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邓婵玉自懂事起便为自己想好了归处,除了战死沙场之外不接受其他任何的可能,因此总对同龄人关于白头偕老的幻想嗤之以鼻。父亲战死时,她也未曾感到强烈的悲伤,只觉得父亲已然完成使命,正在冥冥之中催促她追逐而去;此身不过是皮肉与骨架,性命更是本就属于大商,何时抛掷都不觉可惜,只可惜她一直没有等到机会。远征北海时她没能如愿殉国,便寄希望于西岐,向王下了擒拿反贼的军令状。
起兵之前,邓婵玉暂留朝歌休整了三日,恰逢皇后大典,她隔着长而高的阶梯遥遥望去,与正起身受众人跪拜的苏妲己对上了目光。同为北境子女,她和苏家兄妹在聚会上打过几次照面,记忆中的苏妲己总是怯生生地藏在父兄身后,邓婵玉看过去了她便慌忙躲开,等她走开几步,却又能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背上,热热的,不知道是何意味,有点吵闹。邓婵玉看不惯这样畏畏缩缩的姿态,也不喜欢宴会,总是独自走掉。所以直到跟随父亲出征北海为止,她与苏妲己也不曾搭上一句话。十年后再相逢,当年的小女孩倒是不再躲闪谁的视线了。
只是,眼睛一样,里面的目光却好像诡异地变了,体态也不像康健之人,隐隐显出病殃殃的疲相。邓婵玉行军时听说了冀州苏护因誓不朝商的消息,苏妲己作为苏家唯一活下来的后代,竟成了商的王后。不过她与苏妲己并不算熟悉,且妄议王室私事不是忠臣之行,邓婵玉便低下头,不再去直视王后尊贵的眼睛。
她没再想这件事,苏妲己却在半夜时分入了她的梦。梦中场景与她入睡的营帐一模一样,但当她睁眼,手脚与头脑却都昏沉不已,苏妲己笑着站在她床前,说邓将军别紧张,这只是个梦。她的手指轻抚上自己细白的脖颈,像在掩盖一道不存在的伤口。我只是替苏妲己来见你一面。
她往前挪动几步,俯身凑近邓婵玉的脸,葱白的指尖落在脸颊上,轻得像羽毛。邓将军真是好生俊俏,难怪苏妲己死前还挂念着你不愿离去。我向她许诺,待你从北海归来,一定会替她去见你一面,她的魂魄这才安息。
……是你杀了苏妲己?
苏妲己早就死了,我只是借她身体报恩而已。狐妖离她很近,长发冰冰凉凉地垂下来,几乎将邓婵玉的脸罩在里面。邓婵玉看见有裂痕从那张人间绝色的脸沿着锁骨一路向下蔓延,像开春时解冻的冰面。只可惜,这具身体就要腐烂了。她说话时好像没有张嘴,那声音是从一具器物的空腔里飘出来的。
再见,邓将军。狐妖笑着看了她一眼,用苏妲己的脸。
邓婵玉一早醒来,只依稀记得自己昨夜做了个梦,梦里离奇地出现了新任的王后。怎么想都有几分僭越,她便抛在脑后不去深思。余下两日她忙于军务,再没面见王或王后的机会,却会不经意间想起自己刚回朝复命觐见那二人时的场景,想起王后繁复华丽的服饰下溃烂的皮肤,以及花香也无法掩盖的腐败气息。邓婵玉视战死为最高荣耀,所以更不能懂。那样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躯体,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它继续活在世上?
这个没有答案也无妨的问题,就像一只装满水的木桶,直到十绝阵破,邓婵玉自己气息奄奄时,才倾斜了身,醍醐灌顶一般地朝她泼下。姬发将她抱在怀里,曾在篝火前热切地注视过她的眼睛里淌下冰冰凉凉的眼泪,泪花溅开在她无波无澜的脸上。他的脸因悲伤而扭曲,握紧她手的那只手在轻微地颤抖,热意从那源源不断地涌入她正在流失温度的身体。邓婵玉无来由地想起很多年前苏妲己偷看她的目光,想起王后凝视王的目光,当时她不理解也不在意,现在却终于顿悟。原来妲己和占据妲己身体的狐妖不愿死去,是为这缘由。记忆中的目光里投射出的,好像正随着本该停止跳动的心敲打胸膛而泵入她的血液。这就是留恋的滋味,拉扯着她想在人世间多停留片刻。但是多年前就定下的归处近在眼前。无所谓了,那情愫已是身外之物。
邓婵玉气若游丝,抬手覆上姬发望向她的眼睛。闭上眼,你的目光好吵闹。我要回去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