧锡兵呢,还是一间大功告成的完美屋子。所以你看,事情其实简单极了。”

斯莱特林学院的骄傲,全体小蛇最崇拜的老师,跟个恶作剧得逞的顽童一样笑了起来。

……然而天底下可能也只有埃里克先生这样的奇葩才会仔仔细细按“麻瓜的建筑规范”盖房子。其他巫师与其说是在建造,还不如说他们是硬把砖瓦拿魔咒粘在一起,只要别散成片,怎么奇形怪状都行。

这一刻,吐槽是不合时宜的,克莉丝汀想。你怎么能不被这样纯粹的喜悦感染,那个人全身上下熠熠生辉。或许是终于有机会能跟人分享,他显得多么的开心啊!

“凡尔赛,枫丹白露……设计的时候我翻阅了很多本建筑图册作为参考。大部分类似建物每年都有固定的时间进行维护,英国这边也一样。算好时间就能仔细观察施工现场,再把看到的东西通通存进冥想盆,这样可以随时找出自己工艺上的纰漏加以改进。水晶球?不太行。不是亲眼观看会漏掉很多细节的,于是效果就大打折扣,那怎么可以。我把我的屋子装饰得明亮而华丽,像是一出精彩的戏剧……小的时候我常常溜进剧场,为舞台上那些夸张的事物着迷,也为周遭精美绝伦的建筑倾倒--我八岁以前住的地方就挨着巴黎歌剧院,之前应该提过吧?”

没有。您从来不跟人讨论任何与课业无关的话题,除了现在。也没有任何人敢于刺探您的隐私,只除了,除了……

除了我。

我想摸他的耳朵。克莉丝汀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

热得发烫的耳朵,血管在轻薄皮肤下搏动。还有头发,没被魔法束缚住的凌乱发丝柔软得像是大丛羽绒,手指会被整个包围起来,完完全全陷在里面。

别忘了尾巴。它看起来手感好极了……有个恶魔一样的声音在心里悄悄说。用指尖顺着微微凸起的骨节一段,一段地慢慢滑过去,直到……

光滑毛皮下的肌肉开始绷紧,无法抑制地颤抖。

融化的纯金,燃烧的星辰。想想那双瞳孔在全然专注时的样子。

紧闭的帷幕霍然开朗,她被这猛烈侵袭的疯狂惊得呆在当场。

 

“……汀,克莉丝汀?”

呼唤她的声音轻柔,克制又礼貌。

天哪,她安静得太久了。

埃里克先生立起身来,抚平压皱了的长袍衣摆。短短片刻的倾情忘我消失不见,他又重新变回了那个理智的黑魔法防御课老师。

“我想你的好奇心应该已经满足得差不多了,足以上床睡个好觉。所以……晚安,潘多拉小姐?”

斯莱特林的姑娘跟着老师站起来。这已经是第二道逐客令,稍微不那么厚颜无耻的人都知道要聪明地识时务,小潘多拉真的该跟埃庇米修斯道别了。

如果够识时务,而且不那么厚颜无耻的话。

克莉丝汀低下头,看着脚边那本厚重得可当凶器的大书。摔进房间的时候她都本能地把它抓得铁紧,一点也没给这玩意半点继续作怪的机会。

-她迅速在心里默念了之前读到的每一个字。

“总得想办法消除它……那个诅咒。”七年级学生望向老师好像金色星星一样闪耀的双眼。“您显然遇到了什么困难。”

 

可能是已经习惯受到惊吓了,教授这回竟然没有炸毛。

“没那么严重。诅咒的威力跟施咒者本身的能力有关,真有多厉害的家伙也不可能被抓起来关在书里……总之一服药剂就够压制一切了。”

在魔药学上得心应手明明跟精通麻瓜建筑学一样挺值得骄傲的,但埃里克先生此刻却丝毫没有之前的兴高采烈,还显得有点尴尬。

“药我自己就会配,什么麻烦都没有。”

他低声说完,用力按着额头,手把半边脸都遮没了。

那您又是怎么被说起来一点都不厉害的家伙坑成这样的啊……克莉丝汀满腹疑云地用余光瞄了瞄盘在靴子旁边的尾巴尖。

“那只是一点副作用,纯属外貌上的小瑕疵!”埃里克先生蹦了起来,就跟尾巴上被人踩了一脚一样。“我抽空把药水配方改改就完事了!”

斯莱特林公认最厉害的巫师开始咬牙切齿地嚷嚷,听着像是“混蛋恶魔竟然躲进油墨里等想办法把她揭下来就要动手用坩埚熬蝙蝠汤”之类的,心平气和的模样又一次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实在越来越不冷静了,怎么看这都不像“没造成任何麻烦”的样子,也很难让人相信所谓的“彻底压制”有多成功。

但面具上裂了缝的埃里克先生真是可爱,会让人也想要不那么“学生”,稍微……僭越一点点。

“其实您不用那么在意外表啦。我怀疑那魅魔可能偷看小说看坏了脑子,女生宿舍里到处都是剧情比这夸张一百倍的羊皮纸刊物飞来飞去……!!”

对面男人的表情看着就跟迎头撞上一只巨怪似的,克莉丝汀赶紧闭上嘴。不过,当彼此都沉默的时候,气氛可就更奇怪了。

“咳咳……大家,可能,那个,喜闻乐见。”

一阵死寂过后,斯莱特林的蛇崽子小声嘀咕。

可怜的教授,他脸上的神色实在是精彩极了。猛然发觉女生宿舍里其实没有任何小仙子成分而是住着一群凶残无比的鹰身女妖大概足以令人整个碎成渣渣,但据说男生宿舍私下聊的玩意也是一个赛一个地既肮脏又劲爆,按理实在不该这么震惊的。他总不会真以为女孩子都是跟外表看起来那样乖得不得了,只会轻声细气咯咯笑的纯洁小鸽子吧?

“不。”回答就一个字。

好吧,想也知道答案只会是这样。

克莉丝汀又瞟了一眼角落。教授正用尾巴一下一下抽地板,情绪显然坏透了,他自己好像还没注意到。老实说她其实怪能理解那些纠结的,要是被发现自己连尾巴都管不动的话人就根本没法认真怕他了,还怎么维持那种惊悚的压迫感,让一切敢于作怪的刺儿头在课堂上老老实实盯着好似天书一般写满字的黑板瞧呢?

可是这就得一直戴着帽子,还要把长袍下摆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拖来拖去。明明根本不需要那么麻烦,这诅咒也不算特别难解呀。

“您要不就按它上面写的……?”顶多一个晚上,困扰就压根不存在了。

“我是男的!”教授吼了她第二次,然后如梦初醒般猛然闭上嘴。

这样啊,难怪魅魔会拿那种条件来恶心人。克莉丝汀假装看着自己半埋在地毯绒毛里的脏兮兮脚趾头,把它们对在一起。好吧,反正拉郎配本来也就只是女孩子们私下读完奇葩文字后的隐秘消遣,姑娘们按理是绝不会跟年纪长自己一倍,身份还是教师的男人讨论什么“附有迷之剧情的飞行羊皮纸”的。

我在捉弄他,自己的老师。蛇院的得意弟子悄悄地想,捉弄一个随时可能会化身为可怕野兽的男子。享受游走在危险刀锋上的快感,就像是孩子着迷地想要触碰火焰……简直愚蠢。

……可是,当凝视那辉煌灿烂的跃动光芒时,谁能不被它深深吸引呢?

克莉丝汀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

“我不明白。”片刻后,袍子上绣着银绿徽记的女孩再次提出疑问。“恶魔的智商和逻辑实在堪忧,竟然没有规定破除诅咒必需品的精确名称。这咒语的漏洞比天还大,绝对能找出规避它的法子,比如一把棉签就够了:我们对付闹猫的哀嚎小可怜就是这么干的……”

“不!”

她的老师满面通红,看起来更生气了。他肯定从来没习惯过任何调侃,才会连蒙混过关都完全不懂。

我在捉弄他,用看似恶劣的玩笑。克莉丝汀想。可其实,我也是在仔仔细细地寻找一切可能,只希望埃里克先生可以好过一点。

“这事光靠自己就能搞定。”她不怕死地继续总结。

埃里克先生看起来很像要再次怒吼的样子,不过一见到她把手升上去预备捂耳朵就又泄了气。教授总不至于现在还把她当成跟蛋壳一样薄的瓷娃娃吧,真奇怪。

“根本没人会知道的,教授。我……呃,我可以马上给自己施个遗忘咒。”

他连话都不肯说了,只用眼神凶狠地重复着那个字。

这不合理。连她都能几分钟就思考出来的点子教授没理由想不到,他比学院里其他人加起来至少聪明一百倍。

除非……啊。

可教授早就成年了呀,他都已经是那么大的大人了……?

哎呀,未婚淑女老想着那些事是不礼貌的……当正主儿就在面前的时候。

克莉丝汀觉得自己的脸上也开始有点发烧了。

 

“其实你不用那么担心的。”埃里克先生突然说。

隐秘心思被一眼看穿时总让人坐立不安,就算学生本来就很难让小动作瞒过老师的眼睛,就算她之前满脑子都在转着非常不道德的念头……那也一样。

她的下巴都快抵着锁骨了,老师顶多也就能看到个头顶。这样比较不心虚……一点点。

“就算被人发现了其实也没什么。你讲的很有道理,归根到底,耳朵尾巴之类的玩意并不真的影响上课,对吧?”

??等等,这诅咒的重点难道不该是……?

“完全化成兽形当然不可以,那就没法写板书了。”

……对教授来说最严重的问题是无法正常教学?其他事情一点都不在意的吗??让他困扰无比的不是怎么压抑欲望而是失去控制的外形变化???

克莉丝汀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她不知道恶魔的“那个”世界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情况。但就巫师的“这个”世界而言,哪怕再怎么厉害的魔法也并非全然万能。精妙的咒语会把幽微隐秘引申到无穷无尽,能将细小曲折变化为庞然大物,但就像人死不能复生,缘尽无法回头,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永远不会凭空出现,无论多么殚精竭虑。

那些事关情欲的难题,愚蠢的恶魔与愚蠢的凡人都自以为深奥无比,但在那个人身上却并没留下半点痕迹。教授的心里……从来就只有学术吧?

废话。让自己生出飞蛾扑火般心情的,不就是他身上纯净炽热的炽焰,那心无旁骛的赤诚吗?

真可笑,明明就是知道。可当真相毫无转圜地袒露眼前,却又禁不住要黯然神伤。

谁能不明白,作为一个斯莱特林。对力量之美的沉迷就如对崇高神明的向往。可又有谁能断定,当赤着脚的女孩在神庙廊柱间庄重起舞,她真能物我两忘吗,或是也在偷偷期待着,潜心供奉的威严神像能有片刻将视线凝注在自己身上?

虔诚之爱,敬仰与希冀相偎相依。

那些眼波流动,银铃轻响。踏着节奏,笨拙却真诚的步伐。神真的需要一滴由蚜虫酿成的蜜露么,抑或他只是带着宽容的无奈,容忍渺小的愚者在眼前自以为是地胡闹?

还是,她明知自己滑稽得可悲,明知至高无上的存在绝不会回应,就像人们绝不会回应一只蝼蚁。却仍竭尽全力地舞着,舞着。

凡人对神明最深沉的爱,就如同妻子对夫婿的爱,既是依恋,又是怜惜。思念煎熬躯体与灵魂,无与伦比的痛苦亦是无与伦比的甜蜜。以身为祭,燃起欲望之火,渴望着,终有一刻能合而为一。

但神或许根本没注意到什么起舞的蚂蚁。他凝望的是浩瀚宇宙,从不曾在意随手拂过的衣襟上落下了哪颗尘埃。

……舞蹈的愚者是不是也该明白,曲终人亦散,人要学会在恰当的时候悄然退去?

--就算明知当笛声再度悠然吹响,心弦也必定会随之荡漾。

克莉丝汀自嘲地笑了起来。

“我该回宿舍了,埃里克先生。”

她朝老师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转过身去。

“晚安啦,教授。”

 

小巧的蛋形门钮上镀了金,还雕了细致的玫瑰花纹。

打开门……克莉丝汀。拧动把手就行。

打开门,走出去。回自己床上,把被子盖过头顶。

线条圆融的藤蔓枝叶压进皮肤,盛放的金属花瓣上每一条棱角都伸出一根尖锐的刺。她的手因太过用力而麻木,却仍能感觉到那疼,如同上千根针扎着神经。

“你--”

别回头。那是来自禁林的短暂微风,吹过耳边就散了。

别回头。继续,转动门锁。

年轻的姑娘微微偏了偏脑袋。眼角余光里看不到被黑色斗篷遮蔽的身影,只能看见一条尾巴。黑色的蛇软绵绵地瘫在地板上,跟死了一样动也不动。

咔哒一响,房门合拢的声音。

埃里克教授就跟被人抽掉了骨架一样萎缩下去。他就站在从开始就一直没挪窝的那个位置,身体却无法再像松树一样挺拔了。密室的主人低下头,佝偻着肩膀,右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裳,就像是打算用一根钉子把裂成两半的自己勉强钉在一起,沉重光滑的天鹅绒布料在痉挛的手指间皱成一团。

屋子里没有火的气息,四周跟下了雪一样安静。

他发着抖,一点声儿也不出地抖个不停。像是因为冷,可额头上却蒙着一层亮晶晶的汗,还暴起青筋。门有没有严丝合缝地关紧,巢穴的秘密会不会泄露出去……天才的建筑师已经丝毫没有余力去顾及。

这是今晚最彻底的一次失态,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你在哭。”

有人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哭泣的人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用手掌紧紧捂住面颊,想要藏起这么丢脸的模样,但汹涌的泪水却从手指缝隙中持续不断地渗出,沿着手背上的脉络流淌,滴落。落在她脸上的每一滴水迹都像是要蚀穿皮肤般滚烫。

亲眼目睹神像的破碎会令人油然而生出某种空虚,像是心也跟着裂开。接着,伤感就会涌上来。

把泪水深深掩埋起来的人,心底该是怎样的千疮百孔呢?

埃里克先生跟她分享了两个秘密,但他身上还藏着一个谜。始终逃避,尽力遮掩,不愿触及。

为什么您竟会如此悲伤?她想要问出这个问题,嗓子却像被什么哽住了。痛苦是太过浓重的情感,足以淹没所有自以为淡定的沉着与理性。

一个拥抱,出自无法克制的本能。面颊贴着胸口,手臂环过背脊。混乱的心跳如同急促的鼓点,透过衣料撞击着耳膜,而这并非鼓声在这个夜晚第一次擂响--遭逢怒吼之前的短短片刻,天旋地转的混乱之中,她在那件宽大披风里恍惚听过这个声音,如同无处安放的手脚,如同无所适从的话语:埃里克先生竭力隐藏,却终于藏不住的秘密。

柔软的束缚环绕住她的脚踝。一条尾巴的情感坦白而直接,它开心极了又害怕极了,因此想方设法阻止她再次离开。而与此同时,它的主人,胆怯得浑身僵硬,连回以拥抱都不敢。

无需言语,第三个谜题的答案呼之欲出。

极限无法被超越。人怎么会为一直就存在的事物困扰呢?

恶魔的世界同巫师的世界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诅咒无法将纯白抹黑,但如黑洞一般深沉的暗,也没有什么手段能在它身上增添任何一分色彩。

黎明猝不及防地到来了,如同海面上突然射出万道金光。天要亮的时候,谁都挡不住。

克莉丝汀吸了吸鼻子,把他抱紧一点。

“老师不该吃了自己的学生。”在她双臂之间的人抽泣着,连如此简短的话语都断续不成篇章。“那样根本不对。”

啊,是了,就是这样。人不能没有责任和底线。

愚者以赤诚献祭自己;而智者以坚忍献祭自己。

克莉丝汀用面颊紧紧贴住那颗剧烈跳动的心。

“一个傻瓜。”她心想。“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痛苦呢?”

因为痛苦也会带来快乐……因为思念是在绝境中产生联系的唯一方式……无论多么难熬。

斯莱特林的传人会在同一个地方犯蠢,当然。

“您真傻,一个真正的斯莱特林就该让那些规矩都见鬼去。”

她把鼻子伸进披风缝隙里,小声嘟囔。

面颊底下天鹅绒的大海波涛汹涌--然后埃里克先生短促地笑了一下。要不是挨得这么近,这装模作样多半就成功了。

“不只是规定。看,你那么青春活泼,跟小树一样生机勃勃。你是一个梦,是清晨光芒四射的朝阳。而我--”

“--是我的月光。”

克莉丝汀退后一点,看着老师的眼睛。融金一般的视线因情感而朦胧,还没来得及重归清醒时的锐利--她骨子里一定是个比什么潘多拉还是魅魔更邪恶八百倍的混蛋。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埃里克先生。”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的情景。薄暮时分,独自溜进禁林,试图尝试那艰深的法术,却没通知任何人。

在成功之后去逗人玩,可以。谁都希望收获赞美与崇拜,满足优越感带来的虚荣。但失败而被朋友嘲笑?想什么呢,绝对不行。

念出传说中的咒语,惊讶地发觉自己竟对那魔力的掌控随心所欲。喜悦,满足,甚至还有小小的自得,呼吸与心跳换了,视线单调,世界却突然变得好大好广阔,连几十米之外树根下鼹鼠的爬搔都清晰可闻。她低下头,看到自己布满斑点的金褐毛皮,修长腿脚,以及附有利爪的巧克力色柔软肉垫。

一只带着花纹,体型不小的动物。某种大猫……薮猫,或许猞猁。有没有可能是豹?她的守护神就是它。威严,神秘,令人魂牵梦萦--

放任发自内心的冲动,在枯叶与荒草间轻盈奔跃。雾气伴着夜色缓缓升起,草尖轻搔肚腹上柔软敏感的毛发,四下逃命的鸟儿翅膀如书页般一帧,一帧地缓缓扑扇……猎物皮肤下血管的跳动,捕猎者的本能。

并不一定非得咬断那些喉咙。但,足以自豪于身为一位好得不能再好的猎手……从这一刻开始。

小小的阿尼马格斯踱近湖边。最后的阳光还在地平线上流连,平静湖面上笼着一层金光,就像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

--或许面颊上也会有些斑点,就像她鼻梁上的雀斑。

斯莱特林的孩子兴奋猜想着,看向湖水。

于是,她在金光闪闪的镜面上看到了自己:一张丑陋猥琐得难以言喻,仿佛在龇牙咧嘴冷笑着的脸。

迷雾散了。

没人知道她的内心住着一只斑鬣狗。没有人,就连最好的朋友梅格都毫不知情。

她只是,只是,变得容易在满月的夜晚惊醒。

 

视线低下去,周遭的彩色扭曲黯淡,最终简化为尖锐的明与暗。她从地板上坐起身,就跟悄无声息穿过侦测咒的严密屏障,藏进阴影时的形态一模一样。

身披金褐斑点毛皮的孩子仰起面颊,望着教授的脸。

下一刻没准就会被扔出门去。狡猾的反派,残忍的屠夫……真的有人能忍受一只阴毒又下作的恶心畜生吗?在这里,在这花了无数心血打造,美轮美奂的隐秘宫殿。

足以令人身败名裂的阴暗机密,足以使人厌弃作呕的肮脏内心……但无论结局如何,埃里克先生该是第一个见到鬣狗的人。反正,她就是这样决定的。

她没有被扔出门去。

“哎呀,一位小女王。”

教授满脸都写着惊奇。

“你这个年纪的巫师要学会这么高深的法术是很不容易的。斑鬣狗既强大又合群,而且它们捕猎时还很有耐心。雌性……”

黑魔法防御课老师突然闭上嘴,睁大眼睛,开始脸红。几秒钟的功夫,赤潮就从耳朵尖儿一路蔓延,吞没途经的一切事物,直到消失在扣得严实的长袍领口里。

当然,当然。埃里克先生如果都不了解,大概就没人会了解了。图书馆里每一本书可能都被他读过,不管麻瓜的图书馆还是巫师的图书馆。(注4)

克莉丝汀深深吸了口气。

“老师不能吃掉学生。那……学生可以吃了老师吗?”

那些隐秘的自卑与不甘,或许每种情绪都自有其价值。命运的残酷玩笑是否就为了这一刻准备?为了这一夜,和被诅咒的埃里克先生……也许吧,尽管终其一生都无法反悔。

但她并不想反悔,甚至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是太好了。

埃里克先生没有立刻回答她。

虽然天底下再也不会有比一只鬣狗更厚颜无耻的生物,从来都骄傲地昂着头的姑娘却忽然不敢再直视老师的眼睛。克莉丝汀盯着地毯上的斯芬克斯,沉默地坐着,等待一个答案,或是判决。

不知道是不是过了一百年……或是,仅仅只有一瞬间?

她闻到了。野望被撩起的气味,烧灼而诱惑的潮热,在空气中弥漫着。

克莉丝汀抬起头,埃里克先生正凝望着她。

“我--”

神不需要敬拜,神需要爱……赤诚得令他心甘情愿成为奴隶的爱。

柔软光滑的黑色外衣上盛开无数与绒毛同色的花朵,像是他披风上千万颗漆黑,隐秘,却会随着灯火照射绽放出闪烁星芒的坠珠。猫儿眼中的世界是单纯的(注5),她无法跟人身时那样轻易辨别色彩,但他脸上,眼眸明亮闪耀,如同天顶的北极星。

埃里克先生果然是猫。很大,很大的猫:一头黑豹。

克莉丝汀啊了一声,怪不得……她想起呼神护卫课时教授奇异的眼神。而她那时正被恭维与祝贺环绕着,兴奋几乎冲昏了头脑。

教授从那时候就察觉到了吧,但却一个字都没有说。那时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反正他从来不演示,大家还以为埃里克先生根本不是阿尼马格斯。想也知道,怎么可能。

要不是藏在一堆绒毛下面,她的脸就该变成红通通的覆盆子了。

别紧张,埃里克先生会闻到的。变成笑柄?那怎么可以。

黑色的花豹被带着刺的舌头从头到尾舔了一遍,湿哒哒的,可是简直害羞得跟新娘子一样。不过算了,谁叫鬣狗才是女王呢?

--而且至少读过很多,很多篇“实战教学”。

门开了,门外就是荒野。银白月光下,奔跑的生灵们肩并着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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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

“对了~”

小魔女对着他的耳朵眼儿嘀咕嘀咕,轻微的气息带来轻微的瘙痒。

“再有三个月就是毕业舞会了。所以我现在应该差不多可以算不是学生了?……要不……我先预支一点?老.师.?”

原本温顺地躺在地毯上咕噜咕噜的埃里克先生又一次炸毛了。他瞪大了眼睛想说点啥,可是却什么话也出不了口。没办法,谁叫他--按克莉丝汀撒娇要求的--正保持着阿尼马格斯形态呢?她一边拿手指顺着好像柔滑织锦的漆黑斑点绕圈圈,一边把长尾巴绕在手腕上当手环,现在那些灵活得不得了的手指正一厘米,一厘米地顺着尾巴上的一个个骨节,慢慢往上爬。

丝绸般的毛发比丝绸般的肌肤更光滑,柔软的肌肉像是裹在厚重的缎子之下。但谁都知道那些温柔在爆发时的可怕力量,不可自拔地沉迷于猎人全神贯注时的矫健身姿……噢,是的,他已经知道了,他的女王在那一刻时的模样。

被金褐色长长发丝环绕的红脸蛋,湿漉漉的眼中写满了渴望,期待,还有贪婪。她脑子里八成已经把某些邪恶场景预演了几千遍……可能还不止一种。绝对不止一种。

这年头的女孩子实在是……

“不行。”

用最后一丝理智变身回来的埃里克好容易喘匀了气,艰难地拒绝了莉莉丝的诱惑。

没法再拿捏住把柄得寸进尺的小妖女一脸失望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谴责。

“你还是学生的一天就不行。”

他硬起心肠把头转开,免得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决心前功尽弃。就算克莉丝汀看起来又要哭了也不能心软,原则就是原则。

克莉丝汀马上就开始眼泪汪汪地吸鼻子。

“……”

把自己藏进漆黑天鹅绒袍子里的人想起来自己身上实在没有手帕,只好拿衬衫袖子去给她擦脸。

“……总得给我时间去重新造一张大点的床吧。”

他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轻声求饶。

 

PS2.自以为恶心钢铁直男计划通结果怎么也没猜到事情如何超展开的魅魔就此成了魔界之耻,被其他家伙足足嘲笑了好几十年……(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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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按歌剧魅影原本地域他俩的故事照理该在布斯巴顿展开的,但相关资料太少了,实在懒得烧脑做设定于是就无缝连接到霍格沃茨吧……(不讲道理的魔法世界)躺平万岁~

注2.指的是冬季天空中由天狼星、南河三及参宿四所形成的三角形,超亮超显眼(而且魔法学院的学生们必定会在课堂上学到(ΦωΦ))。

注3.指的是现代大部分游戏及小说中的魅魔(succubus,desire demon):一种恶魔;而并非哈利波特世界中的媚娃(Veela):一种类人生物。

注4.雌性斑鬣狗身体的特殊构造「Pseudo-penis」。

注5.鬣狗隶属猫型亚目,因此它不是狗,反倒是猫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