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四处都是白色的云雾、连自己的脚下踩到的是什么都看不清、脑袋有些昏沉、只能凭着感觉胡乱在云中穿梭。柔软的云被他撞乱了也不恼,在他走过后又轻轻聚起。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是完好的,没有残缺.
晃了晃脑袋,依稀记得自己死了,意识涣散之际看见了一道金光.
是来天堂了吗?他全无前世记忆,但对于自己死后能来天堂这件事,还是有些高兴.
他漫无目的走着,云中一位穿铠甲,执长枪的像侍卫的人笔直站着,对方看到了他,给他指了一个方向:“飞升这边走。”
他不明所以,呆呆应下,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怯怯问道:“哥,您刚刚说的飞升是什么?”
对方显然司空见惯,面无波澜吐出一段话:“在凡界积攒够了一定功德会飞升为神,新飞升的神要去见天君,由天君指派任职.”
“啊?”张郃本就混沌的大脑僵住了,“我?”
“嗯。”看眼前这少年还蛮有礼貌的,引路侍卫多说了一句,“不过我看你应该没什么天分,估计只能做下等的活计。哦、别伤心、能飞升挺好了、去吧。”
“谢谢……”眼前的侍卫是好心人,给他指路还安慰他。
(二)
张郃许久未离开过山顶、他没有什么需要拿的、只把那张硬红纸塞在袖口里、跟着张飞离开屋子。
雪已停、风未息、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来、妄想在他们的身体开几道血淋淋的口子。
张郃想像从前一样凝起法力,欲为他和张飞展开一层屏障抵御风雪,可他做不到了.
身体再也无法感知到法力周天的运转,张郃的心坠入极寒的冰窖,呼吸几近凝滞,余光中瞥见几朵被冰霜包裹的柔嫩鲜花终抵不过狂风,化作碎片乘风飞向四处,这阵风为白茫茫的天际添了一点不同寻常的艳丽,转瞬又将这色彩摧毁了。
张郃快要冰冻在雪中,张飞发现了他的异常,牵着他手腕的手紧了紧,问道:“怎么了?”
“我……没有法力了,似乎变成凡人了。”张郃声音很轻,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已被狂风吹走,可张飞还是听到了.
他瞳孔颤了颤,没有说话。
张郃突然紧张起来,他焦急地张张嘴,话到嘴边又泄了气,只难过地说:“你……介意我吗?”
介意我吗?变成凡人的我。本是无用的废物、百年来只靠着天君赐予的一点法力苟延残喘、现在连苟延残喘的依靠都没有、只能做一个彻头彻底的废物。这样的我,还有用吗,还配得上声名赫赫的张飞将军吗?
“我不介意,我,对不起.”
没有搞清楚后果就胡乱许愿,害他失去法力变为凡人,自以为是为他求来了自由,究竟是否是张郃想要的呢?
“对不起。”
张郃不知道张飞为什么突然道歉,他也脱口而出一句道歉。
“你恨我吗?”张飞又问。
“不,为什么这么问?”
“我害了你,没有法力。”
“我不在乎法力,但您接受……没法力的我吗?”
“当然,下山吧。”
张飞从大衣上扯下一截布、围住了张郃的脑袋、只露出两个眼睛、他浅金色的长发在风中恣意飞舞、偶尔勾过张飞的指尖。张飞冻得微肿的指尖无意识地回应,也勾了勾他的发丝。
山路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脚踏上去印下一个完整的脚印、被踩过的雪变得瓷实、难舍难分的脚印记录着一对佳偶。
手心与张郃的手腕相贴、借由彼此的温度出了些细汗、与寒风相贴的手背快要失去知觉、一只温热的手覆了上来。
“我刚刚握着拳头,手心是热的。互相捂捂吧。不然要冻坏。”
“嗯。”
山并不高,一天就能走到山脚。曾经的村民早已下山、现今在各自家里烤火取暖、牲口也尽数栓入棚中、一起捱过寒冬。
又飘起了小雪,天地静悄悄的,苍白的月光勉强照着夜路,鼻腔呼出热气化成的白雾迅速逸散,张飞抄小路将张郃悄悄带出村,吩咐他不要乱跑,又闪身进了村。
不多时他又回来了,牵着他的马。
他将张郃抱上马,自己在背后拥着他,策马离开了村庄.
两身相贴,心跳渐渐同步。张飞永远是温暖的,总解救身陷苦寒的他。他不动声色,又往张飞怀里缩了缩。
郃山从此是死板的山,张郃从此是新生的人。
(三)
来年立冬、摩拳擦掌的村民会轻而易举登上山顶、看到荒芜的花圃与磨损的小屋、但寻遍全山、再也看不到那位漂亮的山神。
因果轮回,孽力反噬。厌弃神的人真的失去了神,这方水土的有恃无恐终于减弱直至消失。
或许他们还会换一个神,承载他们的狂妄,他们的高傲与他们的贪婪.
(四)
郃对天君的到来惊喜又惶恐,祂不敢相信高高在上的天君会救祂,又羞于天君看见祂如此狼狈的样子.在天君用自己的大衣裹住祂并抱起祂的时候,祂只会整个人缩在衣服里。
太没用了,祂恨着不争气的自己。
天君似乎很忙,布置好一切后,匆匆就要离开.临行时,祂鼓起勇气拉住了祂的袖口,将一个香囊呈到天君面前.
“谢谢天君帮我,这是我自己做的,您喜欢吗?”
天君垂眸看到了香囊上绣的图案。
“鸳鸯。”天君没有一丝动容,平淡地说出了这个事实。
郃的脸红到了耳朵尖、祂其实打算永不送出这个礼物、现在天君帮了祂那么多、祂的花圃没有好好打理、不能为天君送上祂亲手照料的娇艳的鲜花、眼下只有这容纳了祂微微切切小心思的香囊能拿得出手。本来只假想着赠给天君,如今真送了。
天君伸手接过香囊,又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你喜欢我。”
“我,对……我喜欢天君。但是我不会打扰您的。”
张翼德收起香囊、认真看了祂一会儿、祂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眼神直向下看、不敢与天君对视。
天君华丽的玄袍上有荷花样式的暗纹、面料反射着阳光、显出奇异的色泽。
这衣袍突然转了、带起一阵风、是天君转身了、祂挥挥手、瞬间离开了。
“等一下,天君您的衣服!”郃后知后觉天君的大衣还没有还。祂已看不见天君,无法下去找祂。
会再见吗?祂把这件大衣保存起来。若不能再见,祂会永远保护着它;若能再见,就把它物归原主.
(五)
在祂没有被村民讨厌的时候、村民十分信奉祂、风调雨顺、仓廪充足。他们自发为祂铸造了雕像,香火络绎不绝,全村其乐融融.
郃很喜欢祂的子民、他们都像祂的孩子、祂不能时刻都看着孩子们、于是将自己和雕像的感觉连在了一起、这样祂既可以通过自己的眼睛和躯体感知、也可以通过雕像来感知。
祂最乐意看祂的孩子笑、粮食丰收的笑、立功发财的笑、阖家美满的笑。祂也会跟着笑起来,因为这些是祂也参与了的,是祂暗中保佑了的.
雕像被砸了、很痛、比真身被打痛得更甚、蚀骨剜心、祂冷汗直冒、眼泪也不受控制流出来。
痛吧,祂该得的。没能当好山神、没能好好护佑子民、祂也在心里唾骂自己、人类最想要的最正常不过的幸福安康祂都给不了、辜负了孩子们的期待、理应被孩子们责罚。祂不躲避,承受着他们的怒火。
天君好像过来了,祂伪装好自己,强忍着疼痛为天君送行.
痛久了就麻木了。装着不痛的样子,身体也被自己骗到,似乎真的感觉不到痛了.
祂对自己懂事的身体很欣慰,至少是没在天君面前露馅。
躺在花海里,嗅着芳香,看雕像那边的情形.
愤怒不甘憎恨厌恶在他们脸上,锤子斧子石头拳脚在祂的身上。后来他们打累了,留下残破的祂离开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出现了.
是张翼德。
祂抬头望着祂的脸、将长矛立在门口、跨过一路狼藉、轻轻抚摸着雕像的一块缺口。而后飞起,捧着雕像冰凉的脸,将自己的唇贴在雕像的唇上.
“冷的,苦的。傻瓜。”
郃激动得快要晕厥、全身血液直冲头顶、脑袋发出嗡鸣、身体一瞬间变得冰凉、又迅速滚烫起来。天地仿佛消失,祂只能感受得到唇上温热的触感。
是天君,天君在吻祂的雕像。那么……祂不敢想背后的原因,不敢想天君是出于什么心态去吻祂。
天君吻了片刻便真的走了。祂稍微缓了过来,掐了掐脸,逼迫自己更冷静一些.
冷静不了、祂傻笑起来、转头小心翼翼地抚着身旁的花、笑累了、又沉入梦乡。
枕花眠,梦君来。
(六)
祂不奢望再见天君、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与天君在一起、天君这样耀眼、祂见过天君就无比满足。
最近,常年不糜的花有些凋落的趋势。
祂隐隐担心,是否是天君出了什么事,因为祂留在这里的力量减弱了.
祂聚起法力,想通过法力与原主的感应探寻天君的下落,果不其然是一无所获.祂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寻找。直到筋疲力尽,都寻不到任何关于天君的线索。
祂第一次生出恐惧的情感,冒了一身冷汗,周边一切不真实起来,仿佛纷繁世界将祂剥离出去,扔到无垠的旷野上,目之所及不见任何,祂只能抱膝哭泣。
天庭那边出了变故了吗?天君遇到什么危险了吗?有刺杀?被暗算?还是有什么神秘的任务?或者是不愿意再看见祂了?
郃无限紧张,脑中闪过许多可能,最后绝望发现祂无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郃每天花十二分的精力照料都无法逆转花的枯萎、衰败的残花一朵一朵在祂面前凋落、肃穆的小院中唯一的色彩只剩下自己。
其实满园萧索也无所谓的,因为祂见过繁花了。吝啬的上苍已经给过祂足够的东西,收回去也是理所应当的。
(七)
郃照常出门欲为花圃中的残枝败叶浇水,却惊奇发现枯枝上钻出了嫩绿的小芽。
死寂的心重新跳动,祂凝起法力再次感应天君,终于获得了回应.
在涿郡,一对夫妇笑着看自己新生的男婴。
“给这孩子起名叫‘飞’怎么样,以后我们的娃娃可是要比天的!”
飞,好名字。是飞出束缚,是飞向自我,希望天君也像世间自由翱翔的鸟儿一样随心所欲.
婴儿双目紧闭,啼哭得响亮,是个健康的孩子.
祂的心安定下来、不论如何、又寻到了天君的踪迹、祂会以微弱之力护佑天君的周全、保他顺遂平安。
因结界的时间与外界不同、郃能看到张飞是随缘的、运气好了就能窥得他半刻浮生、大多时候运气不好、只能感应到他的炁的变化。
可祂不能每天只看张飞,祂还要为上山的村民实现愿望,要照顾最近被祂冷落却兀自绽放的花.
于是祂用一部分天君的法力做了一面经幡,绣上了荷花图纹,插在了花圃一角.结界无风,当幡动时,就是张飞的炁在波动.
这样也挺好,默默观望是参与他生命的最卑微的方式。
可祂心里又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万一天君会凑巧和祂重逢呢。
那又如何,重逢只是一个人的重逢。
天君的转世根本不记得祂,若是突然跳出一个不伦不类不神不鬼的家伙对他说“你前世是天君,我从前仰慕你”,怕是会被他当成疯子绕道走。
或许有缘无分是他们的宿命,形同陌路是上苍锤定的结局。
(八)
感应到雕像那边有人来了,郃静静等待着。
门被打开的一瞬,祂怔住了。
熟悉的场景、好像很久以前也是这样、墨绿色眼眸的高挑青年抬起头、与祂默然对视。
但又不一样、从前那双深邃的眸中盈满了复杂的情绪、忧郁、无奈、苦闷。现在这双眼睛澄澈,透着几分未尝人间苦的天真,正探究地望着祂.
命运又让他们靠近了。
郃跪在地上,向看不见的天神忏悔。
就让我偏心一次吧,我想见见他。
他走到最后一关了。郃欣喜若狂、从花圃中选出最鲜艳的芍药花轻轻摘下、别到耳上、站在结界边等着他走过来。
“你是第一个登上山顶的人,可以向我许一个愿望,我会尽力实现.你伤得很重,先随我医治吧。”
花田中的幡随结界的波动飘起来、似有狂风过境、猎猎作响。
(九)
郃并不打算告诉他前世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该被前尘旧事所困、现在是现在、故人故事只会为今人增添负担。
祂已经如愿亲眼见到了他,不该再贪心更多。
祂想起祂飞升时被天君指派去郃山、临行任职时、天君悄无声息出现在祂身后。
祂吓了一跳,想行礼却不知道该行什么礼,僵硬地站着,只喊了一声“天君”。
天君定定看着祂,说到:“你,没有姓,叫张郃吧.”
“你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呢?郃?还是张郃?
祂思索了一会儿,决定说自己叫郃。祂是他很多年前的旧识,沧海桑田,不便再扰他顺遂的生活.
“张郃。”
现实与记忆在此刻重叠,不敢明说的爱恋由两个字传出。
他记起来了吗,记起了祂?记起了自己赋过名字的仰慕他的小小山神吗?
重逢不是张郃的重逢,重逢也是张飞和张郃的重逢。
如那时一般,张郃口中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你为我取的名字,谢谢。”
张郃的张分享了张翼德的张,也分享了张飞的张。
连名字都是共享了一半,注定要生生世世在命运的棋盘中相伴同行。
(十)
张郃有的时候会悄悄对着花说话,说的什么他听得不太真切,唯一能听明白的两个字是“翼德”。
他没有做声,心里的小鼓却开始锤。
他与张翼德,算是同一个人吗。
张郃爱的人究竟是前世的张翼德还是如今的张飞。他是否他只是透过他看着前世的张翼德。
今生的张飞和前世的张翼德是否是同一个人,是否只是共享了记忆的完全不同的人。
是张飞爱着张郃,还是体内张翼德的记忆促着他爱张郃。
张飞很少思考这样深奥的问题,只想了一会儿想不出结果。
算了,无论结果是什么,他爱张郃都是出于本能.世界上太多事不能求个知根知底,顺从本心便是最好。
榻上二人相拥而眠。张郃悄悄睁眼,月华透过窗纸,为张飞俊美的容颜镀了一层银纱.
他轻轻抬起手,想抚摸张飞的脸。
近在咫尺的人突然睁开眼睛,绿色的眼眸盯着他。
张飞喉结滚动几下,开口:“张郃,你到底喜欢谁,是张飞,还是张翼德?”
张郃的动作顿住,他轻轻说:“都是你呀。我喜欢的是你。”
他想了想,又说:“保护我的、喜欢我的、是张翼德、也是张飞。只是我在不同的时间,遇到了不一样的你。我爱的,永远是你。”
“嗯。”张飞很喜欢张郃的回答。他翻了个身,眼睛看着天花板,“过几天回乡行及冠礼,我该取字了,就字翼德吧.”
(十一)
张飞偶尔也会写写字,这天他随意找来一张废稿,在边缘空白处写道:
观世救世,问影对弈,
誉我罪我,其心不移。
怜卿念卿,寻树待栖,
见山非山,见君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