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0
切利尼娜会想起绣着东方图案的丝绸被子,庄园屋顶繁复的彩绘壁画,还有葡萄发酵时微酸的气味。她记得雨落在身上的沉重,记得壁炉的温暖,也记得结痂的伤口划过皮肤时的刺痒。
布鲁奈罗的天是深青色,在酝酿一阵又一阵雨。而哥伦比亚的天很浅,阳光总能战胜乌云。
染剂刺鼻的味道令切利尼娜小声咳嗽起来,家族顾问在敲卫生间的门,已经敲了好一阵。她的父亲和祖父在找她,他们会交给她新的任务,或让她去结交那些有影响力的官员和商人。
切利尼娜把最后一点黑色染剂倒进脸盆。半小时后,她穿着快速烘干但依然有些潮湿的黑色外套走进起居室。
满屋子身穿白色衣服的人向她投来诧异和不解的目光,切利尼娜一一与他们握手,用一贯沉着的口吻、像真正的家族领袖那样谈起政治和生意。
大人物们渐渐为小德克萨斯的风度和谈吐所倾倒,他们称赞她不愧在布鲁奈罗历练了两年,展现出令人神往的叙拉古风范。假以时日,她必将成为德克萨斯家族又一个伟大领袖,带领哥伦比亚的黑帮走向辉煌。
他们忽略了她格格不入的黑色衣服和身上难以掩盖的刺鼻气味,在告别时争先恐后亲吻她的手背。
萨尔瓦多雷坐在高背扶手椅上目睹了这一切,他感到自己和疼爱的孙女之间已经产生了某种裂痕。这种裂痕甚至比他与儿子朱塞佩之间的更深、更无法逾越。
“切利尼娜,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他问。
“我只是……不想再穿白色衣服。”切利尼娜觉得身上很潮,就像在布鲁奈罗的雨天。
“你在叙拉古到底经历了什么?”
切利尼娜垂下眼睛。
“没什么,一切正常。”
“切利尼娜,我的孩子,必须将家族放在首位。你会站得比我们更高、走得比我们更远。你会开启属于你的时代。”
“好的,爷爷。”
此时,距离萨尔瓦多雷去世,切利尼娜杀掉朱塞佩、逃离哥伦比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01
在两场雨的间隙中,切利尼娜打开窗户,让夜风吹干她刚洗好的手帕,那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迹。
但想必拉普兰德不会介意,她有很多手帕,跟这条系在切利尼娜伤口上的一模一样,右下角用黑色丝线绣着一个秀气的字母“L”。
当天深夜,切利尼娜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将这条手帕还给它的主人。
拉普兰德的房间烧着很旺的炉火,驱散了雨季的潮湿。她接过手帕嗅了嗅,上面有很好闻的气味,和切利尼娜头发上的是同一种。
拉普兰德倒了两杯苦杏仁酒,对她说:“祝贺你成年,德克萨斯。”
今天是切利尼娜·德克萨斯的成年之日,是她到达布鲁奈罗的第十个月。
在哥伦比亚,家族重要成员的成年礼是一场盛大的舞会,各家族首领悉数到场,送上价值不菲的礼物和虚情假意的祝福。
而在叙拉古,家族成员的成年礼是上法庭。他们坚信,有能力战胜法律并全身而退的人,才是合格的家族成员。
切利尼娜既然来了,便不能例外。
下午三点,她还站在被告席,面对法官提出的两项指控。她的手臂有一道小伤口,只做了简单包扎,不过并无大碍。法官听取了几位“证人”的证词,做出了看似公平的裁决,五点才允许她离开。
雨季伊始,潮气已经开始蔓延。藏在雨衣里的记者将她团团围住,询问她德克萨斯家族是否会因为这件事而采取行动?
记者离开时天已经暗了,法院前的广场上空空荡荡,只有一辆车在等待,拉普兰德从车顶上跳下来为她打开车门。
她们穿行在布鲁奈罗街头,华灯初上,车窗上的雨水倒映着冷酷的色彩。
“法官没有为难你吧?”拉普兰德问。
“没有。”
“他们本来也没打算对你怎么样,只是给你个下马威,毕竟你是从哥伦比亚来的。”
“我知道。”切利尼娜摸了摸系在小臂上的手帕,伤口已经不疼了,“既然我住在你家,想动我就等于与萨卢佐为敌。”
“看得很清楚嘛,难怪表现得有恃无恐。”
回到萨卢佐家,拉普兰德先去厨房看了看为德克萨斯准备的生日蛋糕,又去书房向阿尔贝托汇报这两天的事。
事情完全是一杯加了冰的苦杏仁酒挑起的。
前一晚,切利尼娜受邀参加另几个家族举办的晚宴,阿尔贝托也在邀请之列。他推说没时间,让拉普兰德代为参加。
很多家族都想和德克萨斯做生意,尽管萨卢佐捷足先登,但他们仍然想从中捡些边角料的好处。
整场晚宴透着一种故作愉悦的氛围。切利尼娜认真聆听每个人的话语,他们谈及蒙特卢佩的矿场、莱塔尼亚的有色金属、哥伦比亚的稀有动物。
各方势力的关系网迅速在她的头脑中织起来。这是天性,也是从小到大接受的训练使然。而她谈起这些并不比在场的首领逊色,甚至比他们看得更长远、更深入。
拉普兰德坐在切利尼娜的对面,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的种种表现。她的确像传闻中那样,小小年纪便成熟稳重,具有无可争辩的领袖气质。
她比叙拉古人更像叙拉古人。他们如此评价。
那会是假象吗?拉普兰德看了看表,马上就十二点了,她想看看德克萨斯怎样化解即将到来的危机。
“请。”身边的人递来烟盒。切利尼娜没有拒绝,她抽出一支夹在手上,立刻有三四只打火机凑过来。
所有的眼睛紧盯着她。切利尼娜仍然没有做出任何选择。有一簇火苗烧到了主人的手指,在一句咒骂声中熄灭了。
她抬头看着拉普兰德,对方看起来相当悠闲,正翘着腿把玩一只古董打火机,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狼头。晚上,她们在房间经常用它点燃香烟和壁炉。
她笑着把打火机放在桌上滑了过来,切利尼娜接住它,像那些晚上一样,用它点燃了手里的烟。叙拉古的烟草味道很重,切利尼娜把咳嗽压回嗓子,不动声色地吞下一颗葡萄止痒。
空气中很快飘满烟雾。他们嘴里充满溢美之词,盛赞她是他们见过的最优秀的继承人之一,甚至大声称颂她的祖父在哥伦比亚开创的伟大事业。
切利尼娜被烟熏得有些困倦,她忽然想起拉普兰德房间里暖和的炉火,还有那床从东方带回来的丝绸被子。
烟抽尽了,便需要酒来润喉。主人送上各色酒水,一字排开放在桌子中间。
“各位可任选自己喜欢的酒。”
切利尼娜看到拉普兰德选了雷司令,身边的人也纷纷挑选完毕。而摆在她面前的,恰好是她最喜欢的苦杏仁威士忌。
她从冰桶里夹了些冰块,倒了半杯酒。此时所有的声音突然断了,他们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看向她的目光里既有期待也有忌惮。
她选错了吗?切利尼娜看了看拉普兰德,后者不经意地挑起眉毛。
“我们不妨为今晚干杯。”主人端起酒杯。他们充满希望地看着她。
切利尼娜从善如流,在冰块的叮咚声里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液体。
房间里的气氛陡然变了,那层虚假的愉悦感终于被一把撕了下来。坐在她旁边的人脸色铁青,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手臂上突然被陌生的餐刀划出一道口子。
“这是什么意思?”她很快拉开了距离。
那个人依然紧紧地握着刀。“我倒是要问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喝下那杯酒意味着什么吗?”
“那杯酒?”切利尼娜看着自己的酒杯,里面只剩了三个冰块。
“苦杏仁酒加冰块,一口喝完,这叫‘关灯’,意思是杀了旁边的人。”
“抱歉,我不了解。”
“你不了解?难道萨卢佐没教给你吗?”
“我们照顾不到这些细节。”拉普兰德走过来,拉起切利尼娜的手臂。伤口正不断流血,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
“药。”她对宴会的主人说。
早有仆人端来药水和纱布,她帮切利尼娜止了血,却没用纱布包扎,而是从上衣口袋拽出一条手帕,系在了伤口上。
“你做得有些过分了。”拉普兰德冷冷地对那个人说。
他有些忐忑地扔掉刀子,小声说:“交给法院吧。”
一位法官像早就埋伏在这里似的跳出来,把切利尼娜和那个人一起带走了。
在车上拉普兰德告诉她,叙拉古家族成员的成年礼是上一次法庭、进一次监狱,代表战胜法律。
切利尼娜没有说话,她握着伤口,手帕上已经透出点点血迹,黏稠地沾在她的手指上。
法律?在这个西西里夫人的意志凌驾于一切的地方,法律本身就是个摆设,那么所谓战胜法律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心照不宣地上演一出闹剧。
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了。
庭审安排在明天下午,今晚切利尼娜要在监狱里度过。隔着单人牢房的小窗,拉普兰德对她说:“需要我在这陪你吗?”
“不必了。”
“好吧,那就祝你好运。顺便,生日快乐。”
拉普兰德走后,周围的牢房开始躁动。
“又一个家族成员?嗯?”
“喂!你是哪个家族的?”有人对她喊话。她没有回答。监狱的人好像纷纷从梦中醒过来,隔着探监的小窗闲聊。
“尊贵的家族成员,他们不过是到这里待一晚上,像来旅游一样。他们管这叫荣耀!哈哈哈哈多么荒谬!”
“这就是神奇的叙拉古,说不定哪天西西里夫人心血来潮把我们全放了,把那群家族的败类关起来呢。”
狱卒敲敲楼梯扶手,大吼安静,说话声便稀稀拉拉地落下去。监狱里一片安静,只有水管漏水的声音尤为突出。
切利尼娜从口袋里摸出那只打火机,火苗给了她一点温暖的光芒。她坐在床上,反复地将打火机点亮,间或从对面墙上那片脏兮兮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她想起前几天收到的爷爷的信。
亲爱的切利尼娜,我的孙女,你马上就要成年了,你将接受小小的考验,这是我们叙拉古人的传统。当然,阿尔贝托承诺过保证你的人身安全,请勿担心。在我年轻的时代,还没有这种规矩,但大家仍然会做一些事情证明自己能够独当一面。到了你父亲成年的时候,叙拉古就流行起了现在这种成人礼,并一直延续至今。哥伦比亚如今已经不时兴这个了,我们不得已抛弃了很多旧的习惯,但仅对于成人礼,我认为丢弃它是一件很可惜的事。这也是我为什么坚持要你去布鲁奈罗,在叙拉古成人对你而言意义重大,这是我们作为叙拉古人的标志,也许这样你才能够体会什么是真正的叙拉古生活。我相信你会通过考验,我和德克萨斯家族都为你骄傲。
萨尔瓦多雷总是用怀念的语气提到叙拉古的一切。年轻时他在叙拉古略有薄名,后来跑到哥伦比亚开创新的版图,至此声名远扬。
小时候,切利尼娜经常听到他回忆过去:“叙拉古的山总是连绵不断,白天我们在山坡上放羊、躺在橄榄树下睡觉,晚上聚在一起喝酒跳舞。雨季到来之前,天一直是晴的。那里有成片的葡萄和无花果,羊群多得像天上的星星,还有数不清的古老建筑和遗迹。总有一天,你会亲眼看看那个美丽的地方,切利尼娜,那是我们的故乡。”
1082年,萨尔瓦多雷曾经带她来过叙拉古,探望留在这边的亲戚,还拜访了萨卢佐的酒庄。返回哥伦比亚之前,他们还去威尼斯玩了一趟。
她曾经以为那就是“故乡的感觉”。可是时隔几年再次回来,那种感觉却始终没有降临。
叙拉古已经不一样了,不是她曾经萌生憧憬的地方,也不再是萨尔瓦多雷记忆中的乌托邦。有时候切利尼娜根本分不清,她和祖父对叙拉古的感情是不是仅仅出于怀旧,其实他们从未真正看清过这个国家。
她熄灭了打火机,将它装回口袋。它已经开始发烫。今晚是一个为她设的局,无论如何都会踩进陷阱,也就无须自责。她躺下去,耐心等待审判的到来。
拉普兰德基本上如实地汇报了这些事,阿尔贝托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事实上拉普兰德在监狱外待了一整晚,害怕有不怀好意的人趁机找德克萨斯的麻烦。
这坏了阿尔贝托的规矩,他要求拉普兰德每晚必须回家,最好待在自己的房间不要随意走动。
拉普兰德从他眼里看出了不满,但这份不满反令她兴奋。不过这显然不足以让阿尔贝托动怒,尤其是在家里有客人的情况下。
“生日宴会都准备好?”他问。
“准备好了。”
“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放心吧,我的父亲,我为我们两人都准备了相当豪华的礼物,绝对不会让您丢面子的。”拉普兰德说。随后,他们一起去餐厅,为刚刚从法院回来的切利尼娜庆生。
客人之中不乏其他大家族的首领和成员,以及德克萨斯家族留在本地的亲戚朋友。他们带来的礼物占据了餐厅的半壁江山,但那些都无法跟萨卢佐的两份相提并论,那是两只华丽的大箱子,人们猜测里面装满了昂贵且稀有的珍宝。
切利尼娜洗完澡,穿着新订制的礼服接受众人的祝福。她打开礼物,恰到好处地赞美,让所有人称心如意。
最后,她才打开萨卢佐的两份礼物。
拉普兰德·萨卢佐,送给切利尼娜一尊宝石打造的丘比特雕塑,它在灯光下焕发着迷人的光彩,在场之人无不为之惊叹。
“谢谢你,拉普兰德,这是一份非常美丽的礼物。”切利尼娜不带感情地说。
“不客气,切利尼娜,是我应该做的。快点拆开最后一份礼物吧。”拉普兰德指指那只写了“阿尔贝托·萨卢佐”的箱子。
切利尼娜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她还是打开了那份礼物。大家纷纷探过头来,想亲眼看看萨卢佐的家主会送什么稀罕玩意。
看到礼物的那一刻,一阵寒意从切利尼娜心里冒了出来。她迟疑地从箱子底部拎出一个笼子,里面装着一只灰白花纹的鼷兽,它突然被人打断睡梦很不高兴,吱吱地叫了起来。
屋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氛,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只能听到鼷兽那又尖又细的声音。
十二家族之一的家主阿尔贝托·萨卢佐,居然只送给远道而来的贵宾一只小小的鼷兽!
阿尔贝托的表情变得十分阴森,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拉普兰德,而后者仍然开心地看着他,似乎在问在这样的日子里为什么不高兴呢。
切利尼娜拎着那只鼷兽走到阿尔贝托面前,向他行了个礼,说:“阿尔贝托阁下,我一直希望能养一只宠物,您实现了我的愿望,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阿尔贝托的眼神穿梭在她和拉普兰之间,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不客气。”
切利尼娜将鼷兽放在自己手边。仆人倒上开胃酒,她的生日宴会开始了。
“让我们祝福切利尼娜·德克萨斯十八岁生日快乐!祝愿她未来能成为德克萨斯家族伟大的领袖!”阿尔贝托脸上已看不出一丝怒意,他带领大家向切利尼娜道贺。
上过主菜,宾客们开始吞云吐雾,又讲起严肃而无聊的话题。切利尼娜有些恍惚,她仿佛回到了二十四小时前,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事。
但她不敢松懈,现在的她并非她自己,而是德克萨斯家族的化身。她的松懈会成为家族的把柄,被人取笑和攻击。
相比之下,坐在旁边的拉普兰德显得百无聊赖。她逗弄笼子里的鼷兽,那小东西不叫唤了,正抱着她的手指啃咬。
“你饿了吗?”她轻轻地说,“可惜这里好像没有你吃的东西。”
她一边戳鼷兽的脸,一边去看和某位首领交谈的切利尼娜。切利尼娜把蛋糕上的草莓取了下来,正用刀慢慢刮去上面的奶油。然后她切下一小块草莓放在刀尖,从缝隙伸进笼子。鼷兽抱着草莓啃,嘴巴和爪子都染成了红色。
切利尼娜有些困,昨晚在监狱没怎么休息,今天起得又很早。餐厅里交织的说话声像一首摇篮曲,令她昏昏欲睡。
“所以,那只鼷兽怎么样了?”拉普兰德问她。
她回过神来,想起她们正坐在炉火前,拉普兰德手里还拿着自己刚洗干净的手帕。
“还没死。”
“‘还没死!’德克萨斯,听听你冷酷的语气。”拉普兰德揶揄道。
“你……”
“怎么了?”
“没事。”
成人礼结束后,切利尼娜在书房门口,听到阿尔贝托愤怒地斥责拉普兰德今晚让他丢尽脸面。但拉普兰德浑不在意,表情没有一丝阴霾。她也就不确定要不要说出来了。
“来吧,我们干杯。”拉普兰德递过来一杯酒,切利尼娜一口喝光了。
拉普兰德晃着杯子,里面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忘了这是什么酒吗?”
她没有忘,苦杏仁威士忌加冰,害她进监狱的酒。
“一口喝光了,你要杀了我吗?”
“如果你有这个需求,我可以满足你。”切利尼娜说。
拉普兰德笑了笑,把自己那杯酒也喝光了。她放下杯子,坐到床边,两个人沉默了一会,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
“不来吗?”拉普兰德看了看切利尼娜手臂上的纱布,“你的伤要紧吗?”
切利尼娜喝光了冰块融化的一点水,还混着残余的酒味,然后慢慢地走过去,解开了拉普兰德的领带。
无论白天过得多么疲惫,至少在夜里、在这个房间,她不需要想别的。它像一道屏障,将她们和叙拉古隔开。
然而每个这样的夜晚,切利尼娜脑海中总是在想两件事。第一,从一开始这就是个糟糕透顶的决定。第二,在下雨的日子,不管炉火多旺,拉普兰德身上总是很凉。
五个月后,就到了拉普兰德成年的日子。她在叙拉古生活了十八年,曾经日日夜夜期盼这一天的到来。成年意味着不用再仰人鼻息,意味着她将要大放异彩。
可是随着生日的临近,她却逐渐失去了兴致。成年?她已经不再迷信这个了。那天之前与之后的生活,又能有多大差别?
于是这天早上在监狱醒来的时候,她并没有听从铃声的警告起床。冬天就要来了,监狱里没有火,冷得像冰窖。她缩在被子里,听着狱卒在外面大呼小叫让犯人闭嘴。
昨天经历了一些战斗,她和另一个人被送进来,等待今天的审判。拉普兰德无所顾忌,她知道每个家族成员都是这么过来的,法官们深谙流程,就像每天出演相同的剧目。
这是拉普兰德第一次进法院,负责本案的法官与萨卢佐家有着密切的往来,开庭前曾向她暗使眼色。
拉普兰德坐在被告席,听着法官宣读法律条文。
法律?在萨卢佐家阿尔贝托的话就是法律,违反了就会招致惩罚。然而这些乏味的法律条文,真的有人把它们当回事吗?违反它们不仅不会受到任何实质性惩罚,甚至还会获得褒奖。的确是一出闹剧。
拉普兰德打了个哈欠。不知道德克萨斯在做什么,难不成又在谈生意?德克萨斯的生活比她的还无聊,无非是谈判、签合同、谈判、签合同。
哥伦比亚的家族保留了一部分叙拉古人的秉性,但他们注重利益远胜其他,简而言之,他们更像商人,手段也更怀柔。这一点,拉普兰德在德克萨斯身上看得很清楚。
不过她相信,德克萨斯依然有“叙拉古”的一面,只是被小心地包装起来了,毕竟她的英雄事迹早就从哥伦比亚流传到了叙拉古。她们可没有什么菩萨心肠,不然不会从十几岁就开始杀人,还是个孩子的年纪呢。在这里没人怜悯孩子,只要冠上家族姓氏,就是襁褓里的婴儿,也无权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拉普兰德眼神轻蔑地从被告席站起来,在法官宣布她无罪释放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午后阳光很刺眼,但也拯救不了越来越冷的天气。萨卢佐家族的成员们等在法院外,在拉普兰德踏出门的那一刻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庆祝她的“新生”。
拉普兰德有些烦躁,问他们:“德克萨斯呢?”
“您是说切利尼娜小姐?她去跟莫雷蒂家族谈生意了。”
果然又去谈生意了,拉普兰德叹了一口气坐进车里。回到家后,管家告诉她,阿尔贝托在葡萄园等她,希望她立刻过去。
拉普兰德换了身衣服来到葡萄园。正是葡萄成熟的时节,赤霞珠沉甸甸地坠在枝头。阿尔贝托拿着一把剪刀,将他认为完美无缺的那些剪下来,放在仆人提着的篮子里,预备送给西西里夫人。
“你来了,我的女儿。”他并没有回头。拉普兰德默默跟在他身后,走在葡萄树之间。
“我们的葡萄丰收了,今年的雨水和天气都很好,园丁每日精心修剪,所以你看不到一颗烂葡萄……”
拉普兰德的思绪逐渐飘走,她看着一望无际的葡萄树,心想,如果此时此刻有一辆巨型载具开过来就好了,把这片园子连同整个庄园都碾成废墟。
“……这片葡萄园是我们的基业,但萨卢佐不会止步于此。未来我们还会……”
不,不仅如此,最好让整个叙拉古都万劫不复。她想象自己站在叙拉古的遗址上,身边弥漫着硝烟……
“你在听我说话吗?”
“是的,我亲爱的父亲,”她回答,“萨卢佐的未来不可限量。”
阿尔贝托将剪刀递给仆人,转过身来看着她。
“我的女儿,今天是你十八岁成人的日子,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你终于长大了,真是令人欣慰。今天过后,我会把一些重要的生意交给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期待。我相信你的实力,拉普兰德,磨练你这么久,是时候让我看看成果了。你的未来同样不可限量。”
说完,他小心地拧下一颗珠圆玉润的葡萄,放进拉普兰德手里。紫红的葡萄皮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她用手指蹭了蹭,指腹立刻变得干涩。
阿尔贝托照旧走在她前面,嘴里说着宏图伟业,细数蒸蒸日上的生意,并预言过不了多久,萨卢佐就会成为叙拉古最显赫的家族,位居十二家族之首,一扫他祖父留下的阴霾。
走回庄园的时候飘来几片云,遮住了晴朗的夜空。今天是我成年的日子。拉普兰德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可是她没有任何感想。
生日晚宴快开始的时候,德克萨斯才姗姗来迟,拉普兰德原本已经做好了她今晚不来的准备。
“生日快乐。”她小声对拉普兰德说。
事实上,她是今天第一个对她说这句话的人。家族成员为她顺利从法院脱身而高兴,阿尔贝托为她成年而骄傲,但他们似乎都忘记了今天也是一个普通的生日。
拉普兰德收到的礼物并不比德克萨斯的少,客人们也都是叙拉古有头有脸的人物。她按照惯例拆开礼物,花言巧语令来宾心花怒放。
德克萨斯的礼物是一只精美的小盒子,上面贴着一朵蓝色的花,和她衬衫上的那朵一样。拉普兰德摘下它闻了闻,将它别在自己胸前。
盒子里是一条狼形项链,狼的眼睛是一颗璀璨的红宝石。它由哥伦比亚最负盛名的珠宝设计师、以及最心灵手巧的银匠制作而成,据说光是排队就得排大半年。
“切利尼娜,你送的礼物真是太完美了,我很喜欢,可不可以帮我戴上?”拉普兰德把项链塞进德克萨斯手里,转过身去。
德克萨斯打开项链的卡扣,将它绕过拉普兰德的脖子。新的卡扣有些紧,总是从德克萨斯的指甲里滑落,她不得不走近几步,几乎要闻到拉普兰德身上熟悉的气味。
拉普兰德转过来,对她眨眨眼:“谢谢你,切利尼娜,你真是太好了。”
最后拆开的礼物是阿尔贝托的。拉普兰德还记得五个月前他看到鼷兽时的表情,就像看到了一坨狗屎。她咬着牙憋住肚子里的笑,灵巧地拆开父亲的礼物。
是一套制作考究的礼服,配上纯金的家族纹章。
“拉普兰德,我的女儿,你是萨卢佐的骄傲!”阿尔贝托乐于向来宾展示家族的荣耀如何在父女之间传承。
拉普兰德吻了吻他手背,用夸张的语调说:“天呐!我亲爱的父亲,您的礼物可真让人惊喜。”
完成了这场所有人都满意的表演,拉普兰德犒劳了自己一杯酒。今天真累。那些人在聊她小时候的事情,十几年过去,还在讲她五岁时捉迷藏爬到最高的树上,大家找她找到天黑的故事。
她转头想和德克萨斯聊天,却发现德克萨斯在认真听他们讲话。
“很有意思吗?”拉普兰德略带讽刺地说。
“还可以。”
她觉得这不公平,德克萨斯是外来者,大家不知道她的历史,因此她的成人礼上都在聊生意。她倒是想知道德克萨斯小时候的故事,尽管数年前她们有过一面之缘,可时间毕竟太短暂了。
如果拉普兰德去问,德克萨斯应该也不会说,她只会讲“小时候没发生什么事”或者“不记得了”这种无聊的话。
“德克萨斯,你还是小时候比较可爱。”拉普兰德对她说。
她回敬:“彼此彼此。”
成人礼结束后,阿尔贝托叫走了拉普兰德,德克萨斯只好自己先回房间。她生起炉火,处理了今天签署的文件,并给父亲和祖父分别写了一封信。随即,她带着资料去往书房,同阿尔贝托商议事情。
拉普兰德从走廊的那一头迎面走来,半路却进了另一间房。那个房间并不对外开放,里面似乎关着什么可怕的东西,有时门后会传来嚎叫声。
德克萨斯与拉普兰德擦肩而过,拉普兰德看到她眼中流露出轻微的询问之意,可惜自己无法回答。管家关上了那个房间的门,里面立刻响起打斗的声音和猛兽的怒吼。
“这里面是什么?”
管家惊讶于德克萨斯居然问出了口。尽管如此,他还是回答:“是一头裂兽,切利尼娜小姐。”
“拉普兰德要杀死它?”
“不,这是老爷对小姐的训练方式之一,从她小时候就开始了,您不用担心。”
书房里,阿尔贝托正悠闲地喝着红酒。德克萨斯把资料放下,和他谈起了与莫雷蒂家族合作的事。
“我想不久之后,我们就能够与莫雷蒂家族进行谈判了。到时候,希望德克萨斯家族能来做见证人。”
“好的,阿尔贝托阁下,如果有需要,我会出席会议。”
“时间不早了,切利尼娜,你去休息吧。辛苦了。”
德克萨斯收拾好桌上的纸和笔。她犹豫了一会,还是下了某种决心,说道:“阿尔贝托阁下,我知道我不该多管闲事,但……您不觉得您对拉普兰德过分严苛了吗?”
阿尔贝托抬起头打量她,神情深不可测。
“你对我教育拉普兰德的方式不满?”
德克萨斯垂下眼帘,说:“我只是觉得,拉普兰德她……”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阿尔贝托笑起来,说:“切利尼娜,你太年轻了,拉普兰德也是,你们还不明白长辈的良苦用心。恕我直言,你们哥伦比亚人已经丢掉了叙拉古人的血性,这很遗憾。你关心拉普兰德,我很高兴,你们互相学习,共同进步。但是切利尼娜,我得好心提醒你,不要越界。”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我明白了,阿尔贝托阁下,谢谢您的提醒。”德克萨斯不想再费口舌,她飞快地收拾好东西离开了书房。
已经很晚了,但德克萨斯怎么也睡不着。笼子里的鼷兽一直发出噪音,她起床喂了它一些吃的,然后悄悄打开门,穿过走廊,来到拉普兰德的房间。
屋子里又空又冷。德克萨斯生起炉火,坐在地板上。
大约四十分钟后,走廊里出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房门被粗暴地推开,拉普兰德满身是血地闯了进来。
“德克萨斯?你怎么在这,我以为你已经休息了。”
“睡不着,起来走走。”
“起来走走?一不小心走到我的房间了?”拉普兰德打趣。她放下武器,解开染血迹斑斑外衣仍在地上。
德克萨斯站起来问:“你怎么样?”
“我没怎么样。”
“那头裂兽呢?”
“打听得很清楚嘛。它也没怎么样,跟我打完之后吃了两块肉,继续睡了。”
德克萨斯心里有诸多疑问,却没办法问出口,只好保持沉默。
拉普兰德早已习惯与裂兽打斗,不过那家伙饿了十天半个月,比任何时候都要凶猛,还是在她耳后留下了一道爪痕。她倒了些酒在上面,伤口火辣辣地疼起来。还好躲得及时,不然裂兽的爪子就会割断脖子里的新项链。
“你站着干什么?”拉普兰德问。
德克萨斯看着她脱下衣服,说:“你和阿尔贝托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拉普兰德愣了一下,笑起来:“过节?德克萨斯你可真幽默。这只是一场训练。让我想想,第一次跟裂兽打架,应该是七年前你和你爷爷离开后不久。”
“为什么?”
“为什么?德克萨斯,因为我必须变得更强大。”拉普兰德转过来面对她。两个人互相审视,都带着一丝略微的敌意。
“看到那只笼子了吗?”拉普兰德指了指书架,“那里面曾经装着一只鼷兽,跟送给你的那只一模一样,后来它死了,你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吗?”
德克萨斯没说话。
“我犯了错,阿尔贝托烧死了它。”
德克萨斯的喉咙动了动。
“你接受了?”
“我有第二种选择吗?”拉普兰德冷冷地说。
她擦掉身上的血,转身走进浴室。
“你要是困了可以先睡。”
德克萨斯听到淋浴声哗啦啦地响起,她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压下心头隐隐的厌恶。
等拉普兰德洗完澡出来时,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唯有炉火在烧。她没有力气失落了,擦干身子和头发就躺在床上,脑海中闪过阿尔贝托晚上在书房说的话。
“拉普兰德,裂兽已经饿了一阵子,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另一份礼物,在你成年之日,让我看看你的剑术有没有长进,配不配做萨卢佐的继承人!不要让我失望。”
她揉揉太阳穴,赶走阿尔贝托。她宁可去想裂兽的獠牙,也不愿意想父亲的脸。可是有一点她知道他是对的,她必须变得更强大。
02
炉火在天色朦胧时熄灭,只剩几苗微弱的火星。切利尼娜醒过来,感到屋里有些冷。她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并没有吵醒熟睡中的人。
她动作很轻地起身,摘掉拉普兰德缠在她腿上的尾巴,翻身下了床,将自己那边的被子折了一下,叠在拉普兰德身上。随后她飞快地套上睡衣,在仆人和管家走动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桌上放着一只皱巴巴的信封,上面什么也没有写。这是萨尔瓦多雷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德克萨斯家族在这里安插了内应,以便不时之需,这一点阿尔贝托并不知情。
切利尼娜一边生火一边读信,内容很短,萨尔瓦多雷在密信中只拣重要的说。
切利尼娜,我听说你对阿尔贝托管教女儿的方式颇有微词。无论如何,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与阿尔贝托说的话已经犯了忌讳,会让他误以为德克萨斯想插手他的家事,也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你太不谨慎了,这一点也不像你。虽然两个家族有合作关系,但切记不可百分百信任萨卢佐家的任何人。或许你与拉普兰德走得太近了,这会让你分神。我建议你适当疏远她。在叙拉古,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朋友变成敌人就在一念之间,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别让感情迷惑了头脑。记住,切利尼娜,谨言慎行。
她把信扔进壁炉里烧掉,去洗了个冷水澡。浴室里没有蒸汽,镜子忠实地映出她身上深深浅浅的齿痕。她想到祖父的话,找了件衣服,小心地盖住它们。
天彻底亮起之前,切利尼娜已经准备好了今日所需的文件。早餐时间,她称自己不太舒服,并没有去餐厅。仆人端来了丰盛的食物,吃完东西,她出发去拜访另一个家族的首领。拉普兰德今天有别的事,没有跟她一起去。
她在叙拉古的生活大抵如此,不停地结交重要人物,谈生意、拉近感情,务必给他们留下一个好印象。
一周有几天,她会和拉普兰德一起上叙拉古语课、练习剑术。她的叙拉古语已经听不出哥伦比亚的口音,他们说这是她真正融入叙拉古的标志。
但她不喜欢叙拉古。来这里还不足两年,她已萌生去意。
冬雨寒冷透骨,她裹紧衣服,压低雨伞,匆匆走过闹市。路边散落着血肉模糊的断肢,证明这里曾发生过一场血腥的争斗。人们司空见惯,不肯施舍一眼。
在哥伦比亚,他们不会做得这么明目张胆。家族遵守法律同时利用法律,尊重警察同时利用警察,攀附官员同时利用官员,杀人多半不见血。因而一部分人,如朱塞佩·德克萨斯,坚信哥伦比亚比叙拉古更文明。
今天的商谈不太顺利,对方有毁约的意思。切利尼娜到底过于年轻,有人不将她放在眼里。她本人对这些莫名其妙的轻蔑不当回事,只是在这里,她代表的是德克萨斯家族。
“如果您执意如此,德克萨斯家族将保留问责的权利。”切利尼娜不客气地说。
“德克萨斯家族?”对方付之一哂,“你们不是跑到哥伦比亚去了吗?怎么又想回叙拉古分一杯羹?这里可不是假扮文明人的地方,让我来给你上一课,在叙拉古立足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切利尼娜有些厌烦,她什么也没说,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回到萨卢佐家时,她给萨尔瓦多雷去了一封信,告诉他事情的进展。
有时候切利尼娜觉得自己长了一只沉重的壳,驮着她的家族。以至于人们看到她的第一眼,往往看不到她本人,而是她背后隆起的壳。她受它庇护也被它束缚,它与她的血肉连在一起,即使离开叙拉古或哥伦比亚,甚至死亡,也无法彻底将它剔除。
下午,她留在庄园上叙拉古语课,坐在面对花园的窗前,一遍遍读着叙拉古语写就的诗歌。快日落了,她看到满身血污的拉普兰德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花园里,剑上的血还未滴干,杀过人的眼睛兴奋地望着手里的人头。
她立刻想起早上在街边看到的断肢。拉普兰德经常杀人,切利尼娜对此习以为常,她自己在哥伦比亚做的事也不遑多让。
只是,她开始思考杀人的意义。杀过这么多人,何以能够心安理得?她们并非没有感情,然而在这件事上,她们似乎没有一丝悔悟。
拉普兰德洗澡之后走进了房间,老师责备她来晚了,让她坐在切利尼娜身旁读同样的书。切利尼娜闻到她身上飘来血腥味,这是用多少洗剂都抹不掉的味道。
“下午好,切利尼娜,今天过得怎么样?”拉普兰德高声说。
“还可以。”
拉普兰德好像很高兴,她哼起歌,被老师瞪了一眼之后,开始读书。她的叙拉古语优美流畅,在她很小的时候阿尔贝托就找了老师悉心教导。其实以她的水平不必再上这门课,不过为了“看着”切利尼娜,阿尔贝托还是叫她过来。
既然她来了,老师就可以轻松一会,乐得让拉普兰德来指导切利尼娜,自己倒是坐在沙发上躲清闲。
“亲爱的切利尼娜,这句话你读得不对。”拉普兰德指出几个错误。
切利尼娜又读了两遍,还是有挥之不去的哥伦比亚口音。
拉普兰德压低声音对她说:“得了吧德克萨斯,你当着老师的面不是读得很好吗?还是说,你只跟我过不去?”
“没有。”切利尼娜又读了一遍,依然如此。
拉普兰德哼了一声不再理她。切利尼娜无聊地捏着书页,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她听见老师轻微的鼾声。
“听说你今天谈生意不太顺利?”拉普兰德又凑过来说话。
“只是一点小问题。”
“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
“你祖父怎么说?”
“还不知道。”
“阿尔贝托极力劝说你祖父,这是德克萨斯家族在叙拉古立威的好机会,前提是,必须用叙拉古的方式解决。”
“阿尔贝托阁下……说得很有道理。”
拉普兰德嗤之以鼻:“就你和我,别一口一个阁下了。”
切利尼娜看了看老师的方向。
“她睡着了,我每次都往她的水里掺点安眠药。”拉普兰德说,“你不觉得她讲课太无聊了吗?”
切利尼娜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拉普兰德抱怨道:“别这么看我,小时候我不想上课就这么干,没出过岔子。”
她站起来去老师面前走了一圈,老师鼾声如雷。于是她倒了两杯酒端过来,与切利尼娜碰杯。
“难得休息一下,别这么严肃。说不定过几天,你就要去杀人了。”拉普兰德笑着说。
切利尼娜喝下那杯酒,并没有接话。她们又聊了聊别的事,在老师睡醒后假装探讨叙拉古语的变位和阴阳性。
晚上,切利尼娜忙着给各路人马写信,以及和阿尔贝托讨论如何惩治毁约的家族。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拉普兰德也很忙,她总是有杀不完的人、执行不完的任务。
萨尔瓦多雷的信终于到了,阿尔贝托恐怕已经得到了消息,所以在切利尼娜表示祖父希望由她本人亲自处理的时候,他并没露出半分惊讶。
“切利尼娜,这是你在叙拉古第一次动手,务必做得干净、漂亮,以免落人口实。”阿尔贝托抽着雪茄在书房踱步,“其他的不用担心,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谢谢您,阿尔贝托阁下。”切利尼娜放缓了呼吸。她的父亲和祖父也抽雪茄,在和其他家族首领商议事情时,客厅总是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
“不必客气。萨尔瓦多雷阁下信任我们,将你安置在萨卢佐家,我们自然会保护你的安全。我让拉普兰德跟你去,她会替你善后。”
“您考虑得很周全。”
“我相信你做得到。”阿尔贝托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手上带着不容反对的力量。
切利尼娜回到房间,又看了一遍萨尔瓦多雷的信。她下意识把手指伸进笼子去逗鼷兽,却发现笼子开着,鼷兽不见了。她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
就在她打算把床单翻开的时候,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警惕地走过去问是谁,可是没有人说话。她把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影子嗖地窜进来,飞快地跳到桌子上。
鼷兽身上绑着一根细线,上面拴着一颗葡萄。它不太高兴地扭了扭,不满意身上的累赘。切利尼娜解下那根绳子,葡萄掉进她的掌心,紫中带绿。
切利尼娜闻了闻,闻不出酸与甜。她切下一小块塞给鼷兽,鼷兽舔了一口,立刻缩成一团在桌上打滚,嘴里发出厌恶的叫声。
“对不起。”切利尼娜向它道歉,给它喝了一杯水,又安抚了好半天,它才消气。
过了几小时,切利尼娜推开了拉普兰德的房门,后者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茶几上放着两杯早已倒好的酒。
“大忙人啊。”拉普兰德调侃。报纸报道了德克萨斯与某家族合作中断的消息,新闻评论员称此事将引发德克萨斯家族的不快,近日也许会发生黑帮火并。
“所以,三天之后,你就要去杀人了?”拉普兰德端详着切利尼娜的表情。
切利尼娜喝了一口酒,答道:“一项任务而已。”
“你终于要杀人了,我还没见过你杀人的样子。”
“……”
“你好像很为难,德克萨斯,不想做吗?我可以帮你去做,谁也不会知道的。”拉普兰德假装大度。
“不必了。”
“你看起来优柔寡断。”
“……我只是在想,这样杀人有什么意义。”切利尼娜轻轻地叹了口气。
拉普兰德听到这句话之后先是愣住了,而后大笑:“杀人的意义?难道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你的家人没告诉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吗?”
“为了家族利益。”
“你这不是很清楚嘛?”拉普兰德靠过来对她耳语,“还是说,你想要背叛你的家族?”
切利尼娜眼神如刀,在她脸上剐了一道。
拉普兰德并没有收敛,她的呼吸弄得切利尼娜的耳后一片潮:“如果你真的那么选了,我倒是好奇你会怎么做。”
三日后的下午,在布鲁奈罗城的另一角,切利尼娜站在她将要讨伐的家族的府邸前。拉普兰德建议她直接破窗而入,但她偏偏要按门铃。
仆人打开大门,她递上自己的名帖。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一把长剑贯穿了他的胸口。
她的剑许久没用,快要生锈了。
切利尼娜独自走进气派的府邸,拦路之人纷纷倒在脚下。她的衣服上溅满血迹,耳边充斥着哀嚎,长剑切下一个又一个人头。
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她极其擅长的事,她什么都不用想就可以做得很完美。她出生后接受的所有训练与教育,就是为了让她变成这样的人。
祖父对她说,你的剑雨砸向的是不守规矩的人,不要替他们惋惜,可怜敌人就是为自己挖坑。切利尼娜,要观察、要忍耐,不要恐惧、不要放纵,不要哭、不要笑,不要让任何人看出你在想什么……
“德克萨斯,想什么呢?”一块手帕从旁边递了过来。
府邸已成混乱的空宅,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中,而她自己,像刚从血海里游出来。
“你的脸上全是血,擦擦吧。”
切利尼娜看着手帕上绣的字母,还有边缘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血迹。还是上次系在她手臂上的那条。她擦了擦脸,它立刻被染红了。
“做得很不错嘛,杀起人来一点也不比我逊色。”拉普兰德为她鼓掌。
切利尼娜没有理她,只是沉默地走出房子。身上散发的血腥味,已经开始让她恶心。
回到萨卢佐家,阿尔贝托为她准备了庆功宴,自然少不了一番冠冕堂皇的演讲。切利尼娜没什么胃口,吃了一些甜点就找借口回房间了。
鼷兽见她回来很高兴,在笼子里不停地转圈。切利尼娜把它放出来,喂了它半根玉米。它的绒毛十分柔软,散发着软化人心的味道。
但是切利尼娜不合时宜地想起拉普兰德那只鼷兽的命运。人和鼷兽没什么不同,纵使被人爱着,某天也会因爱而死。
很晚了,切利尼娜还是去了拉普兰德的房间。
“我以为你今晚要好好休息一下。”拉普兰德有些吃惊。
“手帕洗不干净了,我会赔你一条新的。”
“不用了,我有很多。”
切利尼娜喝了好几杯酒,想驱散心底莫名的烦躁。拉普兰德看着她,说:“不会吧德克萨斯,杀了几个人而已,这么大反应?你不是曾经灭掉过好几个家族吗?难道传闻都是夸大其词?还是说,你其实不是真正的切利尼娜·德克……”
有时候拉普兰德废话很多,这点让切利尼娜心烦,好在,她有很多种方式让拉普兰德闭嘴。
夜间,她睡不着,起来点了根烟。
“你不高兴。”拉普兰德也没睡着,她身上新鲜的抓痕正在发痒,“是因为今天杀了人?让我猜猜,你本意并不想杀他们,你想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但你的祖父和阿尔贝托都不赞成。所以你发现,即便远在叙拉古,你个人的意志还是没有办法战胜家族的意志。我说的对吗?”
切利尼娜不置可否。
拉普兰德接着说:“只有两种解决办法,第一种,让你的意志成为家族的意志,第二种则是相反。”
兴许还有别的办法,切利尼娜在心里说,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
“那我们呢?”拉普兰德坐起来,也点了一根烟,“这是你的意志还是你家族的意志?”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也是。”拉普兰德笑着说。
无数双眼睛盯着切利尼娜,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拉普兰德,阿尔贝托绝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现。他知道,但默许了。切利尼娜不愿意去想为什么,以及,怎么办。
“是我的。”她轻声说。
拉普兰德有些意外。眼前这个人总是对她以为无伤大雅的问题避而不谈,却又对她以为会保持沉默的问题给出答案。
不过这个答案还算符合她的心意,所以她说:“那我也一样。”
一个春天过去,叙拉古的雨水又多了起来。天气越来越热了,到了八月,蒸腾的暑气无孔不入,简直令人窒息。
拉普兰德喜欢下雨,但她知道德克萨斯不喜欢,一到雨季她就变得不太开心。不过这未必单纯是雨带来的,这段时间种种繁琐的事务也给了她一定压力。
明天就是萨卢佐和莫雷蒂谈判的日子,德克萨斯作为她祖父萨尔瓦多雷的代表,将一并出席。
下午,阿尔贝托委派给拉普兰德一项新的任务——刺杀莫雷蒂。他将以此为导火索,启动灭门计划。他承诺事成之后将三号港口交与拉普兰德管理,从此她不必再听他的指示。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拉普兰德早就想摆脱阿尔贝托的控制,只是一直缺乏契机。所以,无论阿尔贝托是否信守承诺,这件事她必须做成。
晚上,她和德克萨斯去检查仓库。她支走仓库看守,独自跟在德克萨斯身后,小声地念着她写给萨尔瓦多雷的信。
“……我会按您的愿望完成这次的谈判,但在那之后,我会考虑离开这座城市。叙拉古没有您要我寻找的东西,我已经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您也已经离开叙拉古太久了。请原谅我的决定……”
拉普兰德并不意外,看得出,德克萨斯不喜欢叙拉古。
“离开?已经决定了?”拉普兰德问。她可能有一丝失落或者失望,不过转瞬即逝。
她们之间恐怕没有太多感情,她想,不然德克萨斯就会告诉她,萨尔瓦多雷和阿尔贝托究竟在谋划什么。
“你在往火坑里跳。”
作为知情人的德克萨斯只给她一个不清不楚的忠告。拉普兰德当然知道这场刺杀里有阴谋,但箭在弦上,她没时间想太多了。
不过,德克萨斯想走却未必走得成,布鲁奈罗的局势瞬息万变,阿尔贝托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放她离开。而她敬爱的祖父,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不会让她空手而归的。他们是商人,到嘴的肉没有不吃的道理。
家族的意志,仍然在德克萨斯的个人意志之上。
你看,不管怎样,德克萨斯都没法背弃她的家族。就算她有一百个念头、一百个私心,最后仍然反抗不了家族的命令。想到这里,拉普兰德竟感到一丝罪恶的安慰。
她收起信,一小时后会将它秘密地交给信任的信使,绕过阿尔贝托,寄往哥伦比亚。她确信德克萨斯家族在萨卢佐家有内应,但不知道是谁。她觉得阿尔贝托很可能已经找出了那个人,所以德克萨斯才让自己帮忙。既然德克萨斯信任她,她便不会让她失望。
第二天,谈判开始前,拉普兰德埋伏在莫雷蒂的必经之路上。根据情报,那辆车会在五点零八分经过,她必须一击毙命,然后迅速逃离现场。或许会去哪躲上一阵,等事情差不多了再回来。这是叙拉古家族的一贯做法,她早就熟悉了。
五点零七分四十五秒,那辆车出现在街角,与情报里描述的一模一样。然而与情报不同的是,莫雷蒂根本就不在车里。而作为担保的威尼斯家族像是提前收到了风声,在拉普兰德行动的同时从天而降,审判了她的冒失。
她中计了。
拉普兰德带着伤逃回葡萄园的安全屋。她已经想到了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惩罚,无非是关几晚禁闭、饿几顿再挨几顿打。可惜,她不得不继续留在萨卢佐家,听凭阿尔贝托差遣,这比任何惩罚都令她难受。
一定有人将今天的行动告诉了莫雷蒂,她必须找出那个泄密者,然后将他碎尸万段。
会是德克萨斯吗?
不,她几乎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德克萨斯既然能出言提醒,必定知道谁才是幕后主使。
就在拉普兰德不断猜测的时候,德克萨斯意外地找到了这里。她原以为德克萨斯不会记得这个地方,小时候她们曾在这玩耍,简直像上辈子的事了。
德克萨斯带来了她落在刺杀现场的怀表,还发表了一大通陈词滥调。最后,她终于一字一句地告诉拉普兰德她最想知道、也是最残酷的那件事——
“泄露情报给莫雷蒂家族的,就是阿尔贝托自己。”
夜里下雨了,德克萨斯来到拉普兰德的房间时,看到她坐在壁炉前的地板上。没有燃烧的壁炉像一只血盆大口,角落积满冬天的残灰,留下些许燃烧的味道。
拉普兰德身上除了刺杀失败留下的伤口之外,又新添了不少。德克萨斯知道她走后在安全屋发生的事,她当时并没有走远,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她没有任何立场劝阻。
“你还好吗?”她蹲下来问。
拉普兰德出神地看着黑洞洞的壁炉,答道:“很好。”
她洗过的头发还没干,顺着发梢淌水。德克萨斯拿来毛巾替她擦干,又帮她梳了梳头发。然后,德克萨斯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陪她坐着。地板上有雨带来的水汽,尾巴受了潮很不舒服。
“回去休息吧。”拉普兰德说。
德克萨斯于心不忍,但还是站起来走了。几分钟后,她去而复返,带来了那只鼷兽。
“晚安。”她把笼子放在拉普兰德身边。
鼷兽在笼子里不安分地爬动,拉普兰德把它拎出来放在手掌上,鼷兽伸出鼻子试探她的气息。它似乎闻到了拉普兰德身上隐隐的杀气,因而向后缩了缩,想顺着她的手臂爬下去。
拉普兰德揪住它的后颈将它拎起来,鼷兽吱吱乱叫,奋力挣扎。但它或许跟在德克萨斯身边久了,很是温和,竟没想到去咬拉普兰德的手指。
拉普兰德把它重新放回手掌上,它害怕地缩成团,不敢动了。
太像了,拉普兰德想,跟她小时候养的那只一模一样。那只鼷兽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宠物,它的毛是那么柔软,爪子会轻轻地抱住自己的手指。她为它梳辫子,给它穿漂亮的衣服。可是后来,那些衣服裹着它化成了灰烬。
“你的命运会如何呢?”拉普兰德小声对鼷兽说,“至少跟在德克萨斯身边,会比跟在我身边好些。”
鼷兽似乎觉察到拉普兰德对自己并无恶意,渐渐地放松下来。她抱着鼷兽躺下去,紧紧地蜷起双腿,缩得很小很小,好像这样就能远离这里的一切。
雨下了很久才停,大概五六点钟?拉普兰德听了一整晚雨声,后半夜气温开始下降,她从地上起来时打了个喷嚏。鼷兽睡得很熟,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笼子。窗外是雨后寂静的葡萄田,她打开窗户,听到黎明的鸟叫声。
此刻,她依然希望有一种力量把这一切都摧毁。如果没有,就让她来吧。
此后的一个月,莫雷蒂为了报复萨卢佐的刺杀,发动了疯狂的攻击。拉普兰德每一天都在外面杀人,她好像完全释放了嗜血的天性,变成了一个杀人机器。
德克萨斯在这件事中全身而退。是她促成了最后的交易,她的冷静、强大与公平人人称道,切利尼娜·德克萨斯这个名字在叙拉古人心中的份量越来越重。
这是她的家族想要的结果,但她并不为此快乐。
“切利尼娜,你好像心情不太好。”叙拉古语老师拐弯抹角地点出她上课时的心不在焉。
“抱歉,我昨晚没有睡好。”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
老师接着讲课。德克萨斯用余光望着外面的花园,拉普兰德带着家族的打手回来了,一天比一天狼狈。
白天,她们和以前一样,说些不疼不痒的话,德克萨斯陪着拉普兰德出任务,拉普兰德跟着德克萨斯谈生意。但是这一个月来的晚上,德克萨斯都独自待着。曾经有几次她走到了拉普兰德的房间门口,可最终还是没有进去。鼷兽也没来过。
拉普兰德不再来上叙拉古语课,忙碌的家族事务让她无暇分心。德克萨斯不小心当着老师的面打了个哈欠,她立刻道歉。
“切利尼娜,如果你太困的话,最好站起来走走。”
德克萨斯站起来走到窗前,拉普兰德看到了她,冲她挥了挥手。半小时后,她在德克萨斯读散文的时候闯了进来。
“老师好久不见,我很想念您。”拉普兰德一点也不吝啬高调的虚情假意。
“你能来上课我很意外。”老师松了口气,递给她一本书,“你来教切利尼娜读吧,一小时后我检查结果。”
“没问题。”拉普兰德搬了张椅子坐在德克萨斯身边。老师又去沙发上坐着,没到五分钟就打起了鼾。
拉普兰德并没有教德克萨斯读音,她只是翻了翻书,然后丢在一边,看起来跟老师同样困倦。
“没睡好吗?”
“德克萨斯,你在关心我,真稀奇。”
“……”
“确实没睡好,昨晚忙着杀人。”
“那就睡一会吧。”
拉普兰德没有睡,她盯着窗外的阴云不知道在想什么。德克萨斯看似认真地翻了几页书,但是突然把手伸了过去。
“干什么?”
她的手心里躺着一颗酒心巧克力。
拉普兰德把巧克力扔进嘴里咬碎,苦涩的味道立刻蔓延开来。“你居然记得我喜欢什么味道。”
“不错的口味。”
“你也开始喜欢了?”
“算是吧。”
“你不打算离开叙拉古了吗?”
“爷爷要我留在这里,直到所有交易完成。”
“你也可以逃走。”
“逃走?”
“如果我是你,就让拉普兰德帮我买一张晚上的船票,夜间悄悄逃到港口,第二天一早就能回到哥伦比亚。”
“可惜你不是我。”
“你还是不想背弃你的家族。”
“随你怎样认为。”
拉普兰德咽下巧克力,低声说:“你为什么那么听你爷爷的话?”
德克萨斯不回答。
“因为他是你爷爷?是家族首领?还是因为……你不喜欢你的父亲,所以要跟你爷爷一起扳倒他?”拉普兰德得寸进尺地靠过来。
“这与你无关。”
“确实与我无关,但我想知道。”拉普兰德走过来跪在德克萨斯的椅子旁,“德克萨斯,你在哥伦比亚过得并不开心不是吗?你为什么不开心?”
拉普兰德的脸越靠越近,带着一股玄妙的锋芒,想要刺破德克萨斯一直以来的伪装。她直视德克萨斯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你看不出任何情绪、任何内容,不要妄想能从里面读懂它的主人。
“我没有义务回答。”德克萨斯冷淡地说。她又闻到了拉普兰德身上的血味。
老师醒了,正发出几声唠叨。拉普兰德对德克萨斯微微一笑,说:“开个玩笑。”
她利索地站起来,坐回自己的位置。
“好了,切利尼娜,你读一遍,我们就下课。”老师走过来。
德克萨斯读起文章,中间有几次卡壳。拉普兰德打断她:“亲爱的切利尼娜,你读错了,这么读才对。”
她瓮声瓮气地读起来,像一个诗人,一些古语的发音就连老师都读不出来。德克萨斯哑然失笑。如今的拉普兰德还能保有一丝天真的孩子气,谁说不是一种才华呢?
吃过晚饭,庄园里渐渐安静下去,夜晚来临了。拉普兰德喂鼷兽吃东西,这个月鼷兽跟她混熟了,一打开笼子就会爬到她身上,柔软的绒毛蹭得她痒痒的。
“你想德克萨斯了吗?”拉普兰德捏捏鼷兽的下巴,“你更喜欢她还是更喜欢我?”
鼷兽听了她的话忽然伸长脖子,鼻尖朝着门口的方向不停翕动。
“不进来吗?”拉普兰德说。
过了几秒,门轻轻打开,德克萨斯走了进来。鼷兽见到她立刻从拉普兰德身上跳下去,钻入主人的怀抱。
“好久不见,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坐下来,她们喝了几杯酒,聊了聊鼷兽的日常生活。她把鼷兽放回拉普兰德手里,起身准备离开。
“这就走了?”
德克萨斯握住门把,犹豫地说:“你先把伤养好吧。”
“这些伤根本不算什么,何况都结痂了。”拉普兰德的手指划过身上的伤痕,它们已经没有太多感觉了。
德克萨斯没有动。拉普兰德做作地说:“好吧,祝你做个好梦。”
她知道这招会奏效。德克萨斯转过身来,对她说:“只睡觉。”
“当然!我想不出除了睡觉,我们还能做什么别的。”
她们清楚说这些没有意义。当拉普兰德在德克萨斯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当结痂的伤口粗糙地刮过德克萨斯的皮肤时,她们就更清楚这些话语的欲盖弥彰。
夜还长,这是唯一令人欣慰的事。
03
布鲁奈罗变天了。萨卢佐和莫雷蒂的战争每一天都在上演,甚至牵连了不少无辜之人,拉普兰德一直在抗击莫雷蒂家族的进攻。对方知道她就是刺杀者,屡次对她痛下杀手。拉普兰德并不畏惧,相反,她期盼有更多敌人供她玩乐,她会让他们一一见鬼。这些为家族卖命的小丑,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切利尼娜给萨尔瓦多雷去信愈发频繁。她认识了拉普兰德的信使,现在无需拉普兰德吩咐,信就能秘密送达。
切利尼娜身处漩涡中心,由于她促成了两大家族的和谈,德克萨斯家族借此打开了更大的市场,他们正稳步扩张在叙拉古的商业版图。萨尔瓦多雷也因此坚持让她留在布鲁奈罗,静观其变。
切利尼娜,他在信中说,近期我会安排新的人过去,这段时间你一个人务必小心,记住我说的,不要随意交出你的信任,还有,别跟拉普兰德走得太近,她毕竟是阿尔贝托的女儿。
切利尼娜匆匆读过一遍就把信烧掉。萨尔瓦多雷为什么要一遍遍提起拉普兰德?难道他已经发现了什么?是阿尔贝托告诉他的?还是说,安插在萨卢佐家的内应,实际也在监督着自己的言行?
切利尼娜在回信中什么也没有说,只像往常那样写了些生意上的事。祖父和父亲的矛盾日益深化,尽管萨尔瓦多雷并没有在信中提及,但通过语气判断,他的兴致恐怕不高。
你不喜欢你的父亲,所以要跟你爷爷一起扳倒他。拉普兰德的话浮现在她的耳边。
不,切利尼娜并不厌恶朱塞佩,父亲与祖父只是理念不同以至互相不服。萨尔瓦多雷坚持叙拉古作风,朱塞佩则想脱离叙拉古的体系,自成一派。
无论是哥伦比亚式还是叙拉古式的家族,切利尼娜都无所谓。可惜她作为继承人,必择其一。她因为一些原因选择了叙拉古。只是来到这个国家生活了两年之后,她觉得自己的选择也许是错的。但话说回来,另一个选择就一定是对的吗?
切利尼娜用火钳拨了拨木柴,让信纸烧得更彻底。不然她走后,鼷兽就会跑进壁炉,寻找残存的碎片。
秋天的到来并未结束延绵的雨天,幸而天气转凉,一些在炎热的夏天无处安放的躁动,终于在清爽的空气中逐渐消逝。
十月,威尼斯家族的家主老威尼斯邀请切利尼娜到他那里做客。他虽深居水城,却对布鲁奈罗的动向了如指掌,自然明白切利尼娜的重要性。
阿尔贝托必然要派人随行,而他的最佳人选,也必然是拉普兰德。拉普兰德欣然接受,她保证会好好地看着德克萨斯,并探听她和老威尼斯的谈话内容。
切利尼娜对威尼斯的印象很浅了,几年前萨尔瓦多雷带她去的那次下了两天暴雨,他们一直待在旅馆。第三天终于放晴,可爷爷拜访了老威尼斯之后他们就离开了,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次的行程依然紧张,第二天就要回来,她不准备拿太多东西。但是临行前,拉普兰德发现她竟把鼷兽带上了。
“你怕它留在这又惨遭阿尔贝托毒手?”
“只是觉得多个旅伴挺不错。”
鼷兽惴惴不安地蹲在笼子里,她的世界过于单纯,除了吃、睡、玩,就只有切利尼娜和拉普兰德。外面复杂的世界第一次冲击了它小小的脑袋,令它不知所措。
“你可真胆小。”拉普兰德把它拎出来,它热乎乎的身体在她的手中发抖,灰白的胡须不停颤动。
“别折腾它。”切利尼娜把鼷兽从拉普兰德手中拿走,小心地放进笼子,又在笼子上盖了一层布。鼷兽慢慢安静下来。但拉普兰德觉得它一定在疯狂地动鼻子,要把陌生的世界嗅个明白。
“你应该让它见见世面,这样它才会习惯。”
切利尼娜拿出一袋零食,从布下面塞进笼子。“它只是一只鼷兽而已,没有必要。”
“看来你很喜欢这份生日礼物。”拉普兰德撑着头看着她。她对鼷兽的耐心和爱护出乎拉普兰德的意料。
“好过那个丑陋的雕像。”
拉普兰德大笑起来:“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到达威尼斯之后,她们在旅馆短暂地修整了一下,就赶往老威尼斯的府邸。他住在这座城市最古老的建筑里,从楼上的窗户能俯视大半个威尼斯。
“欢迎两位。”老威尼斯为她们倒了两杯威士忌。并非苦杏仁味。
拉普兰德发现刺杀那天砍了她一刀的沃尔珀也在。
“萨卢佐家的幼狼,你好像并没有受到邀请。”她带着敌意说。
拉普兰德端着酒杯,绕着她走了一圈,挑衅道:“我只是陪同亲爱的切利尼娜来的,如果威尼斯阁下不欢迎我,我马上离开。”
“怎么会呢?我非常欢迎拉普兰德小姐。我和你的父亲是老朋友了,在你身上我能看到他的影子。”老威尼斯笑眯眯地给沃尔珀使了个眼色,让她离开。
切利尼娜注意到拉普兰德听了这句话并不是很高兴,她转身的时候脸上浮现出厌恶的神色。
聊了一会多雨的天气和萨卢佐的葡萄酒之后,老威尼斯暗示切利尼娜跟他到书房去。拉普兰德知趣地留在了会客厅。书房外有两个仆人把守,每当拉普兰德佯装靠近,他们就会恶狠狠地盯着她。
切利尼娜站在古老的窗前,老威尼斯正在为她介绍城市的地标建筑。威尼斯比布鲁奈罗的历史还要悠久,这里历来是家族成员的度假胜地,因此鲜少遭到破坏。游客们坐上贡多拉,漂流在密簇的河道中,一派安静祥和。
如果没有这一切就好了,她想,没有权力倾轧、没有你死我活,她只是她,切利尼娜。
“你上次来的时候才十一岁。”老威尼斯比了比她那时的身高,“一晃快十年过去了,萨尔瓦多雷阁下再也没来过,我呢,也没机会到哥伦比亚看一看。”
“祖父很惦记您,”切利尼娜望着窗外的教堂尖顶,“欢迎您去哥伦比亚。”
“感谢他老人家还想着我。其实两年前我就想邀请你来做客,只是碍于布鲁奈罗不稳定的局势,所以一直没有机会。”
“现在的局势也……”
“是的我知道。萨卢佐和莫雷蒂鹬蚌相争,那场谈判还是我做的担保,你忘了吗?理智告诉我不要过多插手布鲁奈罗的事,但我还是想给你提个醒,切利尼娜,尽快回到哥伦比亚。布鲁奈罗就要发生大的动荡,从身份上说你是局外人,可你的位置又如此重要,难免会被有心之人当成棋子。”
切利尼娜收回目光,去看窗台上的花。
“谢谢您的提醒,我会注意的。祖父让我继续留在布鲁奈罗,静观其变。”
“既然是萨尔瓦多雷阁下的吩咐,想必他自有安排。不过你还是要小心萨卢佐,别看他们现在装出一副被莫雷蒂欺负的可怜相,其实骨子里野心勃勃,早就盯上了莫雷蒂的财产。”
切利尼娜在心里承认他是对的。
“拉普兰德·萨卢佐……你信任她?”
切利尼娜没想到他会说起拉普兰德,思索一番后,她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可她未必会信任你。我们两个家族的来往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我了解萨卢佐,他们总是装模作样,掩盖自己的野心,但最终都会背信弃义。他们对子女的教育也是一脉相承。”
“整个叙拉古不都是这样的吗?”
“你说什么?”老威尼斯有些惊讶。
“叙拉古的家族为了利益不择手段,这一点,哥伦比亚的家族也没什么两样。”切利尼娜说完,立即反应过来这不是她该在此处、对此人讲出的话。
“抱歉,我失言了。”她微微低下头。
老威尼斯的目光耐人寻味,他笑着说:“无妨,年轻人总是对世界有自己的理解。你是个很优秀的继承人,切利尼娜,不过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中午,她们与老威尼斯共进午餐。吃完饭,他提出找个人带她们在城里转转,但切利尼娜婉拒了他的好意。
“好吧,你们年轻人都想要自由。看来我也应该适当放手,让孩子们自己做主。”老威尼斯陪她们喝完最后一杯酒,就送她们离开。
天气很好,天是一个月里最蓝的。白云懒散地漂浮,人人自得其乐。
“你有心事?”拉普兰德看着切利尼娜的表情问。
“我以为你会问,老威尼斯和我说了什么。”
“啊。”拉普兰德一副了然的模样,“我能猜到。说了萨卢佐不少坏话吧?”
“你打算怎么交差?”
“放心,我会编些话告诉阿尔贝托。说不定他会勃然大怒,可是又没法找老威尼斯的麻烦,想想就很有意思!”拉普兰德仿佛已经看到了画面,嗤嗤地笑起来。
切利尼娜担忧地看着她,她觉得这两个月拉普兰德很反常。刺杀失败之后,她似乎就在酝酿着什么。
“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切利尼娜问。
拉普兰德停下脚步,眼里寒芒闪动。“还是这么敏锐啊,德克萨斯。不过在这么美丽的地方,我们就不要说这些烦人的事了。好不容易有一下午可以当个游客,何不好好享受?”
切利尼娜犹豫了一下没有追问。她看着拉普兰德的背影,觉得自己可能错过了唯一让她说出口的机会。
她们漫步在威尼斯街头,秋风萧瑟,贡多拉在水波中摇曳。她们逛了逛路边小店,拉普兰德执意要买两条绣满花纹的丝带,打算回去给鼷兽打扮一番。切利尼娜买了一只花朵形状的玻璃杯、一座教堂模型,还有一条水蓝色丝巾,预备回哥伦比亚时,送给她的祖父、父亲和母亲。
最后,她们走进一家面具店。
“狂欢节快到了。”拉普兰德说。
叙拉古的狂欢节,人们戴着面具走上街头,无论犯下怎样的事,都不会被追究。就算杀掉了家族首领,那个家族也只能自认倒霉。活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摘下失败者的面具。前两年的狂欢节她们有事在身没能参加,而今年——
“今年的狂欢节,一定很热闹。”拉普兰德看着墙上琳琅满目的面具,满怀期待地说,“别的不说,莫雷蒂肯定会来找我的麻烦。正好,戴上面具,就什么顾虑都没有了。”
她挑选了一个红得像血一样的面具戴上,问切利尼娜:“好看吗?”
“不好看。”切利尼娜对狂欢节没有任何期待,叙拉古总能把暴力包装成各种形式的荣誉。她对这件事厌恶至极。
“这个呢?”拉普兰德又选了一个金色的,表面覆盖着繁复的花纹,戴上去像一只金色的鸟。
“……还可以。”
“从你嘴里听到一句正面评价真不容易。”
拉普兰德选好了自己的面具,又替同伴选起来。
“这个银色的很适合你。”她取下一张极其古典的面具,下面坠着珍珠和细小的流苏。老板夸她眼光好,这是由某知名面具大师亲手制作的,非常适合狂欢节。
拉普兰德把面具拿到切利尼娜面前比划,却被她推开。
“我不要。”她说。
“就算不戴面具,狂欢节上也没人会对你手下留情。”
“那就让他们来吧。”
“我喜欢你的态度。”
买完面具,她们沿着河岸走。拉普兰德给切利尼娜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我在狂欢节上遇到一个人,他杀了很多人,成了最后的赢家,摘下了所有手下败将的面具。可奇怪的是他本人并没有面具,等我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他戴着一张人皮,就像他的第二张脸。你知道那是谁的皮吗?是他父亲的。他不仅杀掉了他的父亲,还剥下了他的脸。他的敌人未必打不过他,但他们一看到这张皮,就知道这个人有多么心狠手辣,心理上就先败下阵来,最后反而让他轻轻松松地赢了。”
切利尼娜皱起眉。
“有什么想法?”拉普兰德问。
“……是你编的吧。”
“是不是编的重要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德克萨斯,只是讲个故事而已,别太认真。好吧,今天不说这些了。我们只是游客,来这里玩的。”拉普兰德哼起歌。
她们随便找了一家河边的餐厅吃晚饭。老板听说她们是从布鲁奈罗来的,向她们打听那边出了什么事,西西里夫人多次表态,他们居然置之不理。
“没什么,只是一点小问题,过段时间就好了。”他得到这样一个轻松的回答。
切利尼娜不知道是否应该再次提起拉普兰德的计划。她有预感,即便她问了,拉普兰德也不会说。
时间不早了,夜空中星光闪烁。拉普兰德叫了个人把买的东西送回旅馆,之后,她邀请切利尼娜一起乘坐贡多拉。她们漂流在幽暗狭窄的河道中,威尼斯多桥,有人在桥头拉小提琴,美丽的女士翩翩起舞。
拉普兰德扭头看了一眼切利尼娜,发现她还一脸严肃,就问她:“你有真正放松的时候吗?”
“可能没有。”切利尼娜如实回答。
“你知道吗?有时候你睡着了也这个表情。”
“是吗?”
“我知道你在叙拉古过得很辛苦,但今晚你可以放松一下,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切利尼娜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放松了。自从被当作继承人培养,她就变成一根被家族拧得过紧的弦,唯恐弹不出合适的音符,可是没有人想过,弦绷得太紧也会断。
“跟我说说你在哥伦比亚的生活吧。”
“哥伦比亚的生活?”切利尼娜的脑海中飘过烟雾弥漫的会议室、父亲和祖父永远吵不完的架、全副武装的打手。这些不值得说。她这才后知后觉,尽管厌恶叙拉古,但她对哥伦比亚也无半点怀念。
“怎么了?这么快就忘记你在哥伦比亚的大小姐生活了吗?”拉普兰德调侃,“你想想,如果换成我去你家住两年,会是什么情形。”
切利尼娜认真地想了一下这个问题。“你要跟贸易伙伴谈判,学习剑术、礼仪、语言、文化、政治、经济……”
“难怪你这么无聊。”拉普兰德打了个哈欠。
切利尼娜很不客气地说:“如果不改改你的说话方式,在哥伦比亚会挨打。”
“真的吗?那我可要去看看。”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完,拉普兰德忽然正色道:“德克萨斯,未来有一天我可能真的会去哥伦比亚。但那个时候,我们是敌是友,就不一定了。”
切利尼娜冷冷地看着她。
“好吧好吧,忘记了我们不说这个。”拉普兰德仰头望着天空,“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样子吗?”
“记得。”
“哦?我以为你会说不记得。”
切利尼娜和拉普兰德第一次见面是八年前的1082年,葡萄丰收的季节。萨尔瓦多雷牵着切利尼娜的手,和她一起参观萨卢佐家的葡萄园。拉普兰德带着一身树叶从树丛中钻出来,递给她一颗酸掉牙的葡萄。
那时她们还是小孩,尚未承担家族继承人的责任,快乐地享受人生中最后一段自在的时光。
切利尼娜感到拉普兰德拉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识向四周看去,两岸灯火阑珊,行人不见踪影,只有贡多拉的船夫轻声哼唱。她们随着水波飘荡,小船像一只落在水面的黑鸟,尖角从桥下穿过后,气势恢宏的教堂便立刻出现在眼前。祈祷完毕的信徒正在码头排队,岸边一排排木桩如同列队的士兵。
真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切利尼娜已经许久没有产生过平静的感觉,今晚她从家族的厮杀中短暂脱身,她只是切利尼娜,而拉普兰德,也只是拉普兰德。
上岸后她们依然牵着手,第一次见面时拉普兰德就这样牵着她,领她在葡萄园玩耍。那时她听到祖父和阿尔贝托说,过几年会让她来萨卢佐家住一段时间,体验真正的叙拉古生活。她跟在拉普兰德身后爬上护城板,心想这样倒也不错。那时她习惯把一切想得太好,现在则相反。
拉普兰德把手指塞进她的指缝,她们只在夜里这样,但此处并不是拉普兰德的房间。切利尼娜觉得那层隐秘的界限正在消失,她有些不安,不过没有拒绝。拉普兰德的手很温暖,掌心像蕴藏着一个小小的热源。
“秋天了……德克萨斯,你依然想离开叙拉古吗?”
“可能吧。”她答道。无论是叙拉古还是哥伦比亚,对她而言没有本质差别。如果她不喜欢叙拉古,那么她也不喜欢哥伦比亚。
“你走的时候我会送你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
“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在这样一个夜晚,谈论这样的话题,切利尼娜不能不觉得伤感。她对未来某一天的离别产生了朦胧的不舍。
回到旅馆,切利尼娜先给鼷兽喂食,它被关了一天,心怀不满地咬着她的手指。拉普兰德把新买的丝带系在它身上,更是遭到猛烈反抗,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把丝带缠在了笼子上。随后,她把笼子放在房间的角落,用布盖上。
她们只留了一盏台灯。
夜风吹拂,窗纱在床头微微飘动,天花板上倒映出斑驳的水波。属于她们的夜晚终于到来,这个熟悉却又不同的夜晚,这里没有耳目,没有繁文缛节。她们有权随心所欲。
在这个夜晚,切利尼娜感受到某种陌生而柔软的感情,像温泉水一样漫过她的身体。她不适应它的存在,它令自己也变得陌生。
她忽然没有办法去看拉普兰德,于是伸手把床头的台灯关掉了。屋子里只保留了潋滟的水光,将一切都变得模糊含混。
那种奇异的感情仍然没有消退,她一边抵御,一边享用。在矛盾中,她感受到了拉普兰德的存在,像一只贡多拉,轻飘飘地在她心里荡漾。
在这种感情的包裹下,切利尼娜很快睡着了。
随即,她掉入一个诡异的梦境之中。她和拉普兰德坐在萨卢佐庄园的餐厅,那张长桌的两端,仆人为她们呈上食物——一颗血淋淋的、还在跳动的心脏。拉普兰德围好餐巾,拿刀叉优雅将它切成小块吃下。
切利尼娜知道拉普兰德吃的是自己的心,因为她感受到了那颗心脏在刀锋下的疼痛。她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有一个大洞,正冒出汩汩鲜血。而拉普兰德的胸口,也有一个同样的洞。
“很美味。德克萨斯,你怎么还不吃?”拉普兰德吃得满嘴是血,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盘子里的心脏膨胀又收缩,仿佛在邀请切利尼娜进食。她捧起它,一收一缩之间,黏稠的血从指缝滴落。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强忍不适,把拉普兰德的心脏送进嘴里。它柔软、温热,如同一块牡蛎。
切利尼娜从睡梦中惊醒,心脏像被重物压迫一般疼痛。天还没亮,天花板上的水光仍在摇动。拉普兰德迷迷糊糊地问她怎么了,她做了几个深呼吸,说没有事。
嘴边的血腥味逐渐散去。她重新躺下,去摸拉普兰德的胸口。心脏正在胸腔里,缓慢而有力地跳动。
第二天一早她们赶回布鲁奈罗。切利尼娜回到房间之前,拉普兰德塞给她一个包裹。她拆开,里面是那张银色面具,还有一张纸条,写着:本想等你走的时候再送给你,但是没有忍住,我觉得你戴上会很好看。到时候给你准备别的礼物吧。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晚, 十一月仍暖和得像刚入秋。只有雨一如既往地下。
拉普兰德被一阵吵闹声叫醒,窗外的葡萄园里有两伙人在打架。天还没有大亮,只是影影绰绰地看到那些人的影子。过了一会,打手来敲门,叫她赶快去处理,莫雷蒂的人又来了。
她不慌不忙地穿衣洗漱,等到了葡萄园,人已经撤走了。几十棵葡萄树被连根拔起,即将成熟的赤霞珠碎了一地,散发出酸涩的气味。
“砍了当柴吧,再种几棵新的。”她走了几圈,把葡萄踩成烂泥,感到很痛快。
回到房间,她睡不着了,坐在地上擦拭武器。她喜欢这两把剑,它们并非完美的兵刃,但世上本就没有完美的东西,如果你认为有,说明它的瑕疵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地板上散落着很多报纸,每一张都印满了萨卢佐和莫雷蒂的照片,拉普兰德自然也在其列。人们知道她行事狠辣、手段残忍,萨卢佐家的幼狼,在背负恶名的同时,也在渐渐积累自己的威望。
前几天西西里夫人来信了,警告阿尔贝托和莫雷蒂不要再轻举妄动,给布鲁奈罗造成更大损失。如果他们一意孤行,她将会派出巨狼之口,到时候,他们将别无选择。
阿尔贝托很高兴收到这封信,但他丝毫没有遵守的意思。拉普兰德已经猜到他的想法,他想让莫雷蒂自取灭亡,再嫁祸于人,自己则做出被莫雷蒂打压欺负的模样引来同情,最后坐收渔利。这是叙拉古屡见不鲜的手段,拉普兰德虽然不喜欢,却也不能不承认它行之有效。
天亮后,葡萄园里的狼藉已被收拾干净,新的树苗栽种完毕,地里的烂葡萄也被清扫一空。拉普兰德去餐厅吃早饭,发现德克萨斯也在。她正在读早上送来的报纸,上面印着拉普兰德满脸是血的照片,称她昨天躲过了第五次暗杀,莫雷蒂发出悬赏令,两百万换拉普兰德的人头。
“我的脑袋可真值钱。”拉普兰德在德克萨斯对面坐下。
德克萨斯放下报纸,把那一页折了起来。
“德克萨斯,你缺钱吗?可以试一试。”
德克萨斯喝了一口咖啡,说:“我不至于连这点钱都没有。”
“钱嘛,还不是越多越好。”拉普兰德笑了。昨天的暗杀就发生在萨卢佐庄园,一个叫不上名字的打手对她发动了突然的袭击。那个人的下场当然很惨烈,脑袋吊在莫雷蒂家门口的路灯下,身子分段送进莫雷蒂家的冰箱。
在叙拉古,死太容易了,死得其所才是最难的。
德克萨斯低头叉起最后一块水果,什么也没有说。
“昨晚睡得好吗?”拉普兰德问。
“还不错。”
“鼷兽呢?”
“应该也不错。”
“不给它取个名字吗?”
“不了,太麻烦。”
说完,德克萨斯就擦了擦嘴,起身离开。
拉普兰德扬扬眉毛。从威尼斯回来快一个月了,她觉得德克萨斯在刻意地回避自己,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她也无暇追究,后天就是狂欢节,她必须有所准备。
“你该小心一些。”德克萨斯站在门口对她说。
拉普兰德拿过那份报纸读起来,说道:“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想你也得小心,毕竟狂欢节上往往有不长眼的人。”
吃完饭,她去书房找阿尔贝托,他对目前两个家族的状态非常满意。
“马上就到狂欢节了,你要做的就是顶住莫雷蒂的进攻。可以稍稍放些水,但是不要让他们破坏我们的根基。”
“你找我来就说这个?”拉普兰德不耐烦地说,“这几个月我不是一直这么做的吗?”
“是的拉普兰德,你做得很好。我看到悬赏令了,说明你已经成功激起了莫雷蒂的胜负欲。两百万……他们太小看你了,我在你身上耗费的心血绝对不止两百万!”
“也许你可以出五百万。”拉普兰德讽刺道。
阿尔贝托一怔,说:“出五百万什么?悬赏你的人头?我的女儿,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也许有一天你会的,拉普兰德在心里冷笑,等你知道我要做什么的时候。
“熬过这段时间,等时机一成熟,我会让莫雷蒂死无葬身之地。”阿尔贝托已经按捺不住得意之情,“希望狂欢节你能够顶住压力,我相信你可以。”
拉普兰德心中充满讥讽。“我亲爱的父亲。”她又用那种做作的语气说,“我给您也买了一张面具。”
她拿出一张在威尼斯买的紫色面具。阿尔贝托比了比,把它放进抽屉,说:“你能想着我,我很高兴。不过狂欢节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节日,我恐怕用不上。”
“无所谓,你不要就扔了。”拉普兰德懒得跟他废话。
又是一个阴天,乌云牢牢地粘在天上。过不了多久,刚刚擦拭的剑又会沾满新鲜血液。最近的生活就在杀人和睡觉中循环,有时回来太晚,衣服都没脱就躺下睡着了。拉普兰德喝了一杯白兰地,勉勉强强驱散了疲惫感。无论如何,狂欢即将来临。
小时候她非常期待狂欢节,听起来是个可以肆意玩耍的节日,她期待着游乐园和棉花糖,或许阿尔贝托会允许她坐摩天轮。后来她才知道,狂欢只是杀人的狂欢。没有法律、没有秩序,所以是狂欢。
十几岁她开始替家族工作,也就真正步入了狂欢节。她喜欢面具,这是她在狂欢节上杀过无数人后悟出的道理,人只有戴着面具才能做自己。那些肮脏的欲望、秘而不宣的心思,全能借着面具暴露出来。
狂欢节当天,拉普兰德穿上了最考究的衣服,别上家族纹章,与她优雅的金色面具极其相称。她的剑擦得雪亮,让每一个敌人都能看清自己死前的惨状。
她走出房间,戴着面具的打手已等候多时。
路过德克萨斯的房门口时她站了片刻,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她们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任何来往,德克萨斯不明朗的态度令她困惑,有几个晚上,她以为她会出现,但并没有。
最终拉普兰德还是放弃了,今天她有更重要的事,一件决不能出错的事——活着回来。
街上已经人满为患,疯狂的厮杀拉开序幕。天阴森得像叙拉古人的心,很快,整条街站满了她的敌人。他们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发誓要将她碎尸万段。
“看来人人都想赚这两百万,”拉普兰德仰天而笑,“但你们应该知道,钱不是那么好赚的。”
她的剑开始饮血,脚下的尸体叠成小山。她什么都抛弃了,姓甚名谁已不再重要,家族誓约是一纸空文,她的眼里只剩杀人这一件事。在今天,唯独这件事没有任何意义,因此,唯有这件事能给她松绑。
空气中弥漫着血雾,她的砍杀逐步退化成原始的本能。拉普兰德沉醉于这种感觉,她感到自己似乎得到了片刻的自由,无论它是否是假象。
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无论是莫雷蒂的人,还是其他家族的人,甚至萨卢佐自己的人,都不打算放过这笔钱,因为这是唯一不会被追究的机会。
“来吧,你们一起上吧。”拉普兰德仍然笑着。鲜血浸透了她的衣服,身上多出无数伤口。可她既不害怕伤痛,也不害怕死亡,这本身就足以令人畏惧。
然而她终究难以一敌百。拉普兰德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剑变成沉重的铅块,挥得十分困难。所有刀都向她砍来,她的脑袋和脖子马上就要分家。
难道这样就可以结束纷争?不。拉普兰德死了,可是谁会抢到她的人头呢?
尽情厮杀吧!她想,用她一个人的死亡,开启一场杀戮盛宴,也是个不错的结局。最终所有人都会倒在这条街上,她的人头将破碎不堪,没有人认得出来。
大概所有人都这么想,也都准备好了第二场战斗。只有一个人不同意。
“剑雨!”他们高声惊叫。
切利尼娜·德克萨斯,叙拉古人以为她不会下场。
“德克萨斯,你怎么没戴我送给你的面具?”拉普兰德看到她脸上盖着一块不知从哪捡来的丑东西。
“少废话。”德克萨斯站到她身后,干脆地杀掉了几个人。
“好啊,就让我们一起狂欢吧!”拉普兰德一扫疲惫,她的剑重新渴望起鲜血的灌溉。
德克萨斯与拉普兰德在庄园共同练习剑术,交锋无数,今天她们第一次站在彼此身后。拉普兰德一秒都没有回头,德克萨斯也一样。她们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让人忍不住怀疑她们其实共用一颗心脏、一个大脑,长出了四只手臂两双眼睛。
街上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很快只剩她们两个。人们知道萨卢佐和德克萨斯彻底联手了,两个家族的关系也许超乎想象地紧密。
拉普兰德用剑撑着身体,她血脉喷张,好像有人用锤子砸她的脑袋。整条街铺满了尸体,血流成河。换作往年,她会把尸体上的面具摘下来当战利品,她已经收集了一柜子。可是现在,这些东西在她眼中变成了无聊的玩具,不再有任何意义。
德克萨斯如雕塑一般站着,血迹把她的白色礼服染得跟衬衫一样红,又逐渐氧化发黑。她看着脚下的死人,她不认识这些人,和他们无冤无仇。
她们沉默地向萨卢佐庄园走去,伤口还滴着血,像一串紧紧跟随的蠕虫。拉普兰德遥遥地看到庄园的屋顶,还有书房亮着灯的窗户。
阿尔贝托一定又端坐在书桌之后,等待闹剧收场。在他之前,坐在那的是他的父亲,再之前,是他的祖父,而未来,将会是拉普兰德。叙拉古的法则就是如此循环往复、永无尽头。当家族的第一个人走上这条路开始,他的后代就成了法则的祭品。如果今天拉普兰德回不来,她的死亡也只是一场献祭。一次又一次的献祭,换来了家族的繁荣。
她在庄园门口停下。
“今天是狂欢节,德克萨斯,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拉普兰德眯起眼睛,那扇窗变成一个点,多像一个现成的靶子。
“你最好没冒出什么危险的念头。”
“开个玩笑,别那么紧张。”拉普兰德又一次承认德克萨斯实在敏锐。
她还不想回去,于是带德克萨斯翻墙跳进了葡萄园。果实丰硕,过不多时就会被采摘、压碎、制成美味佳酿,出现在高档餐厅的餐桌上。
天越来越暗,是下雨的前兆。
德克萨斯停下了脚步,拉普兰德回头,看到她摘下了面具。
“今天只有失败者才会摘下面具。”拉普兰德提醒。
“你真的觉得你赢了吗?”德克萨斯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嫌恶,拉普兰德觉得她心里似乎憋着一股怒气。
“怎么了,德克萨斯,你为自己杀了那么多人感到恶心是吗?这真是个笑话。”拉普兰德尖酸地说,“又打算搬出那些人生哲理?还是说,你没有尽兴,希望再跟我打一架?”
德克萨斯的耐心耗尽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沉重地压上她的心头,迫使她抬起了剑。剑上的血痕已经干涸,像一层黑红的包浆。
拉普兰德打量着她。她有一双那么温暖的眼睛,此刻却露出如此冷漠的神情。
“真让我意外。”拉普兰德也摘下面具。她们身上遍布血污,只有面具下的脸滴血未沾,仿佛刚刚洗过。
“那么,来吧。”话音未落,拉普兰德就向德克萨斯冲了过去。葡萄树哗啦啦地倒下,树叶漫天飞舞,葡萄滚落一地,在刀光剑影化中为一滩烂泥。
她们都因为杀了太多人而筋疲力尽,但德克萨斯没有手下留情。不,她不是因为没有尽兴才这样。那是为什么?
拉普兰德的剑脱手了,她躺倒在地,心里依然想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德克萨斯的剑近在咫尺,她感到锋利的剑气在她脸上刮出了一道浅浅的口子。拉普兰德默默地闭上眼睛,然而那把剑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刺穿她,德克萨斯跪在她身上,把剑狠狠地刺进了旁边的土地里。泥土分裂的声音震耳欲聋。
一瞬间,葡萄园里安静极了。拉普兰德看到两只鸟飞过黯淡的天穹。德克萨斯低着头用力地喘气,好像那一剑用尽了所有力气。
也就是几秒钟的事,她拔出剑重新站起来,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对拉普兰德伸出手。拉普兰德没有动,也没有抓住她的手。她迷惑不解地望着德克萨斯。刚才一刹那,她觉得德克萨斯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了。
德克萨斯收回手,退开几步。拉普兰德从地上爬起来,问:“你想杀我吗?”
“没有。”
“你哭什么?”
“我没有哭。”
“那这是什么?”
她从德克萨斯脸上擦下一滴小水珠。立刻,又有一滴水珠掉在德克萨斯脸上。她们仰起头,原来是下雨了。拉普兰德把手指上的水珠舔掉,尝不出是雨水还是眼泪。
她忽然有点悲伤,这是一种早就被遗忘的情绪。她似乎看到了她们即将到来的某种命运,尽管她一直对此心知肚明。
她向德克萨斯靠过去,又一次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被半蓝半橙的眼睛分成了两半,一半藏于深夜,另一半则在日光中流转。只是现在,日与夜的界限一点点被雨水溶解,她们彻底暴露在叙拉古中。
雨越下越大,阿尔贝托站在书房的窗前。葡萄园中,两个拥抱接吻的身影被大雨浇湿,像晕开两滴干涸的油彩。
管家担忧地问:“老爷,要不要……”
“不。”阿尔贝托打断他,“不需要。”
“可是拉普兰德小姐如果知道我们要她去……”
“没关系安东,这是必由之路。”阿尔贝托坐回椅子上,“亲手割断感情,才能证明她并非优柔寡断心慈手软,这样的她才有资格接手萨卢佐。”
他打发走其他人。再次看向窗外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今年的收成不好,没事,总有东西可以弥补。他把抽完的雪茄狠狠地怼进烟灰缸。
还没入夜,拉普兰德的房间已经亮起了灯。大雨倾盆,屋里点着驱逐水汽的炉火。她们等不及到夜晚,今天是狂欢节,谁也不会来多嘴。
伤口崩开了,身上、被子上全是血,又黏又腻,分不出是谁的,她们像两条在血海中搁浅的鱼。
之后,两个人互相上药包扎,关了灯,静静地坐在炉火前。雨水泼在窗户上,如同降下重重帷幕。无论是庄园里走动的脚步声,还是雨声,无一不在提醒,她们不在别处,就在叙拉古。
拉普兰德侧身躺下去,抱着膝盖蜷缩起来。火焰很温暖,把她的脸颊烘得很热。她拉起德克萨斯的手,轻轻地吻着手指。德克萨斯低头看她,发现她正望着炉火茫然出神,火光在她眼中一跃一跃的,像在跳舞。
她们就一直这么坐着,木柴烧光时雨还在下。德克萨斯在破晓前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来过这个房间。
1091年2月,萨卢佐和莫雷蒂的争斗已进入白热化阶段,西西里夫人忍无可忍,派出巨狼之口,最后的谈判即将在莫雷豪斯大酒店进行。为了“绝对的公平”,巨狼之口要求切利尼娜·德克萨斯也一并入住。
时机已经成熟,阿尔贝托这么想,拉普兰德也这么想。他把她叫到书房,下达最后的指令。
为了让莫雷蒂成为众矢之的,还需要一个祭品。一个有名望、有影响力、足以引起轩然大波的人。最佳人选不言自明——
切利尼娜·德克萨斯。
“事关萨卢佐家的生死,你知道该怎么做,拉普兰德。”阿尔贝托别有深意地说。这是他对拉普兰德最重要的考验。
“没问题,”拉普兰德发出冷笑,“我会杀死德克萨斯,为了萨卢佐。”
在莫雷豪斯大酒店,德克萨斯心绪不宁地读着萨尔瓦多雷的来信。她预感明天可能会遇险,阿尔贝托真正的目的已经暴露,德克萨斯将成为他搅浑水的最后一步棋。即便她在萨卢佐家住了两年之久,阿尔贝托为了自身利益仍然翻脸无情。
她必须马上回哥伦比亚。
这是德克萨斯在叙拉古的最后一晚。两年她怀着些许希望来到这里,明天将要带着满身疲惫离开。她看着和两年前几乎没有变化的行李,突然发现有东西忘带了。
傍晚,她回到萨卢佐家。房间还未经打扫,她在壁炉的灰堆里揪出正玩得起劲的鼷兽,把它塞进笼子。
在走廊里,她遇到了阿尔贝托。阿尔贝托拍拍她的肩,说期待她明天在谈判桌上的表现。
“我也很期待您的表现,阿尔贝托阁下。”她把鼷兽藏在身后面无表情地说。
阿尔贝托把她的动作尽收眼底,笑道:“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这是年轻人的通病。”
他走后,德克萨斯在门口又遇到了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你怎么回来了?”拉普兰德今天相当清闲,为明天刺杀眼前之人做准备。
德克萨斯只好又将鼷兽藏在身后,说“取东西。”
拉普兰德也把她的动作尽收眼底,笑道:“希望它能活得久一点。”
她们擦肩而过。那一刻她听到拉普兰德小声对她说:“祝你好运。”
这一晚,身在布鲁奈罗的人恐怕很难入睡,他们各怀鬼胎,想方设法在第二天的谈判上捞好处。
距离调停谈判还有两个小时,德克萨斯预备离开叙拉古。她知道杀手已经潜入酒店,如果她们遇上,她不介意再次与她一战,她做好了这个准备。但令她倍感意外的是,杀手送来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张港口通行证。
“你走的时候我会送你一件礼物。”德克萨斯终于明白了拉普兰德所谓的计划。巨大的爆炸声随之响起,布鲁奈罗正式洗牌。
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日后再谈论起那天时,叙拉古的人总是会说,萨卢佐的幼狼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她杀掉了巨狼之口,明目张胆地挑衅西西里夫人。而切利尼娜·德克萨斯,哈,在谈判开始前就夹着尾巴逃回了哥伦比亚。
拉普兰德是不是第一个杀掉巨狼之口的人?他们会问。
可能是吧。但萨卢佐为什么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死掉的却是莫雷蒂?
你看不明白吗?这从始至终就是对莫雷蒂设的局,没有西西里夫人的授意,谁敢这么干?
你是说,萨卢佐也是一颗棋子?
谁不是呢?
那拉普兰德可就白杀巨狼之口了,还感染了矿石病!得不偿失。
谁让她置家族于不顾,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说完他们互相使个眼色,压低帽檐匆匆走开。莫雷蒂死后,萨卢佐在布鲁奈罗只手遮天,公开谈论萨卢佐的继承人十分不礼貌且危险。但拉普兰德并不介意,她毫不避讳地从那些人身边走过,看他们的目光落在自己新冒出来的源石结晶上。她朝他们阴笑,目睹他们落荒而逃。
她失败了。原来她的计划一早就胎死腹中,她为着一个死胎赌上了自己的命,又一次被阿尔贝托玩弄于股掌之中。
她照旧替家族工作,不怎么杀人了,倒是开始谈生意,像德克萨斯之前一样。源石贸易给布鲁奈罗带来了极大的利润空间,所有家族蠢蠢欲动,都想抢占先机。新的战争又打响了。
拉普兰德蛰伏在无尽的轮回中,等待下一个机会。
幸运的是,她很快就等到了。
1092年,哥伦比亚传来消息,朱塞佩·德克萨斯谋杀了自己的父亲萨尔瓦多雷,并宣布德克萨斯家族从叙拉古的黑帮体系中脱离,西西里夫人一怒之下发布了灭门令。叙拉古的家族将远赴哥伦比亚,把德克萨斯从版图上抹去。
拉普兰德只身前往灰厅,请求西西里夫人让她参与清缴,她会将功赎罪。
德克萨斯,又要见面了,她暗想,不知道现在的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她想着两人避无可避的结局,忍不住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冷笑。冷笑渐渐变成狂笑,她缩在地上打滚,笑得肚子都没有了力气。
突然,她的笑声戛然而止,一种虚无的感觉伴随雨季的潮气从四面八方大举进犯,渗入坚强的表皮,刺中了她柔软的内核。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无处可逃。
夜幕低垂。葡萄园今年扩了几亩,一眼望不到头。果实长势喜人,产量和品质远超往年。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期盼的能毁灭叙拉古的力量始终没有出现。
拉普兰德站在窗前, 感到衣服潮得刺痒。雨季如此漫长,到处都是湿朽的水腥味,一切都在雨水中安静地发霉。
她几乎也要厌恶起叙拉古的雨天了。
00
萨尔瓦多雷死的前一天,把切利尼娜叫到了房间,告诉她自己近日要去国外待一阵。他与朱塞佩的矛盾已经到达不可调和的地步,他了解他的孩子,知道自己如果不走,将得到怎样的下场。
“切利尼娜,你从叙拉古回来已经一年多。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们一直没机会好好谈谈。”萨尔瓦多雷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因而语气悲凉。
切利尼娜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沉默不语。
“如果我死了,不要和你的父亲起争执,这对你全无益处。切利尼娜,要观察、要忍耐,不要恐惧、不要放纵,不要哭、不要笑,不要让任何人看出你在想什么……”
“我知道了,爷爷。”切利尼娜察觉到山雨欲来的事态,她恰恰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她的命运即将变得神秘莫测。
“如果你的父亲也遭遇不幸,你要懂得明哲保身。”萨尔瓦多雷咳嗽了几声,近来他身体一直不太好,“只要活着,家族就有希望。”
切利尼娜离开了房间,把祖父衰弱的背影和老人味关在里面。这是一个平常的下午,太阳正在落山。哥伦比亚的天空一碧如洗,再也不会有散不尽的阴云。
她的黑色礼服已经闻不到染剂的味道,大家习惯了她的穿着,甚至争相模仿。她在叙拉古的事迹广为流传,人们将她视作新的希望。
鼷兽的笼子放在房间一角,它很快适应了异国他乡的生活,每天照睡不误,甚至比以前胖了不少。切利尼娜把它拎到花园,放在草丛里,它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她。
“你走吧。”说完,切利尼娜转身离开。鼷兽懵懂地跟在她身后,对眼前的世界一无所知。
“不要再跟着我。”切利尼娜用脚挡住它。鼷兽停下来,呆呆地看了她一会,扭头爬走了。
夕阳铺满房间,在鼷兽的水罐里留下几粒钻石般的光点。切利尼娜的心变得和笼子一样空,却什么也装不下了。
二十四小时后,她的祖父萨尔瓦多雷死在了自己的卧室,凶手正是他的儿子、德克萨斯家族的下一任首领朱塞佩。
随后,萨尔瓦多雷的手下在半小时内被尽数铲除。整栋房子尸体横陈,仿佛在过狂欢节。
切利尼娜站在走廊里,杀死了几个想要控制她的家族成员。她听到父亲在卧室里叫她的名字,她走进去,看到受伤的朱塞佩坐在椅子上。
他向她求救,以父亲和家族首领的名义。堵上了无可辩驳的亲情,以及德克萨斯家族的未来。
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在这个巨变的夜晚,每个成员都急迫地寻求一个新位置,能使自己一步登天。在他们闯进来之前,切利尼娜把剑插进父亲的胸口,定格了朱塞佩脸上惊愕的神情。
她从口袋掏出打火机,上面雕刻的狼头已经被她的手指磨得失去了棱角。她用它点燃了房间里一切能点燃的东西。
家族成员四散奔逃,德克萨斯家族只剩下切利尼娜一个人。她打算离开这里。
她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拉普兰德。她曾多次设想两人重逢的画面,或许是她远走他乡后某天重回叙拉古,或许是逃亡路上拉普兰德出现在沿途驿站,但都不是今晚的情形,不是拉普兰德代表叙拉古,阻挡她离开的脚步,将她金蝉脱壳的计划暴露在媒体面前。
最终,拉普兰德还是选择利用她,与她为敌。切利尼娜一直以来极力避免的结局,竟这样毫无阻力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萨尔瓦多雷和老威尼斯给她敲过警钟的,拉普兰德·萨卢佐不可信。她和她的家族一样,最终都会背信弃义。
切利尼娜努力不去想这些话,它们像毒液,一旦开闸,便不可抑制地侵蚀五脏六腑。只是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她对拉普兰德所有的感情一瞬间都化作了与这火焰同样炽热的恨意。
她要离开这里,她再也不要见到她。
拉普兰德回到布鲁奈罗,她的行动卓有成效,令萨卢佐侵吞德克萨斯家族财产的阴谋付诸东流。她终于在阿尔贝托脸上看到了真正的怒火和失望。
然而这并非她的反叛,她本人也深知这一点。只是因为她的计划正中西西里夫人下怀,才显得反叛如此成功罢了。那么,她又该恨什么呢?
切利尼娜·德克萨斯逃走了,离开哥伦比亚边境那天下着大雨。
拉普兰德·萨卢佐被家族驱逐,离开的那天同样下着大雨。
德克萨斯往东方去了。
拉普兰德在各地流浪,最后也往东方去了。
叙拉古再也没有她们的踪迹。
人们在清理德克萨斯老宅的时候,在某个房间发现了一只被烧焦的鼷兽。距离尸体不远的地方放着一只小小的笼子。由于大火扑灭及时,笼子又在角落、水罐也被打翻了,所以幸运地逃过了这场浩劫。
笼子上绑着几根漂亮的丝带,里面放着一只美丽的银色面具。
“真可惜,”他们看着鼷兽说,“只差几步它就可以躲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