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番周转车马劳顿的卢静刚下车就被团团围住，应下密集的话题抛接，还没能喘口气就从人缝间看到显眼的红裙。
今年是个暖冬，量是如此这样的穿着也太单薄，那女人浑然不觉，忙着用不知哪捡来的树枝逗弄村口的大黄狗。
“唐莉佳！”卢静的手臂从人群间钻出来，然后是毛躁的圆脑袋，眨眼间凑到跟前。
“闹闹～”唐莉佳没回头看，挠着黄狗的下巴冲它喊着，笑得像只狐狸。
卢静杵了她一拳，“逗狗呢”，话刚出口意觉不对，连忙左顾右盼，急燎燎地问张润呢。
唐莉佳没有为难她，手往远处一指，喏。
瘦高一根杆正被一群豆丁围着，老远就能听见嬉闹声，当之无愧的孩子王。
唐莉佳也受孩子欢迎，她常给他们分食糖果蜜饯，但又喜欢捉弄人，爱讲些怪力乱神恐吓他们，所以孩子们多少有点怕她。
这对姐妹去年刚搬来，因着漂亮的长相遭了不少风言风语。卢静刚开始也不喜欢唐莉佳，谁让她刚出现就轻易夺走了隔壁她最最亲爱的倩倩的偏爱。
但听到有人在背后嘴碎，她又不乐意，这俩孤女寡女本来就人生地不熟的，还被编排这些莫须有。加上她们一个性子软得遇事只会哭，一个也就是看着强势，卢静的骑士病犯了。
那天她逮着一次聚众造谣，隔着人群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喊唐莉佳，问为什么搬到这来。
躲仇家。
于是风向急转变成怜悯，那些欺弱嫉妒和无端的厌恶，被所谓道德标准腌渍成更为虚伪的排异方式。唐莉佳依旧不以为意，而张润……
“又干啥呢张润。”
张润循声望过来，呆楞半天才想起回话，“闹闹……”嘴像上了绊子不见下文，温吞得惹人心急。
“张润在教我们拍照！”一旁的小猴子忍不住代她回答。
“没大没小的，叫姐姐。”
“哟，张润姐姐。”
听到卢静故意掐着嗓子喊她，张润瞬间脸红到了脖子，恼羞成怒将人轰散再找卢静算账，从为什么晚两天才到，念到之前离开时顺走了她一包零食。
是的张润记仇，挂在嘴上的倒还好，闷在心底的那才是介意得不得了。所以她在这地方除了那群忘性大的小孩子，亲近的人就数卢静了。
等卢静把事先备好的毛绒玩偶递过去张润气也顺了，易恼好哄的小孩子心性。
张润将脸凑到卢静耳旁，提醒她明晚一起看烟花的约定，手还悄悄在底下隔着塑料包装捏玩偶，沙沙沙，气息拂过来令人心痒。
太近了，卢静在心底叹气，去捏她脸颊，捏到她拖着长音喊闹闹，还不满足地让她叫姐姐。
两人相识也没多久，张润刚见面就对卢静毫不设防，不出几日就粘她比粘唐莉佳还紧。卢静本就是好脾气会照顾人的个性，碰上这么个漂亮小孩更是心软成一滩水。
在相互吸引的情感尚未明晰前，肢体先循着本能变得密不可分。而现在卢静对这样的距离有些难以忍受了。
冬天其实不太适合看烟花，为了抵御冬夜的寒风穿着臃肿的厚外套，寂寥的火星只够燎热层层深埋的心尖，指尖是冷的，牵也不是，爆炸声也将暧昧的声音掩盖。
太远了，卢静将冰凉的手放到张润后颈，引起一声惊叫，接着是捧住脸颊的双手，比烟花更灼热的眼。
张润的嘴张张合合。
什么？
卢静靠过去，鼻尖对鼻尖。
张润敛了眉眼避开对视，小声唤她的名。
要是就这样熄灭的话不是太可惜了吗？卢静未加思索就让喜欢的字眼脱口而出，她抓住贴在脸颊的手，心脏升上去悬在空中。
“我喜欢你，张润。”
面对良久沉默卢静一字一句重复，却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好吧起码没有装傻说我也喜欢你，当作是朋友间的喜欢。或许太快了，也得给她时间考虑。
卢静放开手。
可没想到的是张润第二天就受了寒病倒了，烧得昏迷不醒。卢静只见到她一面，就被唐莉佳以避免传染为由赶走了，“有消息会通知你”，搞得像医生劝告病房外的家属。
一连三日都没缓和的迹象，天气也开始转冷，卢静实在坐不住了，提了袋橘子就上门。在庭院喊人没回应，她直奔张润房间，敲门也不应，估计还睡着。
转动手把发现门没锁，那就看一眼，推开门房间一片漆黑，站了两秒适应光线，摸到张润床边。上次见她是怎样的光景，厚重的被子间露着一张惨白的小脸，眼睫毛在不安地抖，让人看着都不好受。
橘子放到床头，却没见到人，被窝鼓着的。埋着头睡不好吧，卢静掀开被子一角，看不明晰，于是伸手去摸她脑袋，摸到光滑微凉的细纹，再定睛去看。
是蛇。
卢静吓得失了声，有蛇。
她跑出去，喊张润张润，再喊唐莉佳，撕心裂肺地。
怎么了怎么了，唐莉佳从她房间出来，脖子上还挂着耳机就被卢静揽住，差点要被勒死。
抱着卢静安抚半晌，唐莉佳低声说“你看见了啊”，手正按在卢静后颈上。
“那就留不得你了。”
心脏骤停，卢静还没反应过来该不该跑时听到她说“逗你的”。
“可别再吓我了。”卢静松了口气，默默撤开半身距离，紧张起张润来。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再过三天张润就能好了。”
“坏消息是她醒来可能会失忆。”
“……等一下。”
卢静站定，做了两次深呼吸。
“首先，张润人在哪里。”
“在她房间啊，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等一下等一下。”卢静扶额，“你是说那条蛇是张润？！”
唐莉佳点点头。
卢静静止。
“……好，真是个不凡的女子，那失忆是怎么回事？”
“她每次蜕完皮都会失去一部分记忆，说起来她都两百多岁了，一般两三年才蜕次皮，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才间隔一年半……”
“……再等一下，信息量太大了。”卢静又进行了一番无用的思考，“算了你继续讲吧。”
“因为我是魔女，我要利用记忆的能量来使我永葆青春……”
“太坏了！”
“这句是骗你的。”
卢静已疲于反应，她深深叹气，如果唐莉佳是魔女，这会儿一定至少抽走了她十年寿命。
“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脸色好难看。”
卢静临走前拼尽全力冲她翻了个白眼。
当晚她就做了噩梦，也不完全是。她梦到坐在陌生房间里，墙上贴着圣诞氛围的壁纸，东西摆放杂乱，充斥着大量毛绒玩偶，很有生活气息，一切给人的感觉都很熟悉安心。然后她听见张润喊闹闹，从背后抱过来，手环着她的肩，温润的肌肤相贴。
“怎么穿这么少，别又着凉了。”
卢静转过身，看到张润不着寸缕的上身，赶紧闭上眼。
“张润！”
被怒呵的张润不退反进加深了拥抱，脸贴脸，手臂缠上来，心跳声很近。卢静欲推拒，伸手触到都是不知何处的绵软，不禁又急又气，呼吸也急促起来。
“闹闹为什么不看我？”
耳边的声音好委屈，身体被缠得更紧，还有什么缠到了腿上，与衣料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是我呀，闹闹你看看我。”
腿上的触感……是蛇！寒意蔓延全身，卢静此刻已经动弹不得，蛇尾一圈圈绕着，不断收紧让她难以呼吸。她惶恐地眯着眼再睁开，对上了张润漆黑的眼。
呼吸一滞，醒过来发现与被子绞作一团。
唐莉佳在那之后断断续续给她讲了很多，比如她们是从四川过来的，唐莉佳在张润小时候将她收养。大部分飞禽走兽其实都能与人交流，少见一是因为没必要与人类相处，二是学一门外语需要一定天资。
能化人形的就少了，能化形也不一定能很好地融入人类社会，一般都是一些早期移民的后代，也有像唐莉佳这样专门负责接济教化新来成员的。她还隐瞒了自己的原形，反正不是狐就是狸子，卢静笃定。而关于失忆的事，她让卢静去问张润。
张润刚转醒时只是呆怔着什么也不做，唐莉佳原本不让卢静去打扰她。卢静心有所系顾不上其他，也有些痴傻，逮着唐莉佳反复叨扰。没办法，唐莉佳只能把两座佛放一起，门一关，眼不见心不烦。
“闹闹……”
好久之后张润清醒过来，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卢静也回过神，心想她还记得我。
“有哪里不舒服吗？”
张润摇头。
卢静再三确认，恨不得精确到脚趾头来问询。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失忆的事……”
“闹闹你都知道了啊……”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我脑子里老是有烦人的声音，刚开始还比较小，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好像是在哭。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尖叫，我脑袋好痛……”
“我让liga帮我，她很厉害，懂得比我多。然后我会睡过去，一觉睡醒声音就会消失，头也不痛了，就是好像会忘记很多事情。”
“那你还记得……我们前几天看烟花的事吗？”
张润歪着头思考，皱起眉头。
“……我知道了，那你关于我还记得什么吗？”
又是一阵沉默，“诶奇怪……”
“你不是记得我嘛，你再仔细想想！”
抬高的音量让张润瑟缩，脸已经垮了下来。
“抱歉抱歉不该凶你……你先缓一缓，我去找唐莉佳。”
到唐莉佳面前卢静瞬间变脸，咬牙切齿问她到底做了什么。唐莉佳说这也不是她能控制的，她只是帮张润消除了负面情绪，无可避免地就会把相关的记忆消除掉。
“负面情绪，好啊那她把与我相关的所有事情都忘了……但为什么还会记得我呢？”
唐莉佳答不上来，她说记忆太复杂了，是结合时间空间的四维存在。
什么什么四维？那你不就好棒棒？卢静有一堆脏话骂不出口。真是要死，张润你也要死了！居然敢忘记我的事情……
愤怒熄火后眼泪就冒出来，卢静仰起头不让泪水落下来。不愧是蛇，可真是冷血。
卢静故意避着张润不见，时间一拖假期都快结束了。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见一面再走时，有人找上门来。
唐莉佳的仇人，看着就不好惹的女人，拿着个扩音喇叭喊她开门。村口的大黄帮唐莉佳汪汪吼她，倒是没白喂。
卢静忍不住多管闲事，走上前去夺下喇叭，说有事好商量。
“卢静？你怎么在这？”
“你认得我？”
唐莉佳出来把两人拖了进去，刚进屋就要跟仇人扭打在一起。张润和卢静赶紧一人拉住一个控制住。
卢静对她们的爱恨情仇并不感兴趣，视线就直楞楞钉在张润身上，看着看着又开始冒火，怎么我不来找你你就不会来找我吗？
一旁的人已经吵了好几轮，大黄不知什么时候也跟进来，说话声调很高，还hf不分……是一条传说中的外语狗才。
“别吵了！”最近的事情搞得卢静异常暴躁，惹怒一个好脾气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众人噤声。
“你，为什么会认得我。”卢静手一指。
“你还在广州的时候我们不是见过……”
广州？我什么时候去过广州？
“你，解释。”手一指唐莉佳。
“你做过同样的消除，其实我们之前就认识……”
天旋地转，碰上这些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也难怪统统忘记了。
千万条思绪缠在一起，好吵，实在太吵了，真想就这样睡过去，醒来就可以……不。
“你，张润你……不可以忘记我的……”
卢静不知道拿什么立场说这种话，她咬着下唇等待有人将她拯救，眼前的张润好像又要哭了。
“所以我才来找你，闹闹……不要离开我。”
视线变得模糊，好像张润也曾哭着说不要离开，还曾说喜欢你闹闹，闹闹可爱，还有那条蛇尾……卢静头痛欲裂。
倒不如我们就这样重新来过。
视线清晰时对上那双漆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