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闿第一次见到那孩子,是在福利院的门口。
穿的那样华丽考究,和周遭灰扑扑的建筑格格不入。她站在门口看着她,被淋成落汤鸡也毫无知觉。
打劫。尚未等她靠近,那孩子就张开了嘴。
张闿有些诧异的看着她。对方眼底是无恶意的清澈,理直气壮到她甚至在怀疑是不是某个被遗忘的债主家的孩子。
…。张闿沉默片刻,举着伞走近她。那孩子脖颈上挂着的银质项圈精致到让她隐隐觉得颈椎酸痛。
打劫,那孩子重复一遍。见张闿仍未满足她的要求,略有些疑惑的皱起眉头:为什么,不给?
你想要什么?钱,还是我?这孩子长得实在是可爱,张闿存了逗她的心思:好孩子,我这里没有白吃的饭,你可以…
我饿了。要饭。那孩子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不明显的雀跃在她眼中:我好饿。
张闿最见不得孩子受饿。她托阿姨在厨房下了一碗混沌,那孩子换了干燥的衣服,抱着碗吃的狼吞虎咽。她似乎格外喜欢重口味的食物,将餐桌旁的调料加了又加。
张闿坐在她的对面,安静的看着她吃饭。
她很确定这孩子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若是大富大贵家庭中的女儿想来也是受到宠爱的。那孩子低头时张闿才发觉这孩子连后脑都带满了银饰,晃的她几乎睁不开眼。
饱了。她推开碗,连汤底都被她喝光。好吃。
吃饱了就好。张闿起身替她收拾碗筷,不经意间问到:你是哪家的孩子?让你家大人来接你回去。
我没有家。张闿愣住,却看见她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的说,我也不知道谁是我家大人。
筷子从张闿的指尖滚落。她轻快的捞起筷子,重新放到张闿手中。张闿放缓了声音,轻声问她: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黄月英。她说。
黄月英是个很古怪的孩子。从厨房出来的阿姨绞着手中的抹布,苦口婆心的对张闿说,张院长,这孩子不能留啊。
这孩子一看来历就不普通,况且谁家小孩的眼睛,这么的,这么空。中年女人抽出一只手捂住心口,习惯性的弯着腰:院长啊,听林姨一句话,这孩子不能留,留了会给咱福利院招来祸患的。
张闿无言,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女人的手干瘦,和厨娘肥厚的手掌对比更显得瘦骨伶仃。她带着安抚意味轻拍林姨的手,眉间淡淡忧愁却掩盖不住她的心思:没事的林姨,出事了还有我呢。只是这个孩子被雨淋湿了,又饿着肚子。
不会有事的,放心吧。她最后宽慰女人一句。厨娘一步三回头,眉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张闿无奈的朝她笑笑,嘱咐她回家看着点车。
福利院中一时没有多余的被褥,张闿给黄月英洗了澡,把她抱到自己的床上。她安静的握着手里的铃铛,轻轻晃动她,便会传来张闿未曾听过的动听声音。那是很特别的声音。
张闿手中的毛巾渐渐湿润,她擦拭着黄月英湿漉漉的头发。三清铃的调子逐渐欢快,黄月英轻轻晃起了腿。
很喜欢铃铛的声音吗?张闿笑着问她。
不喜欢。出乎意料的,黄月英很快的说。
她想了想,接着又说:因为要送孩子们回家,去找山川妈妈,所以要摇铃铛。
山川妈妈吗?张闿说,我也是妈妈,孩子们都叫我妈妈,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黄月英扭头看着她。那双眼睛很不寻常,说不清的绮丽而平静的色彩交织在一起,又明亮的和日月泉一般。她的嘴一张一合:你也是山川妈妈的孩子,山川妈妈会保佑你的。
孩子认真而稚气的脸实在是太招人怜爱。张闿放下手中湿透的毛巾,低头亲亲她柔软的脸蛋:好呀,那妈妈也有妈妈了
张闿实在是一个神秘的人。
她长得美,有一张和任何电影明星相比都不逊色的脸。没人知道她多少岁,有人说她二十年前就长这个样子了。
是个吃人精气的女妖!报刊亭的老翁摇着蒲扇,慢悠悠旋上保温杯的盖子:这女娃娃不结婚,也没生自己的小孩,花钱养了一堆野孩子,笨呦!
没人知道她一个女人是怎么把这个小福利院支撑起来的。全院上下五十多口人,每个人都要吃饭,每个人都活了下来,活得竟然都还不错。
张闿不去管外面的流言蜚语。黄月英坐在她面前,闭着眼睛,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银铃。
她睁开眼,张闿竟然从她眼中感觉到怜悯与慈悲,莫名的她安定下来:你这是大功德。你死后会被玉门童子接到山川妈妈那里,会重新回到山川妈妈的身体里。
张闿只穿一件吊带睡裙,没什么皮肉的锁骨凸了出来,凹进去一个深深的洞。
那你呢?
我会去灵山。
灵山?那是哪里?
…我不知道。
我只是知道我应该会去的,然后去完成我应该做的事。所有人都会回到山川妈妈身边,你也是。
张闿眼中蓄起泪水,尽管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流泪:我死后,我的妈妈也会来接我吗?
黄月英停下手中的动作。老旧的空调噪声很大,并不宽敞的卧室中充实着机器的轰鸣。
出乎意料的,黄月英握住了她的手。孩子的手温暖柔软,不要哭,她说。我会来接你的,像福利院的孩子们会等待你来接他们离开一样的。
黄月英是个过于聪明的孩子,冷静到对周围有一种漠视的状态。乌有社的其他孩子对黄月英都充满好奇,但半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愿意靠近她。
她打劫了我的棒棒糖!孩子哭哭啼啼的抓住张闿的衣摆告状。黄月英的嘴边露出半根棒棒糖棒,面无表情的嚼嚼嚼。
…乖孩子,我再给你一根,好不好?
黄月英不明显的看她一眼,张闿唇色惨白,却还是尽力安抚好孩子的情绪。她推着黄月英进了卧室,房门关闭的瞬间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
…张闿的嘴唇发颤的厉害,哆嗦着解开黑色外套的拉链,露出被染红的白色裙子。
黄月英不动声色的看着她将裙子从身上撕下来。布料拉扯到受伤的皮肉,她痛到用脚后跟去撞地板。
她无措的看着张闿。她不会感觉到痛,她只是知道张闿很难受。她看见张闿包欠的朝她笑笑,然后慢慢的、一步一步挪到床上,从枕头底下翻出了针线。
房门被突然撞开,那个胖胖的厨娘挤了进来,轻手轻脚锁上了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似乎被黄月英吓到,扭头去看张闿,对方却轻轻摇头:没事的。
她看见张闿在她面前脱光。原来那副枯瘦的身体上竟然有那么多伤疤。厨娘熟练的点燃打火机,燎烤过针头过后便穿上线,在她腰侧的伤口上缝合起来。她看到张闿不明显的发抖,冷汗洇湿了床单,被褥哗啦一声被撕裂。
她看见厨娘摸了摸眼泪,手上的动作更快。最后打了一个紧实的结,猩红和惨白的皮肉缝合在一起,狰狞的盘在张闿的腰身。
没有人说话。厨娘嘱咐黄月英不要说出去,小孩子们会伤心的。她似懂非懂点点头,厨娘蹲下身来。握住她的胳膊,说好孩子,你怎么不害怕?我第一次干的时候三天没睡好,你可不要被吓到傻瓜了啊!
黄月英摇摇头:我不害怕。
她行走在人间,许许多多的血和肉她都看过。她冷淡而怜悯的注视着这一切,然后在尸横遍地的战场中间,举起铃铛。
巫的鼓在她身后慢慢浮起一个虚影。三清铃的声音回荡在这片乱葬岗中,亡魂们跟随她的脚步,慢慢涌动着回归天地。
然后呢?
不记得了。
她喃喃对张闿说,我好像是睡了很久。
张闿将她抱在怀里。柔软的乳房贴在她的胸口上,暖意顺着相贴的皮肤传了过去。
睡吧,睡吧,我的好宝宝。张闿的声音平缓温柔,黄月英忍不住闭上眼睛。这个女人身上有淡淡的香味,不是洗护用品的工业香精味,而是纯白如莲花一样的香气。
天气渐渐凉了下来,秋天的第二场雨也落了下来。张闿的伤好了些,也能慢慢下地走动。
黄月英并不知道张闿的伤为何会出现。只知道自从她带着伤回来那天,全福利院连着吃了半个月的肉,每个孩子都很开心。
黄月英有时会看着她和小孩子们相处。孩子们叫她妈妈,她也乐意成为他们的妈妈。
黄月英不叫张闿妈妈,她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张闿弯着腰点她的鼻头,说如果你喜欢的话就这样称呼吧。黄月英不明白这两个称呼有什么不同,在她眼里张闿和她的孩子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毕竟最终都是要回到山川妈妈身边的。
她掏出铃铛,站在孔融面前:打劫。
于是她收获了三本儒家经典。抱着摞起来有她的脑袋那样高的书,跌跌撞撞面无表情把他们放到了公共书架上。
孔融在和张闿谈很重要的事。后来几天孔融出现在孩子们上课时间中,抱着砖头一样厚的书讲课。黄月英听不懂,她也不会去听。她轻快的从窗户爬出去,去找林姨打劫一碗馄饨,多放辣椒油的那种。
张闿迟迟没有给黄月英安排床位,让她去和同龄的女孩子们一起睡。她总觉得林姨有句话说的不对,黄月英的眼睛,不是“空”,而是更深的其他什么东西。
她学历不高,说不上来。当黄月英扭头注视她的时候,她总觉得那双眼睛仿佛已经看淡了很多事情,波澜不惊的充当着人间的过客,却又身不由己的被迫被时间裹挟着向前走。
黄月英要走的那天也在下雨,像她突然出现的那天一样。张闿蹲在她身前,帮她穿好一件又一件繁复的衣物,将擦的发亮的铃铛塞进她手里。
张闿将黄月英抱了又抱。她见惯了分别,却依旧会为每一个离家的孩子揪心。
黄月英伸手解下腕上的红绳,系在张闿清瘦的手腕上。她郑重地说,你是山川妈妈的孩子,山川妈妈会保佑你的。
张闿说我觉得我们好像认识很久了。
黄月英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张闿最后一次拥抱黄月英。她重重拍着孩子的背,哽咽到说不出一句话。
她还这么小,离了家被欺负怎么办?饿了又怎么办?
下起雨的时候,她还会站在某家人的门口,等待那家主人的回来,然后进去吃一碗热腾饭吗?
她知道这个孩子不是普通人,也许更不是人,她看到这孩子眼中对人世间的淡漠与慈悲,却不明白这对她是喜是悲。
黄月英推开她,轻快的向后退了两步:我该走了。
张闿看着她,说:饿了就回来吃饭。妈妈永远在你身边。
嗯。
张闿,我觉得你应该用鞭子。
…什么?
鞭子。你用起来应该会很顺手。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她有些迷惑的眨眨眼,似乎不明白张闿为什么不懂一样:因为你就是用鞭子的呀。
张闿慢慢起身,扶着墙站了起来。她呼吸越发急促,多年来笼罩她的模糊的梦仿佛都隐隐有了一个解释。她突然想问她更多,想问她她到底是谁,我们到底在哪里见过。
那孩子却轻盈的转身奔跑起来。白雾猛的涌起,遮住了张闿的视线。她听见铃铛的声音远远传来,手腕的红绳隐隐发热,都暗示着她这不是她荒唐的又一场梦。
雾散了,那孩子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在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