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把重量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让空闲的那只的鞋尖点起,抬起到离地面有一个麦仁的距离,仿佛里面正有一颗尖锐的石子在折磨她的脚尖。
尽管她的表情也如同穿了一双尺码不合适的高跟鞋一般不自然,但她努力挤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来展示自己对于得到住处的感谢。
此刻所处房间的装潢已经不能用奢华来概括,而是毫无必要地堆砌了过多的昂贵布料。她的鹅毛床垫上除了应有的床单被褥之外装饰了多于必要层数的轧花绸,靠垫软枕中间用金线混纺的彩丝绣出了大面积的珍禽图样,边缘则用更粗一点的线饰以红棕色的流苏。同样的颜色也被用于床帘。足有半英寸那么厚的天鹅绒布料不仅能确保正午最强烈的阳光无法扰人睡眠,同样限制了氧气于帘内和帘外的交换。一切都从体现主人的雄厚财力而非确保沉睡之人舒适度的目的而设计,金发的美国甜心非常怀疑,睡在这样一张奶油蛋糕一样的卧榻之上,是否还不如直接睡在大理石地板上更为舒适。
但奎妮无法对这个安排提出任何异议,身为一个读心者——哪怕不是读心者,只要此人并非一个蠢到混淆珍珠与煤核的猴子,都能在进入纽蒙迦德的短短半日内明白眼前这位女士在圣徒之中的显赫地位。她可是亲眼见到,在格林德沃本人埋头于对巫粹党下一阶段战略的精密计划而闭门谢客时,承有一封封带着知名家族火漆印密函的描金瓷盘直接送到了文达·罗齐尔小姐的手边。
新加入的圣徒尝试从身边任何一个人的脸上找出类似震惊或诧异的表情,但是没有,所有人都只是恭敬地站在罗齐尔女士的桌前,在她伏案写作时仍长久地保持绵羊一般柔顺的姿态,仿佛这一奇异的现象之于每个圣徒而言都像呼吸一样自然。
可她在美国时就有所耳闻,黑魔王本人,盖勒特·格林德沃,是个不折不扣的独裁者。
读心者试图倾听周围人的心声,却发现与她们初遇时一样,在以罗齐尔女士为中心的方圆几尺内,她无法读取到任何人的思维。
此刻也是一样。
她站在一把看起来十分柔软的贵妃榻前,罗齐尔小姐半倚在其上,她们近到可以互相闻到对方身上的香水味,而她却无法探知她内心的任何想法。奎妮试图挤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来作为致谢的前奏,并在黑发的女士抬眼之时尽可能多地在语言中塞入感激的语气。
“我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表达出我的感谢之情,坦白地说,我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房间。”,奎妮两手紧握放在小腹前,肩膀夹紧,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娇小无害,“但我必须说这个安排对我而言太过奢侈”,她停顿了一下,让笑容愈发甜美温顺,她相信这有利无害,“或许您可以给我安排一个简单一些的房间……但这不意味着我没有接受您的好意,事实上我对此非常惊喜。”
罗齐尔女士表现得像是刚刚欣赏完歌剧中一段富有技巧的唱腔,她的脸上浮现出美丽的动容,却并不准备对演出作出任何点评。她从原先颓靡却优雅的姿势中起身,墨绿色的丝绸从膝头倾泻而下,像一段从树叶上滑过的月光。她的弯眉高高挑起,笑容浮现的时候下唇像极了红玫瑰外翻的花瓣,恰是这饱满的一痕最显盛放。
如果有人宣称从未见过美,那他一定不曾目睹过罗齐尔小姐微笑时的芳容。
而罗齐尔小姐本人,此刻转身,将要离去。
黑发女士过分合身的长裙在行走时仍有摇曳的涟漪,足见她有一副窈窕纤细的好身姿,无端便可奇妙地引起许多诗意联想,譬如微风下浮动的柔波、烛光下明暗的舞裙等一切美好而恬静的事物。
而一切也不过发生在风向乍变、烛火熄灭的一瞬间。
如同一件触目生辉的繁复礼服,它本该全然天衣无缝,却不慎在耳鬓厮磨时勾到了对方身上的纽扣,让一颗珍珠雀跃着坠地,在珍珠与宝石打造的盔甲之上暴露出了一个针孔大小的松懈,隐隐可见艳色之下雪白的衬裙。许是罗齐尔小姐习惯了安全与慵懒,她竟使大脑封闭术松开了一个小口。
而奎妮·戈德斯坦是天生的读心者。
她一改之前软弱胆怯的模样,坚定地站直身体望向罗齐尔女士。仿佛蛰伏已久的猎豹向草原上落单的羚羊发起突袭,她的精神力量直冲罗齐尔小姐而去,想为自己多日的隐藏与伪装觅得回报。
她真的该好好斟酌一下的。
猎豹不曾想过,空茫广阔的草原上,为何会有一头待宰的羚羊。
读心者撞入了一个微笑之中,在猎人的美艳风姿之下,她几乎立刻神魂颠倒,恍惚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变成了罗齐尔小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刚才所处的位置。
而那里此时坐着一位全然陌生的女士。
又或者说,那位女士并非“坐”在那里,而是被魔法锁链可悲地束缚在一把宽大的扶手椅之中。她的脸色比死人更加灰白,仿佛是一尊被人可笑地套上了衣服和发套的大理石雕。
这是一场公开审判。心思各异的圣徒被召集至房间外,通过一扇门大小的幕布见证对背叛者的处决。
奎妮看着自己举起了魔杖,属于罗齐尔小姐的那支被她轻轻握在手中,轻蔑地点上了反叛者的额头。事实上,在文达仍只以罗齐尔侯爵幼女的身份闻名时,她就因征服了这支神似接骨木的古朴魔杖而惊艳了半个欧洲。
距离巫师决定在麻瓜面前隐藏已经过去了四五百年,无法被禁止的通婚一层层削弱了巫师们血液中流动的魔法天赋。即使纯血们从不与混血家族联姻,他们也无法避免在见证了越来越多的羸弱继承人诞生之后掩面而泣。
好的树种不会结出苦涩的果实,好的子宫不会生出病弱的劣马。为了改变日渐衰微的现状,每个家族都在急切地为下一任家主寻找纯净而强大的血脉。
而老罗齐尔养了一个好女儿,人们窃窃私语,用暧昧的眼风扫过每一个在舞会上试图与罗齐尔父女交谈的贵族,纷纷猜测哪个家族的继承人会是得到玫瑰小姐青睐的幸运儿。
令他们震惊的是,在以全优的成绩完成了布斯巴顿的学业之后,文达·罗齐尔没有接受任何婚约,而是带着魔杖和家族的忠诚来到了纽蒙迦德,将玫瑰的花瓣和尖刺一并交到了老魔杖的所有者手里。
文达·罗齐尔,向您和您的伟业献上永远的忠诚。她虔诚地鞠躬,从盘发下露出的纤细脖颈洁白闪耀如同纽蒙迦德的新雪。
格林德沃本该向她鞠躬还礼,如同他在每一场集会上所做的那样,但他却闭上眼睛露出迷醉的神情,如同欣赏一场盛大歌剧的前奏,知晓情节却又控制不住地沉迷其中。
从那之后,文达成为了纽蒙迦德的第二个主人。
他们视彼此为一体,格林德沃将无上权柄交给她的同时也委以重任,要她委婉展示他的残忍。她在人前张扬跋扈、只手遮天,人们只道罗齐尔小姐被格林德沃宠坏了脾气,却不知她不过是在转达黑魔王无法宣泄的傲慢。
一场极为精彩的演出,幕布是一块方形的门框,演员是罗齐尔小姐和叛徒布朗女士,导演是盖勒特·格林德沃本人,目的是为了震慑任何可能有异心的圣徒,以及取悦他最忠诚的追随者。
奎妮闭上眼,想要摆脱面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可她忘了这不过是罗齐尔小姐的记忆重现。
绿光自杖尖发出,而她甚至不曾将不可饶恕咒的名字说出。被惩戒者如同被抽走骨架的布娃娃一般瞬间松垮下来,而这位女士却露出了一个快乐的笑容——对于落到罗齐尔小姐手里的背叛者而言,一场死亡几乎可以算是苦尽甘来。
解脱是属于亡者的,目睹这场解脱的生者只能收获无尽的恐惧。
文达·罗齐尔缓缓转身,用可称为冷漠的笑容面对门外死寂的人群。她环视四周后走出房间,圣徒脸上的恐惧随着高跟鞋靠近的声音逐渐增加。
“所有人”,罗齐尔小姐的声音年轻而婉转,“如果有任何人试图效仿布朗小姐的行为,我会像这次一样动用一些小小的处罚”她顿了顿,作出回头的姿态后又转过身来,换上了一种悲伤的语气,话语里包含的愤恨格外真诚,“布朗小姐的房间将永远空置,除非有下一位背叛者出现。”
卡罗从文达身后绕到圣徒之前,人群自动分开一条小径供罗齐尔小姐的高跟鞋声回荡于其中。奎妮试图回头找寻可怜的布朗女士的身影,却惊恐地发现她的面容变成了金发甜心自己的脸庞。
奎妮颤抖着大声惊叫,紧紧闭上双眼,继而发现周遭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仿佛空气都被抽走。她试探着睁开眼睛,却自己正躺方才背叛者的位置上,无神地望向溅到天花板上自己的血液。
又一段记忆划入她的脑海,那似乎是谁看到的一份预言。她被格林德沃委托去聆听每个圣徒的心声,以判别他们是否忠贞。
然而所有圣徒都心知肚明,当第一缕晨光被纽蒙迦德的雪山反射进窗户时,她是从哪个房间里精神恍惚地出来;当月亮都从天际落下,她又是在哪个地方享受着充斥亡魂的噩梦。
读心者清楚地探听每个人的心声,那声音里却满是对她的鄙夷,嘲讽反叛者对忠诚者的试探。
奎妮捂住耳朵,像那个雨天一样试图逃避嘈杂的声音,然后她发现周围真的渐渐重归寂静。
读心者睁开眼,模糊地发现自己回到了最初那间卧室,阳光明亮、火炉温暖、奢靡压抑却没有血污。她跌坐在刚才的位置上,慢慢聚焦的瞳孔对上了罗齐尔小姐碧绿的眼睛。
罗齐尔小姐偏头一笑,转身离去。
那点碧绿的颜色在她的虹膜上烙下一个豌豆似的印迹,于二十层床垫下将她的心折磨得伤痕累累,在之后的夜晚里送给她不尽的无眠或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