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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月初我陆续收到三封信,内容异曲同工,皆是邀请我作为优秀毕业生回校在开学典礼上演讲。实话说我并不擅长致词写作,我的总成绩虽位列前十,国文成绩却只能用普通形容,看完信我简直想立刻回电拒绝。目光落在印有校徽的信封时我又心生犹豫,想着接受也并非坏事。与大家想的不同,这三封信并非是学校的三催四请,我不认为我的才能值得学校这般殷勤,这些信分别来自三所不同的高校:八十神高中,月光馆女子高中,秀尽学园。
我再次打开月高的信封,信件由我的国文鸟海老师亲自书写,她是个颇为风趣的人,我与理常和她在周末一起打快要倒闭的网游。她只用寥寥几句将学校的邀请道来,剩下的内容全是对我的体己话。她说她带出的这届毕业生成绩斐然,不来的话可要错过她现在干劲满满的样子,又问我东大的录取通知书打开是否会有模型,在东京能不能吃到更好吃的拉面。回想着在人工岛短暂但精彩的一年生活,我不禁摩挲着信纸露出微笑,我对月高比另外两所高中感情更深,我想是女校的缘故,在我转走的第二年月高就开始招收男学生正式变为混校,我作为女高的最后一届学生,颇有见证历史的怅然心情。
月高的开学典礼最靠前,四月七日,紧接着是秀尽的四月十日,最后是八高,定在四月十二日,这样一排开,时间显得十分紧张。我当机立断定了去辰巳人工岛的车票,今晚就出发。
到月高后许多学生都向我鞠躬问好,着实把我吓一大跳,才知道我转走后照片被挂在荣誉校友墙上,被路过的学生来回注视一整年。我看着自己孤零零的照片,心底不禁浮出一个疑问:这届荣誉校友怎么会只有我一人?无论是今年这届还是以往数届都是两人成双成对地并列摆放,看起来十分工整,唯独只有我自成一行。我问鸟海老师,她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本来定的就是你一个人。我脱口而出那理呢?鸟海老师说:“好好——我等你,你上了大学可不能这么口齿不清。”她显然把我的刚刚的问话听成了待って,我被冰住般牙关微微打着颤,视线落在她摆在桌上的班级合照,照片上鸟海亲切地揽着我,背后是其余31名学生,我记得我们班明明有33名学生,理的学号排在最末,正是33。
出门后我去学生会办公室找学生名册,我在学生会工作过,甚至已经被钦定下一届学生会会长。一踏进门就有学妹笑嘻嘻对我大开玩笑,故作谦卑地弯腰伸直手臂拉长声音喊:“雨宫会长大驾光临了——”我说哪有的事,我转走后只能当你学姐了。我低头翻阅2-F只有32人的班级花名册问她:“你记得结城吗?”“学姐不会是把秀尽的人记到月高吧,真让人伤心!”
我又以班长的身份借口要办班级聚会给不少同学打了电话,期间不经意地问起理的事情,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没有一人知道她。明明我曾经与理形影不离,大家却关心地问我到东京有没有交到好朋友:雨宫班长忙到只能孤零零回宿舍的样子真的很可怜哦!
从月高出来后我魂不守舍地走在街道,一具行尸走肉。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记得理?拉面的热气徐徐蒸出,把眼镜蒙上白茫茫的雾气,我脱下眼镜揉着眼睛,周围的一切潮水般飞速后退又涌来把我紧紧包裹,直到呼吸不畅。我脑海里理的形象成了被水泡晕的色块,奶油般地融化缓缓下滑,以至于让我怀疑理是否存在,难道她只是我的幻想朋友?不对、内心又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理绝对存在,因为这充胀到溢出的情感绝非无根之水,无缘无故让我泣不成声。我不是一个经常流泪的人。
2
两年前,我转进月高的2-F班。
月高很少有转校生,再加上当时的我沉默寡言,还带着能遮住半张脸的宽大眼镜,浑身散发出一种阴郁的气息,因此我一来就掀起不小的舆论风波。例如我是少年犯,曾经杀过人为了逃避追捕才中途转进来,传到最后已经变成我爱上男老师因情杀人又怀孕堕胎这样荒谬的传言。对此我哭笑不得,如果让她们知道我曾经的班主任是诸金,我想她们一定会夸张地干呕出来。
这样的传言并没有困扰到我,在我转来的一个星期后,理也转到2-F班。理的个子不高,留着一头蓝色的短发,厚重的刘海遮住半张脸,没什么精神地躲在鸟海老师身后任由她来介绍:这位是结城理,因为家庭原因和生病休学了半年,说起来你们还得叫她一声学姐呢。鸟海又说我们班真是梅开二度,这里除了我别的同学都没有笑,她看起来有点失望。鸟海给理安排了位置,就在我旁边。同学在下面窃窃私语,猜测她家庭发生了什么,又得了什么样的怪病。理充耳不闻,径直坐到我身旁,一整天她都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放学,有人来邀请她一起去吃拉面,理把耳机戴上低头拨弄随身听,冷冷地说:“我不闲。”
这人相当不好惹啊,这是我对理的第一印象。尴尬的气氛弥漫在我们之间,我试着开口缓解,想找出一个较为合理的理由解释她那残酷的拒绝,理却无视我们自顾自地出门了,留下我和女同学面面相觑。这家伙还真的没礼貌,我在心里默默补充。
月高是住宿制学校,但校舍却颇为分散,我因为中途转学实在无法塞进二年级的宿舍楼,被安排进严户台分舍。这栋宿舍不大,地段也偏僻,上学都要比别人多花半个小时转乘,和同学坐的班车也不是同一列,顺路的同学更是寥寥无几。不过这也有好处,既可以乘坐辰巳人工岛独有的海上轻轨,又不需要和很多人抢位置。
上车后我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理坐在车座中间,靠着书包手里紧攥随身听合眼小憩,我这才反应过来昨天宿舍玄关堆积的行李就是理的。也许是同为转校生,又被流言缠身,我对她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与好奇,不禁坐在她附近悄悄观察着她。她用的耳机和随身听有些年头了,原来是复古系女子吗,这样的短发也没多少女生留,现在似乎流行的是齐刘海与内扣卷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乱想,险些错过下车时间,我匆忙拎起包下车,想起还在睡觉的理,又折回去鼓起勇气轻轻把她推醒,真站到她面前我才反应过来我的失礼:我自顾自地把她当成要在严户台下车,万一她不是在这里下车我又该怎么解释。正在我绞尽脑汁该如何开口,理睁开眼睛看了眼窗外的景色,抓起包起身冲我点头,她说:“多谢。”
也不是那么没礼貌嘛。想到她之前无情的拒绝,我不敢贸然开口邀请她一起回宿舍,只是努力和她错开身位,看起来既不像套近乎的并行,也不像奇怪的尾随跟踪。即使我努力控制住步速,我们还是一前一后地走到了严户台分舍楼下。这栋楼宿管只在周末来,因为住的人实在是太少,开门关灯这种琐事都需要我们自己亲自来做。我在理旁边等她开门,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在她身边我没有听见一点音乐的声音,难不成她没听?门锁落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我的心也跟着轻松下来,迫不及待地想洗个热水澡,太过激动就不小心说出声。理把钥匙放进口袋回我:“今天二楼的淋浴在维修,不能用。”
不是吧?!我小小地哀嚎一声。理把耳机收好细致地缠好收纳,我这才注意到她的随身听根本没有打开,所以戴着耳机是在装模作样耍帅或者只是不想搭理人?我跟在理身后一并走到二楼尽头,背对彼此打开房门。我和她刚好住对门,八十稻羽的大家都很热情,倘若我们住得这样近,恐怕已经聊上天约好一起去吃晚饭。但在这里大家的距离感很足,我也拿不准到底该不该打招呼,于是我决定等她先开口再主动跟她说话,这听起来像一种莫名其妙的赌气,如果理一直不说话,我就继续跟她做同一屋檐下的陌生同学。理不说话的本事我已经领略到了,她当然可以做到,我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她那样一言不发地度过这一年,我可不是真的哑巴啊!
3
理再同我说话是两天后的体育课。刚转过身,理悄无声息地立在我身后,低垂头颅,刘海遮住半张脸,表情更为晦暗。我被吓得踉跄跌倒,理眼疾手快地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很冷,简直就是幽灵。蓝色幽灵抬头,面容在灯光下变得清晰,她的脸色有些古怪,我不着痕迹地摆脱她的桎梏,礼貌地开口问她有什么事情。下一秒我的脸就变得通红,简直想要尖叫,也顿时明白她为何这副模样。
“扣子,刚刚崩到脸上了。”她摊开的掌心赫然躺着我衬衫的扣子,我抖开自己刚叠好的衣服,胸前的扣子果然少了一个。我知道我的发育比起其余人好上一些,把胸前的扣子崩飞也不是一次两次,但直接砸到别人脸上还是第一次。理用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的脸,那里有一个明显的红印,她倒没有责怪我,但这比当众骂我还让人尴尬。我拿过扣子匆忙塞到裙子的口袋里,把衬衫塞进柜子里用力关上柜门,向她鞠躬道谢。
更衣室的人只多不少,大家都在着急换衣服集合,难免推搡起来。我刚刚沉默地僵着不动实在太久,以至于后面的人带着怒火狠狠地推开我,理因这无妄之灾被挤得牢牢撞向我,这次我实在是无法忍住,捂着脸在混乱中尖叫出声。
一方面实在是太痛了,理还带着她的耳机和随身听,这么重重来一下实在没法忍受,另一方面是理在我怀里拼命挣扎,不断重复着几个字:“不要、好闷。”不用她说,我也想立刻把她从我胸前推走,但人潮异常拥挤,比沙丁鱼罐头还要稠密。我和她废了好大的功夫才从更衣室出来,她的脸红扑扑的,红痕未退又被拉链硌出新的痕迹,她郁闷地坐在楼梯上用冰凉的手背不停地贴着脸。我实在不知道是要先开口道歉还是道谢,理从这凝滞的沉默中起身,拍拍裙摆宽容我:要集合了。我看着她还穿在身上的长裙校服问她:你不去上课吗?这是自我们见面后她对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她说自己身体还没有好清,不能进行剧烈运动,刚刚是要去更衣室拿外套。我讪讪地哦了一声,逃避尴尬地跟她告别飞速下楼。
我想努力忘掉今天的事,下课后就直直冲出操场去买午饭,试图用美食忘掉上午糟糕的经历。不成想又在小卖部和理相遇,她刚买完铜锣烧。看见我,她停住脚步在我身侧站定,直到把嘴里鼓鼓囊囊的食物全部咀嚼咽下,才不慌不忙地开口:“可以去家政教室缝衣服。”她丝毫没有表现出对之前事情的介意,领我去家政教室,极其自然地接过衬衫为我缝扣子,甚至帮我把衣服改好了。
从始至终她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还是那副一切都无谓的恹恹表情,她不说话我也识趣地不出声打扰她,空荡荡的教室只有缝纫机的声响和她耳机里偶尔流出的几个鼓点。她对目光注视毫不在意,果然是一个相当自我的人。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肆无忌惮地仔细观察她,她长得很漂亮,灰蓝色的眼睛像一对玻璃珠,蓝发比起我的更为柔顺,人看起来很单薄,眼尾却有些攻击性的上挑。但遮住一只眼真的能看清路吗……我抱着这个问题继续没礼貌地盯着她。她时不时会轻摇着头把刘海晃到一旁,原来还是会挡住视线,既然这么麻烦为什么不剪呢。刚这么想我又有些心虚地捻起自己卷曲蓬乱的刘海,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这次我把握好了距离,认真朝她弯腰道谢,还说了好长一段话,她如梦初醒地摘下一只耳机抬头问我:“你刚刚说什么?”那只耳机正放着摇滚乐,怪不得一点都没听见!我又不好意思苛责她,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次戴上耳机从我身边离开,踏出教室后她才开口:“哦……记得锁门。”我已经不知道能对她说什么,最后我笑出声抱着衣服离开家政教室,这家伙真是我行我素到一种可怕,不、可敬的地步了。
4
理究竟患了什么病我到现在也不得而知,她对自己本就轻慢,又有着不想让人可怜她的自尊心,对自己的病只字不提。我本想旁敲侧击询问,但她恢复得又格外快,四月底就能和我一起上体育课,全然看不出来之前得了重病。她还参加了田径社的选拔,轻轻松松跑到第一名,甩开别人近半圈。田径社的经理说尽好话拼命想把她留下,她却以好麻烦硬邦邦地拒绝,插着兜把所有人扔在身后。最后她和我一起加入了最平平无奇的回家社,她的申请书上只写了一句话:我要早点坐车去吃饭。
整个班只有我和理住在严户台,而我们回严户台也只有那一班列车,即使没有刻意顺路,每天我们都能在车上相遇。如此这般一个月理已经接受我与她同行,并做出独属于结城风格的邀请:她开始等我。意识到这点我又花了一周,她的表达实在是过于含蓄,以至于变得艰涩难读,先是摘下的耳机,再是逐渐放慢的脚步。我却以为是我出神时走得太快把她跟得如此紧迫,忙不迭地装作鞋带散落蹲下去,等她走远才慢吞吞起身。
最后她不得不采用当初幽灵般无声无息出现的方式。周三做完值日,理倚靠在后门的窗户,百无聊赖地来回踢弄鞋尖,她用余光时刻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将门锁好后,她幽幽地飘到我身旁,鞋跟没有和地板发出一点动静。我转着钥匙圈试图在我们之间造出一些动静,在心底不住地祈祷她的耳机可以漏出些音乐打破让人牙酸的寂静。但她的耳机早已收好放进口袋,我又无法在沉默上僵持过她,一咬牙狠下心来,破罐子破摔问她是不是在等我。理点头,怕我不理解似的指指我,把我的问题转述为最简单的陈述句:“我在等你。”她停了该有一分钟那么久,又说:“一起回宿舍。”常人一定无法接受她这般大喘气地说话和镇静到荒诞的情绪,不幸的是我既善于倾听又在感情上有一种迟钝。
说真的,和理回家对任何一个人来说一定是种酷刑,她实在是过于沉默,又不会主动挑起话题,却能在每次开口把人气到无话可说。比起言语她更倾向于行动表达,她有着令人惊讶的灵巧,和我不相上下,但在拥挤的电车上,她小巧的个子无疑更占上风。等我费尽力气从人群中脱身走到车厢中部,她已经用书包给我占好了位置,我坐下后她安心把包收回怀里。理情绪放松时眼角会明显地放下,周遭的气场也一并变得圆钝。
我和她一起回家足有一个星期,她才主动挑起我们的第一次列车会谈。她伸手递过来两张优惠券,上面印着海牛的限定套餐:春日醇盐卷心菜盖饭。理用尽她能想到的一切词汇努力向我描述这个很好吃,她想一起去吃。我还以为她不好意思一个人去吃,却被她反问为什么一个人吃会不好意思,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吃饭。我又按照世俗的想法觉得是她人缘不好,她摆出那副迷茫到显得呆滞的表情:“一个人吃才能吃饱。”直到我和她一起踏入海牛,我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轻车熟路点了双人餐,随后给我让出位置点单,我摸不着头脑地问她怎么回事,她才想起来需要解释:刚刚那是我吃的。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吃完了整整两人份的量。恐怖的食量,胃简直是无底洞。
理吃饭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她是有些挑食的,吃到酸黄瓜时她的表情会明显一变,眉毛紧紧皱在一起,露出的左眼迅速地眯成一条线,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吐出过哪怕一口,只是强撑着自己咽下去。我用筷子夹着剩下的几粒米在碗里碾来碾去,对理说不想吃可以扔掉,不喜欢没必要逼迫自己吃。我只见过为了减肥逼迫自己不吃的,理这种行为已经超出我的认知。她闻言突然顿住,像运行过载卡住的电脑,过了几秒她才迟疑地吐出半片嚼得稀烂的黄瓜片。我打趣她刚刚像吐毛球的猫,她把脸埋在碗里闷闷地让我吃饭时不要说话,抬脸时刘海泡了汤汁,浮着一层油花。我哈哈大笑跟着她去卫生间洗头发,她弯腰捏着刘海放在水龙头下冲,另只手在洗手台上摸索着找肥皂,我往她手心挤洗手液,又抽出纸巾和她一起坐在台阶上拧干她的刘海。我说你是笨蛋啊,她反唇相讥说不摘眼镜吃饭弄得全是雾气,还把勺子戳到酱汁碗的我才是笨蛋。我和她笑得靠在一起,理吸吸鼻子,我以为她要哭了,或者她准备跟我坦白为什么要逼自己吃黄瓜,结果理攥住我的胳膊说:“莲,我腿麻了。”这是她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那天我们从海牛出来又坐车到桐叶购物中心抓娃娃,五月新出的限定杰克霜精玩偶。我和她抓到只剩500円才停手,并非是抓到心仪的玩偶,而是再抓下去连坐车的钱都不够。理不死心地挣扎着又抓了一次,终于得偿所愿抱出邪恶霜精,但我们也没钱了。我和理抱着两只杰克霜精一只邪恶霜精艰难地掏遍每个口袋,摸遍包里的每个角落,甚至连书都翻了一遍才凑够660円,不太够,只能走到前一站再坐车。
庆幸的是我和理体力都很好,走这么一段路不是难事。后来我们还开始赛跑,理的好胜心意外地重,使出全力奔跑,头发被风吹得掀起,露出完整的两只眼睛。原来她那只眼睛是好好的,不是什么异瞳或者妖怪的眼睛,就这么一愣神,理立刻超过我,最后我仗着比她长一截的腿打了平手。
我和理一起跳上最后一班列车,跑到没有人的末节车厢。她解开领结,手攥着红色的蝴蝶结给自己扇风,脸颊很红,衬得那双眸子很亮,理的袜子因为奔跑已经滑到脚踝,她靠在座椅上咯咯地笑出声。记忆中,她只有这一夜笑了如此之多,笑得如此纯粹,哪怕是这样狼狈。
这晚闹得厉害,第二天我和理在课上睡觉,被双双拎起到教室外面罚站。理仍然是无所谓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愧疚,插着兜从后门走,老师被她气得差点昏在讲台,罚她抄校规写检讨,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回来,于是理就转身拎着包直接回宿舍了。放学后我立刻冲出校门坐最早的车回宿舍,我分外担忧理,一下午过得心神不宁。打开宿舍门,理坐在一楼的桌子前,左手拿着冰冻鲷鱼烧,右手漫不经心地对着学生手册写检讨,还是戴着她的耳机,全然没有受上午事情的影响。她一向如此,我的担心比一人餐的第二双筷子还要多余。我拉开椅子坐在她旁边平复着紊乱的呼吸,她看到我这么慌张又露出那副疑惑呆愣的表情,见我不说话,理无谓地耸耸肩继续埋头写她的检讨。
理很讨厌别人离她很近,对于我的靠近没有反应是最好的反应,她已经不排斥我了。我想这是好事。
5
三年级转到秀尽结识了一大群朋友,考试前夕坐在一起开学习会,寂静又热闹。杏坐我旁边,趴在我肩膀上问我为什么书上隔三差五画了那么多正字,莲这样的好学生也喜欢上课画画?我转着笔任由杏天马行空地猜测,她每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可能性,我就模仿问答节目里失败的音效,双手交叉以宣告她的错误。她猜了许久仍然不对,泄气投降,问我答案到底是什么,我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将正确答案公之于众:这是用来记录理一天说了几句话。杏觉得匪夷所思,反问我怎么可能。一天只说三句话!她将三根手指伸在我脸上夸张地摇晃,我用手压下她,一脸正色对她说事实就是如此。
旁人都认为理忧郁又抗拒交流,笑容和她天生冲突且不相容。事实却是理既会笑出声,也有和人拌嘴的脾性,我像幼稚的小学男生,有事没事地惹她一下,希望可以再重现那晚生动模样的理。我想我那些蠢蠢的伎俩起效了,理在下课的间隙开始尝试接我的话头,大多数话都寡淡乏味,但她苦苦思索,几度斟酌想要开口又咽下的模样实在有趣。我乐此不疲地观察着她的小动作,倾听她修饰后不那么干哑的嗓音。她太久不说话,清晨跟我说早上好时甚至会发不出声音,她难得露出那样惊慌的表情,捂住嘴一下下清着喉咙,紧张地把嘴唇咬出牙印。
清晨,我昏昏欲睡靠在扶杆,理气势很足地哗地坐在我旁边发讯息,她说都怪你。我故作可怜地回信:哪里做错了,我不是故意的嘛。我娴熟地在后面打上很多哭泣的表情符号,明知故问,昨天我拉着理说话,理被我煽动得兴致逐渐高昂,比平时多说了几倍的话。理被讯息后半屏的哭脸动摇,转过身来要看我是否也这样哭出来,看到我恶作剧得逞的笑容她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按键摁得吧嗒吧嗒响:嗓子好疼,说不出来话了。我冲她做鬼脸,抱着书包起身整理裙摆:“反正你平时也不说话。”她下意识出言反驳:“不对。”理皱着眉毛克服喉咙的不适将字一个个蹦出来:“我想和你说。”尾音刚落,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慌乱地搓着头发,直到把整个刘海弄得乱糟糟。
理是一个认真但笨拙的人,认真在于她言出必行,即使不说出来,只要心底认定就会想尽办法完成。但她又实在笨拙,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先前她以为明显的示好和允许都被我忽略或误解。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相处方法,没有写成文的规则,又没有人能够授课将幽微玄妙的人际关系进行授课。理只得观察周围的人如何和朋友相处,用自己能够接受的方式向我表达。
周五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看租来的电影,门口传来敲门声,想也没想地跳下床拉开门。理穿着吊带睡裙,单手绕在背后局促捏着衣角,胸脯一起一伏。抬头时她鼻尖渗出细密的汗,在暗黄的灯光下像珍珠,理用絮羽一样的声音问我:“ 能帮帮我吗?”
我的眼睛因此睁圆,随后心脏激动地狂跳,血液冲撞耳膜,甚至生出些得意的飘飘然。先前鸟海老师说理是休学才留级到2-F,但没有人喊她学姐,也只有我会开玩笑地喊她学姐。理学姐也对我履行了无所不知的前辈的责任,告诉我小卖部什么最好吃,从哪里抄近路最快,学校又有什么怪谈规矩,这道题又是怎么写。只大半级的理在我面前相当游刃有余,什么都会,又什么都知晓,永远只有我主动麻烦她的份,她始终都是那副被动接受一切的模样。
当然可以啊,什么事?我装似轻松随意地问她。理侧开身子露出身后紧闭的房门,她尴尬地摸摸脖子,语速快了不少:“门锁坏掉了,打不开,钥匙也断在里面。”这事对我来说不难,在乡下待久了什么都能学会,修家电或者开锁对我来说手到擒来,如果理说钥匙丢了,我也可以再给她配一把钥匙。我回屋掏出工具箱,颇有孔雀开屏的架势向她展示,理很长地喔了一声,很有兴趣地靠过来打量里面有什么。
我从头上摸出黑色的一字夹掰开伸进锁孔,试图以此拨出断掉的钥匙,理绕到我身侧蹲下来抱着膝盖问我这是做什么。她靠近,洗澡之后身体自然的热气与沐浴露的芬芳网住我,发梢未干的水珠滑落。哒——啪。手里的夹子断裂,我慌忙抬手擦额头,肩膀,胸口,动作幅度太大,担心吓着理,又止不住疑心推敲是否存在这样的一滴水。
铅线悬挂刀片贴肤般的折磨,我不堪忍受,低头撬锁声音几近嗫嚅:“还需要一会,你先到我屋里坐着吧,粉色的那条毛巾可以擦头发。”她点头很轻地嗯一声,拖鞋和地板相遇的声音愈来愈远直至床板轻陷,一声沉重的叹息。
修好锁后门往后退,邀请一般吱呀出声。最先瞥见的是她屋内的摆设,简洁陈旧,甚至可以说是空荡,萦绕着落寞湿冷的气息。窗户半闭,月光掀开窗帘偷溜进来,才看见她床被也乱乱团在一起,像小鸟敷衍搭的窝,门口的鞋子东倒西歪。我忍住笑意,收好工具起身。
理坐在床边,双手撑在身后,目光汇聚成地板上的一个点,不知看了多久。我把工具箱放好,语气轻快告诉她:已经修好了,但断掉的钥匙没办法粘起来。理即刻起身,颔首说谢谢,钥匙还有备份。她离开的脚步变得轻巧,我的失落却逐渐压重,她对我全无兴趣么?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垂下眉毛泄气地往床边走,身后衣襟摩擦戛然而止。理停在门口,单脚踮地,倚靠在门框上,似乎那样才让她有力气说出下面的话:那部电影,后面两部我借了。情绪一瞬间被她从谷底扔到山峰,耳旁长长嗡鸣一声,才克制住要跳起来的冲动。她小小地松了口气,脚跟抬起又落下,为了掩盖心情地岔开话题,带着喜悦地埋怨:“你很容易兴奋起来喔。”
6
六月初,学生会开始招新。我兴致勃勃地报名参加,又拉着理一起,路上我说我们以后就能在一起工作了,等以后毕业我们再考同一所大学,再选在一个城市继续住一起。我畅想着未来的生活,忍不住笑出声,捧起她的手握着。理却万般不情愿地拒绝,她说不要,我不要进学生会。她的面孔隐藏了相当大的痛苦和悲伤,唇紧紧地抿在一起,最后一句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来。我已经呆够了,理说。
我不知道她在学生会经历了什么,理消沉地把手抽出默然走到前面,我拽她的衣角:前面有椅子,我们坐下好不好。理低头不语,我在她身侧绕了两圈,最后蹲下双手搭在她腿上,枕着她的膝盖。理曾经说我头发像小羊,此刻黑色长卷发散在她手边,她抚着我的发尾像摸一只羊羔。我自下而上与她对视,声音也变成羊的咩咩颤声,递出一个退步又退后的请求。来陪陪我,哪怕只是在外面等我。
我珍视并看重和理的每次见面,每一个接触。即使只是那样,都能让我生出无限的勇气。理最终心软,或者说她在我蹲下去的那瞬间已经为我踏出一步,她拉起我用手指给我梳理头发。“我本来就要陪你去的。”
简历毫无意外地通过,紧接就是面试。周日理来我房间陪我准备,我紧张兮兮问她学生会面试会出什么问题,理兴致不高地列出几个普通而敷衍的话题。我爬过去,和她膝盖挨着膝盖,披同一条浴巾,耳朵贴着她肩膀,声音因此变得能够摸到,颤颤隆隆像吐息的火车。我说:理没有要问我的事吗?来玩问答游戏嘛——来玩吧。
漫无边际的问答。从雨天雪天是什么味道问到爱穿什么样的衣服,又从电影问到咖喱怎么做才好吃,最后理和我一同趴在床上填刚刚说起的填字游戏。理写字很轻,不大整齐,摆在纸上像被风吹得歪七扭八的树叶,我写字重,笔画又硬挺,摆在理旁边像一只刺猬,扎得她在床上打滚。理喊这是偷袭,躲开我抓她痒的手,我笑得眼泪要出来,紧紧缠在她身后,又东倒西歪倒挂在床上,一路蜷在地毯,两色的头发压在一起。
面试的会长说我是魔性之女,完全就是天生的领导者。我说太夸张了,会长笑而不答,指着我的眼睛说:“你有一双野蛮的双眼。”起先我并不懂这话什么意思,还以为她揶揄我乡下来的作风,后来知道这是十足的夸奖,我青春的三年内充斥着不安分,反抗,不断燃烧又泵出新的生命力。
学生会的袖章戴着总是打滑,抬手落下就堆积在手肘,走两步就滑到手腕,我拽得耐心要消失,眨眼晃着理的手臂央求她教我,好话喊尽一遍,理学姐,结城姐姐,姐姐大人。她红着脸推开我的脸让我不要再说话,从笔袋里掏出曲别针耐心帮我调整。“变成黄色了。”理叹了一口气,听不出情绪地发出一句感慨。以前不是这样子?理摇头,又帮我把歪掉的领结打正:以前是红色的,绣着字符,不过字母是对称的,半梦半醒时会别反。她说这句话地时候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遥远而朦胧。
理不加入学生会,又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回去。她的语气生硬,在别扭地撒娇,拐了弯地求我:“习惯了,我一个人怎么办。”这条轻轨她已经坐过不知多少次,哪怕我不叫她,理也不会坐过站。她倔强地决心要等我,常在办公室附近的教室待着,留心我的脚步声和话音,再敏捷地跳出来挤到我身侧。理说我的脚步很特殊,远远就能听出来,惭愧的是我却不能听出理的步伐,有时她来我却不能及时发觉。
入夏后,雨,气温和理一样变得蛮不讲理。她敲响办公室的门找我,浑身湿漉漉犹如落水,长裙黏在腿上,脚底流出一片水洼。我着急用外套盖住她:你是笨蛋啊,干嘛还冒雨回来找我,雨停了我再走嘛。理却不听,固执地站立和我赌气,把另一把雨伞塞我手心,她打着喷嚏气势也输我半分:不带伞的人没资格说我。
理仍然站在门口等我,靠在墙上像一朵壁花,背影伶仃,安静而专注地等我。学姐学妹们于心不忍,每次都邀她进来等,又专门给理找出一把椅子。最后我在办公室压着理的肩膀,举着她的手在空中晃晃:好啦好啦,这位是我家的,大家把她当编外人员啦!我找出便签纸上在那把椅子上写“结城理专用”,胶带贴满四角,坚固又显眼,理拔开笔帽在自己名字下又加上我的名字:雨宫莲。
我忙着整理档案时理就坐在她和我专属的椅子上,戴着耳机写作业或者睡觉。形形色色的人从她面前流过,甜蜜,痛苦和争吵,理视若无物。
7
七月,梅雨季,雨成日地下,白昼长得浮在黑夜久久不散。
我和理成日在房间打游戏,周末和Y子一起,也就是鸟海老师,她不让我喊她老师,振振有词教育我:这里是二次元,电子世界,不要把工作的事情带到这里。她喊我R女,理是N岛,我和理挤在一起听Y子边喝啤酒边口齿不清地抱怨她的同事,醉醺醺地告诫我们不要喝酒,以后不要变成无趣的大人。
我和理不再出门,她说我是雨女,一带着我出门不出五分钟必瓢泼大雨。我拉长音毫无诚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是雨女没错,那你是雪女咯,Yuuki——yuki!说完两个人都吃吃地笑,理说雪可不常见,辰巳人工岛好多年没有再下过雪。我下床换碟,在租来的一筐DVD里找下一部,头也没抬:雪女大人快大发慈悲地让人工岛下雪吧。
从早上看到晚上的电影,有好有坏。每周五放学,我和她去音像店,扫货一般借DVD,直到把两个人和几个同学的个人最多限购数刷满。这周理似乎去的是最靠里的那列货架,净是恐怖惊悚片,时不时屏幕就变得血淋淋,尸肉横飞。一整夜的铅黄片,原以为她会害怕,她竟然看出睡意,在我面前施施然打出呵欠。鹅绒的被子,扑进去像扎进一朵棉花般蓬松绵软,理枕着玩偶半眯着眼听恐怖片夸张而尖利的配音。
严户台宿舍内的冰箱不好用,冰出的可乐不够冰,雪糕放进去要融化一半。我修了三四次仍然不能冰出绝佳的可乐,坐在床上和理用石头剪刀布角逐决定到底谁下楼去拿,一局定胜负,又开始耍赖三局两胜,五局三胜,拖拖拉拉最后牵着手下楼去一楼的大冰箱。凌晨一点半,从被子里迷迷糊糊醒来,铅黄片暂停在终幕一众赞助商的名字。在这样混乱的作息中,我和理用小锅煮着泡面,打两个冰箱里的鸡蛋,勺子一圈圈绕上面条,渡过后半夜。
理睡在我屋内,外面雷云阵阵,我起身拉好窗帘又合好每丝缝隙,只剩冷气不间断地从空调传递。我从被子里钻出,手指绕着她的头发,柔软冰凉,在手里像蓝莓奶油。我说:理,头发长了喔?她不愿意说话的时候就爱装聋作哑,好像我在说她听不懂的外语。她故作无辜地眨眼,手柄摇杆被她推来推去,像素小人在屏幕上做无厘头的运动。我又拉长声音,理——头发长了好多,我来给你剪。我早知晓她会说好麻烦来搪塞我,于是我先一步摸出剪刀,咔嚓咔嚓剪几下空气,理看罢只能撇撇嘴坐到床下。我捧着她的脸,很小心地剪她单侧的刘海。
靠得近才能看见她黑蓝色的睫毛,蝴蝶扑扇着振翅欲飞。又注意到她眉毛纤细,一轮新月地亘在眼上,银刃般压住眼睛,我稍微直起身,调整好姿势认真修着刘海。脸颊紧贴彼此,细密的呼吸柳絮般四散,推来送去。于是这一刀不小心剪坏了,原本遮住整只右眼的刘海变得琐碎,绕不到耳后又散散落着,这下她不得不戴上我给她的夹子。她看起来要哭出来,揉着眼睛周围的细小发茬。我说明明不坏,露出眼睛之后的理很漂亮。
她嘟囔着坐起来去找埋在书下的直板夹,把我按在她腿上,报复性地把我头发拉直又卷起,只可惜我这只黑色羊羔比她想得更难缠,反倒邪恶地死死缠住她手指。她不得不花更多的时候给我梳顺头发。她累到胳膊酸痛,不管不顾扔下一切往后倒在床上,我拽着她的小腿把她拉下床:不要躺着,下来拍照。
我抵着理的脸单手举着拍立得,原本比耶的手变成理的兔耳朵,理的表情还有点委屈,眉毛耷拉着,看到相片后表情才变得活泼起来。最后头靠着头,我捧着她的脸,手指盖住她小半张右脸,试图让她剪坏的刘海不那么明显。照片洗出来时理太急着拿,相片还带着温度,左上角印上半枚指纹。
8
准备期末丢去半条命,直到考完才觉得活过来,我和理躺在一楼休息室的沙发上,拐角的楼梯空前热闹,行李箱不断地从房间送出来。我倒悬在沙发边缘,用小腿踢埋头剪指甲的理,期冀开口: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八十稻羽?理把手举起来对着灯光修圆指甲,表情落寞地开口:去不了,要去住院。
要住院啊……我喃喃自语,欢欣的心浸入冰水,听鸟海老师说,理来之前住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重症监护室,简直是死里逃生。我以为她最近虚弱是因为准备考试,七月份玩得太过火,书几乎没看,只能晚上拼命补回来,白天倦倦靠在一起补觉,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理察觉出我的担忧,先一步将自己处境托出:只是天气过热容易复发,住院方便观察。理确实不耐热,每每气温升高她最先受不了。六月底我缠着她去吃火锅,吃到一半她险些要热晕,吹了十分钟冷风才有力气拿筷子。我手机已经调出急救电话,理却紧紧攥着我的衣角跟我说快点把肉捞出来,不然要煮硬了。
她用类似的,对自己无谓的态度问我行李有没有收好,我赖在沙发上耍小孩子脾气,捂住耳朵抗拒收拾行李和她分别的事实。理却不管我的挣扎,双手拎着我的领口把我拖到二楼,她的确身体变差了,以往她单只手就能把我提到二楼。
我在狭窄的屋子里四下纷飞往行李箱塞东西,房间显得更为逼仄,理退至门口,手指扒着门框默默地注视我。她强颜欢笑,对我说:“莲,不要忘掉我。”我被柜子的衣服淹没,手忙脚乱地叠衣服,我想这话应该留给理自己。几乎所有人都在用智能手机,理还在坚持用翻盖手机,理由是不想和别人联系,她和我出门甚至都不带手机。为了不让理忘掉我,我跳过去,猫一般稳稳落地,伸出两指从她兜里夹出手机,把家里的座机号码输进去,又把自己的手机号码举在她眼前。意思不明而喻,理认真看着那串号码,又歪着头长久地注视我,用目光不断地描摹着我。理把手机合上,郑重其事地点头允诺她会给我打电话。
假期,我跟理每天都打一通电话,聊得琐碎却温馨。钓鱼的时候我语气沮丧打给她,今天又没钓到鱼,已经连续三天空军了!实在不行我去买条鱼装作是自己钓的吧?理轻轻笑出声,笑声被电流磋磨,颗粒一般沙沙:买条大的,小了没面子。我用肩膀夹着手机忙着收杆挂新的鱼饵,忘了说话,一时间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世界寂静起来。不对,有这么安静么?想着扔出鱼饵,鱼线划破空气,坠入闪着漾碎日光的河流,声音又开始流动。
有卖一米长的鱼王么,今年夏天我可是夸下海口说会钓出河川鱼王。
太长了吧?做成菜要吃一个月。
你来吃的话能少吃几天。
我撑着脸盯着浮漂,听理那边传来的翻书声,她一言不发,我这才意识到她的身边本来就是这么寂静。因为有我才显得她身边热闹起来。
蝉叫整晚时我给理打电话,手心冒出汗,手机都握不住,我问她能不能出病房去看烟花大会。理只说嗯,不给明确的答案。她没说不行就是可以,我一贯会顺杆子往上爬,用尽全身力气怂恿她。理早就知道我会这样,在我说得口干舌燥大喊不行啦,我要去找冰可乐时悠哉哉地开口:一开始不就答应了?我完全能想象出来她作弄我的表情。
八月中旬,烟火大会在各地陆陆续续进行,我在电话这端兴奋地大喊:“放烟花啦——”理如约而至去了辰巳人工岛的烟花大会,电话那通同样传来烟花的砰砰声,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我无法言喻的声音,一道道清脆的风铃声劈开喧闹,寂寥地回响。理沉默了许久,她的声音经过电话变得失真,我将手机紧紧贴着耳朵,祈祷不要再有烟花炸开,不要遮住她的话语,她再次启唇:
莲……
理是一个纤细的人,这份纤细在她外表体现得淋漓尽致,薄薄的一张纸立在那里,黯淡模糊。但她展现出的身体素质和冷毅的个性又容易让人忽略掉她有着一颗纤细的心,理比我更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细微的变化,只是她不理解这从何而来,又不知如何排解倾泄,这样多,这样汹涌的感情在她身上汇聚成不断的阴雨。
我以为那是一声哽咽,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她却再次沉默。什么都没有再说。
9
我给理发短信:我还有二十分钟就到站了。
风吹来苹果的香气,只一瞬就清醒过来,拎着行李冲出车门。人海之中蓝发的身影异常显眼,插着兜戴着墨镜,酷酷的样子。我伸手比划我们之间的差距,装模作样地夸她这个暑假长高了。理甩头佯装生气,又忍不住回头对我弯着眼睛,只是还不愿意把手伸出来,她说欢迎回来。我把包丢在地上把她搂在怀里,她低笑着伸手拍拍我的背,手很凉,仔细再看才发现理的身体又恢复我们初见的状态,虽然眉眼之中溢满喜悦,仍无法遮住她的疲倦和虚弱。我说也欢迎你出院啦——身上没有消毒水味真是惊喜。
新的学期,制服外加了层薄毛衣,生活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区别是我决意不再让她感受到那样难捱的孤寂,放学后的夜晚更加紧紧地黏着她。
周五下午理装作要晕倒,我则摆出一副关爱同学到万般无奈放弃上课的好好班长架势,半扶半跌地把理送到医务室,走到教学楼大厅,理立刻直起身动作迅速敏捷地换好鞋子,我用手不断扇动让她弯下腰:再装一会啊,要露馅了。
翘课坐轻轨去曼德拉草唱K,这个时间段最便宜。乱七八糟什么歌都点上,会唱的就去唱,不会放着用手打完全走调的拍子,酒意上头就对照歌词胡乱唱大半首,唱不上去的高音还给原唱,假换成咬着酒杯装反应不过来。酒是理搞来的,她一进房间,背着的包哐——咚落地砸在桌子上,她露出一种神秘的微笑,展示艺术品般在我面前徐徐拉开拉链。我惊下之余又升起激动,打破常规所带来的巨大喜悦本就让人着迷,此时反叛的本性已经萌芽,我未来篇章的开启是一种必然。理一副无所谓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利索地拉开拉环,灯球割开的光芒洒在她脸上,理伸出食指抵在嘴唇上,我把嘴唇拉上严格保守一个秘密。
理也不喜欢苦到涩舌头的口感,在我面前施施然调酒,手法娴熟,让我猜测她到底这样做过多少次。理把玻璃杯递给我,酒液摇晃映出她的面孔,浮在水面摇摇欲坠。我的酒量和悠子一样糟糕,与她会借着酒意胡作非为不同,我醉后比平时要安静得多,这点让理很惊讶。
景色倒悬,心情却变得轻快而松软,我倒在她怀里,理揽住我的肩膀,下巴压在我头顶,用手指划过我的脸。她的手指覆盖着薄茧,也不纤长,远不到文艺作品里渲染描述得细腻怦然。我仍无法自遏地用皮肤的战栗,放大的瞳孔与晕眩的心记住。
她说莲嘴角有梨涡。指尖在那处被认为是缺陷的小坑按压,只一用力就让我同她对视,她在观察我到底醉到什么程度。我说理,你比之前变了好多。理不置可否,抬手把刘海捋到耳后,又用之前我给她的夹子夹稳,我第一次看见她完整的面孔与锋利的眼角,醉意朦胧中我还以为这是陌生人。那双蓝灰的眼睛一如既往地熟悉,一瞬都不用就能认出到底是谁,我转身脸埋进她腰间堆叠的衣服里,装出可怜又嚣张的语气,仗势欺人:“这谁呀,我要让我学姐用无敌的体术把你打倒。”理嗤嗤地笑出声,用手比划了一个姿势,凌冽又骄傲,“我用剑比体术更快。”
剑道社,月光馆似乎没有开这个社团,悠子很遗憾听到这个坏消息,她在东大的剑道社任副社长,她的太刀使得好,用那把造型优美气势凛凛的长刀不断蛊惑我。一想到理也会用剑,这下只有我不会刀剑,被抛弃的失落让我像小孩子一样紧紧埋进去不肯抬头。
十一点,路过24H便利店,理揽着眼睛发晕的我又买了两瓶果酒,装进包里带回宿舍继续喝。她喝两口我才反应过来她背着我吃独食,扒拉着她的手硬生生拽着抢一口。强盗作风,理说。还是把手里的酒递给我,在一个被窝里带着酒意搅得天翻地覆。
10
十月,我和理在天台种菜。我们还搞来一辆超市废弃的手推车,费了些功夫搬到天台。在放肥料和花种前我让理坐进去,她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要,好幼稚。我说那我进去,她又犹豫不决起来,最后还是顺从本心爬进购物车抱着膝盖坐好。我推着她在天台跑来跑去,大声唱朱尼斯之歌。朱尼斯已经开到了辰巳人工岛,我说再这样下去日本就要变成朱尼斯帝国。理很认真地思考首相由谁担任,我说当然是电视机啊,朱尼斯有最大的液晶电视机。理撇嘴说糟透了,世界上会布满电视机的,我要让巧克力蛋糕当首相。我拍手说好哇,这样每天都能闻到蛋糕的气味。
夕阳沉下时理和我玩拍手游戏,我已经精疲力尽,趴在购物车的把手上休息,伸出酸痛的右手跟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我已然是没电的不合格逗猫棒,理却不在意,乐此不疲地打着拍子给我唱J-pop,最后一丝光也被云吞下,她唱到嗓子发哑,团在购物车的身体展开,窸窸窣窣地换了个姿势,理枕着自己的胳膊开始唱仓桥的歌:ハラハラさ,たとえ叶わん恋かもわからん。
她的两只手已经握住我,手指钻进缝隙跟我十指相扣。鬼使神差地,我低头,黑色的卷发笼罩我和她,理闭着眼轻轻吻了吻我的嘴唇,很软很凉。
我展开理像展开一纸被雨打湿的书页,小心再小心,指甲稍稍用力就会划破。我贴着她的颈,认真仔细地剥开黏连成一体的潮湿软密的纸张,理不说话,只有断断续续的鼻息流在我耳边。她比以前瘦了些,我想,皮肉要被骨头冰冷了。理默默攀上我的肩膀仰起上身,脸埋在黑色的卷发,看不见眸光。
看不见的痛苦和悲伤让理浑身被雨淋透。理贴过来,把我要说的一切怜悯吞进,用指甲划出允诺。我眨着被汗流过的眼睫,我推着她:理,你说话呀…不要这么默不作声。理抓住我的衣领闷闷地,哑哑地哼出音,我听不懂她模糊的表达,也有故意作弄的心情。指腹用力,理嗓子冒出尖细的叫声,用力咬在我肩膀,才把那声压回去。她倒抽着气说好痛,轻点。我满意地压紧她,这才对嘛…你不说话我好害怕。理低笑把我的发尾握紧又松开,手腕搭在背上一晃一晃,有什么好怕的,胆小鬼哦。
理什么都能承受得住,如果接纳可以打分那理毫无意外的满分,但那是我以为的,实际上理并不会接受幸福和快乐。理噙紧我的时候控制不住地蜷起来,声音变得尖锐,细细包裹着恐惧,想抽开身躲避这迎面而来的一场暴雨。她不说怕,但眉眼之间却写满不知所措。我不厌其烦地把她摊开:没什么啦…理笨拙地抱紧我,沉沉的墨拢住她,理埋在我胸口,开口也变得绵软:我只是不知道。
我抽出湿润的手指把贴在她脸上的头发拨开,理握住我的手将脸埋进去,目光和吻一起落下。她说,谢谢你。
11
深秋来得悄无声息,树脂落下裹住短暂的永恒,一路上打了三个喷嚏才知道该加上大衣。理换上她那件铁灰色的毛呢双排扣大衣,随时能融入这个干冷的秋天。
这个月要办校园祭了。我帮她把埋在衣领的头发揽出来,理咬着吸管说这个季节很容易来台风,有几年都因为台风突然停办,我还淋雨感冒了三天。她伸手把高领毛衣往下巴提了提,皱着鼻子陷入糟糕的回忆。
我慌忙捂住她嘴大叫:“不许乌鸦嘴!”动静太大,周围人都看向我。理一直都是坐在办公室等我的可怜落单形象,她任我压制,毫无反抗之意,显得我又在欺负她。旁人带着笑意谴责我太过分了,仗势欺人哦雨宫姐。我刚想反驳,理却抓着我的手将脸埋在掌心眯着眼蹭了蹭,当着屋内所有人对我撒娇,“雨宫姐好大的威风……”
我把她一头短发揉得乱糟糟:“我就耍了,你去校园祭表演节目去。”此话一出,办公室的人也跟着起哄,我反复软磨硬泡,引以为傲的怂恿能力在此刻没有一点用。理靠在椅背翘着二郎腿说不去。她说不去就是真的不去,没有一点转圜之地。“去表演节目还怎么跟你约会。”我满脸通红,她却气定神闲地翻每个班级上报的策划书,偶尔在纸页右上角的小角用指甲浅划一下,那是她做标记的习惯。她已经进入游客的状态,甚至抽出纸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路线图。
浓烈的橙黄,明蓝的天。理牵着我的手走在靠边的道路上将枯叶踩得喀拉喀拉,连着她咬薯条的声音。我以为她对这种喧嚣又拥挤的场所避之不及,没想到她比我还先一步玩起来。在各个摊位之间动作很快地窜来窜去,等她再回到我面前怀里已经满满当当抱满了食物,头顶还别着一个狸猫模样的面具。
今年校园祭最终敲定为美食,我承认我是其中的幕后推手,因为理感兴趣的摊位多数和吃食饮料有关。学校弥漫着面包店独有的焦糖酵母般温暖的气息,理指挥我把吹冷的章鱼小丸子递到她嘴边,她则拉着弓弦负责射击游戏。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她弓箭用得如此精准,几乎都是九环十环。理得意地扬着下巴哼了一声,骄傲无比地接过一等奖:一个装饰精美的箭羽徽章。
玩得开心吗?她的手心炙热而柔软,额头渗出细小的汗,停在花瓣的露珠一般。理笑着说嗯,嘴角勾起,给我一个明媚的笑容。她把涂好的石膏像塞到我怀里,一只黑色的猫,她远远就看中这个石膏娃娃,不由分说地买下,将原本的凯蒂猫涂成黑色。她边往手脚的地方涂红颜料边振振有词:莲是黑头发,画成黑猫也没问题吧?我哭笑不得得接过黑漆漆的猫,将它比在自己脸颊旁,努力模仿出一样的表情。理靠在栏杆上用手抹掉眼角的泪水,“笨蛋……不要再学了。”
我把石膏娃娃放到一边,远处暮色将至,摊贩已经开始整顿收摊。理用双手反撑住自己,身体压成一段弧,像在弦上的一支箭即将离开,她的目光满含眷恋不舍。你想跳舞吗?理没有反应过来,险些栽下来,我扶住她顺势让她下腰,牵住她的手举高把话又重复一遍:你想跳舞吗?在结束之前我会一直牵住你的手的。理点头,拎着裙摆对我行了一个礼,然后毫不客气地抢先跳了男步,她存心刁难我,看着我弯着身子艰难转圈大笑出声。
12
理名副其实,Yu(u)ki Makoto,十二月辰巳人工岛反常地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积雪堵塞街道,学校被迫停课。这是好事,相应的,原本要在圣诞节压马路计划也被迫取消,出门也是奢望。待在宿舍的第三天,我拽着理的衣角问她:你真是雪女啊?理把窗帘拉上语气闷闷:我要是雪女就把雪停住离开这里。
我和理再如何发牢骚许愿祈祷都不能让雪瞬间清空,我跳下床从床底拖出工具箱,理扒着床沿问我做什么。我微微一笑,找出开锁工具,在她面前晃上几个来回,高调地扬起下巴宣布作案:我要撬开天台的门。
天台被雪堵住,推半天仍然纹丝不动,理的脸埋在围巾里,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手,她往手心小口哈气。我愧疚地刚想开口说实在不行我们回去吧,理默不作声地伸脚一踢,门撕开一条缝隙露出外面白茫茫的雪景。“注意头顶。”话音刚落,雪簌簌落下在面前又下一场短雪。
理和我一起合力堆了一个巨大的雪人,脱下自己的帽子给它戴上,很满意地叉着兜来回绕着看。我在她转过来时精准地抓住她,衣服撞在一起将惊呼埋住,被雪冻红的手紧贴在一起,理握着我的手轻轻吹气。我低头看着她发旋,那头蓝发被帽子压得蓬蓬竖着几绺头发,我想也没想地把眼镜推上额头,发出一个亲吻的信号。她半仰着头接下,嘴唇点过鼻尖,她伸手把落在脸边蜷曲的发撩开,指腹划过我眼睫:“睫毛又长了…晚上给你夹一下,不然又要倒睫。”我被她痒得直眨眼,半滴眼泪流出来。
一月份我们去滑雪吧?八十稻羽附近有一个滑雪场。
理说我还没滑过呢。又把眼镜给我戴好,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比划一个咔嚓的动作:“再把睫毛剪短点吧,划到镜片了喔?莲。”她促狭地笑,全然是在报之前的仇。
除夕当晚,大雪仍然下个不停,宿舍的人聚在一楼煮寿喜锅,热气腾腾。我的身子一点点往下滑靠在理肩膀上,她还在煮丸子,两根筷子来回拨弄着圆滚滚的丸子,消磨此夜。我说今年寒假来八十稻羽怎么样?理拉长了尾音:“你好烦人,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七次跟我说了。”我不依不饶地握着她手,手指圈成圆在她无名指上套弄,丈量一个围数:去不去嘛——你不答应我就一直缠着你。理终于停止把丸子戳上扎下的动作,她单手撑着脸对着宿舍摆放着的巨大落地钟思索,良久才说:“能去的话我也想去,八十稻羽会下那么大的雪吗。”
去年下得挺大的,乡下气候就是这样。
乡下好玩吗?
一般,有朋友在的话哪里都会好玩,哪怕我们现在已经困在宿舍一个星期了,但是有你在,我不觉得无聊。
理颔首点头,用勺子捞出丸子递到我嘴边,我已经完全赖在她大腿上,伸出手对着天花板无意义地比划各种手势,等着落地钟将零点报送,今年没有烟花,但报时也是咚一声,我想这也勉勉强强算烟花吧。
钟声响起,掌声祝福欢笑如开罐的汽水般瞬间涌出来,二氧化碳般融入空气。理低头,微凉的鼻息落在我脸侧,她闭上眼说恭贺新禧。
13
我记忆中理最后一次显示出如此生机勃勃的模样是在新年参拜,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理如此正式庄重,她一向最怕麻烦,连浴衣都避之不及,枉论和服。她穿着银黑色的和服,条纹交错,漂亮得像人偶娃娃。她头发短,绾不起来头发,便别着银色的发饰,随着走动叮当作响。那天我们去神社许愿,理穿着木屐也走得快我半步。我跟在她身后,能看见和服折起领子下的一小截脖颈,一方不被阳光融化的雪。我和理双手合十弯腰参拜,我认真许愿我和理能一直在一起。直起身来睁眼,刺眼的阳光将我钉在原地,缓了足有好几秒才看清眼前。理不知何时已经参拜结束,靠在柱子上定定看向我,眼神晦涩,那时我还读不懂她的眼睛。
回去的第二天她就发起高烧,手第一次有这样烫的温度。她的呼吸变得困难,每次喘气都变得粗重而拼尽全力。她不愿意去医院,只一味喝药,因药效而昏睡整天,只要醒来她就要摸索着去牵我的手。高烧三天她终于退烧,从鬼门关走来,瘦一大圈,精神也变得恍惚。病虽褪去,她却展示出强烈的不安,我从未见过理如此心神不宁,她被一种我无法看到也不能理解的焦灼捆绑,行为举止变得越发奇怪。理本就不爱出门,她的身体比不上春季,冬天宿舍供暖不比前几年,她感觉冷就和我待在一起。有时理会独自出门一整天,不打任何招呼,也没人知道她去做什么,回来后又要急迫地靠在我身边,不发一言地咬着嘴唇出神,紧紧握着我的手。她依然不懂得如何表达,只用那双灰蓝色、飘着雪花的玻璃珠的眼睛哀哀地看着我,似恳求又似告别。
一月三十一号,理的情况已经糟糕到不容她再拖延。清晨,我被急促鼓点般的敲门声吵醒,陌生的面孔说出熟悉的名字:雨宫同学,快跟我一起下楼送理去医院。理趴在地板上,体温被地板剥夺直到失去热度,一只皮鞋落在二楼的台阶上。女同学帮我打完急救电话又把理腿上被血浸湿粘连的袜子剥掉,我将理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脸贴紧她,渡一份温度。不知她从哪阶楼梯上滚下,大腿腰间几处淤青,庆幸没磕断骨头。我替她卷起裤脚换纱布,理不和我对视,咬紧牙关隐藏我和她都知道的事实:她已经孱弱到连站起走路都费劲了。
二月,身上的沐浴露打过两次,平日喷的香水多喷半泵,仍然祛除不掉身上萦绕不断的消毒水味。理讨厌医院的冰冷苦涩,贪婪地埋在我怀里嗅闻外面的气息,猜我今天去了哪里吃了什么。我下课直奔医院的行程被她抻长,被我们脖颈交替,用呼吸不断填充。
拎着花去找她时只看见空空如也的床榻,护士小姐告诉我理被送进ICU抢救,又安慰我不用紧张,明天来保证给我一个健康的理。我领下她的好意,坐在床沿怔神,理来住院没带任何东西,她一离开,屋子空荡而崭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手心瘙痒,定睛一看,掌心捻着她一根蓝色的发,发梢已经分叉。脑海中蓦地想起她的那句话:习惯了,那我一个人怎么办。这样凄冷的委屈现在实实刺穿我手心。
探望理的除了我就是Y子,偶尔几个同学结伴来看她。鸟海在走廊跟我说,理的父母已经去世,亲戚也嫌麻烦纷纷弃养。她有个同姓的长姐曾经为桐条集团做过事,把自己一条性命搭上,桐条集团心怀愧疚便一直往理的账户上打钱,理借此而存货。我生气地拔高音量:“那为什么不来看看理呢?光打钱又没有人照顾她!”鸟海露出一种悲伤而无奈的惨淡笑容,向我揭示世界残酷的翘角:“桐条家的大小姐也是大忙人,怎么可能有空来看一个素未相识的陌生人。”
二年级散学典礼的前夕,我在病房睡了一夜,家里又有变动,能否待在辰巳人工岛仍然是迷,我拿不准更不能对理透露半分。我说:“明天二年级就结束啦……”理抱着我的头说嗯,声音轻若一粒灰尘 ,她的面色只能用惨白形容,不见血色,骨头硌着我的胸口,硬得我要流泪。她跟我说,莲,我好怕。这是她第一次直白地把自己的脆弱展露出现,理的嗓子滚动了两下,搂紧我的背,说:“带我走好不好?”
我说好,等散学典礼结束,我就不忙了,天天来医院陪你,等你好了我们回八十稻羽。那天清晨,理靠着枕头对我笑,眉眼弯弯,脸颊被阳光晒得红扑扑的,她跟我说回来后记得折一枝樱花来见她。我却未曾想那是我和她最后一面,等我再次回到医院,就被告知理重症病危,已经转去别院进行治疗。
三月五号后关于理的记忆就陷入一片空白,雪一般茫茫,只剩离别独有的钻入骨髓的冰冷气息与痛苦。三月下旬,我不得不离开辰巳人工岛前往东京,在东京的一年,理杳无音信。
14
四月六日,晚上下了一场春雨,细细密密几近无声,直至雨水压塌树枝,樱花瓣落了一地。
我不得不借助啤酒才能勉强入睡,仍然睡不安稳,中途醒了两次,抓着被角对黏在窗户上的樱花发呆。雨夜昏暗,除了几下春雷惨白地透过窗帘缝隙照亮屋内再也没有光亮。最后一次入睡,我梦到了理。
铁锈一般粗糙沉重的夜。理穿着和服坐在神社的台阶上,脚边摆着一双木屐,对着来处长得望不到头的楼梯出神。五颜六色的烟花照亮天际,却不能照亮这被层叠树木遮掩的角落。她双臂交叠搭在膝盖上,将脸深深埋进去再也没有抬头,垂下的那只手紧紧握住屏幕还在发亮的手机,只消看一眼上面的名字就让我目眩,呆在原地不能动弹。
目光掠过她的头顶,在她身后仍然是无数黑沉蜿蜒不断的台阶,无数道鸟居矗立在台阶上,傲慢不言地注视着惊扰此刻的我。触目可及的绳索构成牢笼,道路两侧被红绳拦住,一股接着一股,朝着黑暗尽头蔓延,只留下血痕。连接处悬挂着硕大滚圆的铃铛,静默地滑过一道道弧光,又没入地底。鸟居上悬挂着粗大的棉麻注连绳,悬挂着白色御币,风吹过哗哗作响,无声的警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理从臂弯中抬头,她将手机贴在脸侧,她如我记忆那般喊了我的名字,这次我终于听见她那沉默的后半句,她的目光穿过我,又落回到我眼前。她说:不要忘掉我。
梦醒后我浑身战栗不止,指尖都因为那句话变得冰冷发麻。夜色浓重,春雨仍然下个不停,我从矮墙翻过去,我引以为傲的灵巧的双手在撬开档案室的门时变得笨拙,止不住地颤抖。我期待又恐惧,视线变得模糊,被镜片上飞溅的雨水晕成大片大片色块,一一翻过2015年二年级花名册,照片融化成片片红色,我的手也融化,瘫在地上连起身都做不到。
雷声划破沉默,教学楼的钟准点报时,咚咚三声落下审判,不留情面。恍惚间又想起一件事,我是叫理学姐的,她从上一届留级顺延到2-F班。我挣扎着爬到柜子旁,撑着椅背艰难起身,往届花名册山一般倒下兜头浇来。
我去翻厚厚的学生档案,成千上百张面孔流水般划过,仍然不见理。终于看到她的照片,我心跳已然紊乱,抖着手抽出发黄的那张纸。2009年2-F班转学生:有里凑,是她又不是她。挨个翻过这六年来的名单,又将每张像她的档案抽出排在一起,经历略有出入,都因为不同原因转到2-F班,结局却归于一处,在次年三月被判定死亡,永久地留在高二。
她用过很多名字:有里凑,汐见朔也,结城理……唯独不变的是那双不变的蓝色的,幽微潮湿的眼睛。
在她背后,有一个无尽的轮回在且只等着她,让她永远走不出辰巳人工岛,走不出高二这一年,甚至无法走出死亡的既定结局,最后被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抹去。
背对着的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档案被吹进的雨水洇湿,铅字扭曲变形,照片脱胶飞得四散。身后又有那样的水珠,哒——啪,滴在我的脖颈,泪水的温热。
司机被浑身湿淋淋的我吓到,加了三倍的钱才把我载到已经荒废破败的神社,鸟居上悬挂的注连绳崭新纯白,浸满雨水沉沉伸下。理穿着和服站在台阶上等我,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像往常那样抢她一步,张开双手对她说:“不应该先欢迎我回来么?”
雨水,泪水,自己的泪水,一滴滴落在手臂上,我把理放到腿上,她的脸紧贴着我的腰,紧紧蜷着身体。很久她才徐徐吸入一口气。呼吸一下比一下轻,灯枯油灭般忽闪着,又滑向终点地越来越微弱。雨势渐停,叶片上的雨水滑落打湿理的睫毛,在她脸上留下水痕。理用两只手拢住我的指尖,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跟我说;“莲,不要哭。”我从未感觉到我们离得如此近,她单薄的躯体中震颤的心脏要和我交融般沉重而缓慢地跳动。
我反握住理的手,她的手越来越冷,在破云而出的阳光下白得透明,轻得像晨雾,只要松手就会消失不见。我低头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在那靛青色的枝桠中我瞥见那抹蓝灰,玻璃珠最后一道的弧光。
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一直记住你,越过所有人的遗忘,一遍遍重复着你的呼吸,直到你从这里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