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登斯被一片柔和的金色光芒笼罩，意识模糊不清，他感觉自己正在下坠，非常、非常缓慢地下坠。他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坠落至何处。这些问题太过复杂，而克雷登斯本身也并不聪明，所以他决定放弃思考，缓缓闭上了眼睛。
莫迪斯提曾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敲开了他房间的门。
克雷斯登惊慌失措地打开门，看见幼小的金发女孩赤着脚站在门口，小巧的脸上满是泪痕。她在开门的一瞬间猛地扑进少年怀里，用力搂着他的脖子呜咽出声。
我梦见你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说，求你，克雷登斯，别去好吗？
克雷登斯在愣神好久之后才想起要将女孩环抱在自己怀里。他眨了眨眼，茫然不知所措。花了很久他才意识到女孩只是做了一个关于自己的噩梦，然而他却全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僵硬且笨拙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可是，莫迪斯提，他说，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呀。
莫迪斯提花了好久才终于停止了哭泣，却拉着克雷登斯始终不肯放手，也不愿意说她究竟梦到了什么。在一番沉默地较劲后，克雷登斯最终达成妥协，任由莫迪斯提爬上他那张本就狭窄的单人床，兄妹两紧紧挨在一起。
可以给我念故事吗？莫迪斯提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本皱巴巴的旧童话书，翻到某一页摊开在了克雷登斯面前。
我不知道……克雷登斯瞪着童话书，莫名有些惶恐，你知道妈妈不喜欢童话……
我保证妈妈不会知道的。莫迪斯提抬起头，用小狗般湿漉漉的眼神可怜兮兮地看着克雷登斯，就一个故事，然后我就乖乖睡觉。
克雷登斯低下头看着书，仍旧有些犹豫。
求你？莫迪斯提在兄长的怀里缩了缩。
就一个？
就一个。
那好吧，你要听什么？
就这个，莫迪斯提伸出手指了指被摊开在克雷登斯面前的那一页，卖火柴的小女孩。
珀西瓦尔·格雷夫斯对克雷登斯而言美好得近乎不真实，他就像是从被划亮的火柴之中走出来一般。事实上克雷登斯很早就注意到这位站在墙角的英俊男子。很难有人不去注意他，他的长相气质穿着无一不在无声地诉说着此人不容忽视。所以当他走向克雷登斯时，卑微的少年因为惊恐和诧异而将脸涨得通红。
你好，克雷登斯。那个男人开口，声音沉稳而柔和，竟是让男孩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年长者的善意。
克雷登斯只是手足无措地低头盯着地面，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只留下被搭话的错愕，甚至没有发现在男子的手落在自己肩上的一刹那身边的场景便急剧变幻，不觉间已经从熙熙攘攘的街道变成无人的小巷。
对不起……克雷登斯好不容易开口，声音干涩尖利，仿佛正在说话的人并不是自己，请问您是……？
我是个巫师。格雷夫斯先生说话直接，脸上依旧带着令人安心的微笑，而且你也是。
然后呢？莫迪斯提将金色的脑袋靠在克雷登斯瘦弱的肩膀上，眯着眼睛努力看清书上的字。
嗯……然后，然后她点亮了第二根火柴……
她没有吃烤鹅么？
不，莫迪斯提，克雷登斯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开始耐心向妹妹解释起来，那并不是真的，那只是幻影而已。
所以其实并没有烤鹅，只是她的幻觉？
对，只是幻觉而已。克雷登斯回答道，但内心却涌起了一丝微妙的不确定。莫迪斯提在他怀里又缩了缩，发出一声微弱的、像猫儿一般的呼噜。
真遗憾，我希望它是真的。
克雷登斯伸手在妹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视线缓缓飘向了窗外。远处纽约城中心的点点灯光晃得他眼晕，就像是卖火柴的女孩看到的圣诞树的幻影。眼下，妈妈大抵是还点着夜灯准备明天的演说稿，而查斯特提该是在她自己的房间睡得香甜。
是啊，他说，将视线再一次回到书上，我也希望它是真的。
格雷夫斯告诉克雷登斯他在找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不足十岁，与他养母有密切关系，却不知是男是女。
找到这个孩子，你就会被巫师世界接纳。格雷夫斯说，你会成为英雄，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你可以离开你的养母，你会有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于是克雷登斯开始尽责地调查每一个出现在他母亲身边的孩子。
有生以来第一次，克雷夫斯对未来产生了期待。那些曾经在深夜令他哭喊出声的噩梦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描绘了他成为巫师之后生活的美好梦境。在那些梦里，再也没有拿着皮带抽打他的母亲。梦里他也不再唯唯诺诺，他开始学会了反抗和回击。
然后，某一天里，那些梦境开始变得暴力且令人不安，渐渐地，克雷夫斯开始害怕这些梦境。当然，他对此谁也没说。因为这些都不重要，没有什么比找到格雷夫斯先生要找的孩子更重要了。因为格雷夫斯先生向他承诺，他会有一个新的、完全不一样的、新的人生，一个巫师的人生。
今夜克雷登斯依旧做梦，他的梦中也出现了缀满蜡烛的圣诞树。
只是他转过了头，没有去看那个参天树上，蜡烛一根又一根熄灭，最终坠落在地。
然后她跟着祖母去了天堂。克雷登斯合上了破旧不堪的童话书，因为疲倦而揉了揉眼睛。当他转过头时，才有些惊讶的发现莫迪斯提正瞪着他手中的书，神情严肃。
所以她死了，对不对？
莫迪斯提……克雷登斯瑟缩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着躺在他怀里的女孩。
我不傻，克雷登斯。莫迪斯提依旧瞪着书，语气平静得吓人。她死了，对不对？
不，我猜？克雷登斯支吾道，再一次为自己的笨拙感到懊恼。她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天堂是另一个地方？
对，我想是的。
很远？
嗯，很远。
莫迪斯提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突然猛地抱住了克雷登斯。
克雷登斯，小小的女孩声音带着细微的哭腔，别去天堂。
克雷登斯微微皱起了眉头，为妹妹莫名其妙的话语感到困惑不已，他抿了抿嘴，反复思索了良久才恍然想起早先莫迪斯提那个不愿向他详细说明的梦境。
好吧，他最终叹了口气，伸出手熄灭了床前那盏昏暗的油灯。我答应你，我不去天堂。
克雷登斯深知自己有违常理。这与他是否是个巫师其实没有任何联系。
他在某一个梦境中惊醒，然后猛然意识到自己对格雷夫斯有违伦理的爱恋早已深入骨髓。他渴望年长巫师的注视，渴望他关怀的话语，渴望他与他每一次的肌肤相触，却又在每一次渴望背后深深唾弃自己。
他其实早该知道这一切仅仅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毕竟，格雷夫斯美好得不真实，是他划光所有火柴所造出的幻影。
可惜，火柴此时已悉数燃尽。
克雷登斯依旧感觉自己在下坠。那些本该刻骨铭心的疼痛正逐渐从他身体中剥离而去，连同被所爱之人欺骗的悲痛、愤怒与恐惧也一并远去。终于，他再度睁开了眼。
下坠停止了，那些曾像针锥一般刺伤他的金色光芒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纽约湛蓝的天空。
克雷登斯愣愣地看着，仿佛先前的一切又是他的一场充满暴力、难以描述的梦境。他挣扎着活动自己的四肢，顺着地铁站的台阶向着头顶那一片天空走去。
他看见在那里站着格雷夫斯先生。他依旧如往常一样面带着柔和的微笑，向克雷登斯伸出了手。
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孩子，克雷登斯，他说，恭喜你，你已经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了。
周围的人巫师开始鼓掌，在一片如雷的掌声中，克雷登斯笑着哭出了声，然后，他颤抖着回握住了格雷夫斯先生的手。
扭特看着那一片残余的黑烟缓缓从地铁站飘出，向着天空飞去，然后逐渐消散。
最后的默默然消失在了一片晨光之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