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十年代希灯,出道偶像希x大学生灯
*本篇为上篇
或许是因为第一印象,武道馆在我记忆里总显得格外雄伟。第一次去武道馆是在两岁,父母领着我从九段下落车,在北之丸公园的绿荫下眺望八角穹顶上闪耀金光的拟宝珠。那时奥运会刚过去四年有余,通向场馆入口的道路两侧,绘着日之丸图案的金色五环旗依然整齐地飘扬着。虽然那场盛会举办时我尚未出生,但被父亲抱起来坐在肩上以便更好看清场馆全貌时,武道馆那种宏伟而庄严、以其独有的尊崇俯身张开双臂号召人们向它奔赴的气派还是吸引着我懵懂着向它伸出手去。父亲将我从肩上放下来,自己跑去架好相机,预备拍全家福。我牵着母亲的大拇指心不在焉地四下张望,公园里随处可见我这样被父母带来参观瞻仰的小孩子。可能对于我们一代人而言,将武道馆视作最高殿堂的种子就是在这样一次次游览中悄然种下的,但于我个人而言,真正产生“要登上武道馆”这样的想法,还得等到Yurishi在生日派对上兴奋地说出“目标武道馆!”之后。至于和灯谈到登上武道馆的梦想、谈到约定与未来,谈到我们的过去,以至于谈到父亲给我们拍全家福的那天,她也被父母带着在不远处的公园里观光,就更是后话中的后话了。那是我们从青春变得不再那样年轻的故事,是属于我们的,分处两所高中、两座城市、两个国家的故事。
离开三楼上的卡拉ok时,耳朵里残存的音乐依然嗡嗡地回响着。我走的是洗手间一侧的消防通道,这里日常无人经过,将厚重的防火安全门从身后合上,轻浮而欢闹的乐曲和歌唱声也咔嚓一下被关在了世界的另一侧,转身面对楼道里幽幽放射着绿光的安全灯时,心底也空落落地生出一种幻觉般的侘寂感来,脚下也像踩着冰凉的积水,随着一级级台阶降下嗒嗒嗒地波纹一般圈圈漾开,手于是也不自觉地朝一旁伸出去,像期待着握住谁的手一般握住向内旋的栏杆。每次聚会散场时我都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从热闹的包厢氛围里抽离出来,把自己一个人扔进地下停车场的货梯、消防通道、又或者是少有人走的巷道捷径,七拐八弯绕一气路后再重新连接回都市中去。可能我的耳朵被录音室的监听耳机和舞台上的耳返娇惯地太过头,已经忘了一群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声振屋瓦宛如高中教室才是生活的常态,以至于每次听爱音连吼完一十八首小甜歌,我都得在空旷到能听出回声的楼梯间里转上一刻钟,等脑子里滴溜溜转的杂音沉淀下去,才能重新慢悠悠地走上街道、走进电车,重新听见身侧过路的女生们嘴里蹦出的明星八卦和挥舞钞票拦的士的白领们急切而豪爽的高嗓门。就像交响乐中乐章的间隔,从高潮到寂静,指挥棒落下又举起,如此地动——静——动,俨然一套天成的循环,仿佛我一直都是为了如此调适自己的耳朵,而不是为了在无人处换上翻面穿着的外套、武装上鸭舌帽、纱巾共口罩墨镜,以及雨天必有的黑色连帽雨衣,好避开不知何时何地会刺向我如克格勃的狗仔镜头。
私心里我对自己解释说没有这样的必要,一来不会有记者跑到代代木来偷拍,虽然本社附近经常有艺人出没,但这里拍来的照片显然没有什么新闻价值;二来我暗忖那件事的风头早已过去,不会有娱乐记者追踪报道一个人几年如一日,即使粉丝也未必能爱一个人爱到恁久;三来——我抬头看向背后Miraculous Mermaid的海报,画面上我一只手扶在Yurishi肩上,表情僵硬得有些茫然。后来很是有些人批评说我一个人毁了整张一单封面,但聪美并不如此以为,还在演出结束后拉着大家在新宿站外的海报下面合影。恕我直言和海报相比那张合影才是真正的灾难,星歌与菊里笑得太张狂,Yurishi没在看镜头,从准备室开始她就在和那条卡住的拉链斗争,我则完全没准备好,脸上不知该作何表情手上也不知该做何动作,全团七个人只有绘里和希算是保持着偶像该有的镜头风度。后来我回顾那张太过青涩的照片,举着它对星歌感慨说照片上迷茫无措像是被拐骗进来的女孩和舞台上身着华服高歌恋曲的偶像,二者至少有一个是假的。她只是摆弄着吉他笑笑不说话。不会有艺人在大街上刻意站在自己的海报底下的。我如此莞尔,一边拂去刘海上沾着的雨滴,盖上兜帽,向正跑向我的灯招手。灯灰色雨衣的下摆随着步伐扑腾扑腾鼓动着,像是春天掠过池塘的灰雁的翅膀,无比清脆地向我奔过来。也许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这样的瞬间,我努力咽了口口水,这样想道。
沿着两人宽的人行道,灯小小的影子在路灯之间明灭着闪过来,道口位于两侧道路的下游,夏季首都圈的雨夜顺着坡道汇聚过来积成一汪浅滩。我伸手去接灯,一边提醒她留意脚下。灯接住我的手但将提醒原路送回,纵身一跃稳当当落在积水里,哗啦一下激起一大片水花,几乎浇灭半个东京。我下意识向后闪,连带牵着灯也向前扑,于是我们都跌跌撞撞向后倒退,圆圈舞似的转了好几个圈,从山手通浪荡到井之头通,好容易站稳脚跟,接着一齐放声笑起来。第八号台风过境后的残余气流还扣在东京头顶,绵绵的云和雨斜吹过来侵彻雨衣宽大的兜帽,沾湿眼眶和嘴唇,将我们的笑闹声也溶解进去,抬眼看时夜里十一点三十七分的富谷步道桥也摇摇晃晃。我将雨衣下摆掀起来,伸手去挎包里掏出手帕和纸巾,灯却潇洒摆手说用不上,只是弯腰将裤腿卷起来露出脚踝,踮起脚尖将凉鞋鞋膛里的积水抖搂出来。等我背过身将脸上裤腿上的雨水擦干净,重新穿戴好兜帽和墨镜时,灯已经神清气爽地仰面站在路灯下,橘黄色的光自她上方淋下,拴住她脚腕的凉鞋系带上塑料钻莹莹地闪光。灯见我准备停当,也紧两步跟上来。
“走吗?”
“走吧。”我应声。
从代代木到千登世徒步大约要走两个小时,轮到我和灯走这段路时,我们一般会把用时拉长放宽到三小时往上。这一大部分都得归功于灯,虽然和我一样是从小生长在东京的人,但灯似乎从不对都市里每日重复发生的细节与日常感到厌倦,永远像新上京的外地人似的走三五步就停下来观察一番,有时读路边咖啡馆门口立着的黑板,有时站在车站入口侧耳听漏出来的列车入站时刹车的金属声响和报站电子音,然后回头对我说终电刚刚进站。开始时我还有些惊奇地与她赌咒说时候绝没有到那么晚,但抬腕看表,时刻与灯说的分毫不差。还有时灯会停下来看玻璃电话亭里一边打着电话神色逐渐动容的路人,那天新宿一样落雨,我和灯远远看一个身穿驼色风衣的女子从站口出来钻进电话亭,从边上路过时灯扯扯我的袖子,我顺着她看过去,沿街的霓虹灯闪亮电话亭里女子的面庞,隐约见得她脸上因激动而产生的红晕一点点浮现出来,接着是蹙起如乱麻的眉和盈起泪的眼角。我还在好奇于灯何以能像天线一般搜索接收都市里低气压的电波,灯已经攥着手帕站在电话亭一米前,俨然一个怯生生等着排队拨电话的外地客。等那女子出来,灯就低着头迎上一步,将手里的帕子递给她。对方也很有些讶异,从灯手中接过手帕抹干眼泪后竟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就将手帕往兜里装,反应过来后才连连鞠躬,半是道谢半是致歉。我尴尬地拉着灯躲进电话亭,向外窃望着看那女子是否走远。灯则捡起电话,从口袋里翻检出硬币,用右手捧着诚心地塞进投币口,一边在拨号盘上按下号码。
“灯要打给谁?”我好奇。
“打给很想念的人。”
她如是回答,转身看向我,七色的霓虹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变幻。几秒之后,我口袋里的BP机铃声大响。
这种时刻我总会格外感谢东京、感谢人类创造的城市、感谢涉谷、新宿、丰岛一路绵延的商业区。一九八零年代是我见过最好的年头,JR和都营地下铁运行繁忙,居酒屋日日爆满,步行街不分白天黑夜行人如织。每个人都挂着一样的疲倦却充实的笑容,呼唤着你跳进去,跳进这一千万人的海里去,仿佛不分贫穷或富有、美貌或丑陋、声名火爆或默默无闻,只要加入进去就能永远不停地笑闹,自有四通八达的首都高和招手即停的的士载你去想去的任何地方。我很享受这样的时刻,能与灯并肩走着而毫无被人认出的负担。尤其是雨天,黑色雨衣让这样的安全感更上一层,仰起脸长长地呼——吸——,看着两人呼出的白气在沁凉的雨夜里逸散开,逐渐混杂在一起,会觉得周围的世界逐渐安静下来,直面的雨变得缠绵,浸润两人的关节、指缝,将手交缠起来。连路上盘查流浪汉和不良少年的巡警也慵懒起来,稍微坦荡地对视一眼,也就马马虎虎地放你过去。西参道一侧的人行道到深夜里少人行走,我飘飘荡荡地晃到灯身边,我的手与她的手无心地交错勾连又分开。灯习惯将手伸出雨衣的袖口,被雨淋湿的掌心凉且滑腻,像一尾鱼。走在明暗相间如窗格的灯影里,我伸手钩住灯的小指。
“冷吗?”
灯不说话,鱼儿游进我掌心。
我牵着她向前走,我们身前是新宿背后是涉谷,两片灯光海一样漂浮在夜空,参宫桥连接南北,如一道浅浅的海峡。灯虽然对都市很感兴趣,却一向不太识路,总是安静地跟在我身侧,像邮轮跟随引水船。这是为数不多让我在灯面前感到自豪的时候,毕竟和她的诗、她的星星和她那么多的奇思妙想比起来,我能做的事,连同当红偶像的身份在内,都显得那样渺小。甚至连散步中引路的职责也是灯给我的,我们第一次如此在雨夜的东京漂流是在灯大一那年,彼时大家都还有时间、精力和数不清的借口碰头,五个人的生日、第一次live成功的纪念日、羽丘月森花女开学院祭的日子,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都能成为我们凑在一起鬼混的理由。成年后酒精限制解除,五个人就更有理由喝酒胡闹直到深夜。某个喝了酒就会重燃吉他主唱梦想的家伙酒品尤其恶劣,醉酒前吵吵嚷嚷烂醉后呼呼大睡。那天我们四人分别抬着手脚将她搬运出门,给爱音素世叫好车送回家,看着乐奈登上电车。灯望着列车远去,突然说想沿路去羽丘和花咲川转一转,此前每次聚会大家都会去三所学校门口各拍一张合影。
“今天没有合照,”灯隐约有些失落。“大家好像都忘记了。”
“是闹得太过头忘了吧。”我答道。“以后还能补上的。”
假期的花咲川不对外开放,于是我和灯只是在门口掠一眼就匆匆过去,羽丘的大门看守倒是很意外地松懈。我和灯只稍微将伞抬起来些露出半张脸,保安就毫不生疑地容我们进去。我和灯在漆黑一片的教学楼廊道里穿行,一间间地巡视上了锁的教室。灯的记忆力超乎寻常地好,三年高中里换过的教室,方位、大小、设施,她都记得分毫不差。最后她领我去顶楼看一整层的社团,预备给我介绍天文部的活动室,但我和她打着手电在顶楼上搜索了半刻钟,终于没有找到天文部灯的影子。我最后所记得的是灯端着手电照着曾是天文部室的那间屋子门口空荡的门牌底座,不说话,只是咬着嘴唇,露出倔强的神情,像是决意好了要去对抗什么。从楼里出来,我撑开伞向外走,发现灯没有跟上来,回过头,灯正站在原地抬头望着黑沉沉的楼宇。
“灯?”
穿过歌舞伎町,都道305笔直向北,沿着道路两侧侍立的灯杆看过去,幻觉中能看见道路尽头转弯汇入的电车。我问起灯大学里的事情,灯自然滔滔不绝地开口,讲到一半又忧心抢话过了头,停下来不安地看我一眼,又往往不等我开口说“没关系”就接着讲下去,实在可爱得紧。
“…最近为了毕业论文的选题又把天体物理的课本捡出来看了一遍,有些当时搞不明白的问题,回过头再看居然能看懂了。放假前给教授交了一版选题,如果通过的话,这次回去就可以开始准备了。”
“时间还来得及吗?”
“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灯扳着手指。“应该够的。对了,立希之前住的房间我也一直保留着,回去之后要趁着京都的秋天把被子重新晒一晒,立希什么时候来的话,直接就可以住。不过说到论文的话,有些天文观测的原始数据很难拿到,要用花山的话流程也很严格…”
“要不把灯做的那台望远镜带去吧,这样灯自己也能观测了。”
“那个太小啦,能看到的星星也只是几个光点。”
“灯什么时候去京都?这次会多住几天吗?”
“嗯…后天就回去…如果立希什么时候再去巡演的话,我一定会去看的。嗯…还有,明年的毕业典礼,立希会来吗?”
我一时有好多邀约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只好扭头不再看灯的眼睛。
“要去羽丘看看吗?”对着夜空,我这样问灯。
到达羽丘门口时已经过了零点,雕花铁栏杆校门紧锁着。雨渐渐飘得紧。我和灯徒劳地绕着校园转圈,凭那些黑夜中阴翳的轮廓猜测校园里布局陈设是否依然故旧。绕过三圈后,我们在街角停下,路口行将结束的红灯和远处高楼顶的防撞灯一同呼吸似的闪烁,隔着雨,像落在地上的星星。围墙里高大的白玉兰树撑开亭亭的伞盖,一路铺开出来盖在我们头顶。玉兰的花期已经过去,数不清的手掌大小的花瓣落在地上碾作尘泥,泡在雨水里,像水漂不起的弃舟。我突然想起我和灯第一次夜游,那时灯也站在这样一棵玉兰树下面,头顶是柔柔的枝荫,脚下是数不尽的从春夏渡来无法再航行的花船。隐约地,我窥想到那天灯为何面对着黑沉的教学楼出神,因为回忆是件伤神费力的事,不幸的是世上的物象总不可靠,必须竭力把对一地一事一时的印象全变成以突触和神经电承载的心绪,才能保证睹物所生的情能有所归宿。这毫无疑问是逆水行舟,但生于河心,我们只能划桨。越积越深的夏雨开始显得冰冷,我将手穿过灯的臂弯,动作僵硬地想将她拉近些再近些。或许我有些晃神,以至灯叫我时,我还盯着兜帽檐上滴落的雨水。
“立希?”灯转到我身前。“累了吗?”
无言,我顺着雨流沉进她怀里。生日快乐。她说。我将灯抱得很紧。谢谢灯。我说。突然觉得要多记住你一些。
那天我和灯在逐渐加重的夜雨中又多走了两小时,从羽丘出发沿电车线绕路去花女和月之森,两所学校也都大门紧闭。可能我们穿着雨衣深夜游荡的装扮不像学生,管理人远远看见我们靠近就站起来,一直警觉地目送我们从门口掠过。路过花女时灯有些不甘地站在路口,和门口逡巡的保安四目相对,看着他裹起从岗亭里出来,隔着厚厚的雨摆手驱赶我们。我和灯相视,斜飞的雨从领口漏进来。灯罕见地显现出不悦来,将兜帽的系绳拉紧,一双眼睛藏进阴影里,拉上我踢踢沓沓地走,每一步都在积水的路面上翻起一层波浪,哗啦哗啦蛮不讲理地撕开沙啦啦落雨的背景音。我不做声挽着她,凭印象在小巷里钻进钻出。灯大约终于是走累了,哗啦啦划桨似的脚步声变得越发低而慢,靠在我身上的重量也逐渐增加。半挽半拽地,我们登上天桥。我伸手拽拽灯的帽子,灯整个人缩进雨衣里,整个人蓬松如行将腾空的气球。积水顺着天桥的阶梯流下去,和道路上的水流汇集起来,泛滥横溢如横穿都市的江流,反照着街灯,好像整个城市全部的今晚都正在桥下随水流走。灯抬起眼来,我很想说些宽慰的话语,但灯自我开解地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快,她只是摇摇头,转身,微微出汗的右手从我掌心里抽离。
“下次吧,”灯背对我,语气轻松。“大家一起散步。总有一天可以的。”
总有一天的。我应和着,在她背后轻声挥手。灯一点点走远,下天桥时,灰色兜帽的小小脑袋转过来,最后向我一侧投来一瞥。下意识地,我知道自己应当挥手致意,但离开了灯,风和越来越密集的雨线都终于得逞地钻进我身体里,让我觉得冷且萎缩。似乎于我而言灯和世界分居在天平的两头,灯离我愈远,在我的视野里愈渺小,世界就越展现出它本来的样貌,越来越居高临下地向我压迫过来。我不知道灯是不是有与我相同的感受,但那天晚上在天桥上,我忽然有些能理解灯站在电话亭里,在我面前拨通我的电话的心情。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第六感,我们在四处弥散的霓虹里抬起头向天空眺望,似乎能隐约听见录影机里胶卷旋转的声音,预感到这一镜要结束,于是提前感伤起来,似乎我们彼此依偎诉说情话,都是为了电影结尾准时响起的忧伤的钢琴曲。一开始的相遇就是为了准备告别。真不公平,坐进出租车掀开兜帽,雨衣褶皱里潴留的雨水哗啦啦留下时,我这样想。汽车在道路尽头掉头回南,窗外的灯光溶化在玻璃上的雨珠里,像许许多多闪灼的眼睛。明年会好起来的,我闭上眼。等到等毕业回东京,都会好起来的。
回到事务所楼下,时钟已过三点。凌晨的代代木,街道两侧高楼上的灯饰依然闪亮。我仰头端详事务所楼上六层的灯光,几个房间都黑着。这样正好,不必操心回去时被曜子女士领着她们在门口堵个正着。回头确认无人跟踪,我叫下电梯,将二到六楼全部按过一遍,在四楼下电梯,顺安全通道下三楼,穿过两道防火门踏上楼外的防火梯,摸索着一级级登上去。这是菊里教给我的,勤绕路,多拐弯,电梯多按几层让人看不清你要去哪。说这些话时菊里一本正经的表情很难不让人怀疑她是否看特工电影上头。但被她拉着在事务所楼上楼下演练几遍,以至于亲身实战过后,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套方法用在甩开娱乐记者上实在卓有成效。于是每次我与灯见面回来都会如此折腾一番,在离事务所还有一个街区的时候下车,走进沿街的咖啡馆再从后门出来,在SENSUI的大楼上上下下好几遍后走防火梯上六楼。即使是在现在,即使我已经确信身后没有不怀好意的记者的长枪短炮,我也坚持把这套流程全部做完,这并非出于谨慎,甚至很多时候我都会想,如此表现得鬼鬼祟祟,是否反而还会引人怀疑。但这样想过后,这种空对空的反侦查倒显得更加严肃且刺激起来,似乎我与灯真的顶着不计其数的刺探的眼睛幽会着。这种猜想令我战栗且兴奋,一想到我正与灯并肩对抗全世界,日复一日的声乐歌舞练习,以及通告、综艺节目、巡演并粉丝见面会都变得可以忍受了。或许这样确实不对,但身为偶像的我确实在把灯当作偶像崇拜着,好像我们为彼此的爱所受的苦可以像迪士尼集印章似的累计起来,会有神明在某处一丝不苟地计数,集齐相应的数量就能换回等重的幸福。至少,至少躺在事务所顶楼宿舍六平米的单人间里时,我如此相信着。
说起来,我一直以为是我年纪太小来得又太晚,事务所才将顶楼上最后的小单间分给我。有限会社泉水对旗下偶像管得很严,事务所顶层被专门划出来改成公寓式的小套间,其中大者十七八平,小者不足十平,二三十号年轻女孩就这样挤挤挨挨吵吵嚷嚷住在一层楼上。Miraculous Mermaid所有的四间坐落在西边走廊的尽头,正对着消防梯的出口,属于我的那间又顶在角落最里侧。我入团时另外三间都已住满,我右手边第一间属于星歌和菊里,她们之前似乎属于同一个乐队,或许也正是因为同为乐队人,我与她们两人的来往也最多;第二间由Yurishi和聪美分享,Yurishi自我进团那天起就染着一头耀眼的红色长发。相较之下聪美则朴素得多,不登台的日子总是穿着素色常服,要么就是一套四季不改的镶蓝边白色体操服T恤,神情也总有些谦和得过分。最外侧坐落在西走廊与北走廊岔口的一间住着希和绘里,她们可能是全团最符合传统意义上偶像标准的两位,时刻开朗阳光的笑容、永远严丝合缝的唱跳,以及对一切或明或潜的行规都真诚信奉并亲身实践,从未流露疲倦的,天生的偶像的心。
我至今仍记得我在曜子女士递过来的合约上签字,搬进事务所大楼的那天。我拖着齐腰高的行李箱从电梯里出来,沿着西走廊一边数门牌号一边往里走。彼时Mermaid已经接近成团,我入住时正值舞蹈课结束,几间屋子一溜半敞着门,我推着行李箱歪头向里望,绘里站在房间中央立起脚尖转圈,没扎进丸子头的金发飞散开来;Yurishi坐在床边双脚悬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路过门口时,菊里正从床底下掏出一罐啤酒,见我在门口又忙不迭塞回去,然而两分钟过去,我还没打开行李箱,她就来敲我的门,手上拎着一罐未开封的啤酒。
“来一罐吗?”她扒着门框。
“可我还没成年。”
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时常惊讶于我们这样风貌各异俨然来自不同世界的七个人何以那样顺利地成团,甚至一路稳定活动五年。毕竟与其他人不同,在从业余组的六千人海选突围之前,我还从没考虑过成为偶像这个选项。我也不知道那天MyGO!!!!!的live现场,曜子女士何以在五个人中独独选中我这个高三学生递出了名片和那份报名表。很久之后的那个上午,我与曜子女士在新宿的咖啡馆见面,我从她手中接过那张约定好的支票时,我又将这个问题重新问过她一遍,而曜子女士只是摇头说她自己也不记得当时的想法。好在我安慰自己说我是个适应力很强的人,可以在RiNG做咖啡也可以在MyGO作曲、能住进家里的主卧也能适应事务所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扇衣柜的窄屋,那么既然我能上台打鼓,也就一定能上台唱歌——我这样劝解自己。
难解的是礼仪与台风,我始终不太适应聚光灯正对自己的场合,和粉丝一对一交流时也常常不知道该持什么样的表情,最后呈现出一种冷漠与紧张兼有的生分神态。出道第一天起就不乏娱乐媒体拿这点做我的文章,有时候一边努力告诉自己不去想这些评价,一边还是忍不住去报刊亭买报纸杂志翻到娱乐版块找关于自己的消息,看完后再一边抹眼泪一边捆起来塞进床底下。正式出道两个月,我照常读完娱乐板块上挖苦我的新闻,将报纸折成四叠捆进床下的废纸堆。
“立希是那种会在报纸上找自己新闻的人吗?”
没留意半开的门,我抬头时,星歌正站在书桌前,双手叉腰在房间里寻地方落脚。“好小的房间…立希住在这里不觉得挤?说起来立希还是高中生吧,你那么小,又是本地人,为什么不让曜子通融一下放你回家里住?”
“在这里也挺好的。”我想着姐姐房间里偶尔传出的小号声,边说着边给星歌挪出一块地方。星歌也很不客气地在床上大字摊开。“前辈为什么来找我?”
“菊里打呼噜太吵了。”
我关上门,继续蹲在地上收拾一叠叠的报纸杂志。星歌从床上支起来,斜躺着看向我。
“每天看这些真的开心吗?”
“不开心。”
“那为什么还要看?”
“为了…为了让自己走下去吧。”我努力给自己找补。“我只是通过歌唱选拔入团的,也不了解偶像到底要做什么。有时候想,如果这样浑浑噩噩下去,或许有一天就会选择放弃了。所以要不停地看这些,知道自己做得还很不够。”我想着绘里和希在台上的神采,隐隐觉得有些呼吸困难。“这样的话,就算还没有目标,就算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可以逼着自己变好了。”
“像笨蛋一样。”这样的话一出口,我自己也忍不住发笑。星歌却只是歪着头听着,一边慢慢坐直起来。
“可我觉得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星歌的话一时说得我语塞,好在她没再纠结这些,很快就开始聊关于她的事情。我们聊起学校,我自嘲说花女对学生们堪称放养,她则不以为然说起自己和菊里辍学玩乐队的经历,顺便提起她家住的下北泽,聊起那里的酒吧、唱片店和地下乐队,聊起我们各自喜欢的鼓组和镲片配置。星歌说她来做偶像只是过渡,希望以后能凭借作品成为真正的歌手。她还聊到她还在念小学的妹妹,说总有一天要带妹妹来事务所玩,让我隐隐害怕,觉得这是否有些逾矩。中途菊里似乎是睡醒了,从隔壁屋串过来找人,于是她也加入进来,三人在床上坐成一排,被褥和枕头被撇开堆在一边,显得摇摇欲坠,三人你来我往的话语声混在一起盘旋着向上升腾,堆积在房顶上,整间房子像是旅途中颠簸的车厢,使我常常疑心会不会有一盏悬在头顶的白炽灯突然照下。聊到兴起时,菊里突然提议说要一起唱歌,我被她俩挤到单人床的一角,蜷着腿坐在那,懵懵懂懂地应声。
“唱什么好呢?”
“就一单吧,大家都会唱。”
我从橱柜里搬出录音机,将练习用的伴奏带塞进去,按下播放键。那时我还不太习惯上台唱歌,相较于舞台上耳返中传来的伴奏,我总觉得练习时听伴奏带跟唱的状态要更好,连带着也更喜欢练习时磁带装进录音机里,盖上盒盖时的咔嚓一声响,觉得它比舞台上响起的演奏声还要更庄严。不过我还没试过在演出和练习以外的场合唱歌,因为——因为没有想好应该唱给谁。但那天伴奏响起,星歌和菊里起头开唱时,从胸腔里升起的震动还是催着我开口。或许是因为那首歌的名字吧,娓娓道来的、直入心底的,让大众在多年之后再提到Mermaid时仍然会第一时间想到的,《Feeling Heart》:
“…あなたと逢ったあの日から/どんなときにでも/全てを感じられる気がする
ただあなたがいるだけで/そばにいるだけで
Forever you're my only Feeling Heart。”
奇怪地,那天一首唱罢,星歌和菊里都在夸我唱得好,说我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但意外地是适合唱抒情歌曲的料子。但在我的记忆里,关于那个下午最清晰的画面却是斜靠在床头轻声哼唱的星歌和盘腿坐着打拍子的菊里,以至于后来我一直都觉得星歌就应该是那天我所见的样子,仰着头,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声音略低哑而潇洒,像每个女孩少女时代都曾向往的那样,能过尽千帆而不回头地唱着歌继续走下去。我反驳说并不是我唱得好,她们觉得好听只是偶然场合下的偶然现象。星歌只是和菊里相视而笑:
“稍微有些凭依系的感觉呢。”
“是啊是啊,”菊里点头。“立希唱歌的时候真的很投入。不知道是在想着谁呢?”
想着谁呢?我问自己。
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住在事务所里,在每天训练和商业活动的间隙,在晚训散后反映过道灯的素色瓷砖上,我确实真切地想着灯的事情。正式出道后的头半年是组合活动最繁忙的一段时间,作为时下公司的主推,各种宣传资源包装手段都不要钱似的用在我们身上,今天录完节目明天又要上采访,销量和人气也节节攀升,一天天过去的时光像演播室不断闪烁的镁光灯,好像梦想和蛋糕上的草莓一样触手可得,伸出塑料叉子就捞得到。我作为团里最小的成员,一边觉得与有荣焉一边暗自觉得受之有愧。我将那些写满恶评的报纸杂志从房间床下全部清出去,但每次谢幕和队友们拉着手成一排鞠躬时,我还是会像从前乐队演出结束后坐在后排的大鼓后面接受观众致意时那样,一边高举起鼓棒,一边暗忖那些喝彩中有多少是给到“我们”,又有多少能漏到我自己身上。不同的是从前尚可坦然地与灯,与爱音素世乐奈一起分享那份小小的骄傲,但现在混在各有长处的前辈们中间,我再不敢说这样的话。面对更优越的人们时我总是这样,一边憧憬向往一边不服气,一边不服气一边又明知自己确实不配与她们平等的地位,如此来来回回地自扰,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可终究也没有人能看到。只有上台时的空荡感是真实的,排在七人纵队的倒数第三位登场,恍惚中觉得世界天旋地转,台阶踏在我身上咚咚地回响,而我低着头空空如一盘等待录影的空胶卷。
如果是灯在这里会怎么想呢?我不可遏止的疑问。但MyGO的活动已因为我的脱退而近乎完全停止,不常去学校后,我与灯最后的联系也近乎断绝了。以往我每天搭电车与灯一同回家时我们都不常说话,或许那时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还长,还有更多的时间,更好的场合,比吱吱呀呀摇晃的电车车厢更好更安静,更只属于彼此,够我们不知疲倦地说话。但又一天从公司的商务车下来,即将走进电梯回到六楼上我的小房间时,我却看着路边栎树下礼物盒似的电话亭走不动道。或许、可能、义不容辞地,我应该给灯打个电话。我这样想。但投入硬币拿起话筒说出“你好”之后,又惊觉这个电话永远也拨不出去。这是星期二下午三点二十三分,东京的建筑繁忙而街道空闲。我意识到灯、素世、乐奈她们都还在上学,没有人会来听这通电话,而我站在四四方方的玻璃盒里,握着听筒,期望有人会拆开缎带看见我,让我从遥远的电话线一头听见声音。
出乎意料地,灯当晚就来电话给我,而且直接把电话打到了曜子女士的办公室。天知道她从哪里查到的号码,从练功房里被叫出来时,我一时以为舆论终于征服了事务所,投资人们已经打算要将我扫地出门。在五层到三层的楼梯转角上我故作轻松地告诉自己被开除也没关系,不过是回去做高中生而已,而且回去就又能见到灯了。
而紧接着我就听见了灯的声音。
“…喂?喂?”
“是我,灯。我在听电话。”
灯明显兴奋了些,虽然她的声音在电流声和环境音里显得远远,但依然能想见灯握着话筒等待,猛一下直起身的样子。我一边想象,一边忍不住微笑。灯说她正和家人逛街,用路边的电话亭给我打电话,还把听筒移开,给我听礼品店里传出的圣诞歌,虽然听不清歌词,但丁零零的铃铛响还是能清楚的感觉到。灯问我想要什么样的礼物,我有些敷衍地说给我两分钟思考一下,一边却漫无目的地想象电话亭里灯的模样,想象她的灰色厚毛线围巾、白色绒线手套,想象她被经过一道玻璃柔化了的霓虹灯照亮的稍微有些发红的脸,一边用手指在桌面上的浮尘中勾画,应该圆一点,不对,灯的脸到这里就应该稍微收窄些才对…直至灯连声在电话里叫我,我方才从自己的幻觉里回神,胡乱说了个回答:
“想看星星。”
“看星星是礼物吗?”
“那就是和灯一起看星星,这能算是礼物了吧?灯想要什么回礼呢?”
“想和立希一起看星星。”
我们一齐笑起来,窗外的灯影在脸上乱转。
“说起来,灯是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的呢?”
“因为一直找不到立希。去学校里,小乐奈也说很久没有看到立希来上学。所以就去找老师要了联络簿,联络簿上有两个号码,有一个是立希家里的。我想立希不住在家里的话,另一个应该就是事务所的号码,或许能找到立希也不一定。所以…所以就打给立希了。”
“让灯担心了,对不起。学校那边之前已经讲好了,因为不用考虑进路问题,所以只要保证最后考试能及格就可以,平时不出勤也没关系。灯以后打算怎么办?“
“想去大学读天文。不过日本专设天文专业的学校不多,要求也严。不过最近有在好好努力,还有…嗯…立希是不是很忙?”
“才没有呢,灯继续说就好。”
“还有…最近在看立希的节目,觉得立希快要消失了。采访的时候也是,唱歌的时候也是,立希明明很了不起的。我…不想以后见不到立希,所以想和立希说话,想这样告诉你。”
“灯愿意看见我唱歌吗?”
“当然愿意!立希一直都在照顾我,鼓励我前进,所以我…”
我向后倒进转椅里,电话机被拉长的话筒线拽过来。“会的。”不知道灯是否在听,我只是自顾自地对着话筒讲,像是某种誓言。“哪怕是为了灯也好,我会成为最动人的偶像,唱最感人的歌。我一定会的。”
曜子女士站在办公室外面,隔着百叶窗看着我。等我放下电话,她才推门进来。“家里人?”
“是的。”我答道。
常让人误会的是,我和灯都未告白过。但我私心里早把灯当作和恋人一样,甚至比恋人还要重要而神圣的人。或许就是因为这通电话的缘故,我一直很为我与灯的心有灵犀而得意,觉得这样的默契是普天下任何密友、任何爱侣都做不到的。那天晚上放下电话,我顺着落在电话机面板上横斜的树影望向窗外,看见和三楼办公室齐高的,放射橘黄色暖光的街灯。我福至心灵地觉得“灯”真是个好名字,和灯一样明亮、温柔却坚定,让人忍不住依靠、信赖、想要守护,即使花上一辈子也觉得是种幸福而不是负担。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天的来电显示号码,可能对灯的想念,种种复杂而难以分开提炼的心绪,都已经溶进那夜的灯光,化成挺拔而疏阔的冬天的街树,始终支撑着我,庭庭地罩在我头顶,以至于后来我送灯去京都念大学,一身墨镜口罩化装停当出现在机场时,也没有像我曾经想象过的那样过分感伤。隔着机场安检处的落地玻璃,我拾起双向话筒向灯告别,灯的行李车上载着大大小小几口箱子,乖巧地横在她身侧。
“还是没能和小立希一起看星星…”
“没关系啦,等订的那台望远镜到了,再和灯一起看也不迟。”
“还能经常见到立希吗?”
“会的。”我踢踏着脚尖想着。“Mermaid总要开巡演,等巡回到关西,我就给灯送头排的门票,演出结束再和灯一起散步,单独唱给灯听。”我将手掌贴在玻璃上。“要牵手吗?”
出乎意料地,灯将脸凑过来,把额头贴在玻璃上。我愣了一下,将电话放回原处,也俯身贴上去,隔着玻璃和灯额头相碰。去吧,我说,一边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灯。
“有我的心陪着你。”
曜子女士似乎记得我的事情,灯打来电话后一周,她叫我去办公室,送我一个当时最新款带液晶面板和文字显示的BP机,每周还特批两个晚上,让我在声乐课结束后自由使用她的座机,我与灯的通话自此开始。头几个月她还不时让其他队员进来监督我,怕我漏嘴讲出商业机密,但到后来这种监管也慢慢变成一种过家家式的环节了。有时我会按下免提,让灯和坐在我身边的队友打招呼。灯开始时有些羞怯,但听多了我这边的谈笑声,也变得大方起来,主动和我们搭话。所有团员中,灯和聪美与Yurishi聊天时最为放松。Yurishi常讲些不着边际的脱线玩笑,灯虽然第一时间听不懂,但还是尽量用自己的理解往回找补,每到这时电话两头的四个人总会在一阵默契的沉默后笑成一团。聪美是地方出身,平时总是和家里信件联络,和我熟起来之后就开始借用我的BP机和通话时间。时间一长我就逐渐变成团内通信站式的角色,工作忙时大家会等到我和灯通话的晚上,排着队等我说完,然后一个个拿起话筒,叽叽喳喳给家里报消息。去外地演出时大家也留我的BP机号码,一有事打给我转达消息的电话就响不停。虽然传话送信麻烦又费神,但真做起来我还是觉得重任在肩,每次在办公室将话筒递给她们,将话带到位,都令我欣慰且满足。和此前在MyGO时一样,我好像总是这种给自己找罪受的性格,仿佛不背负一些别人的愿望、烦恼或者需求,就不配活在世上似的。我就如此生活着,在队友们分我的时间打电话时替她们拉开办公室的窗帘,让那晚照耀着我的街灯光也照在她们身上,希望如此她们也能分享些许我曾经感受过的慰藉。甚至于媒体炮制出那桩大新闻的晚上,我还在满福冈找公用电话亭打电话。那是巡演的倒数第二站,隔天我们会起程去大阪。我和灯约好了送票给她,将关系者席的入场券用挂号信封了寄给她,演出定在二月十四日,但直到十二日晚灯也没来消息,电话也没有人接。后来我知道那晚灯正为了躲开记者和好事的同学而逃出学园,在清水五条附近的旅馆暂住,那张门票停在邮箱里,并没有人取走。
「Mermaid成员椎名立希疑似地下恋情」
「偶像失格 Mermaid成员椎名立希恋情曝光」
一九八七年二月下旬,几乎全日本的报纸杂志娱乐板块上都刊载着这样的新闻标题。甚至能如此写的媒体都堪称新闻界的良心,因为最早报道这档消息的《周刊文春》是这样写大标题的:《80年代的叛逆:Mermaid椎名立希同性恋情》。这篇报道从内容看相当翔实考究,从我常被批评的营业冷漠和对男女粉丝的态度差异出发提出猜想,辅以偷拍到我与灯疑似牵手散步的照片,并以约会时间与京大假期安排恰好吻合加强论证。报道最早刊登时没掀起什么水花,事后复盘起来引爆舆论的似乎是我在福冈公演的mc,那句“分享思念的心、无论相隔多远或面临怎样的困难”被解读成了对当时不在场的灯的隔空告白,媒体自此蜂拥跟进。
十三日晨我收拾行李预备在酒店楼下集合,绘里过来知会我说明日公演取消,紧急返回东京,曜子女士希望和我单独谈谈。
“那报道是在造谣,”我下意识回驳。“不…不是,我是说…抱歉。”
三楼办公室的布局我已相当熟悉,但以这种被询问的姿态进门,即使事先已经想好了辩驳的说辞,甚至决意万一谎话被识破就老实承认。公司要解约也好要追偿也好都悉听尊便,我依然感到一阵不安。好在曜子女士并未拿我当犯人对待,我入室时她将将打完一个电话,一面将话筒放回原处一面在笔记本上勾画。见我进来,她便将红框眼镜摘下来折好,紧贴笔记本上沿摆在桌面上。宽大的玻璃台板桌面上摆放两只瓷杯,曜子女士给自己泡上一杯红茶,没等我开口拒绝,又捎带着给我泡了一杯。
“报道的事,是真的吗?”
“我愿意接受处罚,解约也好赔偿也好,我都接受。”
“这是什么?”她眉眼里少见地露出困惑的表情。“小孩子的过度联想吗?我只问你事实真假,解决方式不在讨论之内。我再问一遍:报道上说你和她,高松灯,正在恋爱,是真的吗?”
“我…”
“你说是假的也没关系。”
“是,前辈。”我吸了口气,直起腰,努力将衬衫扯得平直。“这是真的,从高中开始我就一直喜欢着灯。非常抱歉,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好了,你走吧。”曜子将眼镜戴上。“有什么想法吗?打算自己处理这件事?”
“没有,我…”
“同意我来处理的话,就先回吧。不要道歉,道歉只会耽误时间,我还有的是心要操。还有,”她随手递给我一张名片。“不介意的话,去休个假吧?我在东京也还算不缺房子住。打这个电话,有人带你去。”
我惶惑地收下名片要出门,曜子的声音又响起来:
“红茶,一口都不喝吗?”
没有转身,我保持着面对她的姿势,诚惶诚恐地退出房间。临走时,曜子女士还意味深长地冲我眨眼。此后很久我都还不明白那天我何以享受这般宽仁的待遇。曜子女士从峰城大毕业后,二十三岁起就在这里工作,总是以一副冷酷而凌厉的外表示人,红框眼镜、艳红唇彩、特意描出的上挑的眼角,以及即使冬天也从不用厚外套遮挡的西服套装。十三年过去,她担当过不少知名组合的制作人,培养出的知名演员歌手不计其数。事务所里很多人称她作暴君,叫她女魔头,但对她着迷的人也同样不在少数,据说缠绕曜子身上的桃色新闻甚至连有些艺人都自愧不如。那天我按她的指示在事务所里待到天色全黑,换上墨镜、口罩和假发套摸黑下楼,菊里很是出了些馊主意,指点我先假装离开,在附近的便利店买盒便当后转回来,再走消防通道出后门逃走,作为出谋划策的回报,那盒便当自然而然成了菊里的夜宵。我拨通名片上的电话,在约定地上车,黑色轿车曲曲折折南行,在世田谷绕了一圈后转向目黑,最后在鹰番的一座五层公寓楼前停下。司机帮我卸下行李,领着我上三楼,按响门铃。可能因为这附近住了不少对隐私格外上心的娱乐人士,一带的照明都很差,路灯昏白,楼道里干脆就没有灯。我站在门前,用力握住行李箱的拉杆,像立于暴海中的浅礁,害怕下一步就要踏空。望着猫眼里透出的光亮,我隐约听见屋里房门开合的响动和急促的脚步声。
“还有人和我一起住吗?”
门开了,头发湿漉漉、套着家居服的灯出现在我面前。
“…灯?”
晚上我并没和灯多说话。我将行李箱拖进空房间,自然地坐到镜子前帮灯把头发吹完。事实上我们也完全无法开口,吹风机开到二档后发出嘈杂的轰响,风扇呜呜转着,将我们没出口的话语吸进去吹得滚烫,再扑在我们脸上。用手指帮灯梳理耳畔的鬓发时,偶尔会碰到她被浴室蒸汽烘到发红的耳垂,灯微微抽动一下。我看向镜中她的眼睛,灯也恰当时地将脸扭开。心脏清楚地抽痛起来,我稍微咬着嘴唇,努力不让那股酸涩的气息冲向眼睛。手中的吹风机忽地一抖,滚烫的出风口碰上左手背,滚烫的触感刺得我立刻将手缩回来。灯像是惊觉什么,看向镜中的我。我将烫伤的手背过身后,装作无事地继续给灯吹头发。
“立希?怎么了吗?”灯的声音刺穿厚重的噪音传过来。我将吹风机举高凑近耳朵。
“没什么,”我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灯透过镜子看着我,我见她嘴唇翕动着,好像急切着想对我说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楚。事实上有关那天之后的回忆都像浴室镜子上的水汽一般随着第二天的清晨蒸发了。那一夜我睡得格外好,或许是因为没有事务所楼下快速路车来车往的噪声,窗帘也换成了更厚实的款式,又或许是因为知道灯和我在同一个屋檐下,总而言之,上午睁开眼睛时,我被行程和练习挤满的大脑第一次自己开动起来,准确地推算出了今天的日期:1987年2月16日星期六。
门外的世界寂静无声,推开门,灯并不在家。我终于有时间打量这套公寓的布局,简单的两室一厅,客厅的落地门连通阳台,一架能坐下两个人的秋千椅垂在那前前后后地轻轻摇。米色的布艺沙发上摆着一组橘色的靠枕,配上浅黄色的墙纸显得格外登调。瓷砖擦得透亮,电视机用防尘罩盖得妥帖,茶几上空荡荡,咖啡粉和茶具也关在柜子里。显然屋主人并不常住,只是偶尔来度个周末,整间公寓,连同它坐落的这片团地,都显出一种塑封起来的温馨感。我一边恍惚地觉得昨夜见到的灯像一场梦,一边走进浴室。梳妆台上并排摆着两个玻璃杯,左边的杯子里,灯画着企鹅图案的牙刷乖巧地靠在那。我俯身前去,伸出手摸牙刷上湿答答的软毛,前一个使用者洗漱时溅在水池四周的水渍沾湿衣襟,透过布料唤起冰凉的触感。我突然意识到,灯昨晚就坐在这里,安静地任我摆弄她的头发,今早她还站在这面镜子前踮着脚刷牙,而过不久她还会回来。前一天夜里被吹风机烘干的眼泪又趁隙击穿我。
太好了,这不是梦。伏在水池上哭,我这样想着。
厨房冰箱里还存了些冷冻的菜。上午剩下的三个小时都被我用来准备午餐,将一根冻鲜排骨从冷冻室里取出、解冻、剁开,白萝卜一根洗净,切成厚块,连排骨一起放入锅中。加入半个去皮的苹果,另外半个连着有些干皱的果皮一起啃掉。小葱一根用水冲过,剪碎进去,加水同煮两个半小时。透明锅盖上的气孔喷出蒸汽,锅里的汤发出咕嘟咕嘟干净的声响。这两个半小时里我很专心地好好想念灯。灯穿着灰色的风衣外套,一双手圈在袖筒里,倚着我看汤锅里泛起的泡沫,琥珀色的眼睛闪亮闪亮,很是个独一无二的二十岁女孩。干净、温吞,像封着一汪一百万年前的池水。
灯回家时我正掀开汤锅的盖子。其实此前我已经偷偷打开看过几眼,但一胡思乱想到灯回家的样子,就又规矩地将锅盖好。现在想起来我已经分不清那天灯推开门的画面到底出于我亲眼所见还是来自那几小时里我狂乱的想象。听见门钥匙转动的声音时我的鼻腔正被盐糖茴香八角的干爽香气和汤锅里温热湿润的气息充塞着,揭开汤锅的一瞬升腾的蒸汽首先模糊我的眼睛,于是我抬头,将视线转向尚未被白色覆盖的天花板。我看着蒸汽向上升、向上升,一圈圈盘旋,最后在墙顶上凝碎。这时有熟悉的手臂从背后伸过来,在我眼前举起一张企鹅创可贴。
“早上买来的。立希,还疼吗?”
其实一点都不疼,我想。但是被你碰到就开始疼了。太讨厌了,总是让人坚强不起来。
那天的汤我没捞到几口喝,不过没关系,那本来也是给灯准备的。两米见方的小餐桌上挤挤挨挨摆满了各式饭菜,我并不急着动筷,只是拉来凳子坐下,听灯有一搭没一搭讲她这几天的经历。四天前她从学校里跑出来,在京都的小旅馆里躲了两天,直到打通曜子的电话,才从京都被接回来。明明是相当动荡不安的回忆,但灯说起来却像毕业旅行一般轻松自在,惹得我有些想笑。三束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红的绿的黄的外壳,在白墙上留下红色绿色黄色的影子。楼道上下静悄悄,关上的玻璃窗外风声呜鸣。会有野鸭或者灰雁飞过吧?冬末纯净的天空镜蓝,坐在餐厅里透过客厅的落地玻璃门瞥见一角时,按捺不住地会产生这种想法。灯的脸透过餐桌上升起的热气微微摇晃,我忍不住感叹曜子女士果然是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过来的人,能如此巧妙地在都市中设计出这样一个隐居之所。灯絮絮叨叨说完自己的事情,开始问我以后要怎么办。
“灯要走吗?”我一时有些慌乱。
“要接着上课呀。”
汤锅里升起的热气消散了。我假装恍然地应下灯的话,接着开始谈天气、冷暖、即将到来的春季和晚餐的菜式,隐隐有些私心被戳穿的赌气。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与灯昼伏夜出,沿单行道散步去车站看半小时电车。灯很喜欢夜里进站列车从桥上滑过的场面,觉得列车像个发光的玻璃柜悠悠经过,每过境一班都是不同的样子。每天晚上灯靠着路口的电线杆仰望桥上的车站,车辆刹车启动时的金属摩擦声和电子报站音一起瀑布似的滚落下来。灯站在那里,等到路灯亮起就转身离开,手揣在衣兜里,背后拖着长长的影子。路口经过的汽车在灯身后的底片上留下尾灯红色的残影,像电影里被抽帧拉长的陈旧镜头。我借用街角便利店里的电话联系事务所,临走时给灯买一个紫米蛋黄饭团。曜子女士总让我再等等,说她自有安排。我索性当作从来没有这档事,每天上楼下楼,买菜做饭,自己戴上围巾口罩也帮灯改头换面,将她好不容易留长些的头发挽起来扎成一束。虽然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但每次从口袋里摸出那把被体温烘热的小小钥匙,还是有种尘埃落定的幻觉,觉得每天像这样与灯一起生活,将沸反盈天的城市关在门外,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欢迎回家。”我总是这样对灯说。《周刊文春》发了新的跟踪报道,从高中开始披露我和灯的故事,甚至还有不知从哪弄来的合影。但这篇报道反响并不如此前轰动,很快有人从我和灯出发挖出了MyGO,并指出那张被当作证据的照片是用乐队合照剪贴出来的。虽然“现役偶像恋爱”的话题热度依然居高不下,但已有越来越多的人怀疑起报道的真实性来。公司那边还没做任何回应,局面却几乎一夜之间反转过来而变得对我有利了。后来曜子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可以准备复出时,我问她这事是否当真就这样过去了,而她只是笑:
“娱乐新闻不都是这样,”她补充道。“而且人们都这样,喜欢掺着真话的假话,讨厌掺着假话的真话。”
过了一周我送灯回京都,顺便回事务所去报道,准备重启之前耽搁的最后一站巡演。灯打算从校舍里搬出来,在校外另租房住。月台上我将那张之前没送出去的票递给灯,白色的新干线列车在日光下泛着银。重启的大阪站巡演定在白色情人节,事务所给我特别准备了独唱新曲,既是宣告回归也打算回击舆论。而接到歌词时我却满脑子想着灯,想着如果灯在台下,听到这首《愛てる心》,会是怎样的心情。
演出当天关西下着雨,漫长的雨迹从zepp门口一直蔓延到馆内。上台时我总忍不住瞟灯的空座位,每看一眼那张空椅子,就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一点,似乎那张椅子空在那不是因为灯没有来,而是因为我总在看它。直到散场灯也没有到,但我还是有些隐约的希望,签售时还不停地往对位张望。但时间过八点后我也不再期望什么。如果灯现在还不来,今晚就赶不回京都了。我想着。不来也好,毕竟我让她这么困扰。到底是我不好。我努力掩饰叹息,一边给下一个女孩签名,她来的时候不算好,赶在人流最密集的时候来排队,轮到她时已经站了一小时有余。女孩个子不高,很瘦,格子裙紧贴在骨骼分明的肩胛上。即使如此她还是很兴奋,不停地说演出有多么精彩,我的歌声多么令她感动,还讲了不少关于她自己的事,劈里啪啦和机关枪似的,事先估计背了不少稿子。我一边签名,注意到她话里带些京都口音,觉得胸口有些发紧。
“京都来的?”
“是!那个…我叫美绪,非常喜欢您的歌。您是怎么认出来的?”
“声音啦声音…有个朋友住在京都,不是,我是说…平时稍微有研究过一些方言…”
“没关系,我相信您。”她看向我的眼睛。“即使那是真的也没关系,因为能在舞台上唱出自己思念的立希小姐,真的很美丽啊!”
是这样吗?我签名的笔悬在半空,有些发愣。
那场巡演大获成功,地下恋情的事很快也没人再提。我与灯如常每周通两次电话,边上坐一个人监督。曜子女士并没更多限制我,依然准许我去参加MyGO的生日会,随我在灯的假期里和她…怎么说,约会?我给灯讲日常练习,讲密集的日程,讲越积越多的衣物、装饰品和粉丝礼物已经让房间里几无立锥之地,讲我被日日重复的生活磨干净的时间观念,说我已经分不清今天到底是周几,日期和星期两者最多只能记住一个,灯就每次打电话前先来一次报时,像广播开场的报幕。她和我聊校园的风景,聊京都横平竖直的街道,说京都的铁道让她很放松,不像东京那样难记,总是害怕迷路。我则买来一张旅游,在脑海里按着灯的描述勾勒我从未亲眼见过的京都风景。我给灯唱歌,曜子不准我透露新歌的内容,我就哼一两段旋律给灯听。灯说她参加了JHU办的学术研讨会,有位教授很欣赏她,问她是否愿意去美国研究天文学。
“灯想去的话就去吧,家里怎么说?”
“爸爸妈妈那边没问题,但是去美国的话,不是不能常见到小立希吗?”
“我没关系…”我稍稍吸气。“是灯自己的事嘛。今年生日来东京过吗?还是我请假去京都陪你?”
“嗯…暂时保密。要给立希一个惊喜。”
搞什么嘛,这不是你的生日吗?我向后躺进靠椅里。那我就等着咯?嗯嗯,立希一定会很高兴。
“那个,灯,我觉得我很幸福呢。”没来由地,我突然说道。
“之前不幸福吗?”
“不不…我是说,有灯、有大家,每天可以像这样唱歌…我真的很幸福呢。”
十一月二十二日没有商业活动,全团照例上课、排练、录音。季节挨近十二月,天空也酝酿着将要落雪,灰蒙蒙地挂在那里,像是灯的头发。早晨掀开窗帘缝向外望时,我这样想。灯还是没告诉我那个惊喜到底是什么。因为其他组合要用录音室,我们团的录音时间被安排在傍晚。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整个四层只在南北走廊两侧开窗,楼道内也没有灯,只在录音室内才有照明,加之每次录制算上准备、收音、调试和时不时的推倒重来,往往要花费小半天时间,中午进门夜里出门也是常事。室内暖气很足,我们将外套放在屋外,只穿单衣入场。进门前我如常将BP机留在储物柜里,心里却想着灯什么时候会打电话进来。第一首歌录完的间隙,我们将耳机摘下来休息,门外隐约传来交谈声和行人走动的声响,我下意识向外望,但隔着单向玻璃什么也看不见。录音室的门嗒嗒嗒地被人敲响,我正要开门,曜子女士已经一把将门推开,从她背后探出灯毛茸茸的灰色脑袋。灯刚匆匆外边进来,身上还裹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整个人穿得鼓鼓囊囊,确实像摇摇摆摆的企鹅。没等灯开口,Yurishi首先认出了她,一边喊着“好可爱”一边凑上去对灯上下打量,其他人也不落下风,反倒我成了落在最后的那个。我捱到大家对灯拍拍摸摸个够,有些有余地凑近去。灯已经将围巾解下,卸掉臃肿的羽绒包装,敞开来等我靠近。见我走上前,灯便低下头蛮顶过来,正中我的心口。我搂着灯向后退了好几步,最后抱着灯一齐跌坐在地上。
“好了好了…生日快乐,灯。”
“曜子前辈叫我过来的,还说来之前不能告诉立希…对不起。”
生日派对设在三楼,曜子的办公室里。大家挤挤挨挨地拥入这个四年间我与灯无数次通话的地方。办公桌已经清理出来,厚厚的文件夹和日程安排表被摞在地上,独留下那台象牙白的电话机安放在正中。绘里将蛋糕端进来,她前脚刚进门希就将灯关上,弄得屋里怪叫声大作,我和Yurishi摸黑跨过地上摆放的塑料文件夹、笔筒、插花玻璃瓶、白瓷茶具、小仙人掌和凤尾竹,七手八脚扯开窗帘,透进一点路灯光来。灯将蜡烛一根根插满、点亮,音量大得能撼动屋顶的生日歌乱糟糟响起,我借光将纸板皇冠黏好,给灯戴上。
“许愿吧,灯。”
灯转身面向烛火,认真地闭眼,双手合十,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许过愿后,灯将头上的皇冠摘下来递给我:
“立希也来许愿吧?”
“大家都来吧。”我接过皇冠,将头转向一边,不让烛光照出我发烫的脸。皇冠首先传到希手上,她许愿能吃烤肉吃到饱而不发胖;接着是绘里,她倒很遵守许愿的教条,没把自己的愿望说出来;聪美许愿大家都能健康;Yurishi则接过皇冠,对着烛火大喊:
“Miraculous Mermaid要登上武道馆!”
大家一齐鼓起掌来,希立刻跟上说要在国立也办一次演出。“喂喂,”我打趣道。“愿望提太多的话,蜡烛会背不动的吧。”
大家笑闹着将皇冠递到曜子女士手上,她将皇冠端正戴好,面对烛火合掌:
“那么,我许愿小和纱能平安降生,健康快乐地长大。”
办公室里一瞬炸开来,除开我和灯,大家全凑到曜子女士身边,开始对尚未出生的和纱问长问短。曜子挥手让她们都散开,回来先吹蜡烛。灯憋足了深吸一口气,将二十二根蜡烛一气吹灭。街灯已经全部点亮,透过落叶的行道树往屋里投下斑斓的影子,落在地板上、桌面上、每个人的脸上,随着各人放肆的笑容摇摇晃晃。不知谁先喊了句“雪!”,所有人都停下来,一齐向窗外望去。是的,东京是在下雪——数不清的纯白的大朵的雪花从云端飘降下来,纷纷扬扬地落在树梢上、窗棂上、行道树的灯饰上,落在道旁的车辆上,落在人行道砖的缝隙里。无数的雪花像是指挥家向下压的手,号令这都市静下去、静下去,将一切的声音与光线都变得柔和,预备着将世界漆白,洗净整个东京一年来积攒的浮尘,祝福所有纯净的人们心底善良的愿望。这愿望里有Mermaid的大家的,有曜子女士的,有不在场的素世、爱音、乐奈的,当然还有属于我和灯的,雪一样纯白而光明的未来。
开过年来,我如约去参加灯的毕业式。典礼前一天我到达京都,在灯的出租屋暂住。灯租住在清水五条,就在当年她为躲避记者逃出来寄住的那家旅舍附近。我到时灯已经将屋子收检好,准备明天仪式结束,第二天就搬走。一居室的陈列极其简洁,白墙白瓷砖,一张布艺沙发、一张小茶几,餐厅里一张玻璃台面餐桌,红黄绿三色外壳的三束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晚餐后我和灯散步到鸭川边,春天暖香的晚风从河面上吹来,摆动灯齐肩的头发。白昼渐长的日子里,市政还没来得及将路灯的开关时间调成夏令时,黄昏时街灯就已亮起,水一样的光洒下来,照得灯趴在桥栏上的剪影格外润泽。灯将小半个身子探出桥外,望向河两岸居民楼里逐渐亮起的一个个窗口,隔着树林,高低远近错落的灯光如云般漂浮在城市中,随住民们的心跳和脉搏一起呼吸着。我学着灯的样子趴在桥栏上,两人的头发被风卷着挨在一起。
“灯在看什么呢?”
“在看窗户,”灯答道。“玻璃窗里透出灯光,像发亮的礼物盒一样。”
“真的啊,”我眯起眼和灯一起看。“说起来,灯确定要去美国了吗?”
“嗯。教授说之前延期的哈勃望远镜最近两年就要发射,等它投入使用就能拿到很多原始观测数据,现在开始天文研究正是好时候。爸爸妈妈也很支持,打算把池袋的房子出手,搬去远郊住,多出来的钱供我去美国。立希呢?”
“想上武道馆,”我笑着低下头。“认真的。虽然做偶像很累,有很多规矩,但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成功在台上唱歌的时候,也真的很开心。所以我想要登上武道馆,想要唱给更多人听,也唱给灯听。”
“好厉害,我都没有进过武道馆,只有小时候被爸爸妈妈带着去过一次…”灯一边说一边从钱包里翻出一张塑封的全家福。“立希要看小时候的我吗?”
对着路灯光,我凑上前去看那照片。一对年轻夫妇一左一右站着,灯的父亲将灯抱起来,好让镜头更方便拍下一家三口。灯趴在父亲肩头睁大眼睛,听话又懵懂地看向镜头,背景里武道馆八角穹顶上的拟宝珠正在太阳下放射着金光。我突然注意到背景里几个熟悉的人影,也是一对年轻夫妻,领着一大一小一对女儿。
“等等…这个…这是我吗?”
“好像是诶。”灯凑上来和我一起辨认。“真是太好了,照片里有爸爸妈妈也有立希…也许…也许…也许我注定了一定要遇见立希呢!”
望着春风里珍重地将照片揣起来的灯,我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席卷全身,忍不住上前一步将灯抱起来,一圈一圈跌跌撞撞地旋转,全世界的灯火仿佛都苏醒过来,绕着我们作灿烂的飞行。
“欸欸欸欸欸欸欸立希——”
我抱着灯,一直转到喘不上气来,才将灯放下,靠在桥栏上大笑起来。灯有些惊慌,但还是紧紧抱着我,伏在我肩头。
“我爱你,灯。”
“怎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我望向头顶光明的街灯。“因为我觉得,能遇见灯真是太好了。”
从华盛顿飞东京的越洋航班上,我揉着酸胀的太阳穴睁开眼睛。掀开遮光板,太平洋上正值日出,金红色的太阳从烧红的天际线上探出一半来,另一边幽蓝的天空上,新月和稀疏的晨星一同高悬。两天前我请了假送灯到美国去,顺道参观了JHU110年历史的校区。但此时此刻,在飞机上摸出我与灯在“The Beach”前的合影时,我还是有种不真实感。我与灯似乎总是在路上,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国家,彼此相望,遥遥地互相伸手、紧握,再分开,挥祝彼此向前走。我闭着眼靠在椅背上,沉沉地想着命运、人生与将来,想青春时代会不会给我们一块地方落脚,有温馨的两居室、松软的床和沙发,还有从天花板上垂下的、红色黄色绿色外壳的三束吊灯。我想起那天毕业典礼后,灯邀我去看星星,自告奋勇地开车载着我去花山,登上九米直径圆顶的天文台主楼。
“据说这里是关西离星星最近的地方,”灯说。“如果在这里许愿的话,星星一定能听见吧?”
“天文系学生会相信许愿吗?”
“会吧,”灯歪着头。“我自己试过啊,比如我许愿立希喜欢我,立希就真的喜欢我。”
躺在机舱座椅上,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被窗外机翼下涡扇发动机的轰鸣声盖住,身旁的旅客们谁也没有听见,依然歪着头沉沉睡着。头顶的显示屏上播放着航线动画演示,经纬度和图标示意我们正在跨越日界线。都会有的,我想。因为我有灯。距离和时差都不能战胜我们,我会走向她,而她会抱住我。拥抱,对,拥抱。抱着她就是生命的意义。
这样想着,我闭上眼,微笑着再次沉睡过去。银翼飞越太平洋。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