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番外1:梅林的呼唤
【1】
1993年的夏天,尤利西斯·门多萨时隔十二年再遇见多卡斯·梅多斯的时候候正站在花店的货架前,面前是一束束猩红的玫瑰花,花朵还是含苞待放的样子,但是看起来已经有点不新鲜了,所以店主往上面撒了点水珠来增加它的娇艳。他是一个削瘦的西班牙裔男人,个子不高,留着齐肩的黑色卷发,穿着牛仔夹克和黑色马丁靴。
三十八岁,未婚,但是也有了稳定的同居情人,导的戏也有了一批固定的观众。
只是没想到居然遇到了熟人。
她先认出了他,“哈姆雷特”,多卡斯穿着翼领白衬衫,卡其色背心裙,牵着身边有熊那么大黑狗的狗绳,把脚踏车停下来,大概是刚购物回来,车筐里还放着着牛皮纸的购物袋。他们愉快地拥抱又颊吻——黑狗已经对这个女主人身边突然出现的男人发出威胁性得低吠了。
“雷提欧斯”,尤利西斯和她愉快地击掌,他和多卡斯很熟悉,这对阔别十二年的朋友曾经一起在RSC的巴比肯剧院里同事三年——他们的父辈在RSC年轻的艺术导演T·纳恩决定在巴比肯剧院设立伦敦演出点开始就一起工作了,一起在后台长大,一起学习剑术,甚至互相爬对方的阳台,多卡斯的工作也是他介绍的。
尤利西斯暂时放弃了买花的计划,他身边有一个小小的篮子,里面装着满满得翡翠贻贝,他拎着篮子站起来,“好久不见了,要不要吃这个?我在市场上看到的,新鲜得可以。”他的对象正好趁周末回家乡处理一些事情。
“行”,多卡斯看起来想了想,“到我家?”她示意了下身边不安刨地的黑狗。
“没问题”,尤利西斯低低得笑了一下,“真得好多年没见了,我男朋友都换了三个”。
尤利西斯是个同性恋,多卡斯一直帮他保守着秘密。
那个时候他就经常被邀请到多卡斯父母家吃饭了,她的父亲伦纳德·梅多斯是剑击好手,也是很多舞台戏的动作指导,他教给多卡斯正统的德系双手羽击剑术,用于舞台表演。尤里西斯学习的也是迅捷剑术,甚至和伦纳德也能切磋上数个回合——只不过他擅长的是西班牙系的“至高之术”,通过玛丽切斯基圆圈计算好的线路进行训练。
在梅多斯家的日常是非常快乐的,和伦纳德·梅多斯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甚至可以一边斗剑一边背哈姆雷特和雷提欧斯的台词。
尤利西斯和他们的分别也非常猝然,那个时候伦纳德·梅多斯是个小有名气的动作指导,某次因为意外在后台心脏病发作猝死,多卡斯的母亲莫妮卡在一年后改嫁,而她本人转变了兴趣方向,带着家里留下的一小笔钱去申请大学——然后听说是去了荷兰的阿姆斯特丹,然后又去了德国读书,后来听说还去了印尼两年。他们开始的时候还会互相寄送圣诞卡片,但后来就因为频繁的搬迁失去了联系,他的住址也不稳定。
那条黑狗似乎不那么不安了,狗也会有嫉妒心吗?还听得懂人话,真是有趣,但多卡斯也因此不用拽着他的牵引绳,可以轻松一点讲话,“是真得有好多年了,家里有白葡萄酒,还要买别的什么吗?”
“黄油和奶油?”尤利西斯把脚踏车前的巨大购物袋接过来。
“那我都有”,多卡斯笑起来,把鬈发别到耳后,现在她可以一边推着脚踏车,一边牵着它慢慢散步了。
“你看起来不显老”,尤利西斯有点好奇,她穿着草编底的黑白间色渔夫鞋,踩在柏油马路上,现在看起来是真得很年轻——甚至比十二年前看起来要更吸引人,更轻松而愉悦。
“是吗”,多卡斯低头微笑,她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下面,露出一小节象牙色的手臂,“但也过去了很多年了,北方,天气很冷——然后又是印尼,天气又太热”。
“我记得你很早之前就说自己想去爪哇看看”,他们会在博物馆和古董店里斑斓的印尼皮影前停留很久,对这些东西充满好奇。
“啊,其实还好”,多卡斯微笑起来,“很脏,很乱”
“说起来,你怎么会脚踏车了”,以前他教了她很久,直到她坦然承认自己对两轮交通工具都不太行为止,好像还听说她坐摩托车后座坐吐掉过。
“印尼嘛”,她耸了耸肩,他立刻会意,东南亚殖民地城市糟糕的公共交通,大概迫使一个骑自行车在平地上都会摔的人学会了这一项交通工具的使用方法。
那条黑狗是她在收养中心带回来的,她自述不太会起名字,也不太想给狗起一个“沙斯特罗阿米佐约”之类的名字,那么这条灰眼睛的黑色大狗就叫了布莱克。刚领养的时候瘦的皮包骨头,但仍旧足够威武,足够吓倒这个混乱的街区对独居女人不怀好意的对象。流浪狗收容所的人对多卡斯说当初在捕获它和给它洗澡的时候花了好一阵功夫,但是好在它看到她的时候态度可以称为亲近乃至激动,这让她轻易得就下定了决心。
多卡斯自述因为长期的独居和漫长的旅行,感觉精神带来了一定的影响,而狗,意味着每天至少三个小时的户外运动量,和稳定的陪伴,这能帮助她迅速的安定下来。
她的住处不大,一间狭小的公寓,其中一个房间隔断成厨房和浴室,另一个房间被加上了一个开放式的阁楼,放着她的床,下面是巨大的钢骨书架,摆着她带来的藏书,通往床铺的楼梯下是她的桌子,台阶上丢着几个蒲团和软垫,看起来客人来了可以坐在上面。
房间的一角摆着围栏,狗窝和狗粮——边上是一个印着狮子徽记的巨大箱子,上面悬挂着交叉的十字剑,剑上是和巨大巫傩面具金黄的干枯槲寄生,给这件现代风格的公寓增加了野蛮粗犷感。
多卡斯说巫傩面具是她五年前第一次到爪哇买下的纪念品,经历了十二年地狱般的学习和工作,她终于拿到了自己的博士学位,在SOAS的东南亚研究中心找到了助理教授的职位,回到伦敦居住。梅多斯家里长辈很早就去世了,除了她在乡下继承的老房子外,还有西区父亲当年留下,有两个房间的狭小公寓。经历了漫长的清理和打扫工作,她在灰尘、蛛网和破旧器具中把阔别十二年的家重新发掘了出来,也包括下面那个箱子。
装着满满她无法理解的文字写得书。
尤利西斯对这些书实在是不太感兴趣——他有阅读障碍症,所以转移了话题。
“你现在和你男朋友怎么样了?”他现在围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多卡斯坐在楼梯上和布莱克玩球。
“男朋友?”多卡斯非常惊讶,“我记得我那时候没有男朋友”。
尤利西斯皱起眉毛,有点吃惊,“你偶尔会跟我们提的西里斯”。多卡斯那个时候大概很喜欢很喜欢那个男孩子,提到名字的时候眼睛里闪过的亮光,每次匆匆忙忙离开或者来的时候抹在嘴角上的微笑,那的确是爱一个人的样子,尤利西斯太熟悉了。
“尤里,你一定记错了,西里斯是我以前养得狗的名字”,多卡斯笑起来,浅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温和的光芒,布莱克温驯得扑在她身上,摇着尾巴拍打着她的腿,“银白色的萨摩耶,后来爸爸去世后我难过的要命,没怎么照顾它,大概就跑走了。”
“那听起来像是你的风格”,尤利西斯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了,他的描述和她的记忆始终有什么对不上的地方,“给一条狗起希腊语的名字。”
“西里斯是拉丁化了,就像尤利西斯是拉丁化了的奥德修斯”,多卡斯正在努力让西里斯把爪子抬起来,去外面逛过以后他的脚就会变脏,她拿着一小块湿抹布帮它擦洗。
“说实话”,尤利西斯把贻贝和奶油在她那口小锅里安顿好了,站在厨房门口,在围裙上擦着手,他讲话还是有明显的西班牙口音,“西里斯比布莱克更适合你这条狗的名字——烧焦。”
“尤利西斯这个名字也很适合你,特别是考虑到我们十二年没见的情况下”,多卡斯把桌子上新买的长棍面包递给他,“海上漂流的男人”,还有同性恋取向。
“多卡斯就不知道怎么评价了——你的确轻捷得像只羚羊,但是行善事的圣人这点我没发现”,尤利西斯把面包拿去了厨房,准备用面包刀切成合适的小块,多卡斯是个狡黠聪慧的姑娘,看起来这些年过去了她一直没有变,像流动的光。
“至少我们都有着希腊人的名字”,多卡斯笑起来,布莱克趴在她膝盖上,她搔它的耳后,黑狗圆圆的灰眼睛眯起来,很愉快的样子,尤里西斯不想打扰她这么美好快乐的瞬间了,他继续去忙了。
【2】
尤利西斯有漂亮的灰色圆眼睛,但是他留着浓密的胡须,看起来就像希腊人的海神塑像,多卡斯才意识到布莱克和尤利西斯的眼睛颜色很像,印象里她的确认识一个削瘦深邃而有拉丁血统的男人,有漂亮的灰眼睛,一起度过了相当快乐的时间,如果不是尤里还是谁呢?
多卡斯觉得自己的头痛起来了——不能再往下想下去了。
如她和尤利西斯所说,她最近的精神状况的确一直不佳。
这完全不符合她的经验,她在莱顿拿的M.A.,半年内学会了荷兰语,确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是东南亚的地域社会与新闻传播,后来她申请了莱比锡马克斯·普朗克进化人类学研究所的博士,又分别花了两年和一年在印尼的三宝垄做田野调查——住在一间天主教修道院里。那间修道院里几乎全是那不勒斯来的意大利修女,他们吃很好的海鲜调味饭和自制面条,然后蹬那辆破车哧吭哧吭到报社上班,再去图书馆阅读资料。
还顺便交了个荷兰男朋友,他们在外国人常去的酒吧认识的,然后是跳舞,睡觉,同居,在这段时间中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几乎要撸不直,可能英语都要有浓重的北欧口音。但是很可惜,反正到最后两个人认认真真商量了下,还是分手了,他继续在印尼做他的原始部落调查,被疟疾和霍乱折磨,而她回了莱比锡,完成她的博士论文。
也没什么,就是不适合罢了,相处了两年,也就渐渐淡了,她对原始部落、图腾和巫术也没什么兴趣。
然而,房间皮箱里的书居然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文字的书写。这种文字不属于南亚语系,即使它用近似婆罗米字母或者天城体的方式书写。而她曾经在高中有过中世纪文献的阅读经验,它看起来像是拉丁语和古英语的混杂。
阅读这些书籍给她带来晕眩、不适等不正常的体验,即使她以前面对的是八小时的文献阅读,完全陌生的爪哇音乐、皮影戏、面具舞和灵魂附体观念,她都从未如此极度不安。回到英国以后谵妄和乱语一直在发作,不可名状的梦境和始终控制着多卡斯。对旧日藏书的释读带来了很多的困扰,觉得好像呆在蛛巢的中央,周围都是银白的粘液和丝线,还有无面的恐怖怪物在其中爬来爬起,她甚至想起来那个怪物的眼睛是红色的。
在半夜的惊醒里,每次都是喉咙发干,头发全黏在额头上,在睡觉的时候又喊又叫。
从楼梯上趿着拖鞋下来的时候,往往布莱克大概也会被她吵醒,扑在围栏上,灰色的眼睛发着微光,那时候她总是选择给自己倒一指节高的白兰地——可能只有酒精才能带来无梦的睡眠。
在惊醒前的梦里她往往能见到不可名状的东西,黑色的湖水上孤零零的小船,一切都太安静了,只有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在现实中来过这种地方,但是就是知道黑色的湖水底有什么——形似巨大的八爪鱼的东西,但一定来自更深的深海。多卡斯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类梦境了,甚至曾经亲眼看到过暗沉的水面上有着紫红色吸盘的触手伸出水面,可能比她见过最高的树还要高。
她不知道这条小船要驶往哪里,只知道自己又冷又饿,身上裹着样式奇特的黑色衣服,带着压到眉毛的帽子,有声音在她身边低语,像夹杂在电磁脉冲里的细微声音。
“Ho—g—war—ts”“Ho—g—war—ts”“Ho—g—war—ts”
月光从老式公寓的窗户里照到她脸上,多卡斯缓缓喝下自己杯子里淡黄色的液体,有梦的时候状态都不会太好:呓语、尖叫、惊呼,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只能酒精可以帮助挺过一次又一次噩梦里的低语。
搬回公寓后谵妄和乱梦越来越多,甚至她在某一次见到了那座由非欧几何体构成巨大城堡,或许不应该称之为城堡,而应该是覆盖着青苔的巨石宫殿。妖异的黄光从无数的窗户里透出来,像传说中的百眼巨人阿耳戈斯全部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她的尖叫和大声的呓语直接导致第二天的公寓管理员上门警告,说几乎所有邻居都被她吵醒了。
那一次,多卡斯觉得自己不得不向拉维尼娅求助,有必要解决和解释这样的乱梦——即使是在印尼的雨林中多卡斯也从未梦到过过这样可怕的场景。
多卡斯在自己的新工作地点和同事相处的还算愉快,主持整个东南亚中心工作的是五十岁的华裔赵,他是东南亚传统农业方面的权威,拉维尼娅正是也是出名的中东欧田野工作者,当年在莱比锡多卡斯甚至还租过他们的房子。
在尤利西斯以前,多卡斯正式开始工作前就请了一次客。
吃饭的场面还行,多卡斯买了一小捧白玫瑰,插在五斗橱上的花瓶里,准备的菜是炸春卷,椰丝炖牛肉,鸡粥和炼乳咖啡,连布莱克都会有一块新鲜的牛肉,作为它乖乖得呆在围栏里的奖励——它居然喜欢吃熟食。它也的确不太像流浪狗,该有的对领养人的戒心一点也没有,之前它还叼着巧克力在公寓里到处上蹿下跳,一边跑一边摇尾巴,多卡斯从他嘴里抢出来的,难以想象这条狗怎么活到这个岁数。
拉维尼娅和赵都是好相处的人,他们带了一对小小的书法条幅来——“愿为五陵轻薄儿,天地安危两不知”,字很干净。华裔也是她研究中的一部分,多卡斯学过一段时间的中文,不过是勉强能看懂,只是觉得赵的字很漂亮,他跟她解释了意思,她更喜欢了,在书桌前找了个地方挂上。
晚餐剩余的时间在刀叉碰撞餐具和红酒玻璃杯的碰撞中结束,阔别许多年的人在聊天的时候都很开心,他们都有很多年的田野经验,大部分情况下谈论的都是文化碰撞中的趣事,多卡斯跟他们分享了箱子里的藏书——赵的体验同样是晕眩,他确认了这种文字不属于古中文或者古日语,甲骨、金文、篆书、平假名、片假名之类的,表情非常惊奇,但是拉维尼娅看起来就好很多,她湛蓝的眼睛里甚至看起来是某种疑惑的表情。
她有着斯拉夫人的窄长脸,这让她在疑惑的时候看起来更加严肃而深沉,看起来更像一个哲人了,她也没有接着谈论下去下去,只是提到了如果有比阅读中更不适的体验就来找她——她在田野中有相关的经验。
拉维尼娅的指甲修成尖尖的杏仁形,她带来了一把槲寄生,干枯的枝叶发出黄金一样的光泽,她们都是人类学家,自然都读过那本名为《金枝》的名著,内米的祭司之间的互相残杀与生命力之间的代际传承——即使弗雷泽本人在他们这个年代已经被嘲讽为“轮椅上的人类学家”,他的作品依旧赫赫有名。
“挂在墙上吧”,拉维尼娅蓝得像亚德里亚海水的眼睛里是凝重的表情,不是那么轻松,“我们都知道近代科学和巫术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弗雷泽想象的那么大,”在大部分的神话传说里,槲寄生都被认为可以防御妖术和巫害,甚至驱逐雷电,作为开启一切的万能钥匙,指示地下的宝藏。
于是多卡斯把那把黄金一样的枝叶悬挂在了那个狮徽装饰的箱子上方,边上就是巨大的傩戏面具,她只是不太确定那只狮子是不是在之前是站姿而现在变成了卧姿。
她的精神状况的确不太稳定。
或者就是身体的问题。
她一直有低血糖,第一次带布莱克回家的时候就发生过。她回到家,锁上门之后就失去意识了——醒过来的时候她还躺在地板上,也不太确定自己失去意识之前还做过了什么,好在购物袋好好得放在桌子上,布莱克坐在旁边,不确定的用头蹭她的脸。她的处理也不过是勉强得站起来,伸手摸摸它的头,去做晚餐。
布莱克是一只很乖的狗,每天等她按时出门带他去溜,也不会随地大小便,好像是在公园里有一颗固定的树之类的,她在那个林子前松开牵引绳,它自己就会跑进去的。她坐在沙发上的时候他就跑过来趴在她大腿上,皮毛丰厚的,骨骼宽大的黑狗,它真得很瘦,即使她给它准备了足够的狗粮,伸手还是可以在皮毛下摸到骨头。给它梳理毛发像搅动一盘珍珠,连洗澡的时候都很乖,也不惧怕吹风机,除了喜欢舔她以外连家具都不喜欢咬,真得很好养。
拉维尼娅临走前问了她一件事,“你是不是不知道不详?”
多卡斯有点呆滞,“不详?”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单词,只是能明确感觉到这个发音后深重的恶意,像那座在记忆里反复出现的城堡周围湿哒哒的雾,冰凌从石像鬼的尖牙上垂下,像它流得涎水。
拉维尼娅叹了一口气,“不详是指一类被称为‘大脚板’的狗灵——表现为一只巨大的黑狗的样子,往往在英格兰北部的坟地里徘徊”。
多卡斯靠在门框上,布莱克听到了拉维尼娅的话,它非常安静地站了起来,一个危险的蹲姿,它在吵闹的时候是毫无危险性的,在安静的时候反而分外吓人,多卡斯还记得它对那个大腹便便的公寓管理员做的事——在他发现她是个独身女人而试图挤进房间的时候。
“印尼中苏拉威西省的托拉查人还相信某些男人和女人可以通过魔法变成狼或者其它兽类”她蹲下来,抱住布莱克的脖子,“如果伤害了任何这样变成的野兽也就同样伤害了变成该动物的巫师本人,我们都知道这和灵魂观念有关——这涉及到了交感巫术理论,我不支持这一类看法”。
拉维尼娅拿着自己的流苏皮包,“你不相信这样的故事,那很好”。
她们抱了一下,她告辞离开了。
拉维尼娅送的金枝或许真得有用,她的谵妄和失眠好起来了,只是偶尔会有轻微的低烧,那都很正常,她在雅加达和棉兰偶尔也有类似的感觉,过一两天就会好。
人类学者也要求助古老仪式,它带来的安慰剂效应像几千年以来一样一直很好。
奶油贻贝做好了,尤利西斯拿布垫着那个小锅端出来。
他们支了一张小桌,多卡斯找到了一块蓝白格子的桌布,贻贝很新鲜,泡在淡黄色的奶油汤里,边缘泛着翡翠的光泽,另一个深蓝瓷碗里放着嫣红的樱桃,他们倒了昂儒葡萄酒,拿面包蘸汤。
他们从来没有单独两个人呆在这间公寓里过,但是多卡斯好像觉得他们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包括用这块蓝白格子的桌布吃饭——他们已经做过许多疯狂的事了,甚至包括在开演前大声谈论麦克白的名字,午夜拿着蜡烛照镜子,在再次见面确认过眼神后,发现对方还仍然是那个可以把命交给他/她的那个。
尤利西斯在多卡斯脸上发现他们冒险以前那种微妙的表情,他们对视着微笑起来,笑到多卡斯站起来,把金黄的干枯槲寄生从墙上取下,交给尤利西斯,顺便给了他公寓钥匙和联系方式,他们约定他明天早上会及时带着槲寄生归来,如果她的状态不对,那么他会去找她的朋友,拉维尼娅。
他不太懂他的朋友,但是他们互相信任。
多卡斯已经做过太多要危险的事了,比如潜入雨林和游击队做交易,她给他们带来补给,而他们给她机会拍摄他们的档案。
她有一个微妙的预感,如果她在今晚睡着,她就可以在谵妄和呓语里进入那座城堡,困扰她的一切都可以找到答案——维吉尔的诗歌里埃涅阿斯正是凭借这一黄金的枝叶从冥府返程,而她能否从疯癫和混乱的边缘返程可能就依赖尤里是否能及时带着槲寄生到来——如果它真得像传说中有那样神奇的功效的话。
【3】
拉维尼娅站在那栋老式红砖公寓楼的门口,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个漂亮的西班牙裔男人,“多卡斯一个人已经够疯了——我都不知道她十年前的朋友还能陪着她做出这种事。”尤利西斯显然有点被抓住错处的样子,明明留着浓密的胡子,看起来还尴尬得像个孩子,“抱歉,我发现了我解决不了这件事,就来求助了”。
多卡斯把那把槲寄生和钥匙一起交给了他,本人现在在床铺上发烧,惊悸、妄语、战栗、痉挛,浑身冒冷汗,体温忽高忽低,简直像伤寒和疟疾同时发作,拉维尼娅非常熟悉这样的症状——如果清醒过来,那么她会变成疯子,如果不能醒过来,那么坚持不到三天。多卡斯栗子色的鬈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上,她那条黑色的大狗趴在她身边,吐着长舌头,非常焦急的样子,而它的主人目前看来睁不开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
“邻居和我说她昨天晚上大声尖叫了一会儿”,尤利西斯在楼梯上递了一小壶温水,他看起来好歹记得给她补水,现在阁楼上挤了两人一犬,显然没有地方可以给他呆。
拉维尼娅翻开多卡斯的眼皮看了看,“听到她叫什么了没有?”
“梅林”,尤利西斯半靠在楼梯上,看起来他对这个名字也十分迷惑。
“我知道了”,拉维尼娅点点头,“现在把这里交给我吧——你把钥匙留下。”
“她不需要去看医生什么的吗?”这个灰眼睛的男人显然相当迷惑。
拉维尼娅勉强笑了一下,“我来照顾她吧,她应该还没有熟悉的家庭医生,我会来想办法——她是我的表妹。”即使已经是相当远的远亲了,拉维尼娅的祖父和多卡斯的祖母是兄妹。
尤利西斯看起来觉得自己不得不信任她,拉维尼娅已经在之前的谈话中知道了他是一个剧团的导演,有很多事要做,他挠了挠自己的卷发,“我今晚来看她?”
拉维尼娅点了点头,把多卡斯的头放在膝盖上,缓慢给她喂了点水,然后把壶递回给尤利西斯,“来之前打个电话吧,这里的号码你有?”
他点了点头,这里的老式电话就摆在门口的柜子顶上,看起来多卡斯昨天晚上已经把电话抄给他了。尤里西斯离开了,拉维尼娅抱着膝盖坐在多卡斯床铺的一边,那把金黄的干枯槲寄生已经被挂回原来的位置上,她看着面前那条巨大的黑狗——
“阿尼马格斯先生,您知道为什么魔法部要有记忆注销小组吗?”
拉维尼娅从怀里取出自己的魔杖,“本世纪只有七名阿尼玛格斯在魔法部登记,您显然不是其中之一,我也无意探究您的身份,现在楼下挂了槲寄生,您也显然不能变回来”,那是一个古老的仪式,在这样的房间里巫师的魔力会受到限制。她严肃得盯着那双灰色的圆眼睛,“如您所见,多卡斯已经是一个完全的麻瓜了——哑炮的身体里具有魔力,所以他们能获得一切关于巫师的知识,但是对于任何一个身体里没有魔力的麻瓜而言,巫师的知识是有害的,我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下去”。
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麻瓜会接触到巫师的知识,但往往他们是麻瓜种的父母和亲戚,本质是具有魔力的哑炮,或者他们会被修改记忆,那也基本上没什么问题。
她开始施展遗忘咒,修改多卡斯身上关于魔法的记忆,而那条黑色的大狗趴在那里,哀哀而鸣,它身上悲伤的情绪过去浩大,以至于拉维尼娅也受到了影响,她在用完咒语后,带着狗下楼,他们开门出去,在海德公园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蹲在一起,试图交流发生了什么。
小天狼星·布莱克敢于在拉维尼娅面前现身不过是在赌她是个不愿意管闲事的人,事实上大部分和麻瓜结婚的女性巫师都有她这样的特点,离群索居,避开自己的巫师家庭,比如他的表姐安多米达。
拉维尼娅显然也是其中之一,她嫁给了一个麻瓜,脱离了自己原来的巫师社区,来到了英国,一切都展现出她不愿意和巫师社会来往并暴露自己身份的特点——巫师不能让麻瓜意识到TA在施展魔法。这才是记忆注销小组到处工作的原因,大部分看到巫师使用魔法的麻瓜会变成疯子。
巫师的知识对麻瓜来说都是有害的,麻瓜生活在未知世界的一个安全岛屿之上,自以为已经掌握了关于世界的全部知识,在边界的某些人已经意识到了世界混乱的本质,拉维尼娅介绍它为“熵”。在她看来,多卡斯的研究方向并不包括这一块,本来只是在日常的调查中会承受巫术有意无意地伤害。而拉维尼娅作为麻瓜的身份是巫术研究者,看起来每天都在以一个麻瓜的身份和这一切打交道,并且乐此不疲,她看起来非常习惯以一个麻瓜的身份去看巫师的生活了,这显然是一个《保密法》的擦边球行为。
拉维尼娅看到他的时候也难免吓了一跳——小天狼星·布莱克不仅在巫师界,在麻瓜界也是上了通缉令的杀人犯,他不得不说出某些过去的事情证明他真得对多卡斯毫无恶意。
他们在三年级的时候就关系不错,四年级的时候小天狼星带着多卡斯去了斯格拉霍恩教授鼻涕虫俱乐部的圣诞晚宴,他们就被默认在一起了,或许他们是在一起了,或许没有,反正就很快乐。
那么多年了,多卡斯的性格一直没变,流动而多变,温暖而稳定,像跳跃的光,一直能带给他愉悦的感受。大部分格兰芬多同学对他们的关系其实不太了解,他们自己也不太清楚,从来没有一起去过霍格莫德,也从来没有互相送过一张卡片以外的节日礼物。他们都是看起来快乐而潇洒的人,小天狼星热衷于恶作剧然后被关禁闭,多卡斯忙着她的天文课和麻瓜古典学——他们也是在天文台课熟悉起来的。她是疏离的人,看起来和谁都关系不错,但是他知道她和真正关系很好的人在一起时的神采。他们谈论天文学、麻瓜神话、巫师、哑炮和麻瓜,说一些绝妙的俏皮话,他太喜欢她的自嘲了。
他们六年级的开学仪式结束后,斯莱特林的纯血主义小团伙们对着试图回到休息室的格兰芬多们用了“乌龙出洞”那个黑魔法咒语,她站到了莉莉·伊万斯前面,格兰芬多的女级长身后是一群吵吵闹闹的一年级新生,显然这群刚进入学院的幼狮都已经被吓傻了——然后,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多卡斯拿到了那柄格兰芬多的宝剑,蛇群在她的面前化为青烟。
戈德里克·格兰芬多的宝剑在一千年前由妖精以纯银打造,剑柄上镶嵌着红宝石,下方刻着他的名字。据说只有真正具有格兰芬多所特有品质的人,在有需要的时候才能拿到它——这大概就是多卡斯拿到那柄宝剑的方式。
这时候大部分的同学才意识到这个六年级的麻种巫师独有的惊人品质。
在那个晚上,他们亲密得躺在黑湖边,他把她的鬈发别到耳后,试探性的吻她脖子和脸颊,她看起来非常不适应被人瞩目,但他已经非常习惯了,并想让她也不在意这些。他们谈到了那把剑,多卡斯就笑起来了,“你听过麻瓜们的亚瑟王故事吗?”
显然,只不过这个故事在巫师中是大法师梅林版本的,他点了点头。
“在石中剑折断之后,亚瑟王在梅林的指引下,从湖中女仙的手中得到了精灵在阿瓦隆打造的断刚剑,当亚瑟遭遇背叛将死之后,重新将宝剑投入了湖中”,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所以得到宝剑并不是什么好事——宝剑之后带来的是更多的责任和职责,而不再承担这样的责任就意味着失去宝剑”。
之后“得到格兰芬多认可的人”这个名声将跟随多卡斯整整三年,直到她面对自己在巫师界的死亡,毕竟他们的对手是以“斯莱特林的继承者”自居的伏地魔。
七年级结束的夏天,他们都加入了凤凰社,多卡斯的下午和晚上往往花在剧院里排练和演戏,半夜就是凤凰社最得力的社员之一。
那个时候年轻的社员往往承担起主力任务。她的格斗能力和小天狼星不相上下,甚至对黑魔法的了解还要更胜一筹——多卡斯并不太擅长纯粹使用魔咒的格斗,而是像保密法颁布以前那样剑杖并用,这让她的“格兰芬多认可的人”的身份更加声名远播。而她对黑魔法的了解,多卡斯总是笑着说可能是因为她是个麻瓜种的缘故,在她的描述里,魔法对她而言始终是一种未知的恐怖,白魔法是人们已经掌握并利用的部分,黑魔法则因为大部分不可挽回属于无法利用的未知。
在六年级以后他们就会在夜晚跑到禁林里互相亲吻,拥抱,消磨时光了,但是互相之间说得最多的是‘你真好’,毕业以后她的父母把以前买下的公寓留给了她,自己出去租了新地方,他则另外找了个地方住,在她第一次坐他摩托车后座的时候,她吐在了他身上,他们去他公寓清洗,也就顺势发生了关系。
在那个时候他就熟悉她的公寓了。
他们常常在狭窄的过道里就开始抓着彼此的肩膀拥吻,小心翼翼不要碰到后面酥脆的墙皮和外露的不锈钢管道。她摆在阁楼上的床挑高太矮,他坐着就能碰到天花板,所以他们在她房间的地板上做爱,只有在事后才拿毯子把她包好,抱上去,或者他们就在楼梯上长久的亲吻,胡乱说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呆在围栏里,她趴在狭小的桌子上读文献,偶尔找到好玩的读一段读出声音来的习惯没改——那时候她读得是剧本。
多卡斯对自己生活的描述非常有趣:我在下午是和幽灵对话,试图复仇的王子,晚上是试图拯救世界的亲王,那么半夜是一个试图拯救世界的巫师志愿者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有的一切都终结于1981年的夏天,她被伏地魔亲手杀死,据说当时她的抵抗非常英勇,和她一起去世的还有她的父亲,魔法部的善后人士把现场伪造成了一场事故。
现在看来她没有死——她只是变成了麻瓜,失去了一切关于巫师的知识和支撑着她探究了解这一切的魔力。
多卡斯还是多卡斯,她收留了他,他不喜欢吃狗粮就给他做饭,带他散步,她的记忆里还有西里斯,但是那是一只和他的守护神一模一样的银白色的大狗的名字,而那个黑发灰眼睛的男人的形象和尤里西斯混在了一起。所有的巫师世界相关的讯息对她来说就像一场荒诞的戏剧,多卡斯脱离了出来,失去了魔力,记忆被修改得七零八落,或许这是她从阿瓦达索命咒下逃脱的方法——亚瑟王失去了梅林的眷顾,把宝剑归还给了湖中仙女,自己去往了阿瓦隆,从此远离尘世。
最终小天狼星说服了拉维尼娅,他只是被约束不准再在多卡斯面前使用魔法或者变回原形——那把槲寄生保证了这一点,槲寄生金黄的枝叶代表着一个古老的约定,巫师用来保护麻瓜不被超出理解范围的知识所侵害。
他总有洗清冤屈的一天,那么他可以作为一个人来探望她,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那些或许出于傲慢或许出于体贴默契不说出口的承诺和话语都可以说出来,即使她变成了一个麻瓜,但现在他只是被她收养的黑狗,他不应该把她带回不属于她的战争中。
他已经失去了太多,所以只要她开开心心得活着就好。
【4】
多卡斯完全不记得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拉维尼娅跟尤利西斯保证那就是一些巫术症状——尤利西斯接受了她的说法,戏剧工作者好像很少有不迷信的时候。他对巫术的确很感兴趣,拉维尼娅给他推荐了几本专著,尤利西斯后来也没看下去。
他及时带着金枝在晚上拜访,多卡斯只是说自己那个晚上睡得非常不适,连篇累牍的噩梦,里面她居然拿着迅捷剑和一群拿着木棍放出光束的人对决。尤利西斯和她谈论了他的男友们和未来的计划,约好下个月要去看他改编执导的新戏《美狄亚》,那是一个女性主义和后殖民相关的剧本,希腊神话的解构和新编,连布莱克也不像昨晚那样活跃,只是蔫蔫得趴在围栏里,尤里西斯差点以为还以为它也跟主人一样生病了。
《美狄亚》首演那天多卡斯去看了,布莱克留在家里,回来之后它就不见了。她失落了很久,说这周一直有一只雪枭停在她的窗外,也不做别的什么,偶尔还会绕着她的房子飞一圈,布莱克看起来对这只雪枭很感兴趣,但是这是保护动物,而这里是二楼,她不可能让它去做什么危险的动作。
但是曾经的流浪狗看起来还是找到办法跑出去了,选择了回到街头。
多卡斯看起来决定要有一段时间不养狗了。
1994年的8月末,小天狼星终于找机会拿到了哈利用海德薇寄来的信,关于他额头伤疤和梦里的场景,他动身北上,准备和邓布利多商量相关的消息。
中间他回来过几次,多卡斯还是依旧无知无觉,装满魔法书的箱子堆在一边。他知道她大概是真得成为麻瓜了——放弃魔力,留下生命。小天狼星尝试过向邓布利多求助,邓布利多对她进行了一次摄神取念,最后的结论是表示他也无为力。多卡斯在自己的头脑里搭建了牢固的监牢,从此只停留在麻瓜世界已知的小岛里,不再扬帆出海进入巫师世界,而轻易触动这座监牢的结果很可能是死亡。
某种意义上,那个被格兰芬多的宝剑选中的无畏而有骑士精神的人的确已经死了,现在活下来的只是多卡斯·梅多斯而已。他忽然想到,其实她当初在凤凰社的时候已经有了这样的倾向,她不过是把执行任务当成另一场戏剧看待,在巫师世界的死亡对多卡斯来说不过是一场永远不用再演的戏——从此这个世界对她就变成了像黑魔法一样未知而不可名状的存在,因为它的混乱癫狂与无可挽回。
而他还将在这个世界战斗下去,直至死亡。
如果他在战争结束的时候还没死,那么他会回来找她的,或许做一个在麻瓜中隐藏身份的巫师也不错,未知的就让它一直未知下去,只他一个人记得那些黑暗与杀戮也挺好。
1996年4月,尤利西斯家的柯基生了小狗,分了一只给多卡斯养,她在路过商店的时候买了一大捧红玫瑰。
相传红玫瑰是由爱神的情人阿多尼斯的鲜血染成。在近东的神话中他是代表春季的俊美男神,身形高大,令世间所有人物在他面前失色,他正在4月死去又重生,血液落在地上生长出红玫瑰——代表季节轮回的神明阿多尼斯后来被出口到北欧,成为光明之神巴尔德,祂最后死于槲寄生制成的箭镞,槲寄生悬挂于橡木之上,古雅利安人认为那是太阳储存生命力与火光的仓库。
此后,多卡斯间歇性精神失常的症状再也没有出现,所有的晕厥,发烧,谵妄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不再来打扰她,梅林的世界沉入了意识的海底。
拉维尼娅曾经来看过她,她给的解释是——那只她曾经收养的流浪狗可能驱虫做得不彻底,她在那段时间被弓形虫感染,不过现在看起来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