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
搬到东京已经半年,张元英还是不适应。明明东京的天空和首尔的天空没有什么分别,都是一样惨淡的灰蓝,像重病的患儿没有一丝血色,城市和城市也大同小异,交错的道路布满阻塞的车流人流,高楼将日光划分成不等的部分,人们就凭借着分到的为数不多的日光生存下去。城市足够将所有心脏都消磨得圆润无趣,没有什么值得期待,也没有什么好失望的。
张元英盯着黑板旁的那个白色圆形挂钟,等待着分针划过小小的扇面。最后一堂课的最后五分钟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明明在椅子上听话地坐了很久,却无法忍受最后五分钟的抓心挠肝。
下课铃像世纪末的钟声敲响,学校里的学生结束了今日刑期,嘈杂的说话声嗡嗡响起来,远远听着有如蜂群。张元英安静地收拾书包,和那些呼朋引伴的同学们区别开。在首尔上学时,张元英的人缘不错,常被同学们簇拥着,但在东京,她的朋友很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被人接纳的理由,或许是一个韩国转学生和日本同学总有些隔阂。不过张元英不介意独来独往,孤独感、恐惧感早在从首尔飞到东京的航班上就被丢下,现在她对大部分负面情绪都免疫。
张元英没有扎堆,从书包里拿出手机,连上蓝牙,戴上白色逗号形状的耳机。她低头拨弄手机屏幕,播放起Eclipse Avenue乐队的歌曲。在无人在意的、张元英手机壳的角落,贴着Eclipse Avenue乐队的logo。这或许是张元英没办法和同学们玩到一起的原因之一,同龄人大多喜欢时下热门影视剧和男团女团,张元英却喜欢一支来自二十多年前的冷门乐队。她想起自己的爱好好像是在来到东京之后才变得小众的,她过去好像也喜欢过那些同龄人都喜欢的东西。可自从她开始听摇滚乐,开始在那些致命的节奏里沦陷,开始为那些特立独行的歌词共鸣,她就和过往那个人见人爱的乖孩子相去甚远。
再乖的小孩也会有叛逆期,不过没有人在意张元英的变化,她的父母工作很忙,大部分时间她都自己照顾自己,在同龄人还在巢穴里张着嘴叽叽喳喳讨食的年纪,张元英就已经开始自己奔波觅食。
跟着人潮,穿过几个路口,路过高大的霓虹招牌和五花八门的橱窗。张元英走到一家乐器店门口,她的眼睛向着橱窗里的一把贝斯闪闪发光。张元英从来不敢走进乐器店,价签上的价格让人望而却步,但她已经在存钱,每天都从三餐里克扣,在高中毕业之前,她就能将这把贝斯抱回家。
为什么是贝斯?明明吉他和主唱才是更耀眼的存在。张元英选择贝斯的理由非常简单,因为宮脇咲良——Eclipse Avenue乐队第一任贝斯手,一个在22年前就英年早逝的女人。宮脇咲良是张元英的秘密,秘密密不透风地锁在18周岁的身体里,从不会在眼里、唇边流露,只在不太客观的意识世界里存在。
互联网上任何一丝关于宮脇咲良的消息都被张元英挖得一干二净。关于宮脇咲良的死,全网只能找到一个日期:2000年12月3日,和一个简短的描述:意外。
宮脇咲良留在互联网的照片,除去乐队合照,只有十二张,三张演奏贝斯时的照片,四张乐队队友拍下的生活照,剩下的是她发在博客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无一例外地模糊到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高度近视。张元英最喜欢那张宮脇咲良端着生日蛋糕,笑得像个小孩的照片,因为年代久远,宮脇咲良的黑色眼珠模糊成方块像素,看上去却有些可爱。
第一次看见宮脇咲良时,张元英怀疑自己患了司汤达综合症,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好像被地球自转抛下了,世界跟随着模糊的图像掉帧。从那一刻起,张元英在现实世界开始看见宮脇咲良。可能是通勤的早晨,宮脇咲良的脸投射在路人的脸上,普通的眉眼相似也会被捕捉。可能是自习课的下午,张元英抬头,就能看到宮脇咲良坐在张元英的课桌上,纤瘦的手臂搭在腿上,慵懒地说张元英正在做的题很无趣。宮脇咲良如同幻影掠过,用从来没有出现在张元英生活里的方式存在着。
夜晚是张元英和宮脇咲良独处的时刻,宮脇咲良陪张元英钻进被窝,缩成一团的时刻好像能拥抱到二十多年前的体温。张元英用戴上耳机的方式隔绝世界,音乐响起的时刻,被掷入海里,震荡的底鼓是喷薄的海底火山,主音吉他是浪潮汹涌,键盘是往来行船的鸣笛,而海最深沉最低调的声音,是贝斯,这声音好像是胸膛里张元英自己的呼吸声。总是需要一些耐心才能听到贝斯的声音,但张元英听到了,二十二年前宮脇咲良指下弹奏的弦音在张元英耳边尘埃落定。
二月底,东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张元英从衣柜的角落翻出毛衣和厚外套,将床铺得暖融融的,然后盯着窗外徐徐落下的雪发呆。她偶尔会在雪景里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好像过了一年还是一天都没有差别,每一年雪都是一样纯白无瑕。2000年的雪也是如此,不知道哪些雪花有幸落到宮脇咲良的头顶,再悄无声息地融化,消失得一干二净。
张元英从网上得知有人要为Eclipse Avenue乐队办一场小型展览,虽然这支乐队早在2015年就已经解散,还是有一些乐队成员会到场支持,只是张元英知道,宮脇咲良不可能出现。即便如此,张元英还是穿上了自己最爱的那件大衣和黑白条纹针织帽去了展览现场。
毕竟是冷门乐队,展览比张元英想象的还小,租下的店面没怎么特别装潢,斑驳的白墙上贴着各张专辑的信息和各个成员的照片简介,张元英提心吊胆,终于在墙角看到宮脇咲良的照片,庆幸自己不是在场的唯一一个记得宮脇咲良的人。那张照片张元英早就在网上见过,那是一张宮脇咲良一手抱着贝斯,一只手比耶的照片,背景是杂乱的酒吧,宮脇咲良穿着涂鸦图案的做旧黑T恤,戴着银质项链和手环,皱着眉头装可爱。照片下写着一行小字:宮脇咲良,1978—2000,Eclipse Avenue乐队第一任贝斯手。沉痛悼念我们的朋友。
原本冷清的展览现场随着Eclipse Avenue乐队的吉他手松平的到场变得略微有些温度。照片上留着长发的美少年已经成了中年秃头大叔,据网上的小道消息说,他正在和第二任妻子打离婚官司。松平拿起吉他,象征性地弹奏了一段,赢来零星的几个掌声。当然,张元英没兴趣给他鼓掌,她还在看着墙上宮脇咲良的照片。
松平摆弄完吉他时,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张元英拦住了。在松平看到张元英的那一刻,他傻在原地,那张油腻的脸上不再是中年的颓废失意,而是写满了震惊,或是恐惧,似乎见到了鬼神一类的人物。张元英不明白,松平的反应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可以问您一件事吗?”张元英问。
“你想问什么?”松平的嘴唇苍白。
“我想知道,宮脇咲良究竟是怎么死的?”
男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支支吾吾地说:“你……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张元英微微皱着眉。
“很抱歉,我还有事,要走了。”松平面如土色,将吉他收进吉他包里,逃难似的离开了。
张元英站在原地,目送着真相远远离去。她转过头,照片里的宮脇咲良一动不动,永远维持着恒定单一的美丽。张元英只在模糊的演唱会录像里见过动态的宮脇咲良,宮脇咲良是一首诗,一本书,一部电影,却不是一个确切的人,这种痕痒怎么都挠不到,怎么都无法满足。
到底是什么意外害死了宮脇咲良?松平为什么这么害怕?这些问题像一个死结绑在张元英脑中,她没办法无视它的存在。回去的路上雪越下越大,张元英将脸缩在围巾和帽子中间,却还是打了一个喷嚏。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已经无从考证,无力感将她包裹。恍惚之间,宮脇咲良的幻影又出现了,面对着她,穿着胖乎乎的羽绒服,一边微笑着,一边倒着向后行走。可是横飞的风雪太放肆,模糊了宮脇咲良的影子,只剩下惨白的雪地和张元英踩出的狼藉。
回家的时候,张元英的父母还是没有回来,只能开足暖气填满空荡荡的家。那天的晚餐张元英吃了一份关东煮,多加了两个萝卜和一串鱼丸,吃完之后胃里暖乎乎的。她随手从书架上抓起一本书,扫了一眼标题:《时间旅行者的妻子》。她翻开书页随便读了读,眼皮却一直往下坠。张元英睡得很早,她像以往一样戴上耳机,播放Eclipse Avenue乐队的歌曲,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2000
张元英在陌生的房间醒来,她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刚刚离她远去的梦境里,好像有出现宮脇咲良的身影。回过神时,身处陌生房间的恐惧像天花板掉落下来,砸得张元英瞬间清醒。
房间是标准的酒店标间,白色床单、木质书桌、嵌入式衣柜,除了张元英没有任何理由出现在这里之外,没有任何异常。张元英从双人床的正中间猛地坐起来,她的身上本该穿着昨晚穿的棉质卡通睡衣,现在套在身上的却是一件白色印花短袖和破洞牛仔裤。
社会新闻里的绑架案件出现在张元英大脑里,她惊恐地从床上跌下来,脱下衣服检查身上是否有可疑的瘀痕或者摘取器官留下的刀疤,幸运的是,什么都没有,张元英的身体完好无损,感觉不到任何异样。
房间没有上锁,拉下门把手后很轻松就打开了,张元英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自己并没有遭到囚禁。房间外是一条狭窄的走廊,看上去很是廉价的花色墙纸、地毯透露着糟糕的品位。吸尘器嗡嗡的声音正不断传来,在离张元英不远的地方,有一位老太太正在用吸尘器打扫地毯。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绑架者,连地毯都打扫得慢吞吞的老人看上去人畜无害。
“您好?请问——”张元英走到老太太面前,却将老人吓了一跳,对方孱弱的身子很显然颤抖了一下,似乎快被抖散架了。
“又是你啊……”老太太抹了抹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张元英还是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嫌隙。
又是我?张元英疑惑不解,这不该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吗?
“请问这里是哪里?”张元英问。
“很显然,这里是一家旅店。”老太太取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不看张元英,“而你已经退房了,请离开吧。”
张元英一头雾水,她什么时候办理过入住,又是什么时候办理过退房?张元英跟着指示牌走到旅店的大堂,这里却空无一人,通往前台的小门上了锁,她够不着放在前台的电话,只有摆在一旁的饮水机咕咕冒了两个气泡。墙上挂着的日历却赫然写着2000,张元英腹诽,是谁把二十二年前的日历挂在这里。
她推开玻璃门,走出旅店外,眼前的景色格外熟悉。气温很是宜人,张元英身上穿的这套衣服刚好合适,冬天仿佛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拥挤的车流,高耸的建筑,街边广告牌上的文字告诉张元英她仍然在东京。不是被绑到异国他乡就好,张元英松了口气,想起自己的手机不在自己身边,于是拦下一位路人想要借用手机。
张元英手脚并用地解释自己被人绑架到旅店的事,因为过于离奇解释了好一阵才让路人半信半疑地摸出手机。看到手机的那一刻张元英却更加茫然,一个小小的、板砖形状的按键手机,这种老古董竟然还有人会用吗?但她还是接过手机,不太熟练地按动按键,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几秒钟后,手机里传来空号提示音。她不死心地拨通爸爸的电话,结果却如出一辙,是空号。最后,她只能拨打报警电话,好在这一次,接通了。
“您好,我昨晚被绑架了,我一觉醒来发现我睡在一个陌生的旅店里……”
电话对面的接线员不止一次怀疑张元英是否是梦游,但最终还是派了两名警员前来查看情况。
一位高个子女警和一位胖胖的男警很快赶到张元英的所在地,他们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太相信张元英被绑架的说辞,毕竟被绑架的人怎么可能毫发无损地报警。跟着张元英一起走进旅店里,可是旅店的前台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趴在柜台上打盹的女人,那女人像一辈子没有睡过觉一样慵懒,正眼都不肯瞧张元英一下。女人不耐烦地翻看着住客登记表,却根本找不到张元英的记录。
“她根本没有住过我们旅店,我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守在前台,昨晚一个客人也没有,我也根本没有见过她。”
两位警官交换了一下眼神,再看向张元英,好像是在等她又拿出什么样的说辞。
“有个老太太见过我。”张元英据理力争,“她当时正在打扫地毯。”
“你别撒谎了!”女人白眼,“我们旅店根本没有雇佣过老人。”
警察最终还是没有相信张元英。张元英将旅店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找不到那位老太太,即便前台的女人按照张元英的要求打开了那间住过的旅店房间,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自己住过的痕迹。所有证据都证明,张元英根本没有来过这里。阴谋强大地笼罩着她,她不知道怎么自证,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好像掉进了别人编织的网里,只能顺着他人规划的路径逃生。
警察走之前递给张元英一张精神科医生的名片,但张元英转头就将它丢进了垃圾桶。
她颓然地沿着道路向着家的方向走去,却发现很多建筑、店铺和街道都改变了,服装店变成了卖豆腐的小摊,柏青哥店变成了拉面馆,但街角那间茶屋还在那里,招牌却比印象中的新很多。她茫然地跟随着仅能找到的线索回到家门前,却发现原本家的位置现在却是一栋老宅。张元英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敲开老宅的门,老宅的主人是一位陌生的老人,他看到张元英,就骂骂咧咧地一边关门一边说不管推销什么都不会买。
张元英用最后的力气拦下一位路人,声音颤抖地问:“请问今年是哪一年的哪一天?”
“2000年5月2日。”路人用看疯子的目光看着张元英。
张元英跌跌撞撞地走在街道上,她身无分文,无所依靠,像上帝随意掷下的石子,就这样被粗暴地扔在千禧年。她几乎就要失落地陷进地里,几乎就要完全缴械投降,可是默念着日期的时候,张元英想到,这是宮脇咲良还活着的时间。活生生的、22岁的宮脇咲良,不是模糊的图片、低调的贝斯弦音,而是有真切心跳和呼吸的宮脇咲良。这想法引起胸膛里一阵痉挛。
人群会让人不得不敬畏,这是一座城市的威严,走街串巷,张元英只觉得越来越渺小,好像要融化成地面上一个缓慢蠕动的小点。现实是张元英找不到宮脇咲良,更不知道下一顿饭去哪里吃、今晚该去哪里睡,在时空错位里,她只是一个孤儿。
张元英匆匆路过好多店,招洗碗工的餐厅、招服务员的酒店、招柜员的奢侈品店……她没有任何想进去的欲望。也许再饿个几天,随便什么工作找上门来,她都会接受,但现在,远没有到那种地步,她的好恶相比求生欲,还是占据上风。
让张元英停下脚步的,是她来到千禧年后看到的第一家乐器店。张元英透过玻璃朝店面里看去,乐器店的店面处处流露出随意,不加修饰的白墙和普通木地板,店里只有满墙的乐器担任着商品兼装饰物,除了乐器之外,就只有一张难看又突兀的木桌摆在店中央,桌上还摆着几个喝过的汽水罐,给人一种几百年没有过客人的感觉。
吸引张元英注意力的是满墙的乐器,木吉他、电吉他、贝斯、小提琴……弧形的琴箱和优雅的琴颈,宛如一只天鹅。如果它们不是乐器,也像是某种杀器,只懂得冷酷地执行使用者的命令,因此无法用非理性的意志去形容它们的漂亮。
“有什么能帮你的吗?”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张元英身后。
张元英回过头看了看男人,他留着一头蓬乱的卷发,眼神萎靡不振,正用鞋底抹杀半根烟头,想必只有这样的店主能打理出这样的店。
鬼使神差地,她问:“请问,这家店里需要帮工吗?”
男人愣了愣,迟钝地挠了挠头:“帮工的话……好像确实需要一个,做一些清洁,搬运,和客人交流之类的事。”
“那能预支薪水吗,我现在需要找个地方住。”张元英知道这个要求很过火,但现在除了厚脸皮之外没有生存下去的方法。
男人眨了眨眼睛:“你……没有住的地方吗?你是哪里人?”
“我是韩国人。我刚来日本,现在身无分文。”张元英撒了谎,但至少谎言听上去更能让人信服,如果再重复一次诡异旅馆绑架故事,说不定会被发第二张精神科医生名片。
男人叹了口气,喃喃地说着真不容易,他说他当年来到东京时,除了一把破吉他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嫌弃的话,店铺上方阁楼里有一张床。我的朋友偶尔无家可归时,会在这里暂住,我可以预支你一周的薪水,让你先安顿。”
沿着窄窄的木楼梯爬上阁楼,张元英走进去,闻到霉菌窒息的气味,阁楼太矮,她只能半弯着身子。这里的家具只有一张弹簧床和一张木桌子,和现在的张元英一样一贫如洗。但整个东京,不可能找到比这里更好的免费住处。不用经过太多思考,张元英同意了老板的提议。
乐器店的生意没有张元英想象中的差,虽然张元英对乐器的了解不太够,但是机械地背诵参数和品牌也足够在客人面前好好表现。老板名叫前田,早年是一位流浪歌手,后来用筹到的钱开了这家乐器店,光顾的大多数是前田的朋友,或是朋友介绍的朋友,凭借强大的朋友圈,这家店才一直开到现在。
没有客人的时候,张元英偶尔会盯着挂在墙上的贝斯发呆,在2022年,她差一点就能够买一把贝斯,在2000年,她的钱只够生存,根本没有多余的钱买贝斯。她有时会拨动贝斯的琴弦,琴弦机械地振动着,幅度足够在张元英的幻想和现实间来回。
穿过两个街区,张元英找到一家音像店,在CD还大行其道的年代,音像店也曾受欢迎。而在音像店的角落,张元英终于找到Eclipse Avenue乐队的专辑,它静静待在角落,似乎一直无人问津。张元英用仅剩的钱买下了一张专辑,用店里的公共CD机播放专辑。雷雨般爆裂的音乐穿透耳膜,胸膛里坚硬结冰的部分软化。张元英能从音频里准确捕捉到宮脇咲良弹奏的音符,这几乎是一种天赋。音乐让张元英眼睛忍不住湿润,渴望像毒蛇狡黠地绕上来,想要见到宮脇咲良,想要接近宮脇咲良,即便接近她的方式只是用相同的手势弹奏贝斯。音乐仅仅播放了两首半,张元英就关掉CD机,拿走CD,她担心自己会因为同在2000年却无法见到宮脇咲良而疯掉。
“或许您知道Eclipse Avenue乐队吗?”在某个下午,张元英小心翼翼地问前田。
前田皱了皱眉,说好像听过,但并不熟悉。
张元英低下头,擦拭乐器的手停顿了一下:“您知道在哪里可以看到他们的演出吗?”
前田想了想:“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这样啊。”张元英继续擦拭乐器,没再说什么。
信息闭塞的2000年,要在东京这样的大城市找到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张元英花钱进了网吧,那里满是方便面的香精味和烟味,鼠标键盘上腻着不知名半固体。打开一台电脑,笨重又模糊的显示器弹出古朴的网页,张元英搜索Eclipse Avenue,却只能找到一个留言板网站,上面只有零星的几句话,却全都是小女生对吉他手松平的表白。搜索宮脇咲良,更是查无此人。
让张元英恐慌的是,到十二月,宮脇咲良就要死去,那么张元英留在千禧年的意义也就烟消云散。张元英每天数着日子,数着宮脇咲良仅剩的时间,好像有什么极珍贵的事物在无法触碰的领域缓慢腐烂凋零,无法改变的流逝让人绝望。
前田的很多朋友都是地下乐队成员或歌手,演出也不总是次次都人声鼎沸,所以很多时候都需要朋友撑场面。每当这种时候,前田都会叫上张元英,免费的演出谁不愿意看呢,张元英每次都乐意至极。有些演出真是糟,张元英能听出吉他手全程不在节奏上,主唱破音好几次,惨不忍睹。但有些演出真的还不错,现场氛围非常好,音乐也非常棒。
好像这样的生活也不错,简单的工作,没什么多余的欲望,偶尔还能看音乐演出。张元英好像认命了,宮脇咲良太远,她够不到,所以不去够了。
夏天到来的时候,张元英才觉得难熬,阁楼没有空调,有时热得她无法入睡,唯一的期盼是下班后能吃上一根冰棍。松平在离开店之前,告诉张元英附近一家酒吧今晚会有他朋友的乐队表演,但他有事不能去,问张元英能不能去看演出。张元英没什么多余的事,答应了下来。
张元英穿上便宜的黑色破洞T恤和破洞牛仔裤,不了解时尚的人可能会把她当成乞丐。张元英还戴上在百元店买的银色项链,对着镜子将头发整理好。
酒吧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张元英心情不太美丽,遭到了两个男人没礼貌的搭讪,先后赶了两只苍蝇,烦。她走到吧台选了个座位,点了一杯柠檬气泡水。酒吧里还是很热,汗水已经将张元英的背打湿,T恤布料贴在皮肤上。DJ播放着一些音乐烘热气氛,乐队在万众瞩目中登场。几名男女走上舞台,向观众挥手致意。张元英粗略地扫了一眼舞台,还漫不经心地喝着气泡水。
吉他狂暴的声音响起来,接着是稳健的鼓和键盘,接着,是存在感极低的贝斯。张元英望着舞台,不知是因为太热还是太累,情绪不是很高涨。人群像浪潮涌动着,张元英还是下意识地去听贝斯的声音,这好像是一种无法戒除的习惯,终于,她认真透过人群望向舞台,血液在此刻凝固。
那个抱着贝斯,站在舞台上,脸上一脸从容的女人,张元英没有办法挪开眼。虽然没有太多的照片和视频可供参考,但张元英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宮脇咲良。
宮脇咲良穿着涂鸦短袖和红黑格子短裙,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银色或黑色配饰,舞台橙黄色的打光将宮脇咲良的头发映亮,她好像顶着光环,微低着头,垂着眼,身体微微晃动节拍,弹奏贝斯的手指纷飞着。张元英着魔一样挤开人群,走到舞台前,昂着头望着宮脇咲良的模样几乎虔诚。张元英感到自责,自己早该知道的,贝斯响起的第一秒,就该知道的。
第二首歌响起的时候,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她面前的是神迹,是所有奇迹与巧合的总和,最终归于这个夜晚,张元英穿过了历史,穿过了人潮,还是找到了宮脇咲良。
宮脇咲良微微抬眼时,看到了在舞台前落泪的张元英。她以为是音乐太有感染力,以为是演出的氛围太激动人心,以为也许是这位陌生女孩有什么伤心事。宮脇咲良不知道这眼泪是为她流的,她不知道有人风尘仆仆地找她,却又何其幸运地偶遇她。
那个流泪的女孩,好像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宮脇咲良被盯得头皮发麻。明明没有人会看贝斯手,大家的目光都放在主唱和吉他手身上。目光辗转,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尴尬又生疏地触碰在一起。
演出明明进行了一个小时,在张元英看来却像梦一样短暂,时空似乎又发生了扭曲,将张元英遇见宮脇咲良的时间都无限压缩。演出结束,吉他手、主唱、键盘手和鼓手走下舞台,送花的人群围了上来,将张元英挤开。在人头攒动的缝隙里,张元英看到宮脇咲良将贝斯装好,背着巨大的琴箱从后门走了出去。
张元英好不容易挤到后门,绝望又一次爬上心间,她知道她可能追不上宮脇咲良,宮脇咲良很可能再一次消失。狭窄的后巷堆满杂物,下水道隐隐的臭味挥之不去,地面上积着水渍,映出昏暗的路灯。张元英跌跌撞撞地想要追出巷子,却看到宮脇咲良站在一个大板条箱后,摁动着翻盖手机。她脚步缓慢地朝她走去,那段路好像变得很是崎岖,张元英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宮脇咲良,焦虑不停拖着她,但内心更强烈的声音在叫嚣着,不能放宮脇咲良回到她找不到的人群。
两双眼在橙黄的路灯下撞在一起,这是一场千禧年的微型车祸。
“你好。”率先打招呼的是宮脇咲良。她将手里捧着的翻盖手机合上,认真地看着张元英。
“你好……咲良。”
“你认识我?”宮脇咲良有些惊讶,大眼睛微微瞪起来。
“你是宮脇咲良,Eclipse Avenue乐队的贝斯手。可是你今天为什么会参加其他乐队的演出?”
“我朋友乐队的贝斯手临时有事,我今天是来顶替的。”
张元英点点头,站在宮脇咲良面前有些不知所措,指尖还在微微颤动。安静了两秒,巷尾路过的发出声音的行人让两人都分心去看,而后都又转过头,目光再次车祸般撞到一起。
宮脇咲良突然发问:“你刚才,为什么哭? ”
“因为……我终于见到了你。”
宮脇咲良苦笑:“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一直在找你。”张元英说。
宮脇咲良从兜里摸出一盒女式香烟,点燃一支烟后放到唇边吸了一口,露出无奈又天真的表情:“现在你找到我了。”
张元英几乎将这辈子学过的所有日语词汇都想了一遍,最终只憋出一句嗟叹:“是呀。”
宮脇咲良将那支只燃了一小截的香烟扔到地上,然后直视着张元英的眼,这让张元英紧张到呼吸紊乱:“那你想离开这里吗?”
“好呀。”张元英乖得不知道怎么拒绝,但她也不想拒绝。
沿着路灯伸展出的道路,张元英步履缓慢地走在宮脇咲良身后,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她觉得自己真笨,即便想了无数次要见到宮脇咲良,却从来没想过见到宮脇咲良之后要说什么。总不能说诡异旅馆绑架故事或者穿越时空的故事吧?张元英不打算在宮脇咲良认识自己的第一天就被当成疯子。更不能说的是跨越了22年的爱意,那爱意太深太重,宮脇咲良承受不起。
“你叫什么名字?”宮脇咲良没有回头,依旧走在张元英前面,她好像知道张元英会乖乖跟在身后。
“张元英。我是韩国人。”
宮脇咲良这才饶有兴趣地转过身,面向张元英,倒着向后走。张元英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她已经看过太多幻影,眼前真实的宮脇咲良是这世界欠她的。
张元英没问宮脇咲良要去哪里,她除了想要待在有宮脇咲良的地方之外,已经别无所求。那段路明明走了很久,却还是好短,不知道又是什么超自然力量偷走了宮脇咲良在她身边的时间。
路走到尽头,宮脇咲良在一栋楼房前停下脚步,转头问张元英要不要去她家。
宮脇咲良的公寓只比张元英的阁楼大一点,一间卧室和一间卫生间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房间,小小的房间里杂乱而有序地摆满了各种物品,一把贝斯和音响放在角落,书籍和衣物塞满柜子,针织用的毛线团织了一半,扔在床上。宮脇咲良刚进门,就假装毫不经意地将扔在床上的杂物都一股脑撇到床下,然后招呼张元英坐下。看样子这张床的副业是沙发。
“抱歉,我的家太乱了。”
“没关系。”张元英住的阁楼不知道比这里乱多少。
她乖顺地坐到宮脇咲良旁边,她很小心,见到了只会在梦里见到的人,还被对方邀请回家的那种小心。
电扇在头顶哗哗地旋转着,廉价的黄色暖光洒满整间屋子,张元英喝着宮脇咲良递来的汽水,品尝着无话可说的沉默。她一直在想,宮脇咲良以前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将刚认识的人带回公寓,然后扔一瓶汽水,什么都不说。宮脇咲良正低头摆弄着屏幕小小的翻盖手机,像在玩游戏,也像在发短信。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宮脇咲良会不会突然从角落的那堆杂物里拿出凶器杀掉张元英,再在那个狭小的卫生间里把她分尸,而目的只是为了收集张元英的骨骼。这样张元英就会成为生在2004年,却死在2000的人。张元英觉得自己的幻想有些离谱了。
宮脇咲良合上手机,发出啪的一声响。她伸了个懒腰,露出瘦削的腰腹,歪着头看向张元英,好像很无奈,好像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再吻我?”
红晕爬上张元英的耳尖,她不知道亲吻的滋味,但好像在无名的夜里,在纵深的幻想里,她们已经完成过亲吻,虚幻与现实一再交叠,组成了这一夜。
张元英不为所动,湿漉漉的眼却早已将宮脇咲良吞没,宮脇咲良凑上来,微弱的鼻息和润肤产品的香味落到张元英的鼻尖。而后,嘴唇收到了一个简单的亲吻。这是第一次,张元英感知到宮脇咲良的体温,宮脇咲良的体温就像宮脇咲良的琴音一样,掺杂着独属于宮脇咲良、张元英能立刻辨认的特质。
那个吻似乎是张元英情欲的开关,她迫切地再贴近宮脇咲良,将吻加深,直到在唇片摩挲间将兴奋愉悦的快感攫取干净,张元英抱着宮脇咲良,呼吸灌满躯体,猛烈起伏。
开着窗,电扇也一刻不停地运转,屋内保持着夏日难得的凉爽。宮脇咲良动作缓缓地将那些繁复的配饰一一摘下来,扔到床边,再慢悠悠地脱下短袖,露出白色的内衣。张元英吻得很笨拙,在宮脇咲良瘦骨嶙峋的胸口像孩子一样落下亲吻。宮脇咲良抱着张元英的脑袋,耐心地在对方亲吻时将对方的头发整理好,她瘦瘦的身体不需要太多吻就能填满。
剩余的衣物也剥落下来,扔到一旁。张元英的世界被宮脇咲良的体温包裹,张元英无法拒绝以任何形式接近宮脇咲良,最直白、最彻底的形式更是让张元英丧失理智。亲密上瘾都源自无数次无法贴近的隐痛,现在终于报复式地抒发。两具原本还很陌生的身体发疯似的贴近,好像天生就如此契合、如此般配。皮肤上的汗液一遍遍渗出又蒸发、干涸,一遍遍重复,一遍遍高潮落幕。
张元英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她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破旧脏污的玻璃窗铺了一床,金灿灿的,阳光就是穷人的金子。电扇呼啦啦地转了一整晚,宮脇咲良背对张元英睡着,白皙的裸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被子随意地搭在她的腰上,再覆盖到张元英的腰上。张元英对着这画面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上班可能要迟到了。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从地上捡起昨晚乱扔的衣服,狼狈地往身上套。
宮脇咲良被吵醒,转过身问:“你要走了吗?”
“我要去上班了。”张元英急匆匆地答。
宮脇咲良从床上坐起来,懒洋洋地揉揉眼睛,好像想说些什么,张元英却已经从门口冲了出去。宮脇咲良朝着张元英离开的方向满脸无奈地看了几秒,烦躁地倒到床上蒙头继续睡。
张元英没有迟到,赶到店里的时候刚好到营业时间,前田简单交代了一下工作就离开了店,不知道去了哪里。今天没什么客人,张元英坐在店里发呆,心跳的速度还没缓过来,她好像还能嗅到宮脇咲良留在她身上的气味。虽然分别还不到半天,她就已经不停在想和宮脇咲良的下一次见面。爱宮脇咲良的太多过程都献给了幻想与期待,爱是偶尔落地的空中堡垒,已经在张元英的天空里飞行太久。张元英有点后悔自己匆忙从宮脇咲良的家里出来,明明应该先要到她的电话,再用路边的公共电话打给她,心虚地一边把玩电话线一边编一些蹩脚借口和她见面。失策了,不过万幸的是,现在张元英知道宮脇咲良的住址,不至于完全失联。
张元英花了大半天编造去见宮脇咲良借口,最后想出一个最朴素、最老土的借口——邀请宮脇咲良一起吃晚餐。张元英支付得起的餐厅不多,想来想去决定去一家廉价快餐店,那里的薯条正在做买一赠一的活动。
终于眼巴巴望到营业时间结束,张元英搭乘上最后一班电车。电车里没有几个人,张元英倚靠在窗边,一遍遍数着自己令人心虚的说辞,开着车窗,夏日的风将她的长发吹散,飞舞到车窗外。她甚至不确定宮脇咲良是不是还愿意见到她,从宮脇咲良吻自己的那一刻就不太真实,宮脇咲良亲吻的真是这张脸、握的是这双手吗?记忆在从现实变成记忆的那一刻起就像一场幻觉。
数着楼层,路过老旧的楼道,张元英发出重重的踏步声惊醒声控灯,来到宮脇咲良家门前。指节在手里退缩地颤了一下,才在门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拖鞋踢踏的声音传来,门内的人在猫眼里瞧了一阵才打开门。宮脇咲良还是一如既往地慵懒,见了张元英,猫儿似的伸了个懒腰,转头就往屋里走:“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宮脇咲良盘腿坐到床上,拿起一本书看,头也不抬,张元英关上门,也坐到宮脇咲良身边,安静地待着,这场面好像和前一晚复刻了。张元英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她问宮脇咲良要不要出去吃东西。
“好啊。”宮脇咲良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
由于热岛效应,东京的夏夜闷热无比,宮脇咲良和张元英就像烤箱里的两块小饼干被一点点烤熟。张元英说起那家便宜的餐厅,内心有些忐忑,但宮脇咲良只是点头答应。那家餐厅的灯还亮着,像一处航标,廉价的食物正等待着疲惫的城市求生者。
张元英和宮脇咲良在靠窗的位置相对坐下,各自点完餐后将油腻腻的菜单递还给服务生。两杯冰水首先端上了桌,两个人捧着冰水小口地喝起来。张元英不知道要说什么,偏偏她想说的一切,都是不能说的秘密。
宮脇咲良的眼睛闪闪的,暖色的灯光将那瞳仁照得更加晶莹,她问:“你说你一直在找我,为什么找我?”
张元英的眼睛眨了眨,眼睛里那发光的部分不是雾气就是浪潮,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心知肚明,但张元英不知道怎么回答。真心太重,稍微开口,就会无法控制地全部呕出来。
宮脇咲良被张元英傻掉的样子逗笑:“只是逗逗你。”
张元英低头喝着冰水,避开宮脇咲良的目光,斟酌了一会,才说:“重要的是我已经找到你,我不希望你消失。”
“为什么觉得我会消失呢?我像是那种一夜情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吗?”
张元英摇摇头,表情有些严肃:“我不是这个意思。”
食物端上了桌,油腻又便宜的垃圾食品。宮脇咲良将一根薯条塞进嘴里,然后转头目光有些落寞地看着街景,流转的霓虹淌过她的眼,过了好一会她才又将脸转回来,问张元英:“你在哪里工作?”
张元英说出了琴行的名字和地址。
“为什么在乐器店工作?那你住在哪里?”宮脇咲良问。
“因为喜欢乐器——我就住在乐器店的阁楼上。”
“是吗?”宮脇咲良吃了一块炸鸡,又喝了一口冰水,“你喜欢什么乐器?”
张元英哽住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贝斯。”
宮脇咲良忍俊不禁:“你不会要告诉我,你是因为我才喜欢贝斯的吧?”
“不是……”被猜中心思的张元英立刻否认。
“其实我原本是吉他手。”宮脇咲良说,“我在学吉他的时候了解过一些贝斯,乐队又正好缺一个贝斯手,我才转行当贝斯手的。”
“我不是因为你才喜欢贝斯的。”张元英双眼都盯着桌面,她不知为何执拗地想要将事实解释成谎言。
“我知道了。”宮脇咲良微笑了一下,站起身,“吃好了吗?我们走吧?”
路上的大部分商铺都关门了,只有零星的灯光将街道照亮,宮脇咲良在张元英前面缓缓踱步,她的黑色短裙像一朵花束,在地上映照出花瓣般的形状。宮脇咲良回过头,看着张元英的眼睛清澈又热烈,她说下周日晚上Eclipse Avenue乐队有一场演出,邀请张元英来看。
“那在这之前呢?”
“什么在这之前?”宮脇咲良一头雾水。
“我们不可以每天都见面吗?”张元英傻傻地问,她知道自己有多贪心。
宮脇咲良大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像个孩子,她说:“当然可以。”
张元英原本不打算在宮脇咲良家留宿,这让宮脇咲良皱起眉头。张元英知道事情会走向什么样的地步,她们两个人又要一起裹进那不太干净的床单里,发疯似的触碰对方的身体,皮肤和皮肤像书本的纸页连结,骨骼抵住骨骼,触碰得发疼。张元英很想这样,但她不想错过第二天的上班时间。宮脇咲良倒是没有早起的烦恼,乐队的排练时间一般是下午,演出时间大部分是晚上,作息时间往往是前一晚熬夜,第二天睡到中午。
但张元英在送宮脇咲良回家时,跟着宮脇咲良走上了楼,送到门口,又不免进去坐坐,可张元英刚走进宮脇咲良的家门,宮脇咲良就狡猾地扑了上来,环住张元英的脖子,狠狠地吻张元英,张元英不服输,也狠狠地吻回去。
张元英在第二天早上被手机铃声吵醒,那劣质的音效将她从梦境里拔了出来。好在宮脇咲良有点良心,以防张元英上班迟到,还设置了手机闹钟。宮脇咲良呜了一声,伸手将手机闹钟关掉,就又把头缩进被子里继续睡觉。张元英起床穿衣,走之前胡乱地贴到宮脇咲良的侧脸,吻了吻。
张元英只有在下班之后才能见到宮脇咲良,这等待完全是一种折磨。坐在乐器店里百无聊赖地盯着街景时,张元英想的却是今晚应该和宮脇咲良吃什么。时间被无限拉长,好像比2000年到2022年的跨度还要长。张元英没有手机,唯一能联络宮脇咲良的方式就是路边的公共电话亭,那里贴满了皮癣一样的小广告,电话听筒上有股油腻腻的臭味。
张元英拨通电话,听筒里传来宮脇咲良慵懒的声音,她是在乐队排练的间隙接听张元英电话的,宮脇咲良漫不经心地说着中午吃了什么,键盘手又跟不上节奏,吉他手松本的新女友来看排练,两个人正在卿卿我我。
张元英顿了顿,说:“我也可以来看你排练。”
好不容易等到假期,张元英才有时间去看宮脇咲良排练。排练地点是在松本家的地下室,狭小的空间能塞下架子鼓已经是奇迹,其他人只能见缝插针地找地方站。灯光很是昏暗,像是生产伪劣产品的小作坊,很难想象从这样的地下室,能生产出那么多振奋人心的音乐。张元英坐在一个倒扣的、不知道装过什么的空桶上,宮脇咲良就抱着贝斯站在张元英旁边。宮脇咲良的半张脸都荫翳在阴影里,表情安静而肃穆,张元英仰着头看她,好像在看一尊神像。当音乐结束,宮脇咲良的表情就软和下来,摘下贝斯揉揉张元英的脑袋,神像也会降下恋人的恩泽。
“咲良,叫上你的女朋友,我们一起聚餐吧?”松本喊了一声。
张元英还不太习惯松本年轻时的样子,他身边的女友看起来和他很是亲密,张元英猜她既不是他的第一任妻子,也不是闹离婚的第二任妻子。
乐队在烤肉店集合,围着方桌坐得满满当当,松本兴致勃勃地讲了一些笑话,虽然这些笑话在张元英听来并不好笑,但除了她和宮脇咲良之外的人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宮脇咲良悄悄在桌下,将手掌放到张元英的掌心,好像是疲惫的渡船找到港口。
张元英吃了很多牛肉,因为宮脇咲良听说她喜欢吃牛肉,所以不停往她碗里夹牛肉,她吃得饱饱的,她们和乐队成员告别后,沿着街灯慢慢走回去。好像她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有这样的场景,在夜晚的灯光下,一起走着,没有太多语言,时间流过此处时也变得顺畅。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狭小的楼道,声控灯有气无力地亮了一下又熄灭了,张元英有些看不清,却不敢去摸那锈迹斑斑的铁质扶手。宮脇咲良一到家,就又抱起贝斯弹了起来,对什么都好像无所谓的她,好像只有在弹奏时对这个世界认真。
“要不我教你吧?你不是很喜欢贝斯吗?”宮脇咲良一边说,一边把贝斯塞到张元英怀里。
张元英僵硬的手指花了几分钟才按到和弦,贝斯发出几个笨拙的声音。这是张元英第一次弹奏贝斯,可是就在她第一次用贝斯弹出音符时,她就了然,自己根本不喜欢贝斯。她喜欢的或许是一种幻想,幻想音乐从宮脇咲良指尖流淌而出的模样,更确切来说她喜欢的是弹奏贝斯的宮脇咲良,而不是贝斯。但张元英学什么都很快,宮脇咲良只教了一些要领,她便立刻融会贯通。张元英学得太快,宮脇咲良反倒觉得无趣,扔下张元英一个人练琴,自己坐到床上看书去了。
张元英喜欢在夜里和宮脇咲良小声絮语。她们相对躺着,往往都赤裸着,借助微弱的光线才能看清对方的脸和身体。张元英并不是诗人,她的语言很贫瘠,在这种时刻她也只能说简单的我爱你。宮脇咲良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黯淡的光芒,好像闪烁的星体,亲吻、触摸、拥抱,真实降落,张元英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形容奇迹和爱。宮脇咲良也习惯什么都不说,可能是因为懒散,或是因为习惯回避,她只会抱着张元英,一次次吻对方,直到两个人都要窒息。
张元英去看了宮脇咲良的乐队演出,站在第一排跟着音乐晃动着,她的目光只会停留在宮脇咲良身上,第一次见到宮脇咲良的场景和现实重合。在宮脇咲良的时空,张元英不需要再缺席。演出结束后宮脇咲良就背着贝斯和张元英一起走夜路回家。
宮脇咲良的小小公寓也放满了张元英的物品,这里显得更加拥挤了。角落的纸箱子里堆放着张元英的衣物,她们去商场买的打折海豚玩偶放在床头,张元英和宮脇咲良的唱片放在旁边的箱子里,家里最陈旧的东西要数宮脇咲良的二手CD机,听音乐时需要一些想象力才能还原原声。
她们总是一丝不挂地躺在那张小小的床上,像没有羞耻心的野兽。宮脇咲良点燃一支烟时,就将手放到窗台,干燥的烟味一点点在空气里稀释。张元英问宮脇咲良是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宮脇咲良说已经不记得,好像是小时候学着爸爸的样子才吸烟的。张元英贴过去抱紧宮脇咲良,她并不喜欢烟味,但尼古丁组成了宮脇咲良,所以她不会抗拒。张元英从宮脇咲良手里接过香烟,送到嘴里吸了一口,邪恶的烟雾抵达肺部,那味道比闻上去更好。
“其实我不是1982年出生的。”吞云吐雾间,张元英突然说。
“那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宮脇咲良转过身问。
“2004年。”
宮脇咲良嗤嗤笑了一声,没有质疑,只是说:“我知道了。”
“为了找寻你,我从2022年来到2000年。你相信吗?咲良?”张元英一边说着,一边用食指触摸着宮脇咲良瓷器般光滑的肩膀,眼底的弧光如同一道月牙。
宮脇咲良捧着肚子笑了几声:“我相信了。元英跟我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
真相和真心就这样从玩笑里溜走了。张元英没有继续解释,有时候她希望这真的是玩笑。
夏天过去的时候,张元英买了一部手机。一台翻盖手机,广告宣传语是铃声响亮,信号超强,抗摔耐磕——这是张元英这辈子买过的最落后的手机。手机第一个存的是宮脇咲良的号码。她们一起去商店街买水钻贴纸,宮脇咲良用水钻在张元英的手机上拼了一只像素猫猫。张元英不太会做手工,就坐在宮脇咲良身边一边观看一边惊叹。贴满装饰后,张元英的翻盖手机终于漂亮了不少。光顾乐器店的客人都会看见一个少女捧着亮闪闪的手机,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坐在店里。要等客人走到跟前,张元英才后知后觉地起身打招呼。等客人离开,张元英才用手机缓缓地往手机里继续输入字符:我想喝汽水。
在张元英下班前,宮脇咲良就会带着一瓶冰镇汽水出现在张元英面前。两个人正好能去乘最后一班电车。
“你的家人呢?”电车上,宮脇咲良问起来。
“啊,他们都在韩国呢。”张元英说。
宮脇咲良点点头,说她的家人也不在身边,她妈妈改嫁了,她的父亲从来不回家,没有人在意宮脇咲良做什么,过得好不好。家人唯一的用处就是在有难时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有在死时前来辨认尸体。
宮脇咲良低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陷入哀悼的氛围,她的眼前笼罩着一团晦涩的雾气,无可奈何地说:“不知道你会不会有这种预感,我总是觉得我会一个人死掉。”
一席话好像戳中了张元英最脆弱的软肋,她急切地反驳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你丢下我!”
宮脇咲良被张元英的反应吓到,她摸摸张元英的头发,宽慰说:“我不会死,不会丢下元英。”
死亡像一团乌云覆盖着张元英的幸福,如同屋子里的幽灵,即便不去看、不去想、继续生活,幽灵还是一直存在。张元英记得宮脇咲良的死亡日期,2000年12月3日,是在初冬,而如今夏天刚过。是不是只要在发生意外之前阻止意外,就能救回宮脇咲良?张元英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没有失去宮脇咲良的准备。
逃离恐惧的唯一方式是抱紧宮脇咲良。宮脇咲良太瘦,拥抱时张元英像在抱一捆脆弱的枯柴,皮肤和皮肤贴紧,骨头硌进血肉里,张元英喜欢和宮脇咲良任何程度的肢体接触,宮脇咲良完整的生命,就这样临摹在张元英的记忆里。
乐队除了演出和排练之外,总是无所事事。几个年轻人在城市里游荡,张元英有时也会加入其中。城市高耸的建筑下,一群自由的年轻人如同几尾游鱼穿行。键盘手提了一大包喷漆罐,带着一帮人抵达城郊的一处废弃车站。废弃车厢就是无价的画板,乐队成员围上来,在车身上涂上一个歪歪扭扭的Eclipse Avenue,再笨拙地描边,这是一支无名乐队留下印记的方式。宮脇咲良和张元英一起坐在栏杆上,双腿悬空,来回摇晃,她们交换着吸同一支烟。张元英忍不住往宮脇咲良身上贴,嘴唇放到宮脇咲良耳边,小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幻想。宮脇咲良说张元英的想象力过剩而有害,那是因为她不知道张元英以前只能依靠幻想才能见到宮脇咲良。
“咲良,元英,过来出出主意!”鼓手喊了一声。
张元英和宮脇咲良从栏杆上跳下来。涂鸦已经完成了大半,看起来有些粗糙,和街头艺术家的作品比不了,但还挺醒目。宮脇咲良拿起一个喷漆罐,摇了摇,在图案周围加上一些装饰。鼓手和键盘手在一旁打闹,互相往对方的衣服上喷漆,张元英站远了些,不想被波及。
从不远处钻出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接着是一声愤怒的大吼:“喂!谁允许你们在这涂鸦的!”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快跑,接着是喷漆罐被叮叮咚咚踢倒的声音,混乱中张元英的手被宮脇咲良牵住,朝着废弃车站的一侧狂奔。宮脇咲良一边逃走一边大笑,张元英也放肆笑起来,步履不停,踩过残破的路面,路过无人的街道,只有路过的风懂得她们的自由与爱。中年男人一边追一边骂,最终赶不上年轻人的体力,只能作罢,看着一行人远去。张元英和宮脇咲良停下来喘粗气,看着对方眼睛的时候,又情不自禁笑起来,张元英看到宮脇咲良的衣领上沾到了一点黑色喷漆,想要伸手帮她拂去,宮脇咲良只以为张元英要亲吻她,于是服帖地送上嘴唇。
“去喝酒吧。”松本说。
乐队成员和张元英就乌泱泱地按向酒馆。便宜量大的小酒馆里,众人围着桌子坐下,每人的面前都摆上花花绿绿的酒,不管是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往喉咙里倒。主唱喝得满脸通红,开始唱起波希米亚狂想曲,鼓手也跟着唱起来,闹哄哄的,其他酒桌的客人无不侧目。宮脇咲良一直很安静,对酒桌上的混乱没什么兴趣,但爬上脸的红晕告诉张元英她已经喝醉。
凌晨,宮脇咲良和张元英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回去。到宮脇咲良家的那段路走了无数次,张元英就算在梦游也能找到。宮脇咲良走在她身边,像只树懒抱着张元英的手臂,眼前是茂密的城市丛林,头顶是无限延展的星河。张元英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滴落下来,只是宮脇咲良醉得太厉害,没有发现。
走过一座桥边,两个人摔了一跤,张元英踩到宮脇咲良的脚,两人一起跌坐下来,狼狈地抱在一起,拥抱是在无能为力时唯一能做的事了。
张元英靠在宮脇咲良的肩上,醉意阑珊地呢喃着:“咲良,我好难过……”
每一个在一起的夜晚都没办法留下。像这样的夜晚,不知道在哪里捡拾,在哪里打包收藏,好像就这样被浪费掉了。爱只是经年累月的意外,是二十二年后迁徙的鸟,路过千禧年的风。
“……我们不要结束,我永远都不要失去你……”
张元英哭了一会,却没有听见宮脇咲良的回应,她抬起泪水沾湿的脸,看看宮脇咲良,却发现对方正闭着眼,似乎已经把张元英的手臂当枕头,睡着很久了。
张元英呼了一口气,将宮脇咲良扶起来。宮脇咲良堪堪清醒,将脸埋在张元英的颈窝里缓神。一阵冷风吹过来,两个醉鬼无处可躲,只能埋进对方的身体里取暖。
那段路走了好久好久,张元英踉踉跄跄地将宮脇咲良扶上楼梯,再从宮脇咲良的包里翻找出钥匙,颤颤巍巍地打开房门,两个人一起栽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那晚的梦也香甜。醉酒之后张元英总是做噩梦,梦见暗室里无尽的门廊,梦见不断延伸的黑色触手,梦见被鬼怪追杀……但那晚没有任何噩梦,她只觉得无比放松,梦里她回到2022年,这一次宮脇咲良也在,她们一起站在舞台上演奏,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糟糕的是醒来已经是中午,闹钟意外没有响,张元英急匆匆地赶到乐器店,前田已经很不耐烦地等在那里。而后,张元英得到的消息是,她失去了这份工作。前田不满张元英和宮脇咲良在一起之后敷衍的工作态度和迟到早退,今天张元英的迟到已经用尽了他最后的耐心,他说得非常委婉,但还是要求张元英收拾好阁楼的东西离开。
张元英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宮脇咲良的公寓时,宮脇咲良还在睡觉,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问张元英怎么这么快就下班。
“我失业了。”张元英哭丧着脸。
“是吗?恭喜你呀。你不用再做那么无聊的工作了。”宮脇咲良还眯着眼睛假寐。
“我能住在你家吗?咲良?”
“你最近几周哪天没有住在我家?”宮脇咲良说。
待在宮脇咲良的公寓,张元英总是会拿起贝斯练习,弹奏乐器是这里唯一的娱乐项目——当然,做爱除外。宮脇咲良的演出曲目已经被张元英弹得非常熟练,除此之外的其他练习曲目,也已经完全掌握。张元英并不喜欢贝斯,但是,她竟然很擅长。
报纸上的招聘信息张元英看了又看,却一个也不愿尝试。张元英和自由散漫的贝斯手恋爱几个月,已经不记得紧张地求生是什么滋味。宮脇咲良并不催促张元英,即便两个人没什么钱,但宮脇咲良的脸上也不会出现紧张和埋怨。她们身无分文地去街上乱逛,把好看的衣服和配饰都试一遍,然后用手机拍下模糊的照片,再什么都不买,离开商店。
张元英正躺在床上,没穿衣服,抱着贝斯,盯着天花板,随意弹奏些曲调。呼吸很慢,大脑也转得很慢,大抵是在发呆。宮脇咲良从柜子的角落翻出一套衣服,换上那套衣服后,随意地问张元英好不好看,却吓得张元英从床上弹了起来。涂鸦图案的做旧黑T恤,戴着银质项链和手环,和宮脇咲良那张在酒吧拍的照片的穿着完全一致。也就是那张挂在展览上,下面写着生卒日期和悼词的照片。
张元英拿开贝斯,从床上爬起来,本能地抱住宮脇咲良,在想起噩耗之后,需要确认恋人的体温。
“你怎么了?”宮脇咲良疑惑地问。
“咲良……”张元英不肯松开手,“如果我失去你怎么办?”
宮脇咲良好像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那元英就再找到我一次,无论多少次,都找到我,不要放过我。”
张元英的脸颊在宮脇咲良的衣服上蹭了蹭,听话地说:“我会找到你的,咲良。我会再找到你的。”
宮脇咲良满意地笑笑,说:“听说松本从朋友那里借了相机,今晚在酒吧集合,有一场小型演出,松本要给我们拍照,你也换一套衣服,一起去拍照吧?”
“哦……好。”张元英从纸箱里翻出自己最喜欢的那套露肩长袖穿上,宮脇咲良也夸赞那套衣服真的很好看。
酒吧里客人不多,Eclipse Avenue乐队的其他人在角落的卡座里等张元英和宮脇咲良。宮脇咲良将琴箱放到角落,才慢悠悠走到卡座坐下。张元英刚坐下,手上就被鼓手强行塞了一瓶啤酒。还是一如往常的吵闹,宮脇咲良和张元英一如既往地安静坐在角落。
演出结束等待安可时,松本突然起哄说要让张元英上台弹一首:“听咲良说你已经学会了所有曲目,要不这首Chasing Shadows你上台试试,怎么样?”
张元英很是心虚:“可是,我从来没有排练过。”
“没关系,我会提醒你。”鼓手说。
张元英没有想象得紧张,镇定地走上舞台,抱起宮脇咲良的贝斯。宮脇咲良站在台下,端着酒杯冲她微笑,脸上还是散漫和温柔。张元英不习惯这样,向来都是她仰望着舞台上的宮脇咲良才对,现在却身份对调。
音乐声响起来,张元英顺利地找到节奏,没有一丝失误,一曲流畅地结束,和Eclipse Avenue专辑里的音频也找不出差别,天赋的力量就是这样无法比拟。张元英很荣幸自己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等一下!你们先别动!”松本兴冲冲地跑下台,拿来相机,为每个成员拍照,当然,也包括临时成员张元英。
张元英对着镜头做了个鬼脸,逗笑了所有人,闪光灯咔嚓地闪过,一张来自2022年的脸孔留在了千禧年。张元英脱下贝斯递到宮脇咲良手上,宮脇咲良将贝斯挂到身上,张元英想都不用想她会做什么动作——一只手抱着贝斯,一只手比耶,皱眉。
闪光灯打过一瞬,恐惧的利爪将张元英的心脏攥紧。所有的事,似乎都按照历史的必然发展,无力感将张元英淹没。她站在原地,看着刚拍完照片的宮脇咲良笑着朝自己走过来,荒芜的心又再次被温暖的幻觉麻痹。
“元英和咲良也拍一张吧?”
“好……”张元英愣了一下,走到宮脇咲良身旁,弯下身子,贴近宮脇咲良脸,比了个最老土的剪刀手。闪光灯闪过,两张笑靥定格。
张元英和Eclipse Avenue乐队重新在卡座上坐下,主唱迫不及待要宣布一件大事。
“喂,你小子别卖关子了,快说。”鼓手不耐烦地催促。
主唱神秘兮兮地说:“半个月之后,也就是12月3日,我们会去一家剧院参加演出,主办方邀请我们演出两首代表作。这可是我们收到过最正式的邀请。”
此话一出,乐队成员无不笑容满面,就连宮脇咲良的嘴角也微微弯起。在这里笑不出来的,只有张元英,她的脸色煞白,像吞了什么毒物一样仿佛马上就要晕厥。2000年12月3日,张元英对这个日期严重过敏,这是宮脇咲良死去的日子。
那晚张元英没有喝太多酒,她魂不守舍地一遍遍拿出手机看时间,什么话都不说。宮脇咲良却酩酊大醉,似乎是为了庆祝乐队再创新高,这次张元英又得负责将宮脇咲良搀扶回去。
张元英一整夜没有睡,平躺在宮脇咲良身边,睁着眼,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床板仿佛伸出尖刺刺穿张元英血肉,天花板上旋转的电扇化作搅拌机里的桨,将五腹六脏都折磨一遍。
张元英发挥了所有想象力去预判宮脇咲良在12月3日可能出现的意外。在去演出的路上出现车祸——但没道理整个乐队除了宮脇咲良之外全部安然无恙。演出后喝得太多出现车祸——张元英决定当晚不允许宮脇咲良喝一滴酒。演出时掉下舞台死掉——这是非常有可能的猜想。张元英想到阻止一切发生的最好方式,是让宮脇咲良不参加这次演出,在公寓待一整天,水电煤气通通关闭,张元英就全副武装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闯入,直到12点钟到来,新一天开始,宮脇咲良才算完全躲过这一劫。
宮脇咲良在中午醒来时,没等到张元英的早安吻,而是一个听起来不可理喻的要求:张元英想要宮脇咲良缺席12月3日的演出。
“为什么?”宮脇咲良一边慢悠悠地穿衣服一边问。
“因为……”张元英支支吾吾编了一个理由,“因为我不想你出事。”
“演出而已,能出什么事?”
“咲良,你信不信,我其实会预知未来。”张元英一本正经地说。
宮脇咲良扑哧笑了:“我信了。”
“我没有开玩笑!”张元英急切地握住宮脇咲良的手,“你会死的,你到底懂不懂?”
宮脇咲良呼了一口气,还为这大清早突然到来的争吵感到懵,看着张元英的眼睛:“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张元英跪坐在床上,眼泪以蛇形爬下眼眶:“我真的走了比你想象的还要远的路才找到你。也许我来到你身边,就是为了拯救你。就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宮脇咲良耐着性子,问:“为什么你会觉得你在拯救我呢?”
“因为你就要死了,咲良,而我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我没有在开玩笑,12月3日,你就会死掉。我现在必须做点什么拯救你。”
宮脇咲良哑然,为这个突然的盖棺定论感到讶异,过了好久,她才又说:“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我会在12月3日死掉。你又为什么觉得,你能改变呢?”
“我当然能改变。”张元英擦了擦泪。
“如果在12月3日死掉是我的宿命,那么无论元英做什么,我都会死掉的。”宮脇咲良点了一支烟,将头侧向窗户。
张元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拥住宮脇咲良的腰,低着头吮吻对方的锁骨。眼泪也沿着锁骨,流向衣物下的胸脯。宮脇咲良将头发撩到耳后,像以往一样无所顾忌地摸着张元英的头发。张元英又在宮脇咲良的温柔里陷落,可是耳边好像有呼啸的风吹过,宿命像一只不长眼的鸟就要撞碎在飞机舷窗。
直到12月3日,张元英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每天都照常吃饭、逛街、陪宮脇咲良排练,好像那天中午发生的一切、说过的所有话只是一个意外。乐队排练的内容也围绕着12月3日的表演,演出内容为两首歌曲,一首Chasing Shadows,一首Echo,是Eclipse Avenue乐队的两首代表作,也是张元英单曲循环过最多次的两首歌。
12月3日中午,宮脇咲良照常在公寓醒来,但是张元英不在身边,她身旁的被子没有一点温度,张元英已经离开很久了。元英。宮脇咲良叫了一声,但是没有人回应。宮脇咲良并没有多想,起床穿衣洗漱化妆,对着卫生间里脏兮兮的镜子认真确认自己的妆容。她一边涂深色眼影一边给张元英打电话,电话在几秒钟后就接了起来。
“你去哪了?”宮脇咲良问。
“我在门外。”
宮脇咲良愣了愣,走到门前打开房门,发现张元英站在门外,瘦瘦的身体撑出最坚固的形状挡住门。
“你在干什么?”宮脇咲良不理解。
“我不会让你去参加这次演出,你很有可能会死在那里,咲良。我不会让你离开这里。”
宮脇咲良长呼一口气:“我以为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堵门不让我走,呵,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张元英被狠狠戳痛了一下:“我是幼稚。但是我还是不会让你走。”
宮脇咲良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说:“那演出怎么办?”
“你可以现在打电话给他们,让他们找一个新贝斯手。”
“可是只有我参加过排练!怎么可能这么快能找到一个会弹演出曲目的贝斯手!”
张元英愣了愣,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也可以!我会你们的全部曲目,我也看过你们排练。”
“那好吧,那你替我上台。”宮脇咲良一脸不悦地摊开手。
也许在宮脇咲良看来,张元英只是想要抢走宮脇咲良出头的机会,但张元英也顾不了这么多,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宮脇咲良能活下来,这是她在千禧年的全部意义。
宮脇咲良躺回床上,一边摁着手机一边偷偷看着张元英背起自己的贝斯离开公寓。喉头不甘地滑动两下,刚化的漂亮眼影应该也白费了,心像千万只蚂蚁爬过那样痒。
这天的雨灰蒙蒙的,没有办法冲散张元英的不安,张元英坐在电车上,焦虑地用指甲抠着前座座椅,即便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要宮脇咲良好好待在公寓,出门前也把水电煤气全关上了,张元英还是感到恐惧。她希望12月3日快点过去。张元英抵达剧场,和乐队碰面,编造了一个宮脇咲良突然生病没办法参加演出的借口,骗过了所有人,毕竟现在全世界能代替宮脇咲良弹奏演出曲目的就只有张元英。
乐队进行了一轮彩排,一切顺利,他们已经拿出最完美的状态来应对这场演出,张元英即便还在牵挂着宮脇咲良,也没有出现任何失误。彩排结束,张元英将贝斯寄放在后台,一个人来到卫生间。她倚靠在洗手盆旁边,惴惴不安地拨通宮脇咲良的电话,几秒之后,在卫生间里却响起了熟悉的铃声。隔间的门突然开了,张元英透过镜子的反射看到宮脇咲良从隔间里走了出来,那一刻,她恐惧得没有办法呼吸。
宮脇咲良和张元英在镜子里四目相对,这对视不再温柔缱绻,而是千钧一发。张元英几乎丧失理智,转过身,质问宮脇咲良为什么会在这里。
宮脇咲良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你替我上台,我连来当观众的资格都没有了吗?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要代替我,你可以告诉我,而不是用一些离谱的说辞骗我。”
张元英走到宮脇咲良面前,想用拥抱安抚她,却被宮脇咲良推开,她跌到地上的那摊水里,弄湿了裙摆。她坐在地上的样子就像雨天淋湿毛发的小狗。
“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呢?就相信我这一次?就这一次,你相信我,之后怎么样都可以。”张元英倔强地抬起脸,却几乎在哀求。
“我相信你啊,元英。所以我还是会让你替我上台,我不会向他们戳穿你拙劣的谎言。”宮脇咲良低着头看张元英,像以往一样温柔地摸摸张元英的头,但只有张元英感受得到她掌心的冰冷。宮脇咲良给张元英的,不是信任,而是放纵。宮脇咲良路过张元英,向着洗手池走去,她只是想冲冲水让自己冷静。
张元英趁这机会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冲出卫生间,关上门,抓起手边的拖把,将门把手抵死。宮脇咲良在门内,使劲拧动门把,却无济于事。
“你干什么?”宮脇咲良狠狠踹了几脚门。
“咲良,你听我说,你就待在这里,等演出结束,等12月3日过去,一切都会过去。我不会让你有事。”张元英隔着门板说。
宮脇咲良沉默了几秒,花时间深呼吸:“就算今天真的是我的死期,你真的觉得自己能改变什么吗?”
“一定能改变的。”张元英用手将湿掉的裙边抹平整,她的语气几乎癫狂,长久以来的恐慌已经将她逼到极限,“从今以后,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咲良。”
演出在观众的欢呼声中开启,临上台之前,鼓手还长吁短叹,说咲良要是能来该多好。张元英一言不发,指腹一圈圈地抚摸着宮脇咲良的贝斯,安慰自己的焦躁不安:现在宮脇咲良在安全的地方,没人能伤害她。
第一曲:Echo,一首轻快的,电子乐风格的流行摇滚,唱着追忆童年的哀伤与幸福。
第二曲:Chasing Shadows,这是张元英最喜欢的一首,写的是捉摸不清的爱情,不知道松本写这首歌时在想着哪一任女友。
两曲结束,台下掌声雷动。张元英挤不出笑容,但还是向台下的观众挥手致意。她非常幸运自己有份参与历史,能够成为自己最喜欢的乐队的临时贝斯手,何其荣幸。但这些和宮脇咲良比较起来实在太轻,只有宮脇咲良才是她在千禧年的意义。
乐队回到后台,主唱拿起水杯咕噜咕噜地往喉咙里灌水。张元英小心地将宮脇咲良的贝斯装回琴箱。一个男人匆匆地从她身边跑过去,撞得她一个趔趄,而后,第二个飞奔的男人也掠了过去。张元英没有多想,低头帮乐队成员收拾东西,可不知怎的从路人嘴里听见一声:失火了!恐惧从腹部蔓延到心脏,张元英的瞳孔急速收缩,第二次,她听得一清二楚,在跑过的路人中,确实有人在大喊着失火。
失火?这是张元英从来没有预料过的可能性。名为命运的黑色恶犬从天而降,两双寒冷的眼盯着张元英,等待着注定的事降临。张元英立刻丢下了所有东西,挤开人群,不顾一切地朝宮脇咲良的位置跑去。她看到了火,邪恶的火苗将窗帘和横梁烧得面目全非,寄生生物一般从低处悬到高处,剧场的装潢大部分是木质结构,地板、墙板、天花板,都是天然的燃料。灼热的高温让人本能地退却,可张元英退无可退,她的现在与将来,都必须有宮脇咲良。晃荡的路面在跑动时像地震一样颠簸,张元英已经吓得面色苍白,眼泪将视线一次次模糊,她又一次次将泪水抹干。
她逆着所有人逃跑的方向狂奔,来到宮脇咲良所在的那处卫生间,门框已经燃烧起来,像杂技团小狗钻的火圈,她一脚将抵门的那根拖把踢开,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开门。铁质门把已经被灼烧变形,烫得张元英崩溃号哭,她却还是忍着疼痛一遍遍拉着门把。
“咲良!咲良!”张元英哭着大喊。
漫天火势已经将张元英团团包围,浓烟呛得她睁不开眼,高温将空气蒸发得无比稀薄。宮脇咲良的声音从门的另一边传来,听起来还很镇定:“元英,我在这里。门打不开。”
“咲良,对不起……”张元英用力拉着门把,却将整个门把一起拽了下来,“你能从里面踹开门吗?”
门内传来咚咚的两声,接着是宮脇咲良的声音:“不行,打不开。”
张元英颓废地跪下来,呜呜咽咽的,将所剩无几的空气都用来哭泣了。无力的拳头砸着门,却根本无法撼动结实的硬门板:“咲良,对不起……我们本来可以一起逃走的。”
“你快逃,元英,不要再管我。”宮脇咲良说罢,只听见吱呀一声,门板因为过度的燃烧而倒了下来。
张元英侧身躲过门板,宮脇咲良跨过火焰,从门框内,捂着脸走出来。张元英立刻扑过去抱住宮脇咲良,像过去一样在不安时坠入恋人的怀抱。可是再转头看向逃生的路径,已经满是熊熊烈火,走哪一步都是无尽火海。向前或者向后,都根本没有能够下脚的地方。
“怎么办!”张元英急得大哭,可是空气越来越稀薄,就连哭泣都乏力。宮脇咲良赶紧扶住差点晕倒的张元英,自己却咳了好几声。
滚滚浓烟将两个人困在原地,高温一点点向两人逼近,所有的路都走到尽头,她们无能为力地坐下来,背靠着背坐以待毙。
宮脇咲良笑了一声:“原来你没有骗我,元英,我今天真的要死,只是我没想过我们会死在一起。”
张元英已经被眼泪淹没,她虚弱地一边咳嗽一边说:“可是我只是想要救你啊。我想要救你才会把你关起来,为什么,是我害死你,这不公平。”
“我不是说过吗?宿命是没办法改变的。”宮脇咲良握住张元英的手,指尖摸到对方掌心被烫伤的痕迹。
“不,不该是这样,可以改变的,可以改变的……一定可以改变的……”张元英半眯着眼,已经缺氧,却还在不甘心地喃喃。
“元英,真遗憾我们以这种形式走到最后呢……”宮脇咲良仰着头,脸上浮现无能为力的笑意。
“再来一次,只要再来一次就好,我一定会改变的……不可能,我不要让你死在2000年。”张元英的眼泪流出,却很快被蒸发了。
宮脇咲良转过身,将头虚弱地靠在张元英的肩膀上,过往的亲密片段一帧帧抽丝剥茧:“我死得并不痛苦,没关系的。”
“可以改变的……一定可以改变的,再来一次一定可以,我们不是这样的结局……”张元英已经神志不清,她还在不停重复着相似的话语,直到无法开口,直到呼吸停止。
2022
张元英被Eclipse Avenue乐队的曲目Echo叫醒。这声音来自智能手机,不是宮脇咲良翻盖手机的低音质铃声,很意外。她坐起来,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应该死掉了,但是,奇迹般的,并没有。放在枕头边的是正在充电的iPhone手机,不用打开也知道现在是哪一年。
登录网站搜索宮脇咲良:1978—2000,Eclipse Avenue乐队第一任贝斯手。宮脇咲良还是死在2000年,什么都没有改变。张元英翻过身下床,木讷地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发现眼泪竟然在入侵视线。宮脇咲良死了,作为历史死去和作为恋人死去的性质是不一样的。更何况,宮脇咲良是因张元英而死。
那绝对不是一场梦,一场梦不会延续数月、不会如此真实、不会像剃刀一样卡在心里。但不管那是什么,张元英已经抽离了出来,回到了2022年的人生,这里没有摇滚乐、没有自由与逃亡、没有宮脇咲良。只有横亘在面前的高中学业、形同陌路的同学和很少回家的父母。
踩着雪,张元英背着书包,戴着耳机走上那条上学的路。冬天竟然是这样冷,雪无声落下来。悲伤一再侵袭:张元英没能和宮脇咲良一起看到2001年的初雪。她想要哭,可是找不到理由,2000年的眼泪要怎么滴落在2022年?藏好眼泪,将脸埋进围巾和帽子里,张元英如同雪地里的一只形单影只的山麻雀,缓缓地挪动着脚步。
再来一次一定可以,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一定能拯救宮脇咲良。张元英几乎偏执地坚持着,只要再完成一次穿越,就能改变历史。2022年的一切仿佛已经不再是张元英的人生。
她在社交媒体上给松本留言:您好,我是张元英,不知道您是否记得,之前在展览我们见过,我想知道一些当年的事,我们能见一面吗?
松本回复得很快,但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他的恐惧:可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周日,张元英和松本约见在咖啡馆。松本前来赴约时难以置信的表情完全在张元英的意料之中,死而复生的奇迹让这位中年男人下巴快掉到地上。他的手里抱着一个破旧的饼干盒,震惊过后,才想起将饼干盒交给张元英。
张元英打开锈迹斑斑的饼干盒,从盒子里取出三张相片。一张张元英的照片,一张宮脇咲良的照片,和一张她们的合照。照片已经褪色了,也难怪,已经22年,有什么不会褪色的呢?那张合照是她们相爱的唯一证据,她们倚靠在一起,笑得无拘无束,好像没什么能把她们分开。
“22年了……我不敢相信,你竟然和照片上一样年轻,而我已经老成这样……”松本的瞳孔在颤抖,“当年的剧场大火,我眼看着他们把你和咲良的遗体用担架抬出来,我们所有人每年都去墓园祭奠你们……我不明白,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张元英没有解释,看着褪色的照片,鼻酸,但没办法哭出来,现在是冬天,或许眼泪已经像山泉一样冰冻、干涸。相片里宮脇咲良的笑容,永远定格在千禧年,怎么都触不到了。
“谢谢你,我很难向你解释,但是,真的谢谢你。”张元英拿走相片,告别了松本。
张元英在墓园找到了她和宮脇咲良的墓碑,她们安静地葬在一起,之后还会在这里睡十年、百年。就像在死前,她们也没有分开过。2022年的张元英,也许根本不该出现,不该如此戏谑地祭奠自己。
夏天来到的时候,张元英的情绪好了很多,她慢慢从千禧年剥离开,好好地维持学业,好好地独自生活。三张旧照片被放在一本精装相册里,而相册放在柜子的角落,她不常拿出来看,只是知道它们的存在就足够。她也不再听Eclipse Avenue乐队的音乐,那些音乐变得具有伤害性,只要听见贝斯的琴音,心就像被千万根琴弦勒紧。她开始听kpop,开始听说唱,开始听流行音乐,同学偶尔聊起来,她也能插两句嘴。
但她知道,心脏缺失的那部分,不可能愈合。
爸爸妈妈从始至终都没察觉到张元英的变化,但张元英对此没什么怨言,缺席了太多次的父母已经没有席位了。
暑假开始的时候,妈妈在网上给张元英选了一套衣服。张元英不太喜欢妈妈挑选的款式,所以直到三天后才拆开快递。白色印花短袖、破洞牛仔裤——还不算太老土。一道无形的雷电突然击中张元英的脑袋。这套衣服,是她在2000年的那间旅店醒来时的穿着。
可怕的预感让张元英双手震颤,她穿上那套衣服,漫无目的地走上街道。好像有什么在冥冥之中召唤她,无法逃开的宿命再一次像熊熊烈火将她包围。城市、街道、电车……她走在路上,城市的部分被一次次抛在身后,千禧年无法过去的爱,单车上交握的手、绵延的路灯和星空、皮肤紧贴的拥抱,再次将她淹没。
她终于停下脚步。她看到了那间旅店,和2000年一模一样的旅店——那间绑架自己的旅店。她的手不停震颤,夏日的温度里,她却惊出一身冷汗。她在门口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推开门,走进去。
张元英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那位老太太。那天她从旅店房间里冲出来,就是向这位老太太问路的。张元英记得非常清楚,老太太看上去根本没有度过这22年,头发还是一样花白,脸上的皱纹也是相似的纹路。
“你在找我吗?”老太太从柜台后站起来,问。
“我们之前见过一次。”张元英说。
老太太笑了起来,挤出更多皱纹:“其实我们见过无数次。”
张元英没有多想,急切地说:“我想你一定有办法把我送回2000年。”
“确实。”老太太点头承认,“只要你在我的旅店睡一觉,一觉醒来就能回到2000年。”
“那我现在就要入住。多少钱我都会凑到。”张元英双手撑到柜台上,已经顾不上礼貌。
“可以。不过,只收一枚100日元硬币。”
这便宜到无话可说的要价让张元英松了口气,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枚100日元硬币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慢悠悠地走到房间区,用钥匙打开了一间房间。那间房和张元英在2000年醒来时的房间一模一样。
老太太好像轻车熟路的样子,似乎已经接待张元英很多次,完全知道她想要什么。
张元英迫不及待地躺到床上,衣服裤子都没来得及脱,就盖上了被子,怦怦跳的心脏却让她难以入睡。想到醒来就能回到宮脇咲良身边,她无法镇定。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第二次机会,让我回到过去拯救咲良。这么乐观地想着,她调整呼吸,一点点逼迫自己进入睡眠。微笑着,充满希冀,梦里也是宮脇咲良。
老太太优哉游哉地离开房间后,将房间门关好,才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老太太自言自语:
“哎呀,忘了告诉那位年轻人,穿越时空是不能保留上一次穿越的记忆的。我真是老糊涂了。还是下次入住的时候再告诉她吧。反正每次就算她知道真相,她也还是会入住的。”
老太太缓慢地走到前台,打开抽屉,抽屉里只有数不清的银色100元硬币,硬币无序摆放,堆成小山,她将刚才收到的那枚硬币也扔到抽屉里。
2000
张元英在陌生的房间醒来,她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刚刚离她远去的梦境里,好像有出现宮脇咲良的身影。回过神时,身处陌生房间的恐惧像天花板掉落下来,砸得张元英瞬间清醒。
房间是标准的酒店标间,白色床单、木质书桌、嵌入式衣柜,除了张元英没有任何理由出现在这里之外,没有任何异常。张元英从双人床的正中间猛地坐起来,她的身上本该穿着昨晚穿的棉质卡通睡衣,现在套在身上的却是一件白色印花短袖和破洞牛仔裤。
社会新闻里的绑架案件出现在张元英大脑里,她惊恐地从床上跌下来,脱下衣服检查身上是否有可疑的瘀痕或者摘取器官留下的刀疤,幸运的是,什么都没有,张元英的身体完好无损,感觉不到任何异样。
房间没有上锁,拉下门把手后很轻松就打开了,张元英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自己并没有遭到囚禁。房间外是一条狭窄的走廊,看上去很是廉价的花色墙纸、地毯透露着糟糕的品位。吸尘器嗡嗡的声音正不断传来,在离张元英不远的地方,有一位老太太正在用吸尘器打扫地毯。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绑架者,连地毯都打扫得慢吞吞的老人看上去人畜无害。
老太太先一步看到了正在朝自己走来的张元英,不太耐烦地说:“你已经退房了,快走吧。”
张元英还想问些什么,却被老太太的态度阻止,只能弓着身子说了一声对不起。
张元英朝着旅店外面走去,夏日阳光洒了她一身,污浊的空气透过她的肺,这里是2000年的东京,她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旅客,目光里满是迷茫和不安,对将要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