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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特·斯卡曼德是家中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在墙上的耶稣圣像注视下,纽特焦虑而无助地看着他的哥哥,现年二十五岁的忒修斯·斯卡曼德迅速整理着自己的行李。
“好了,我说过我会去战场的。” 忒修斯终于有些不耐烦地无法忍受那个一直在自己身边打转的人,然而当他回过头,那双充满忧虑的灰绿色眼睛令他不得不换了一种说法:“我是说,这是战争……总有人要去的不是吗?”
“爸怎么说?”
“……”
“你还没告诉他?” 纽特提高了声音,那双眼睛越发焦虑起来。
“我会告诉他的。” 忒修斯冷静地说,“就在今晚。”
还不等纽特消化这个炸弹一样的消息,忒修斯已经继续说下去:“我明天出发。”
“明天?!”
纽特再度倒吸一口气,他不管不顾地来到忒修斯面前质问:“明天你就要上战场,然后你在今晚才通知我们?!”
“总比一直瞒到明天好。“忒修斯耸耸肩,像是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那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
“你阻止不了——”
“我当然能。” 忒修斯转身看向满脸不服气的弟弟,对方手里还攥着一只蝴蝶制作成的标本,干枯的鳞翅簌簌抖落。
“你甚至不知道在哪报名征兵……更别提你还只有十七岁,并且瘦得像根稻草杆。他们可不会要你。”
“你是个混蛋。你知道吗?”纽特有气无力地坐回床上,看着对方继续手中的动作。他阻止不了忒修斯——没人能阻止。于是还没成年的男孩天真地打算继续对话,期望能打消对方这个念头。
“什么时候回来?”
对方没有回答。房间内只有行李包反复被拉开又关上的声音;纽特眼看着一件件属于忒修斯的物品被收入包中,而没少一件他都能感受到,忒修斯离他又远一点。
“谁知道……无所谓了。” 在漫长的等待后, 忒修斯打破了沉默,“总而言之,这会是场毫无悬念的战斗……也许只要三四个月。也许要一年。我们会赢下来的。”
“你怎么知道?”
纽特急不可耐地追问,他知道忒修斯总能给出说服他的理由,无论是否需要。
“我当然知道。” 他的语气很古怪,轻蔑、骄傲与莫名的自嘲揉合在一起:“我们是正义的一方。正义总是会赢的。”
房间里的气氛又陷入了沉默。忒修斯最后拉上拉链,拍拍鼓鼓囊囊的行李包,又将脖子上的挂坠取下来。他犹豫了一下,很快向前探过身去,将那枚还带着自己体温的金属链子系在弟弟脖子上。
“给我写信,嗯?”
忒修斯扣上锁扣,银制的器件发出清脆的响声。他顺手捏捏纽特的脸颊:“如果,如果没有收到回信,就…总之,给我写信好吗?”
那花了忒修斯很长时间才使他意识到,纽特在流泪。无声的哭泣令他瞬间慌乱起来,忒修斯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最终胡乱用手抹着纽特的脸庞,泪水迅速爬满他的手掌。
“别哭了…我会平安回来的,好吗?……听着,你会为我祈祷吗?”
纽特没有在听。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对方眼睛的颜色上。人们常说透过眼睛可以看到一个人的灵魂;忒修斯有一双玻璃珠一样的蓝眼睛,而纽特在很早以前已经掌握了如何从中读取自己想要的信息:那双眼睛在看向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清澈而明亮的,犹如大海般平静温和;偶尔,海面会泛起波澜或是风浪,深沉而浓郁的颜色像是在燃烧。纽特总是很怕在这个时候面对他。
在长久的等待后忒修斯耐心地伸出手攥住纽特的手腕,这多少唤回了一些他的理智:
“你会为我祈祷吗,小弟弟?”
“我为每一个踏上战场的人祈祷。”
纽特如是回答,他的声音还带着哽咽,感受到胸口的银制十字架摩擦肌肤,冰冷刺骨。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忒修斯满意,于是他攥着对方又凑近了一些,蓝色与灰绿色的眼睛直直落入彼此的视野;他迫使纽特无处可逃,只有迎面直视;他说——
………………
“瞧瞧,我们的大英雄。”
老埃德加·斯卡曼德在看到自己的长子身穿军装走到餐桌前的一瞬间立刻开口讽刺:“穿着漂亮的军装,带着那颗没什么用的脑袋打算去给敌人当靶子。”
母亲几乎是在看到忒修斯身上的军装第一眼就红了眼眶,她握着叉子的手轻轻颤抖,这让盘子里的食物全部落在餐桌上。纽特握着母亲的手,希望能让对方平静下来。他们既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也无法逃避。
“拜托你,行行好。” 在忒修斯坐下的一刻老斯卡曼德起身离开餐桌,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没有祝福也没有拥抱:“不要把通讯地址填成这里。这样等到意外发生,起码我们会觉得你只是失踪,还没死在战场上。”
他们最后一顿相聚的晚餐充斥着冷漠与悲伤。
………………
就这样,在父亲的嘲讽、母亲的泪水以及弟弟躲闪的目光中,忒修斯踏上了开往法国的列车。
那是1914年的八月,英格兰乡下还弥漫着河流里的水草清香、森林中野果的甜美与天空中阳光的明媚。那一年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放下熟悉的锄头,背起行囊纷纷踏上列车;他们在站台纷纷与父母、兄弟、情人吻别,一遍又一遍挥舞着帽子,脸上挂着热烈的微笑盘算着几个月后自己的凯旋;他们要向心爱的姑娘祈求她的手,要从父辈那里接过磨坊、农场与牧地;那时还没人知道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敌人会用种种前所未见的武器打破他们的幻想;他们还不知道在四年后,一千个人里也许只有十个如约返回家乡,其中三个断了腿,五个失去手掌;剩下的两个无法忍受这样的结局,在回家后的第二年躲进谷仓,用手枪结束了他们悲剧的一生。鲜血从脑中喷出洒在高高的稻谷上,他们的身体猛然剧烈一抖,随即向后飞去,张开的手臂宛如自由飞翔的鸟类,再也没能停息。
千百年来人类可悲的历史即将再次重演,而一如既往,没人过来拍拍他们的肩膀,提醒这群理想主义者们战争永远不存在赢家。
就是在这样一个八月,忒修斯在站台与前来送行的母亲,弟弟告别;他俯下身在泣不成声的女人脸侧各吻一下,又紧紧搂过自己的小弟弟。他们拥抱的时间有点太长,甚至超越了最难分难舍的那一对情侣;直到汽笛拉响,忒修斯才放开纽特,头也不回地走进车厢。
直到火车上方的蒸汽都消失在视野,母亲的抽泣也微弱下去,纽特依然痴痴地站在原地;他还在想着忒修斯分别之前在他耳边留下的那句话,一个念头浮现在心中逐渐成型,他抚摸上胸前悬挂的那枚十字架,在下定决心前向默默上帝祈祷。
等我回来。
忒修斯在他的耳边留下这样一句话。
而纽特讨厌等待。
………………
1914年九月初
他们收到了忒修斯的第一封来信,潦草的字迹简要说明了他的位置,以及即将开拨去往的地点;信中除了说明自己一切平安外对战场的状况绝口不提;随后每一封他们寄出去的信件都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过回复。家中的氛围从未如此安静得令人窒息过;纽特除了必要的饭前祷告外将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农活上,他整日待在两匹马的身边,替他们刷毛、清理马鞍,努力填满忒修斯不在后的每一丝闲暇。
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祈祷,祈祷忒修斯在战场上的生命;在三餐前他又祈祷对方一切顺利,他们的军队能够顺利结束这场战争;在入睡前最后一场祈祷,他祈求上帝将他的哥哥带回来。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纽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痛苦,这种得不到对方消息而每日在家担惊受怕的体验,比任何事都令他难受。
从他出生到现在,他从未与忒修斯分离。他们是兄弟。而他同样无法忍受身边的人一个个踏上战场,只有他安稳地待在后方。冒险是他的天性,是他血液中流淌的一部分。
………………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希望上帝宽恕他的行为,尽管这与教义并不相符。深夜躲在自己房间的纽特这样祈祷着,一边偷偷收拾行李。
十七岁的纽特·斯卡曼德要追随哥哥的脚步,要上战场了。
黎明破晓之前,纽特悄悄背起行李包,将水壶挂在脖子上,连同那枚忒修斯的十字架一起,紧紧贴在胸前。他最后一次看向他们的房间,那张上下床很快就要变得完全空旷;耶稣圣像被他擦拭得一尘不染,不知道回来后会变成什么样;他注视着自己的信仰,在心中又一次默默祈祷。
他说——
………………
“别吵醒你妈妈。”
纽特走出房间,意外地看到父亲的身影;埃德加·斯卡曼德坐在楼下,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知道有多久,从黑夜到天明。
“我不会为你们祈祷的。” 老斯卡曼德疲惫的目光落在还没成年的小儿子身上,打量着与对方身材并不相符的宽松军装。随后他站起身,摇摇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像忒修斯一样留给纽特一个背影。
“带着你哥哥一块回来。”
亲自将孩子送向战场,没有人应该承受这样的痛苦两次。纽特经历了其中一场,而现在又轮到父亲为他送行。
…………1914年11月,纽特·斯卡曼德在偷偷将自己的生日修改为提前几个月后,跳上那列与三个月前一模一样的火车,在汽笛与烟雾、几百个相似的绿军装中追随哥哥的脚步,奔赴法国。
与此同时,就在纽特坐在车厢,跟三四个新兵交换着姓名的时候,比利时西部的伊普尔地区,刚刚踏入战场三个月的忒修斯·斯卡曼德冒着马克沁重机枪密不透风的子弹阵,在鲜血四溅的战场上拉回四名受伤的同伴。当他确认指挥官停止呼吸后,忒修斯带领他们队伍仅剩的几十个人跟随协约国军队,由南北两侧发起反攻。他杀了十三个挡在面前的敌人,为自己赢来了一枚荣誉勋章与第一次晋升。
这样的授勋在未来三年中还有三次,然而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忒修斯记忆深刻。当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浇在他因为长时间握枪而微微颤抖的手上时,忒修斯想起了他的家人,还有纽特。第一次,他向上帝祈祷,希望他们在后方一切安好。
………………
“长官!新兵的名单刚刚送来,需要您审批——”
忒修斯挥挥手示意对方不必行礼。看在上帝的份上这里是战场,如果靠着行礼就能赢下战争,他也就不必在这里了。
“什么时候新兵入列需要审批了?”
忒修斯没有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也没有停下大步向前;这让那个可怜的孩子,看上去还只有十八九岁,不得不一路费劲地侧着身子小跑跟上:“长官、费德勒长官让我、呃…前线传达、需要经过军官的审批……”
纽特也只有十七岁。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忒修斯不知不觉停下脚步。他转身抬抬帽檐,看着面前这个满头红发、脸上还长着雀斑的绿眼珠孩子:“把它放到我的桌上。”
“是,长官!”
“……”
“长官?”
忒修斯叹了口气,纽特跟他就不会这样,他们也许真的有什么奇怪的心灵感应,总能从对方未说完的句子中读懂剩下的意思。
“把他们送去训练,十周后随军开拨——如果我没记错,费德勒说过这批新兵将补给我们的小队?”
“是,长官!”
忒修斯点点头示意对方可以原地解散。小兵显然还不曾真正经历过战火的洗礼,那种东西是能从一个人的眼睛中看出来的,他的灵魂;面前这个孩子的眼睛还是清澈无邪的,单纯无忧的,即便人在战场上,他的心也许还停留在英格兰乡下的哪个村庄,想着隔壁那个蓝眼睛的漂亮姑娘。就像他弟弟一样。
“长官——有您的来电!”
忒修斯收回无意识抚摸着新兵名单的手,胡乱捋一把过长来不及修剪的头发将帽子重新戴上然后匆匆离开。
事实上,如果他再停留一小段时间,如果他低头时恰好扫过名单,他就会在那张纸最后靠近下方的边缘,看到那个熟悉的、他刚才还在想着的人。
N.Scamander,十八岁。英格兰。
那张名单很快在撤退中遗失,德军前所未有的猛烈进攻令他们在援军到达前无法抵挡。因此,在十周以后,忒修斯迎来了他入伍以来最大的“惊喜”。
………………
“简直是胡扯!”
宝贵的二十分钟午休让绝大部分人选择躺在床上闭一会眼。少数,比如像纽特这样的信徒会做一次祷告,或者掏出圣经阅读主的启示。
艾伦·史宾赛握着一枚香烟一屁股坐在桌子边,急不可耐地掏出打火机引燃:“我报名参军可不是为了让一个老头对着我喋喋不休;如果想那样,我他妈就会留在学校了。”
他说的是他们的教员,查尔斯·曼宁,一个刻板严厉的四五十岁中年人。他长得瘦瘦高高,总是穿着一身灰色的制服,并且在他们到达的第一天就用一场十公里表示欢迎。
阿奇尔·古德是个虔诚得过了头的年轻人,也是他们之中最大的,二十四岁。有时候纽特不知道该用虔诚还是胆怯形容对方,正如此刻他正将一本薄薄的新约抱在怀里,口中喃喃向上帝祈求原谅,为艾伦刚刚粗鲁的用词。
“往好里想,再忍上老曼宁几天我们就该上前线了。”林赛·科恩懒洋洋地将腿翘在桌上,手里还把玩着一副扑克牌。
“哈,是啊!说得那里好像天堂。”
艾伦又跟他们挖苦几句,绝大部份时间都在嘲笑可怜的阿奇尔和他手中的那本书;纽特在大部分时间静静坐在一旁微笑,既不加入任何一方也不感到烦躁。
在当晚,他们遵照曼宁教员和指示把他的靴子擦得比镜子还亮、浑身酸痛地爬回行军床时,艾伦·史宾赛带来了前线最新的消息。
大部分人已经入睡,剩下的几个也在低声抱怨,让见鬼的艾伦闭上嘴,可他依旧兴致勃勃地压低声音诉说着所得到的信息:他们这一队人将要分往伊普尔,被分派到了一个赫赫有名的战争英雄指挥官手下。
“伊普尔在哪?从没听说过……见鬼的地方。”
“是他妈的法国。”
“闭嘴林赛,那在比利时……”
……
“哦听着,闭嘴,都闭嘴!你们绝对想不到我们的指挥官是——他姓斯卡曼德。”
即便在黑暗中,纽特依然能感受到从四面八方一瞬间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安静的气氛逐渐变得令人不适,他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啊,没错。”
纽特花了很久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声音响起在黑暗中,格外突出:“那应该是我哥哥。”
…………………………………………………………
忒修斯在走进营地的一瞬间就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战争将他的观察力与感官磨练到了极致,这也是他在一次次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原因。
他看到了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瘦瘦高高像个稻草杆的孩子,穿着不合体的军装与其他人站在一起别无二致。然而他还是在第一眼就发现了他,他的小弟弟。
“注意。”
简单的口令将零零散散、还在嬉笑打闹的人群迅速整顿利落。这多少带给忒修斯一些安慰:看来训练营还是交给他们了一些东西,起码,能学会将枪栓拉开,瞄准后再射击。
他也想给予这些年轻人,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的孩子一番鼓舞式讲话;但他太累了。长久紧绷的精神与指挥战斗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现在只想一头扎向自己的床铺睡到昏天暗地。
“收拾好你们的东西,十五分钟后集合,准备跟随部队开拨——自行分配床位。岗位名单会在今晚出来。我只有一句话欢迎你们:听从命令,在任何时候。现在无论有没有什么问题,解散。”
纽特已经从最开始的惊讶中回过神来,此刻沉默地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艾伦·史宾赛选择了他上面的床铺,已经将东西胡乱摊开的男孩现在正凑到纽特身边,不怀好意地戳戳他:“我说,你可让大家失望了——我们都在期待一幅兄弟相见的'感人'画面。”
阿奇尔又掏出了那本薄薄的圣经专注阅读,此刻不满地发出嘘声:“让他一个人待着,艾伦。”
“怪胎……你们都是…”
事实上,纽特此刻也困惑不已。他确信忒修斯发现自己了,最开始他也对这样的巧合感到惊讶;然而对方表现得很平静,平静过了头。他本以为忒修斯会找机会同他单独聊聊,或是指责他不该来前线,又或是逼他回家……
出乎意料,整个下午在平静中度过。除了艾伦与林赛低俗下流的笑话,还有阿奇尔一刻不停的祷告声。
………………
军需官在分配完物资后没有急着离开。他的手中还握着一张纸。他们每人分到了一些烟草、一小块奶酪和几包茶叶,然而现在,所有人都急切地伸长了脖子等待看他们的分配结果。在长官离开的瞬间人群将那一小块贴着名单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
“哈,我就知道。” 艾伦挤到人群中央看着名单,随后嘲讽地咧开嘴回头看向人群远方的纽特大声说:“你被分到后勤——医疗兵,不必去前线。我就知道。”
“说真的,你为什么要来呢?让你哥哥到这来照顾你?”
好吧,
在他向外走去的过程中纽特这样想,看来这次他得找忒修斯谈谈。
哦不。他需要同他的指挥官谈谈。
………………
“报告,长官!”
“进来。”
“…………”
“我假设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而不是站在这玩猜测的游戏?”
“我被分往前线。”
“…我假设你还记得报道第一天我跟你们说过的话,士兵?”
“……”
“回答我。”
“是,长官。听从命令——”
“很好。那你现在就该服从安排去报道。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我被分到前线。”
“刚才说的话有哪一句你没听懂?”
“我被分到前线。”
…………
斯卡曼德家的兄弟在沉默中对峙。忒修斯早该知道他的小弟弟要比他固执得多,而他也从来无法让对方按自己的心意行事。但他不得不。他是哥哥。
“你不能这样做,你知道的忒修斯。” 新兵攥紧了拳头,毫不畏惧地注视着他的长官,他的上级,他最为熟悉的人:“我是说,长官——作为指挥官,你需要大家的信任,而不是为了一些愚蠢的裙带关系带来的质疑。”
“总有人要留在后勤的。” 忒修斯清楚自己的回答有多苍白无力,像被水浸透的纸,一戳即破。他现在只不过是强撑着寻找借口。
“也总有人要去前线的,哥哥。”
纽特走向前,将手放在对方肩上:“你在生我的气吗,因为我没告诉你就来到了前线?”
“……有点。” 忒修斯承认。
“好吧……那我们扯平了,好吗?”
忒修斯想反驳,想说这不公平,但他在寻找半天后发现自己的理由只剩下一条。他是哥哥。而这个理由在当前并不成立。战场上只有服从命令的士兵,与下达命令的长官。
“我应该被分往前线。”
“………”
“纽特·斯卡曼德,一小时后跟随队列,向我报道。”
“是,长官!”
…………………………………………………………
1915年4月,伊普尔地区
这里的战场静悄悄。
两方维持着沉默严阵以待。在刚刚一轮结束的战斗中他们损失了至少几千人,但好歹保住了防御正面。没人知道下一轮炮火什么时候袭来,在那之前他们要做的就是休息,维持半睡半醒的状态——这群人已经三天没有休息,现在,即便硕大的老鼠就趴在身边啃咬皮肉,也没人有力气抬手驱赶。
金属炸裂的声音响起。第三轮进攻来了。
奇怪的是,往常尖锐的子弹、炮弹划破空气的声音并没有接着传来。什么也没有发生,仅仅是金属破裂的声音。
在随后的几分钟他们维持沉默。有人快被这片安静逼疯,用疯狂颤抖的声音询问:“长官?”
“安静。”
有一个受不了的士兵崩溃了,他疯狂嚎叫着从战壕里跳出,毫无目的地奔跑。
“把他拉回来——他会害死自己也害死我们的!”
太晚了。他已经跳出了他们能触及的范围。预料中的子弹声没有响起。整个战场上只有一个疯了的士兵,胡乱奔跑着。
有什么不对劲。
过了好几分钟,他们才看到前方古怪的景象:一片泛着黄绿色的气体从前方蔓延开来,直直扑向他们的阵地,没人知道这是什么,谁也没见过。
望远镜中前方的士兵已经在指挥下跳出战壕,端着枪冲向不知名气体。
“长官?”
又有人不耐烦地开口,迫不及待渴望结束这一切。
“安静。原地待命。”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
接触到气体的士兵开始大声咳嗽,发出惨不忍睹的哀叫拼命向后退去;剧烈的灼烧感令他们暴露在外的皮肤迅速腐烂,从附着的骨架上掉下来。
这是从未见过的景象。敌军将这片土地迅速变为人间炼狱。哀嚎声席卷了整片大地,这让指挥官们发出的撤退指令难以辨别。
“撤退——所有人,跑!”
指令从未如此奏效过,身边的士兵哭喊着跳出壕沟,向这开阔的、还未被毒气侵袭的地带逃命。忒修斯回过头确保每个人都收到指令,然而这也让他看到了那个突兀的身影。
“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看着那个冲向前的人,忒修斯来不及反应便一把伸出手拉住对方;他紧紧攥着纽特的衣领,瞬间紧绷的领口令纽特感到窒息,也跌倒在被鲜血浇灌到湿软的泥土中。
前方几十米的地方,几个还未完全断气的英军士兵痛苦地伸出手求救。忒修斯认出来其中一个是跟纽特一同入伍的。他明白了。
愚蠢的、天真的、还未经历战争洗礼的孩子。他的到来是个错误。
“听着,你救不了他!” 炮火声令忒修斯不得不扯着嗓子喊起来,他感受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同时还有喉咙传来的血腥味;那阵不明气体正向他们的方向飘过来,没有时间了——“撤退!所有人——撤退!”
他拽起纽特,对方还没回过神来,只能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走。不错,忒修斯在内心称赞,对于第一次上战场、只有十七岁的人来说,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挪动双腿已经是个奇迹了。更别提他还天真地想要上去救人。
纽特还在回头看着他们的士兵,来不及跑出烟雾的人一个个绝望伸出手求救;忒修斯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于是他扯过纽特的衣领,用已经撕裂的嗓音吼着:“听好了——你救不了他们!救你自己吧!”
………………
在1915年的春天,伊普尔城郊区域,纽特·斯卡曼德第一次见证了现代战争的残忍与冷酷。他看到一片淡绿泛黄的气体在阵地上弥漫开,没人知道这是什么;当这片烟雾飘到阵地上,接触到的士兵开始剧烈咳嗽起来,随后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皮肉迅速从骨头上剥落;在他想要冲上去将还没反应过来的战友拖回来时,忒修斯出现在他身旁,死死拉着他后退。
在这天晚上,大约有一万五千人受到毒气的伤害,其中有五千人死亡。中间十公里的地带无人防守,他们被迫撤退,留下了一片缺口。
纽特眼睁睁看着数百人被抬向教堂,他们将呻吟着的军人匆匆放在院子地上,随后又返回战场;而留在教堂的人则慢慢地受尽折磨,最后痛苦死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地狱。而从此以后,他将生活在地狱。
………………
他们在郊区一个破败的教堂边驻扎。今天白天的时候德军疯狂向着他们推进,但援军很快到来堵上缺口。
他们来不及打开包裹,明天一早又将继续战斗,于是要好的同伴结成对子,互相依靠入睡。
白天的景象还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记忆,因此今夜注定无眠。起码对于斯卡曼德家的小儿子来说。
纽特感受着身边人逐渐趋于平稳的呼吸,他知道忒修斯很累了,他应该让对方休息。但又一次,他们之间奇异的心灵感应发挥着作用。忒修斯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好像只是想让他亲自说出来。
“你在想什么?”
“……”
“别犯傻了…第一次上战场的人是睡不着的。也许以后你会习惯。现在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如果今天那个人…那是你,你会希望我去救你吗?”
“不。”
令纽特感到意外,忒修斯平静又迅速地回答:“不。我不要你来救我。救你自己吧。”
“那你又为什么要来救我?”纽特反驳着,他弄不清忒修斯究竟在想什么;有时候他觉得对方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要死在战场上。但偏偏每一次都是忒修斯第一个出现在他的身边,将他从地狱的边缘带回人间。
“……你知道自己不能阻挡死亡迈向我的步伐。无论是将我安排到后勤或是——”
“不,我不能。” 忒修斯再一次承认,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疲惫:“我所能做的只有拖慢死神的脚步。起码,我不能看着你死在我眼前。”
“我答应过妈妈……我们一起回去。如果做不到,那么我想,我们只能一起殒命在战场了。”
“……难以置信。我也答应过爸,要带你活着回家。在我走的那个早晨……他让我把你活着带回来。”
“看来我们各自是爸妈的偏爱一方,是不是?……”
………………
他们继续小声交流,直到忒修斯即将累得闭上双眼时,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又迫使他保持清醒。对方像是读懂他的心思,知道他第一遍没有听清,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我看到龙了。”
“……然后?”
忒修斯的语气写满了善意的嘲笑。说真的,他以为纽特已经过了那个沉迷于幻想的年纪,而现在看来他还是个孩子。
但纽特依然固执地坚持:“我看到龙了。”
“好吧,” 忒修斯意识到今晚如果不安顿好纽特他无论如何都没法好好休息:“它是什么样子的?”
“是他。” 纽特纠正道:“他浑身披着鳞甲,绝对有几十米…也许上百米;他的双翼锋利无比,上面还带着尖刺,会横扫一切挡在他身前的东西;他有一双宝石蓝色的眼睛……”
当纽特最终停下声音,他发现忒修斯已经睡着了。在他平稳而小声的叙述中,他的哥哥渐渐坠入梦乡。
也许在这个沉重而疲惫的梦中,忒修斯会看到纽特所说的“龙”。
………………
在这样一个晚上,身下这块翻腾着的土地上,在敌人如此强大的攻势下他们只牺牲了几百米。而每一米上都躺着一个死人。
这里的战场静悄悄。
……………………
1915年12月
即便是战争也无法阻止圣诞氛围的到来。战争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厌战的情绪迅速在双方之间蔓延。每一个人都没有私人仇恨,仅仅是遵照军官的指令互相厮杀,否则就被违抗军令处决。
他们目前驻扎在伊佩尔地区,一些士兵在防炮掩体中布置了圣诞树,前线增加了补给,烟草、酒、鲜肉,还有平常绝迹的新鲜水果。
在12月24日,平安夜的黄昏,德军士兵率先停止了开枪。奇怪的事情接连发生了。
等到双方都停止了开火,前所未有的寂静出现在战场上。一小股人从两边涌出,他们携带着白旗,高举起双手,在获得对方的信任后将同伴的尸骨搬运回各自的壕沟。
尸体实在太多,于是越来越多的士兵也跳出战壕自发帮忙。趁着忒修斯不在,纽特也悄悄混进了队伍。在搬运的过程中他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有胆小的阿奇尔·古德、林赛·科恩和冒失鬼艾伦·史宾赛。艾伦的身材过于高大,在被炸成两半后也没能帮上什么忙,于是他不得不放下阿奇尔还连在一起的双臂,先把艾伦搬回去。当他回过头寻找阿奇尔的时候怪事发生了:一个金发的德国士兵与他在狭小的通道碰到了一起,对方礼貌地扶扶钢盔示意他先走;纽特生硬地用德语回复谢谢。对面的德国士兵听到熟悉的语言后明显高兴起来,他拍拍纽特的肩膀,随后递过来一条精美的皮带:“Fröhliche Weihnachten.”
“圣诞快乐。”纽特小声地回复。他停下搬运的动作,在摸遍了全身口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掏出一小盒香烟递过去。精美的纸盒上印着“MURAD”字样的凸起,还有一个漂亮的埃及女郎。
等到他们收完尸体,一个德国士兵掏出一只足球。与其说是球赛这更像是一场人人都可以参与的踢球活动;他们玩了一个多小时,一百多个人参与进来,让那个小小的皮球在不同款式军靴下传递。
纽特仅仅玩了半个小时就回到了战壕;他太累了,而在短暂狂欢过后,这一切浓烈的节日氛围只会加剧他对家乡的思念。
令他意外,战壕里还有一个人。
忒修斯借着微弱而不稳定的灯光正在记录手头工作;钢笔不怎么流畅的出水令他不得不反复描绘每个词语,将手中的本子戳破了好几处窟窿。
他知道纽特来了。或许可以将这称作兄弟间的心灵感应。忒修斯没有抬头,也没有询问大家都去哪了,纽特又去哪了。
半小时前他接到暴怒的指挥官来电,要求他们立刻停止与敌军的接触,声称这样会士气,要求立刻恢复射击。面对对面愤怒的语气,忒修斯仅仅用一句“是,长官”便结束了对话;他想过嘲讽对方的无知,那群躲在安全地带的军官,也许连一个敌人都不曾杀过;他们更不可能知道面对无数挺机枪是什么感受,伴着硕大贪婪的老鼠啃食战友尸骨声音入睡是什么感受,仅仅是听到炮声就无法控制地颤抖、哭泣、面部抽搐直至精神崩溃又是什么感受。不,他们不知道。
在第三次接起电话后,忒修斯疲惫地按着太阳穴,话筒那边断断续续的训斥声还在继续;他突然感到一阵浓烈的愤怒与悲哀,被人忽视的痛苦涌上心头。
“为什么您不亲自来前线下达命令呢,长官?我确信那样一定会使士气大增的。”
忒修斯在嘲讽地说完这句话后干脆利落挂断了来电。他可不在乎这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总不会把他推下战场。不,不会的。起码不会是现在。现在他们需要他,需要一个英雄形象来振奋人心,亲自在前线战斗。
“圣诞快乐,纽特。”
纽特随意找了个角落蜷缩着打算休息一会,他的双眼沉重得抬不起来。就在即将坠入睡梦的前一刻,他的指挥官开口说话了。行军带来的条件反射令他下意识跳起来立正,在反应过来这里不存在什么士兵与长官,只有他和哥哥后,纽特又放松下来。
不过现在他暂时睡不着了。于是纽特走到桌边,借着灯光将手中的皮带递过去:“圣诞快乐。”
那条皮带的内侧印着一行拉丁字母,煤油灯微弱跳动的火苗带来一点珍贵的明亮,忒修斯读出上面的文字:
“Draco dormiens nunquam titillandus.”
眠龙勿扰。
“谢谢。很漂亮。”
忒修斯收下了这件礼物,没有询问对方这是从哪来的,也没有给纽特一件圣诞礼物。
“现在,去休息吧。谁知道下一轮战争什么时候开始。”
“当开始的时候叫醒我,好吗?”
忒修斯没有回答。他将煤油灯熄灭,在黑暗中听着对方爬上床的声音。他一厢情愿地认为纽特睡着了,于是对方也假装如此。他走到行军床边,坐在一旁的地上,就这样一直坐了几个小时,谁也没有开口。纽特后知后觉地发现在忒修斯坐在他身边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流泪。发霉的稻草垫子被完全浸湿,留下大片大片深色痕迹,隐藏在黑夜中。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了死去的同伴、为了阿奇尔、艾伦与林赛哭泣,还是为了他们,为了他和忒修斯被战争撕碎的灵魂哀悼。
………………
双方返回战壕的几个小时后,士兵们恢复了射击,继续开始惨烈地厮杀。
“纽特,”
在英军驻扎的营地里,忒修斯轻轻拍着他的小弟弟,忍着内心巨大的痛苦低声对他说:“纽特,醒醒。”
“战争继续了。”
这就是在1915年的圣诞节,忒修斯赠予纽特的唯一一件礼物。他将他从美梦中唤醒,把他丢入残酷的战争。而他坦然迎接着一切。
………………
纽特穿梭在枪林弹雨中,继续寻找着需要他帮助的同伴;有两次他几乎感觉到子弹已经打中他了,然而并没有;几枚铁片蹭着他的钢盔擦过,尖锐的爆破声令他开始耳鸣。
他看到前方自己的目标:一个士兵痛苦地抽着气,昏暗的视线并不妨碍他看到鲜血大股大股从腹部涌出。他向前跑去,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是一具德国人的尸体。身边还有一盒印着埃及女郎的香烟。
他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向前。
子弹在他的身边穿梭。炮火声让他的耳朵不再好用,视觉是他此刻唯一的仰仗。而他的信仰在此刻,变成了眼角余光中哥哥的身影,带领着他们向前。
没人能抵得过信仰的力量。
1915年12月,炮火将日历上的圣诞节炸碎成无数片,一些飘向后方,让女人、孩子与老人安心度过;一些附在这个晚上死去的人身上,随着灵魂飘向天堂;还有一些,变成活人的信仰。
……………………………………………………
1916年2月
这天一早,忒修斯与纽特被叫到文书室。上级领导递过来两张休假证和车票,祝他们一路平安。纽特低头看了看天数。十四天:休假十一天,旅途三天。太少了。忒修斯也一样。他开口想要询问能否拿到更多的旅途假,而忒修斯拉住他指指证件,纽特这才发现他休假结束后不必立刻返回,而是先去新兵营报道。忒修斯作为军官则在假期一结束就要立刻回军队。
不过,这也不错。对于他们来说,足够不错了。
他们坐在行李上等待,还有足足几个小时才会发车。送他们来的两个同伴已经回到军营,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他能听到忒修斯坐在他身旁,平稳的呼吸声渐渐融入微风;他的哥哥正拉着他的手不知道在研究什么。纽特也低下头看向那只手:左手无名指被削掉了一半指甲,现在缠着纱布;今天早上他刚刚换完了左肩的药,这两次受伤都是由于搬运伤员的时候,一枚炮弹恰巧落在离他几十米的地方,弹片飞溅在他身上留下几道口子。他们都说纽特幸运得过了头,受的伤甚至不用去医疗室包扎,而他也认为是这样。
他的手被忒修斯紧紧攥着观察,在这样仔细的注视下纽特渐渐感到不适。他用力想把手抽回来——失败了。忒修斯加大了力度握着他的手腕,仿佛他的手是什么稀世珍宝,需要细细观察。
突然,纽特有些不耐烦,急切地想要马上离开。
………………
忒修斯将他弟弟受伤的地方捧在手里,仔细观察。也许他看的时间有些太长了,长到纽特试图强行抽回——他没有放手。
这只手对他来说很熟悉,他曾扶着这只手一步步教会主人如何向前迈出第一步,也曾拉着这只手跑到田野间散步,采摘长在山坡上的野草莓;在他入伍前的一晚,他拉着这只手要求他给自己写信,向他保证自己一定会回来。
他曾经以为自己踏上战场就能维持这只手的清白,让他安稳地度过平静生活。然而又是这只手,亲自打破他的幻想,逼他睁开眼直视血淋淋的真相。
忒修斯长久拉着那只手观察,直到对方放弃了抵抗低下头思考自己的事情。他久久,久久拉着纽特的手,像是这样就能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
汽笛声从远处传来。他们的车来了。
忒修斯松开手,在他们站起来时顺手提起纽特的行李。
………………
他们一路上经过几个月台,一个教堂,一处流动医院上标着破破烂烂的红十字——随后窗外的风景变得令人压抑、恐惧而熟悉。铁皮火车披着一层黄昏撕破暮色,驶过一座座村落;果园、牧场与粮仓,一望无际的草地,田野,农庄——透过脏兮兮的玻璃他们看到姑娘挥舞着双手,孩子们在路边玩耍。
列车一往无前,绕过熟悉的景象又将他们狠狠甩在身后;一排白桦整齐地立在路边,随着几次眨眼便剩下唯一一棵。紧接着又一排白桦重新出现。它们长久而孤单地立在天地间,直到也被列车抛弃。
纽特一直、长久地注视着窗外,看着陌生而熟悉的风景一幕幕闪过。他的目光在天边停留得尤其久,久到忒修斯凑过来问他看到了什么。
纽特回过头眨眨眼,沉默地接过忒修斯递过来的水壶。
他并不打算告诉忒修斯,就在刚刚那一刻,他好像看到龙了。
一只漂亮的、闪着光的龙,猛然腾空,消失在云层深处。
接着,火车终于停下了。
他们踉跄着从车上下来,这次旅途目的地的人比想象中多,于是他们不得不紧贴着彼此从狭小的车厢一一挤过;在下车时几位热情的红十字女工递过两杯咖啡,脸上带着淡淡的骄傲,似乎向周围人炫耀自己正在服务士兵;纽特小小地惊讶一下,他还不习惯这一切特殊对待,而忒修斯则是平静地接过,递给他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随后一只手放下他们的行李。
他们走过熟悉的街道,一路上迎接着人们注视英雄的目光;忒修斯的名字至少出现在报纸上三次,“战争英雄”成为斯卡曼德这个名字身后的含义。
然而再伟大的英雄在母亲面前,也永远是个孩子。
那扇熟悉的木门打开了。有人从厨房中探出头来。烤马铃薯混着奶油的气味飘出来。纽特有些害羞地低下头,随后将钢盔攥在手里,向楼上望去。
“孩子——”
女人的身影跌跌撞撞从楼上跑下来:“我的孩子们——是我的孩子们!”
他们不自觉地点点头,随后迎面抱住母亲颤抖的身躯。
她的孩子们回来了。
………………
他们得去司令部报道。一身军装在这种时候就变成了累赘。纽特率先出发,在街道上撞见了另一位休假的军官。对方看上去像是那些养在后方的“贵族”,他的脸白白胖胖,肚子高高鼓起把纽扣撑得闪耀发光。对方不怀好意的眼神在纽特身上移动,似乎打定主意要找他的麻烦;他故意扯着傲慢的语调指责对方不会敬礼,又警告他即便是休假也需要保持一个军人的尊严。
这一切终于随着忒修斯的到来结束。军官傲慢的目光落在忒修斯的肩章上变成谄媚,讪笑着离开并向他们鞠了个滑稽的躬。
在回到家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回便装。他们的衣服穿着都有些紧绷了,在军队里长大了不少。忒修斯的旧衬衫穿在纽特身上现在正合适,而他的衣领和领带尤其难驾驭,最后还是纽特帮他打好了领结。
能享受安静的时光是如此艰难而格外珍贵。
他们像过去的旧时光一样坐在酒馆对面的硕大橡木下。几片新叶落在地上,他们的桌前放着一杯啤酒。没有命令,没有急促的号角,炮火声、老鼠啃食战友的声音。都没有。蓝色的天幕下掩映着碧绿树叶。一个小男孩牵着一条猎犬在街头耍着花样。橡树叶片间,耸立着远处砖红色墙壁的教堂。
这样的氛围很难得。人们似乎不愿放过这对兄弟,尤其是忒修斯——他们一遍又一遍缠着他,询问那边是怎么样的,还有多久能赢下这场战争?他们逼迫对方猜测自己什么时候能当上将军,纽特又能否超越兄长的成就;当然,最后这句话往往带着辛辣的嘲讽。
他们发现自己似乎与大家脱节了。有一次他们把汽车尖锐的鸣笛声误以为是榴弹爆炸,来不及思考便飞快趴在地上;而人们,每一个遇见的人抢着替他们买酒、烟草与雪茄;曾经的老师、同学或是邻居拍着他们的肩膀:“祝福你们” “我为你们祈祷!” “早日赢下这场战争!”
于是,纽特与忒修斯更愿意陪在彼此身旁。哪怕蜷缩在自己的小屋里静静读一本书,或是在午后阳光灿烂的时候打个盹。
至于其他一切,都暂时被他们抛之脑后,直到最后一刻。
………………
假期还剩四天。他们必须去探望伤亡战友的家人了。离别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接近,母亲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忧伤。为了逃避,或是拖延,他们终于选择出门。
三个战友中有两个凑巧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他们坐上电车,又一次穿起军装,顶着人们各色眼光前往乡镇边缘。
艾伦·史宾赛,阿奇尔·古德。
他们在艾伦·史宾赛家受到了最为激烈的反应。绝望的女人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崩溃了,双手揪着纽特的衣领颤抖抽泣:“为什么你们还活着?我的孩子们——告诉我,他死了,为什么你们——”
纽特数不清他在这一天说了多少次“我很抱歉,夫人”,他同样不知道见到了几张流泪崩溃的面庞;阿奇尔·古德,这个虔诚过了头的人果然生长在一个宗教氛围浓郁的家庭;纽特没想到这会是最难熬的。金发女人的发根已经苍白,满是皱纹的枯老手掌紧紧拽着他的军装:“他死了?你们看着他死的——他是怎么死的?”
“……子弹打中了他的脑袋,他很快离开了,没有痛苦。”
纽特以为这样就结束了,然而女人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在骗我,我清楚的——他死得很惨是不是?我能感受到,我知道的……我听到他的惨叫…亲爱的孩子,你必须告诉我实话。”
“我就在那里,” 谎言一旦开始就没那么容易结束。纽特逼迫自己直视女人的双眼,他感到深深的悲伤,但同时他绝对不会说出真话,不会告诉一个母亲,她的孩子在战场上被炮弹把双腿打成了粉末,躺在自己的鲜血里惨叫了几个小时,最后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告诉我实话吧…亲爱的孩子。你必须告诉我”
“我说的是实话。我就在他身边。子弹一下夺去了他的生命。他连声都没来得及出。”
“向我起誓?”
纽特沉默了。银制十字架还挂在他的脖子上,此刻仿佛越勒越紧,令他喘不过气来——
“以主的名义,夫人。”
一只手覆上他的肩膀。是忒修斯。他温和低沉的声音蕴含着令人平静的力量,“句句属实。”
但女人似乎铁了心,那双泛着红丝的蓝眼睛追逐纽特的目光:“你能向我起誓吗?”
“以上帝的名义,我向您发誓,如果我在撒谎,就让我立刻死在战场上。”
肩膀上的力度猛然收紧,攥得纽特生疼,但他没有理会。他还可以发更多的誓,但女人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在他们离开时,女人送给他们一张艾伦的照片,在他们的脸颊上各吻了一下。
………………
在拜访完所有人后,纽特与忒修斯随意地在街上游荡。他们以前常常这么做,或是到镇上的店铺要一杯甜丝丝的冰激凌,在他们的房间消磨一整个下午,阅读着买来的整套书籍,再争论究竟是杏仁还是花生碎更适合放在冰激凌顶端。
现在的街道已经变得萧瑟,而这不仅仅是季节变化带来的。以前常去的冰激凌店早就关了门,现在唯一开张的是镇上的教堂,流动粥铺,还有红十字医院。
忒修斯沉默地在店铺前站定,看着被钉在门前的木条横七竖八散落。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回去,纽特也一样;母亲担忧焦虑的眼神与强撑起的笑容令他们备受煎熬,而父亲则希望他们能穿着军装,出去见见他的朋友们。忒修斯替他们拒绝了。
“忒修斯?”
纽特回过头,迷茫地看着停滞不前的哥哥。他的脖子还在隐隐疼痛,之前女人攥住衣领的时候拉扯到了他的项链,留下深深一圈红痕,突突跳着疼。
“听着,留在这。”
对话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了转折。忒修斯淡淡地开口,手指点燃一支香烟冒起呛口的烟雾:“留在这,别再去了。你已经见识过那上面是什么样子,还活了下来,这样的场面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来说足够吹嘘一辈子了。能回到家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个奇迹。”
“别再去了。我会向上级报告在最近一次战斗中你失踪了……当然,休假名单也会改过来。没人会知道的…原先的队伍里只剩下两个人,新来的还不记不住你的脸。”
年长的斯卡曼德深深、深深注视着对方:“留在这,起码为了爸妈。”
“究竟是为了他们还是你那可怜的良心,忒修斯?”
空气逐渐在他们之间凝结,回家休假的喜悦在这几天内很快被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只有深深的疲惫,以及从战场上带下来的绝望与压抑。只不过在今天积攒到了顶点,一并爆发。
“你以为我是为了炫耀才去的战场?”
纽特攥紧了拳头,骨节在他的力度下咯吱作响。他从未如此愤怒又无力过。尤其是在面对忒修斯时。他想要冲上去一拳打在他哥哥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想要抓着对方的军装质问他如何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在他们经历的一切后,在见到战友的家人、看到一个个死去的面孔后;他想要大喊大叫,将开战以来他所经历的一切恐惧、悲伤与痛苦发泄出来。
但他没有。
“去你的,忒修斯。你这个懦弱、可悲的胆小鬼。”
纽特抢过对方手中的香烟,在忒修斯惊讶的注视中放在嘴边狠狠吸了一口。潮湿的烟草被点燃,浓烈刺鼻的雾气席卷他的整个肺部。
“你什么都不明白。”他说。
烟灰来不及抖掉而落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一小片烫红的痕迹。他仰起头注视着对方,他们之间的距离前所未有地贴近,气氛不断升温,空气被摩擦着似乎要燃起火焰。在这样的前提下,纽特将吸入体内的烟雾尽数吐出,喷在他哥哥那张英俊硬挺的脸上。这个类似调情的动作在他们之间更像是宣战,或是决裂的宣言。随后,他抛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我十八了。”
烟草被忒修斯吸入肺中又喷吐,在二人身体内游走遍的烟雾还残留着纽特身上的气息,最终缓慢消失在空气中。纽特刚刚叫他懦弱可悲的胆小鬼。也许这就是他。
“你什么都不明白。”忒修斯摇摇头,掏出一支香烟点燃,袅袅升腾的烟雾很快被风吹散。
在1916年二月,忒修斯·斯卡曼德站在家乡的街头,感受寒冬冷冽的风穿过胸膛,将他的五脏六腑冻结成冰。
他将手中那张伪造的阵亡名单掏出来看了又看,纸张在反复摩擦中变得粗糙起皱,随后将名单上印着“N.Scamander”的地方放在手中的火星上引燃,看着纸片化作灰烬,在空中飞舞不见。
“你什么都不明白。“他自言自语地开口重复,像是在劝说自己,又或许是反驳弟弟的最后一句话。
也许,他们不该回来休假的。
………………
在家的最后一晚,没人开口说话。
忒修斯依然跟纽特住在一个房间,他们早早上了床,然而无人入睡。
“你要不要喝水?”
没有回应。于是忒修斯自作主张地出门打算端两杯水回来。他在走廊被绊了一下,因为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他们的行囊被打包好放在那里。
他们的妈妈就坐在门口。就像平安夜那天晚上,忒修斯坐在纽特床边一样。
“在前线要当心,我的孩子。”
“是的,妈妈。”
“照顾好自己…还有纽特……我每天都在为你们祈祷。你们应该能找个不那么危险的差事。别在乎别人怎么说。”
“……是的,妈妈。你该休息了。”
她爱他们胜过一切。
“晚安,我的孩子。”
“晚安,妈妈。”
女人的呼吸断断续续,回响在走廊里;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已经早早回到房间休息。忒修斯端着两杯水回到他们的房间,意外听到一声啜泣。
最开始他以为是纽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于是他想要开口安慰对方,一切都好,他们会没事的。然而张开口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原来是他。
泪水顺着身体滑落,流到老旧破碎的陶瓷杯沿。在纽特从上铺爬下来、躺在他的身边,两只胳膊搂在他的脖子上,像小时候那样将忒修斯的头埋在自己怀里时,他终于不用再忍受这一切,放声痛哭。
“我在这,忒修斯。”
“我一直在你的一边,哥哥。”
……………………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踏上了返程。纽特在提前三站的地方下了车前往新兵营报道,而忒修斯继续向前回到前线。三个星期后纽特又回到老队伍,跟随指挥官忒修斯·斯卡曼德,为下一次战斗作准备。
……………………………………………………
1918年十月
战争就要结束了。
每个人都能嗅到胜利的气息,然而越是黎明到来之际,黑暗也愈发难熬。他们没有参加凡尔登那场惨烈的战役,然而纽特无比确信,被染成红色、几天不曾褪去的马恩河并不比那里好到哪去。
法国和比利时境内已经很难看到德军的身影,他们正在把迅速瓦解的敌军赶出去。现在他们正驻扎在马恩河边,从刚刚结束的战斗中恢复精力。
纽特与哥哥依偎在壕沟中,头顶是呼啸而过的子弹,偶尔落在远处的炮弹炸亮了半边天空,像是烟花,窜起令人兴奋又疲惫不安的光。只不过这种光是致命的。是盟军最后负隅顽抗的反击。
在这样一个夜晚,纽特第一次有机会听忒修斯讲述了他的恐惧,讲述在他还没来的那三个月内忒修斯经历了什么;他讲起自己第一次杀掉敌人,第一次将刀刃插进对方的身躯,体验温热的鲜血流到手上的感觉,终身难忘;他讲到无数个难以入睡的夜晚,白天经历的战争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那些死去的、活着的人的身影不肯离开;他讲到自己寄出一封封回信,然而只有最初的信件顺利送到他们手上。
1918年十月的一个夜晚,忒修斯·斯卡曼德躺在壕沟,安静地向纽特·斯卡曼德讲述自己的恐惧,关于战争,关于死亡的阴影,关于他们。
“我不害怕死亡,不。死太过简单不足以挑起恐惧……是发生在死亡之后的事,令我害怕不已。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不幸降临爸妈会怎么样,你又会怎么样……当在营地看到你的一瞬间我又更加害怕。随后是愤怒纠缠着恐惧。”
“是的纽特,我在害怕……我怕失去你,我怕我们再也回不去。” 忒修斯的声音满是疲惫。
“我们会回去的。”
“会吗?” 他反问,“就算回去了又能怎么样……我们都不会跟从前一样了。”
“没人能保持不变,忒修斯。” 纽特温和地说,他将头轻轻依靠在对方肩膀上。
“我们会回去的。你和我,我们要回家。”
“我一直在你的一边……你知道的。”
……………………………………………
翌日,战争正式打响。
这是决定一切的战斗,他们能否取得胜利只是时间问题,而这场无可避免的战争是一切的关键。
其实结果已经很明显了。德军被瓦解冰消仿佛丧失了主心骨一样节节败退,而他们只是不断向前,宣泄着心中的愤怒,带着对战争的厌恶、对自由的渴望飞奔向前。
一切进行得太过顺利。
忒修斯在战斗的间隙回过头,寻找纽特的身影。撤退较慢的德军统统成为俘虏,剩余的还在被他们追赶——战争就要结束了,
他看到了。纽特就在他身后,为一名手臂受伤的战友包扎。他们的目光不期然相遇,其中包含着太多忒修斯读不懂的东西。
比如,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小弟弟的眼神,从喜悦变成慌乱与恐惧。他想询问对方发生了什么——
太晚了。
一枚炮弹掉落在他身边仅仅几步的距离,随后是剧烈的爆炸。
………………
纽特还在向着忒修斯的方向奔跑。他注意到那枚向着指挥官方向袭来的炮弹,因此他拼尽全力想要将忒修斯拉到安全地带,然而还不等他靠近,炮弹已经落下;气浪将纽特击昏过去,在他的世界陷入黑暗之前,纽特还在绝望地疯狂寻找哥哥的身影。
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
………………
他是如此兴奋,喜悦席卷了他的心头:战争结束了。他们要回家了,他跟纽特。
这样的想法令他忽略了身后越来越近的空气撕裂声,或者说,之前炮火的爆炸令他短暂丧失了听力,只有纽特由开心变作惊恐的表情提醒了他;他看到对方不顾一切地向他冲来,嘴里还在大喊大叫说着什么,但他什么也听不到。
忒修斯再也听不到任何东西了。剧烈的疼痛与尖啸声使他几乎立刻昏死过去。而当黑暗侵袭之前,忒修斯眼前最后浮现的画面是纽特曾经描述过的。
他的纽特是对的。他看到龙了。
黑暗席卷。
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
“他醒了…!快看!”
有什么声音,一个温和的女声,此刻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吵得忒修斯头疼。
他睁开眼:左眼一片明亮,右眼的视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他花了半天时间反应过来那是一片纱布。
他看到明亮洁净的窗户擦得一尘不染,高高的天花板上绘着圣母玛利亚,用悲悯温和的眼神注视着下方;然后他看到了纽特。
他的小弟弟,在床边不知道坐了多久,胡茬凌乱,脸上的灰尘还不曾擦去,眼珠爬满了血丝;而他的手还紧紧握着自己,一刻不曾放松。
“忒修斯…?”
纽特迷茫的眼神逐渐变得清醒。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告诉过你,” 他紧紧攥着哥哥的手上前,口中却说着让人不解的话:“我告诉你,我看到龙了。”
但他的哥哥明白。
“是。” 忒修斯的一只手还吊在胸前,右眼被纱布缠绕了一圈又一圈;于是他全身的力气似乎都集中在仅能自由移动的那只手,用更大的力气回握:“是的,我也看到了。”
他看到龙了。
身披鳞甲的庞然大物,几十米,或许有上百米;蝙蝠一样尖锐的翅膀每一次挥动都会带来一阵风暴,从他们的身后升腾而起;他有一双宝石蓝色的眼睛。
………………
Draco dormiens nunquam titillandus.
眠龙勿扰。
龙发出一声长长的啸叫,飞入云端。
………………
“妈妈会用眼泪把我们淹没的,”
纽特还不曾放开他的手。忒修斯也没有要收回的意思。
“是啊,” 指挥官很快地笑了一下,又回归安静。他的头还很疼,可忒修斯也不想休息。
“我猜爸会失望的,看到我们这样回来。也许他会用皮带把我们打到半死。”
“不会。” 纽特飞快地回答,等他意识到后又沮丧地垂下头:“不,你是对的。爸绝对、绝对会……”
………………
“我猜,没有姑娘会愿意嫁给我们了,”
忒修斯试探着开口,用他目前仅存着视力的一只眼打量着对方。纽特沉默不语,笑容逐渐从脸上褪去。这让忒修斯有点慌了。他曾指挥过几百人的队伍,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棘手。
“除非她们想忍受隔三差五在半夜被身边人死死掐住脖子的经历……我是说,现在如果让我躺在一个陌生人身边,即便是海伦在世也不能保证她的安全……”
哦,去他的。忒修斯终于无法忍受自己说的蠢话。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也不在乎了。从战场活着下来以后,他对什么都不太在乎了。
他粗暴地揪过纽特的衣领亲吻,牙齿莽撞地磕到对方的嘴唇上瞬间涌出血珠;那个小小的十字架在他的动作下掉出衣领,磕在左手无名指的第二个指节。
纽特攥住他的手松开,转为搂着他还缠着纱布的腰;感受到对方的迎合,忒修斯像是受到了某种鼓舞更加用力地亲吻;那只完好的手顺着脸颊抚摸,游离到纽特的脑后,手指插进浓密的棕色卷发。
他们的亲吻持续了很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十几分钟,总之当最后终于分开时,纽特的脸已经憋得通红。他不难想象自己也一样。
“我猜,” 忒修斯还在小口小口喘着气,他们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手,在一层薄薄木板搭成的简易餐桌下,绕过垂下的印有蓝色矢车菊图案的洁白桌布,紧紧交握。
“这次爸爸一定会想要打死我们的。”
“我猜也是。”
纽特小声地回应,感受到握在他手腕上那只手的力度又加大了一些。他再度俯身向前,主动送上一个亲吻。
在洁白的教堂搭建起临时医院中,躺在地上、床上呻吟的伤兵越来越多;伤势较轻的那些主动帮助修女们自己包扎,还有下地能力的则坚持将床位让给有需要的人;他们拄着拐杖、吊着胳膊或是捂起眼睛,在走廊内四处溜达,口中哼唱着悠扬的曲调在教堂里回响。
“There's a song in the land of the lily,
Each sweetheart has heard with a sigh.
Over high garden walls this sweet echo falls
As a soldier boy whispers goodbye:
……
Wedding bells will ring so merrily
Ev'ry tear will be a memory
So wait and pray each night for me
Till we meet again.”❶
……
教堂的正中央,受难的耶稣圣像怀着悲悯与同情看向他的孩子们;其中之一的纽特·斯卡曼德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哥哥的手分享了一个亲吻。
待到重逢时。
……………
1918年12月,长达四年的战争正式结束。
老旧不堪的火车载着大部分空旷的车厢,向前开往英格兰。圣诞节的气氛尚未传到这里,人们还沉浸在战争结束的巨大喜悦中,以至于那些已经被葬送的、即将被葬送的生命都无法进入思考范围内;零零散散的口哨声顺着窗户飘向远方,仿佛这样会让吱呀作响的铁皮车厢开得轻快一点。
士兵从怀中掏出酒壶,向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举杯;他们也许这辈子都不用再忍受战争的折磨,也许在几年后又要被拖进炮火的漩涡;但是现在,无人在意。
酒壶、破旧肮脏的杯子、碎了一角的头盔里装着曾经无比珍贵的朗姆酒,此刻在空气中碰撞;车厢内久久的安静被突然爆发的热烈打破;伤痕累累的人们抱在一起,从一个车厢奔向另一个车厢;他们的口中大声唱着那首有关开满百合花的地方、有关心上人与家乡的歌曲——
待到重逢时。
………………
1918年12月,二十一岁的纽特·斯卡曼德与二十九岁的忒修斯·斯卡曼德坐在开往英格兰的车厢。忒修斯的一只手臂还吊在肩膀,纽特手里则握着一束从法国阿尔贡森林边摘下的蓝色鸢尾花,准备在回到家时送给妈妈。
………………
1918年12月,他们坐在开往英格兰的车厢。
纽特与忒修斯于此,再度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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