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嗡——嗡——嗡——
嗡——嗡——嗡——
斯内普翻了个身,床板随之发出苟延残喘的嘎吱声,短暂地盖过了大脑中那道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怪异噪音,让他得以从那尖锐、恼人的高频嗡鸣声中寻得喘息逃离的空隙。
可惜这间隙短得可怜,甚至都不足一秒,他很快又被拉回无止境的噪音之中。斯内普睁大眼睛瞪着月光下蜘蛛尾巷泛黄的墙壁,内心无比憎恨这漫长寂静的黑夜,时间仿佛被恶意拉长,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不,不是仿佛。斯内普再次翻身,无声地诅咒起害他落入这般境地的那个人——大难不死的男孩,大名鼎鼎的救世主——从他见到哈利·该死的·波特的第一眼起,就坠入了无形的霉运漩涡,即便是最精纯的福灵剂也无法拯救他可悲的生活。当然,如果说还有谁需要为此负责的话,斯内普衷心希望阿不思·邓布利多的画像能立刻出现在他头顶的空白画框中,用索命咒帮他早日从这酷刑般的折磨中解脱。
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根据症状来看,大概是蛇毒亦或是长期使用大脑封闭术造成的后遗症,斯内普很清楚,无论是圣芒戈魔法伤病医院还是波皮·庞弗雷,都拿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他唯一能够得到的,大概只有圣人波特泛滥的、廉价的同情。
客厅的壁炉“嘭”得一声亮起,打断他与黑暗的对峙。翠绿的火光透过门板与地面的缝隙露进来,映亮了壁纸翘起的一角。嗡鸣声在那一瞬短暂消失,又迅速归来——显然,不请自来的访客给这幢房子施加了消音咒。斯内普绝不容忍这样的无礼行径,他使用了无声的反咒,几秒钟后,房间门便吱呀吱呀地哀嚎了起来。
他倚在床头,借着窗外稀薄的月光望着门口的年轻人。黑发,绿眼,额角闪电形的伤疤,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可笑的圆眼镜。哈利穿着格兰芬多的校服,领带脏了一块,大概是来时沾上了炉灰。男孩欲盖弥彰地将魔杖往袖子深处藏了藏,开口问候道:“晚上好,斯内普教授。”
“违反校规夜游,深夜私闯民宅——除了这些,伟大的救世主没有别的事做了吗?”斯内普问。
他的嗓音带着旧伤未愈的嘶哑,在夜晚尤其明显。可惜哈利·波特比一年前成熟很多,已经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尖锐言语而发怒。黄金男孩依旧保持着斯内普讨厌的那种笑容,他用魔杖召唤出一杯温热的牛奶,把它送到斯内普面前。
“热牛奶能够改善睡眠。”哈利对着不为所动的男人说。
杯子又近了一些,几乎贴着斯内普的嘴唇,热气和牛奶的甜香扑面而来。斯内普扭头躲开,他向床头另一侧挪了挪身体,同时皱起眉,瞪着哈利和那只罪恶的马克杯,恶狠狠地拒绝道:“滚出去。”
“或许你想试试摇篮曲?”哈利对逐客令置若罔闻。他在斯内普的愤怒中露出个狡黠的笑,男孩推了推眼镜,随手将地板上的某本魔药学著作变成了一张椅子。
“你今天看起来不错,教授。”哈利在牛奶中加入了一瓶浅紫色的药剂,这次他亲手将杯子塞进了斯内普的掌心,“忘了说,是庞弗雷夫人托我来送药的。”
又来了,又来了。哈利·波特总是有数不清的理由和借口,人缘奇佳的救世主几乎每晚都会带着别人给予的“任务”出现在蜘蛛尾巷的壁炉中,肆无忌惮地入侵屋主的生活,自顾自地分享日间见闻,轻佻地抚摸昔日教授的额头、手指,甚至是敏感脆弱的喉咙。
斯内普躲开,他就凑上来。跪在床边,稍微用些蛮力便轻易得逞。就像现在——哈利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装模作样地数着他的脉搏。斯内普想甩开,擅长得寸进尺的男孩却顺着他皮包骨的纤瘦手臂一直向上,拐了个弯,摸上他颈项间的那道伤疤。这个姿势很奇怪,哈利的食指轻轻顶着他的下颌,斯内普被迫仰起脸,稍微抬眸就对上那双翠绿色的眼睛。
“别紧张,教授。”在斯内普的怒火肉眼可见之前,哈利识趣地收回手,坐回椅子上,“只是一些麻瓜的诊疗手段,监测你的呼吸和脉搏。”
“你那贫瘠的大脑已经连最简单的医疗魔咒都记不住了吗,波特?”斯内普尖刻地问。
哈利耸了耸肩:“或许呢。”
他的态度让斯内普准备好的刻薄话全都卡在了嗓子里,不上不下,像是被迫吞了只鼻涕虫一样难受。哈利的眼睛里似乎带着些隐匿的笑意——不是嘲笑,而是感情色彩较为积极的那种,斯内普倾向于这只是那瓶淡紫色魔药造成的幻觉。波特总是对着许多人笑,但绝不包括他。斯内普对此心知肚明。
于是他冷酷地用魔杖指着格兰芬多的鼻尖,下了逐客令。哈利的肩膀垮了下去,他似乎有些失落——又是药剂的幻觉——他站起身来,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作罢,最后只是轻声道了句“晚安”便掩上房门离开了。
蜘蛛尾巷重新恢复了死寂,从那个男孩闯入他的领地开始就不知所踪的耳鸣声又回来了。斯内普握紧那杯温热的牛奶,几秒后仰头吞下,企图用吞咽声赶走那附骨之疽般的噪音。
直到无梦酣睡剂将他拖入梦乡,斯内普都没能成功。他意外地做了一个很清净的梦,梦中是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他躺在一颗临水而居的巨大榕树下,闭上双眼,耳边只剩鸟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战争结束后的又一个秋天,斯内普重新回到霍格沃茨继续教授魔药学。
他错过了德拉科·马尔福的毕业典礼。卢修斯的猫头鹰捎来几张照片,其中一张背景正是救世主波特和他的朋友们。波特站在格兰杰身边,他现在已经比万事通小姐高出一大截,女孩得踮起脚尖才能替他整理好领带。
斯内普只看了一眼就将照片全都塞进了旧柜子的底层,一个月后德拉科收到了一瓶金光闪闪的魔药作为迟到的毕业礼物。哈利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知了消息,借着查阅魔药文献的机会赖在斯莱特林蛇王的地窖里,坚持索要魔药收纳柜中那瓶粉色的药水作为斯内普给他的毕业赠礼。
“我没有送你毕业礼物的义务,波特。”斯内普将魔杖横在格兰芬多和可怜的魔药柜之间,他盯着哈利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趁着万圣节无理取闹要买下糖果店的捣蛋鬼男孩,“或许是那些赞美的话语冲昏了你的头脑,让你认为可以为所欲为——”
“不是义务,西弗勒斯。”从毕业之后哈利就擅自更改了对曾经的魔药学教授的称呼,“这只是我的请求,或者说,是我的愿望。”
他语气温和,甚至真的有些祈求的味道,但不知为何,那双死死盯着斯内普的翠色眼眸让年长的魔药大师想起准备猎食的狮子。
渴望已久,且志在必得。
对上他的目光,黑色桦木魔杖的尖端轻微地颤动。哈利立刻上前一步,顺势将老教授揽入怀中。“西弗勒斯,你累了。”他低头,呼出的气息环绕着斯内普的耳畔,带来陌生酥麻感的同时令斯内普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眩晕。缺乏恋爱经验的魔药教授近四十年的人生之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颧骨的红晕和发热的耳尖,空着的那只手胡乱抓着哈利身上那件麻瓜气息浓厚的T恤想要将对方推离,却因为这个被环抱的姿势,更像是在玩什么欲拒还迎的把戏。
“滚开!”斯内普压低嗓音,声线和手指都在发抖。哈利闻言反而将脑袋埋得更低,鼻尖擦过老教授颈侧的皮肤,似乎在嗅闻男人的身体。斯内普僵硬了一瞬,一回过神便拼命地挣扎着想要逃离哈利的掌控。他不停地咒骂哈利和他该死的父亲詹姆·波特、警告男孩停止这令人作呕的恶作剧、发誓要在救世主的早餐里下毒,但是无论他如何反抗——动作或是言语——那让他抑制不住颤抖的呼吸和似有若无的触碰依然流连不去。哈利环着他的腰的手越收越紧,男孩温热的唇就贴在斯内普的颈动脉处,随着犬齿轻轻地刮过皮肤,斯内普手中的魔杖终于无力支撑,直直坠向地面。
耳鸣声在这一忽然瞬汹涌来袭,仿佛有谁在他耳边擂响了一千面鼓。斯内普听不到除此之外的任何声音。最近距离的手臂和怀抱,成为他溺毙前能抓到的最后一根浮木,在他意识到错误之前,已经遵从求生的意志攀附而上。
“西弗勒斯……”
哈利抱得更紧,叹息般的语调却如同惊雷闪电,打断了鼓膜搏动般的心跳,撕开了不清不楚的暧昧。斯内普从荷尔蒙和肢体接触酿造的桃色梦境中惊醒,脸颊上瞬间血色尽褪,立刻用尽力推搡起抱着自己的人。
可惜被十多年的双面间谍生涯和蛇毒折磨、消耗殆尽的他根本不是格兰芬多的对手。
哈利没有放松,甚至用力到他被钳制住的骨头都隐隐作痛。斯内普熟悉这样的戏码,过去一年,从圣芒戈到蜘蛛尾巷的砖房,从略近于社交距离的问候交谈到肆无忌惮地抚摸和拥抱。格兰芬多总会使用蛮力,也总会在诡计得逞之后再向前一步,他不是没有察觉。可直到今天,斯内普终于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那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的纵容,最终将他推向了悬崖的边缘。
前进或是后退都会是同样的结局。
“我没有恶意。”哈利或许是抱够了,终于松开手,“我知道那是迷情剂,但我很喜欢它的味道。”
“闭嘴!”斯内普咆哮道,他恼羞成怒,召回魔杖后立刻退开几步,戒备且愤怒地望着莽撞自大的格兰芬多:“把万圣节当愚人节是你的新乐趣吗,波特?离开这里,滚出我的地方,现在!”
哈利垂下手臂,仿佛没有听到逐客令似的,再次露出那种柔和却又充满侵略感的矛盾神情。
他看了一眼柜子,又转过脸望向斯内普:“这不是玩笑。我迷恋那种味道,西弗勒斯。魔药和雪花,潮湿的青苔和泛黄的书页……闻起来就让我想到你。”
“波特!停下!”斯内普的声带听起来要因为怒吼而撕裂了。他气喘吁吁,狼狈不堪,黑色的眼睛透过头发的缝隙阴鸷地瞪着哈利。盛怒之下,魔药大师发射了恶咒,哈利却似乎早有准备地用另一个咒语轻巧弹开。深绿色的魔法打在柜子上,不偏不倚地让那瓶粉色的爱情魔药落入了格兰芬多手中。
哈利立刻打开盖子,魔药的气味迅速扩散,斯内普闻到了汗水、金色飞贼、冬青木和黄油啤酒的味道。这与他记忆之中的百合香气截然不同,随着每一次呼吸冲击他的鼻腔的同时,也几乎打碎又重塑了他的灵魂。
他僵在原地,下意识地运用大脑封闭术,却只听见更尖锐的耳鸣。眼前的景象突然开始晃动扭曲,他呼吸困难,视野发黑,失去意识之前只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斯内普做了个梦,但是这次的梦与以往不同。
梦中非常嘈杂,人来人往,背景模糊不清,一切如同走马灯快速掠过。托比亚、艾琳、莉莉、邓布利多、伏地魔……甚至是詹姆·波特和他那几位让人恶心的朋友。他们每个人都只是短暂地路过斯内普面前,留下只言片语,然后消失不见。清醒时已经记不清这些人分别说了什么,唯独余下耳畔无边无际的嗡嗡噪声。
月光依稀透过窗户,医疗翼的夜晚一如既往安静得可怕。
斯内普只清醒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的眼皮很重,一直向下阖。再次坠入黑暗前,他闻到屋内有花的香气和冬青木的味道。
这一觉睡得很长,很舒适,再也没有做梦。
他再度睁开眼,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缕夕阳的余晖。屋里没有光源,昏暗的光线给了斯内普绝佳的适应机会,他很快能分辨出身边的桌子、玻璃花瓶和白色玫瑰,以及床边那颗黑色的、乱糟糟的脑袋。
哈利枕着胳膊趴在床边睡得正熟,另一只手臂搭在斯内普身上。当男人准备起身时他也被惊醒,那更加蓬乱的黑发、半边脸颊上压出的红印和无法聚焦的迷茫眼神不知为何取悦了他的老教授。
斯内普乐于欣赏哈利·波特任何时候的狼狈模样,所以他没有立刻让格兰芬多滚出去,而是好整以暇地靠在床头观察他的反应。
年轻人手忙脚乱抓起眼镜戴好,又扯了扯身上皱巴巴的T恤,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哈利拿出魔杖想要点亮头顶那盏大大的南瓜灯,咒语只念出一个音节,又被匆匆切断。
“是庞弗雷夫人挂在这里的。”哈利指了指那盏灯,“你知道的,今天是万圣节,这是霍格沃茨的传统。不过它对于一间病房来说有点太亮了,我不得不放弃让它发光的想法。”
哈利喋喋不休地为斯内普描述他们头顶的巨大南瓜灯——如果打开的话,甚至能看到上面有一只活灵活现的雕花小蝙蝠,据说是医疗翼特供版本;另一面雕刻着一只吐着信子的小蛇,头顶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皇冠是哈利用魔法特别制作的。
斯内普难得耐心地听他说完,甚至在哈利提到南瓜灯的雕花时还抬头向上看了看。等到格兰芬多安静下来望着他时,他才慢悠悠地开口。
“波特。”斯内普习惯性皱眉,“为什么不披上你那件该死的隐形衣去敲米勒娃的门呢,她说不定为你准备了糖果。”
“什么?不——”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斯内普问,“无论是迷情剂还是万圣节的糖果,我的答案都是——不,休想。”
他的态度冰冷到近乎傲慢,厌恶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被子下的手却紧紧地抓着身上略显单薄的病号服。
他在等待,等待来自哈利的憎恨、嫌恶和怒火。他不打算再与男孩争执,斯莱特林不会做无意义的事。他只是等待,等待哈利从那种愧疚和新鲜感杂糅出的“迷恋”中清醒过来,将平静还给他短暂的余生。
他需要等待。
哈利没有说话,年轻的格兰芬多只是攥紧拳头恶狠狠地盯着他。斯内普试图从中读出熟悉的情绪,却因为昏暗的天色只能作罢。他们对峙了一会儿,大概几分钟,只是不知是谁关上了病房的窗户,空气不流通的憋闷让他心慌头晕,耳边那丝丝缕缕的嗡鸣声再次抓住空隙纠缠而上。
恍惚间斯内普好像听到有人叹气。床边的男孩站起身来,借着夜色的掩映扑向他,将他抱了个满怀。斯内普措手不及地被揽进怀里,耳朵贴着哈利的胸膛,略有些快的心跳声立刻填满了他的世界。
“你真是个混蛋,西弗勒斯·斯内普。”哈利咬牙抱怨,“但我没有立场责怪你,因为过去的我也是把你变成混蛋的原因之一。你怀疑我,厌恶我,想赶走我,这都是我应得的。”
他说到这里,稍稍停顿,声音抬高,似是宣誓:“你不会得逞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一直陪伴你,一直爱你。”
哈利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和一声一声沉稳有力的心跳震得斯内普耳朵发麻,这种感觉一直扩散到他的手指,乃至全身。他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晕倒前的拥抱和在迷情剂中闻到的味道,生平第一次,想要对即将裹挟自己的命运举手投降。
但如果不挣扎,似乎又有些丢脸。于是斯内普试着推了推哈利的胳膊:“放开!你——!”
“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哈利露出笑容,他抱得更紧了一些,甚至得寸进尺地亲了亲斯内普的侧脸。
“再抱一会儿。”哈利说,“就当是万圣节的糖果。”
END
三句话彩蛋:
斯内普的耳鸣依然没有好转,但他无意间发现哈利的心跳声能完美地盖过那无休止的恼人噪音。
所以,外界传闻的同居只是一种治病方式。
真的只是一种治病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