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莫]今宵明月](https://fanfictionbook.net/img/nofanfic.jpg)
GA-4 安魂教堂·行动后
莫斯提马站在一边,安静地听着她的两位朋友对话。
“你遇到他了。”
“拉特兰混进了萨卡兹,我在追捕萨卡兹的时候……正面撞上了他的源石技艺。”
“是吗,没受伤就好。”
她低头玩自己的指甲。
“蕾缪安,你在这里没问题吗?毕竟只是普通医院,万一……”
“他已经来过了。”
撕破了一个倒刺,很痛,但她没有出声。
“你说什——”
——还是来了。她听见自己无意间发出的轻轻叹息。
“……唉。”
病房中一时寂静。蕾缪安看向桌上的瓶花。
这个移开视线的小动作似乎越发激怒了菲亚梅塔,黎博利人单手支住桌面,手指几乎要在桌板上用力戳穿出洞来:“你们说起他的态度,简直就像在谈论周末的野餐。”
“——蕾缪安,我不想和你生气……”她不断调整气息,压抑着语气,“但唯独在这件事上……无论是你,还是莫斯提马,每一次,每一次,我提起那时的事情,你们就会露出一样的表情……”
她停下来,换气,再度开口:“看到你们的样子,我会觉得……好像那天发疯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莫斯提马终于出声,轻轻喊住她:“……我们只是感受到了。”
“又是你们萨科塔那一套?好,你感受到了,那你又为什么向他举铳?”
“两回事。不论他当时有多……我也不可能让他夺走锁与匙。”
“那之后呢?他害得你堕天了……!你就这样无所谓?”菲亚梅塔不再试图控制情绪,她的羽毛全部倒耸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着,似乎不愿和莫斯提马多说,她又再次转向蕾缪安,“蕾缪安,他的源石技艺,把你伤成这样,在病床上昏迷了五年……你也无所谓吗?”
蕾缪安的语气犹疑,显得有些摇摆不定:“菲亚梅塔……相信我,我们是与你一边的。只是,我确实能感受……”
“……我不想再听到这个词。”
菲亚梅塔后退了一步。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的生气很多余?”
“怎么会呢,菲亚梅塔,我明白……”
黎博利人抱起手臂,少有地、冷笑般地打断了对方,缓缓转过头瞪视着她的两个朋友:“对的,当然了,你们都明白——”
“——只有我不明白。”
她抄起弩炮夺门而出。
莫斯提马抽身去追——然而在菲亚梅塔眼中看到的愤怒和几乎像是疲惫的失望已经悄然刺中了她,叫她跑得太过急切,以至于步伐紊乱,竟然在医院的阶梯上踩空摔倒,引发一阵惊呼。
一旁一位支着吊瓶架的病人想要将她拉起来。
“——谢谢,”她说,舔到自己摔松了一颗牙,血如泉涌,“但请让一下,我有急事。”
她跑过医院的走廊和大厅喊菲亚梅塔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的医护人员上前问她:你是否需要帮助?她一口接一口吞下从牙龈不断溢出的血,说:谢谢,借过,请,谢谢,菲亚梅塔,菲亚梅塔——微光守夜人!
——没人回应。她看不到她——她弄丢了她的朋友了。
她快步回到蕾缪安的病房,动作利索地收拾好方才没来得及拿上的法杖。面对蕾缪安关切的目光,她语速极快地回答:“圣马尔索中心花园、夕辉礼拜堂和司提望区安魂教堂——只有这三个地方有那种鸢尾花。”
伴随一阵吱呀轻响,蕾缪安支着轮椅,站了起来——她才能刚刚离开轮椅行动,但还是勉力扶着墙走到了门边,将因为她这一动作而惊讶止步的莫斯提马拦下: “你得先照看一下自己……也许菲亚梅塔需要时间一个人冷静一下。”
好友坚决的姿态和一如既往温和安静的语调确实安抚了莫斯提马——她突然感觉到颅内一阵刺痛,左眼球发烫,乃至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肾上腺素消退,她才意识到自己摔断了眉骨。
她跌坐下来,任由蕾缪安按铃叫来医生,凝视着手上沾染的血迹喃喃自语:“……但愿如此。”
GA-5 葬礼·行动前
“在这种时候,在......葬礼上。我......该怎么做......才对呢?”
“ ......等葬礼结束了,我又该怎么办......”
“唔。是啊,葬礼......”安多恩俯首轻声回答她,“你年纪还小,但我不愿意搪塞你——”
他的答案没有说完——他几乎是全力驱动法术,才堪堪带着女孩躲开迎面打来的一击弩弹。爆炸拂出的热风在花田中掀起层层草浪。他,母亲葬礼上的女孩,闻声赶来的艾泽尔和帕蒂亚都顺着弹道看见了那个身影——菲亚梅塔手持弩炮站在远处,她甚至没有分出一眼给与“离经叛道者”们站在一起的艾泽尔——她的眼中似乎只有愤怒,像辛辣苦涩的硫磺火湖。
“艾泽尔,你先带走塞茜莉亚。”他挺直道袍中的脊梁,款款向她问候,“好久不见,菲亚梅塔,我的战友……你一个人来了。”
“……是,我是一个人来的。”黎博利人好像被这句话压住了一下,但很快也高昂起头,以一种咬着牙的冷静语气回答他,“要杀你,我一个人就足够……你不在乎,你可以随手毁掉那一切;她们也不在乎,她们不在乎那些遭遇——也不在乎失去的一切。那就由我来在乎,我一个人在乎。”
她举起还枪管滚烫的武器,再次瞄准了安多恩的脸,语调已经开始难掩动摇:“——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懂你有什么理由——我和她们不一样,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
如果她足够冷静,便不会说出接下来这些话,但怒吼声就像看到安多恩时射出的那一发弩弹一样无可抑制地迸出,简直像是沉重积云中倾泻而下的雷电和雨水:“——每一天,我还记得每一天,每一次——每一次有惊无险地完成任务......每一次蕾缪安带我们去喝酒......每一次我们去试新开的甜品店……甚至是你……我不能否认,每一次你帮我们改报告……”
顶着重武器的枪口,安多恩依旧安静地聆听着——他并没有忘记:那些安宁的日子、喜悦的时光、快乐的瞬间......为了这份“喜爱”,他曾愧悔,负疚,羞耻,怀疑。 或许他永远没办法做一个天生的拉特兰人。但他并没有忘记——在面前的人怒视着他几乎哽咽的这一瞬间,他悄然理解了对方的愤怒,感同身受。
“那样的日子——那样的日子……”
破空的弩炮声代替菲亚梅塔说出最后一个句子。
安多恩也以佐有法术的五连击作为回答。
GA-5 葬礼·行动后
“是你赢了。”
每一天都可能有微小的契机悄然改变某人的整段人生——而战斗中的生死往往也在瞬间决定。他们都过分投入进了对阵当中,踩住竖起的薄纸般的死亡界线,连各自满怀的情感与思绪都抛之脑后。当尘埃落定,二人甚至都没能记住交手的具体过程——也没有什么深究的必要性:两人都持有足够具有杀伤力的破坏手段时,一次命中目标就能终结整个战局。只是不知是好笑的巧合,还是菲亚梅塔本能进行的某种同态复仇,安多恩的腰部以下都被她的一发弩弹炸得失去了本来形状——他确有没有完成的事,并不打算在这里断送性命,但任谁受了这样的伤,都没法再继续战斗……或者仅仅是存活下去。
他听见帕蒂亚在叫他:“先导!”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安抚。他并不完全甘心——却比他自己预想得平静,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要走到那座恢弘教堂中,向那位金红帷幕后的圣人发问——虽然仅仅是发问——这本身就并不容易……更有可能,从最初的最初,从他选择攻击信任着他的战友的那一刻,乃至从他离开消失无痕的故乡的那一天,他就看到了自己倒在求索途中的结局。
但他确实并不完全甘心——到底他已经站在了圣城面前。面对一言不发,持弩走向他的菲亚梅塔,他艰难地挤出音节:“我已经付出代价……你如愿以偿……在最后,我想请你替我向你们的伊万杰利斯塔阁下……提一个问题。”
“我不觉得你那些疯话有污染阁下视听的必要。”菲亚梅塔还未完全从激烈的战斗中抽身出来,她的羽毛还炸开,喘息还是急促的。她给弩炮换弹——刚刚打中的那一发,正是弹巢中的最后一枚子弹:“但既然是遗言,在帮你解脱之前,我不介意——你要问什么?直接说吧。”
安多恩看着她把枪口指向自己,闭上眼睛:“……‘我们从来不会得救。对吗?’”
“……什么?”
他在流血,爆炸烧伤的创口里则渗出组织液——他确实要死了。但他的上半身还是完好的——若没有额外干预,这代表着痛苦而漫长的死亡。他被灼伤的喉咙稍微适应发声了,原本准备好要在大教堂说出的那些话——几乎只差一步之遥——如今躺在安魂教堂的墓地当中,他开始不自觉地、喃喃自语般说给菲亚梅塔。
“……我曾三度来到拉特兰。更多的时候,我游荡于这片大地的角落…… 我曾见许多人,他们在困苦中心怀希望,他们虔信教约与法则,他们相信生活可以改变,他们期盼付出能换来回报……我在人心中看到光辉,如此耀眼,我无法忘怀。我被那光芒点燃,也许火燃起的一刻就注定了熄灭的瞬间,但我愿为他们作转瞬即逝的炬火……”
“然而总是如此——他们的呐喊归于沉寂,他们的泪水一再干涸。而我,我总是站在他们身旁,一再试图安慰……我说得救终会来临,只要我们遵循,只要我们笃信。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连淡淡的一瞥都没有换来……
……连淡淡的一瞥都没有换来。他的四肢开始僵硬。他想起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想起初次来到拉特兰,当他拜伏在圣城煊赫的辉光下,当他满心笃信,满怀期待,几乎绝望地为他曾经在乎过的那些人那些日子,为他的家,为他的家人们含泪乞求的时候,得到的那个平淡、简单、满不在乎的回答——
“‘你是我们的一员,他们不是。’”
在他开始摇晃的视野中,菲亚梅塔因这句话瞪大了双眼——死亡模糊了他的意识,以至于他没有发现——他不是在想,而是在说。
“……苦盐杂货店的巴伦大婶,涛声小教堂的兰迪辅祭,为戒钟搓绳子的小萨格雷……
“他们的相信和期盼何错之有? ”
——在生命的最后,他难以自抑地,向他的审判者说起了童年记忆中的海潮。
“......潮石镇为什么只配得毁灭? ”
答案——问题。他突然懂得了——原来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原来这才是他想问的问题。
“……是这样……啊……是这样。”他轻轻中止了叙述,转而梦呓般感叹起来,“我曾经日夜思考,数度怀疑道路是否真的存在……却始终未曾发觉这才是我想提出的疑问——也许我只是……像你一样愤怒。也许我只是像你一样发现……我曾经珍视的一切,在他人眼中并不值得……”
他咳嗽起来。
“就像我一样。是啊,就像我一样!”即将遂愿的复仇者仍然握着她的弩,像是咀嚼一样重复着这个句子,“……所以呢?我的……我的相信和期盼又错在哪里?所以你就能轻易毁掉我珍视的那些日子,明明你也曾经——”
她不再说话了——因为她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假装自己并未在对方逐渐黯淡下来的眼中看到同样的愤怒和孤独——假装没有听见自己心中摇曳的涟漪:即使没有那个雨夜,又会有什么不同?你只是不会发现这一点——你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是啊……我竟又让同样的事发生在了你身上,我痛斥他们视而不见圣城以外真实的众人,却没有看见……咳……菲亚梅塔,我向你说一声抱歉——我收回我的请求,没必要替我发问了。”血从他身体里流出去,他的声音开始变轻了,死亡让人软弱、后悔,给他带来恐惧和失望,“……或许是我早已选择了绝望的路途,每个人生在这世上,便是独一个,人所在乎的一切,在他人心中都可能是尘埃——绝无理解,也没有拯救……”
他躺在地上,慢慢地转过头,看向一边疏散同伴后匆匆赶回,因为过大的思维冲击而动弹不得的帕蒂亚。每一秒钟,他都显得比先前更为虚弱和衰老:“……帕蒂亚,替我把没来得及给出的答案交给塞西莉亚吧——‘我们为了别人做的许多事,其实仍是为了我们自己,路途只有自己能够寻找,也只能凭自己的双足行过。’”
帕蒂亚词序错乱地回应他,像是仍不相信事情会演化至此:“先导——您和前辈——您和菲亚梅塔……”
“我和菲亚梅塔……菲亚梅塔……”他又慢慢转回头来,直视着似乎在轻微颤抖的漆黑枪口,“……如果你愿意……便和她们一起走吧。你和我们同路……是迷失前途的旅人。”
然后他终于闭上眼,微曲手指示意对方结束这一切,他听见似乎在很远的地方扳机扣响——榴弹撕裂他胸膛的时候,他终于再次看见童年那些鲜活亲切的面庞——他回到潮声起伏的故乡。
GA-6 安魂曲·行动前
菲亚梅塔将安多恩的铳呈放在伊万杰利斯塔十一世面前:“……我没有回收遗体。”
这位教宗阁下一如既往地庄严而温和,只是似乎是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的脸:“是吗,看来你多年的心愿已经了却——他为他的作为付出了代价,蒙在即将开幕的大会上的隐患也已经拂去。感谢你,我的孩子。”
她没有回答。
“我的孩子……你可能很累了。但请原谅我这个老人家再对着你唠叨两句——你的脸色很不好。如果有什么想说的,现在请尽管说吧。”
她依旧不说话,只是将那个多年来随身携带的盒子从背后卸下来,放在安多恩的铳旁边。
老人似乎是略有些惊讶,抚摸着自己奶油般的胡须:“……这是莫斯提马的铳。”
“是的,我把它也还给您……”她移开视线,“……我可能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对方依旧关切、温和而慈爱地看着她:“当然,这是你应得的。”
是的,她应得的——安多恩死了,这是他应得的。她八年的执念就此消解,一切就这么结束——她的旅途不再有意义了,她可以留在乐园,做任何事,发挥她的才能,享受她的生活。但她已经不可能再回来——她已经从美梦中醒来,认识到自己与他们并不相同——这里并不属于她,她也从未真正拥有过那些温暖的日子,从未真正属于这座狭隘的圣城——只身走向安魂教堂的墓地时,她理解了:那是盲信,错误的期待。
“……还有一个问题,我想向您请教——”她握住自己的武器,头一次堪称无礼地直瞪视着这位全拉特兰的引导人和守护者,“……‘萨科塔’究竟有何不同?”
老人并没有给她回答,甚至没有追问她这一问题的具体含义,他只是问:“……这是你想问的问题吗?”
她寸步不让,几乎连眼睛都不愿眨一下:“——这就是我的问题。”
老人也看着菲亚梅塔。那些建筑、圣像、彩色玻璃、辉煌的穹顶和壁画反射的光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的孩子,我几乎是看着你在帕特里奇昂身边长大,我从未想过会是你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我原本已经做好了向他展示、为他解答的准备。我不愿隐瞒你:其实我早就在期待着和他对话——我确实未曾预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看来我还是轻视了年轻人身上蕴含的可能。”
“……既然您早就准备好了答案,那说给我也一样。”
他确实沉默了很久。久到菲亚梅塔打算干脆转身离去的时候,他从扶手椅中站起来:“……那么,你随我来吧。”
GA-6 安魂曲·行动后
莫斯提马走在拉特兰的街上,有些头晕——她在楼梯上摔出颅内出血。她正在后悔,如果一开始知道会在医院浪费这么多时间,她就不会听蕾缪安的话去做检查——她被按着照了CT,做了微创复位,打上点滴,要求卧床七天以上。以至于第二天醒来,她得到的第一条消息便是菲亚梅塔已经当场击毙安多恩,去教堂复命,而后消失不见。
蕾缪安描述得足够委婉——但领会到“杀死”这一层含义时,她还是吐了——这是脑出血的常见并发症状。
“她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帕特里奇昂阁下那里……我也去找过她——没得到任何线索……”
她不假思索:“那我去找。”
接下来的话她不会在蕾缪安面前说出口:我和她朝夕相对单独相处八年,如果其他人都找不到她,那就只有我能找到。
“……你现在这样要怎么去?”
走着去——她在心里想,同样没有说。
好友显然看出了她的想法——蕾缪安更多地摇着轮椅上街寻找,并嘱托不知道多少人帮忙看住她——她的这位朋友在这家医院住了数年,与这里的很多人相熟。但这只让莫斯提马觉得稍微有点好笑——她和菲亚梅塔斗智斗勇八年,这些医护人员再加上蕾缪安也不过像是餐馆门口的送宾服务,说着“欢迎下次光临”,就差一句“请从此门出”。
最终她在一处高楼的屋顶找到菲亚梅塔——现在她行动很慢,快速的位移会让她头晕。难得老老实实走楼梯,爬了一百八十六级,在倒数第十六级时想起来撕掉额头上的纱布,稍稍整理刘海挡住伤口,再走到菲亚梅塔身边。
——没人说话。临近黄昏,她们站立的地方能看到连接圣像和大教堂的拱门廊桥,以及一片闪光的人工湖,一种泛蓝调的粉色光晕笼罩着圣城。很多鸽子归家。
她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这两天你过得怎么样……能和我说说吗?”
菲亚梅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像是没有听见她说话。夕阳照在她凝望城市的侧脸上,形成一种不属于人间的古怪粉橙色,像是某种粘腻的恶兆。
她飘忽地说:“你看见这座城市了吗?”
莫斯提马突然感到高处的风很冷。
菲亚梅塔吞吐着冰冷的风说话,她的音色似乎悄然改变了些——莫斯提马对她的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能捕捉到这一点微小的差别,然而她习惯菲亚梅塔的声音就像习惯空气,于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它本来的样子,因此辨别不出这区别到底是什么。
“也许你是对的,无论是痛恨惋惜还是害怕失去都没有意义。如果从一开始……”这个陌生的声音对她说,“那个东西……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所有笃信者的背叛。”
“菲亚梅塔,你……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她清楚地感到自己颅压很高,头晕,恶心,但还能故作镇定地微笑,“——你以前说话会拐弯的吗?”
但是这一次她的朋友再没有理会她的玩笑,只是说:“你的铳,我放在教宗那里了……记得自己去拿。”
“什——”
她眼前黑了一瞬间,整个大脑都像泡在那样白醋中那样刺痛酸楚,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稳住身形,以免从高楼边跌下——但就在这短暂的几秒中,菲亚梅塔已经借助外墙雕饰跳下屋顶,轻盈消失在染上夕阳金辉的街道,没有回头。
她是在没力气动。只能用视线去追那一个小小的身影,也许是看得太远、太用力,她的视野忽然模糊。头很晕。她跪下来,吐在地上。
GA-7杖与弩·行动前
菲亚梅塔向城外走去。
她熟悉拉特兰的每一条街道。拉特兰仍和她曾经在其中度过的每一天一样——与外界印象不同——它是欢乐而且吵嚷,但确实又是安宁、秩序井然的。
她在街上看,人群的光环一如既往地在她视野里明灭浮动,她觉得自己看到一些冰冷闪光的螺母。按照律法所规定的的工作时间,现在是绝大多数拉特兰人回家歇息的时候了,在黄昏人群温柔的低语中,她始终听见那种富有规律的,似乎亘古不变的低沉嗡鸣——她向前走,她要到能逃离它的地方去。
她走了很远。
——在不知不觉间,她走出移动地块,又回到了司提望区的那座安魂教堂。四野寂静无声。那些修女和修士——安多恩的追随者们都已经不在这里。暮色下的花田中微风轻拂,还留有法术和弹药的痕迹。
她就近靠住一块墓碑坐下,和安多恩的那场死斗给她留下的伤口开始化脓。
夜空暗沉,要下雨了。
她闭上眼。
菲亚梅塔再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被处理过,头发有清洗过的味道——看见一个敦实矮小的陌生丰蹄女人坐在床边。
“你醒了?我去叫帕蒂亚,你躺了五六天了……”
年长的妇人有些畏缩似的向后退了一步,菲亚梅塔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可能不太好看——或者称得上阴郁可怕。她忍着昏睡太久后的头痛,尽可能温和地说:“是你们救了我?”
“帕蒂亚说你是我们在城里的人。”这个小个子女人神色警惕,但不带什么恶意地解释说——见菲亚梅塔没有反驳,她举止稍热络了些,将一旁装着麦粥的陶碗端过来,送到菲亚梅塔床边,“既然你醒了,就自己吃些东西吧——我知道你在城里吃得肯定要好得多,但也没办法,我们没有土地,也没法好好地做生意,现在先导又不在了……”
女人坐在床边,昏暗的屋中,说到伤心事,她不自觉地把这个沉默着的、仪表端正的漂亮青年当做是倾诉对象叹起气来:“唉,我早就说拉特兰城不是什么好地方,在这里什么也得不到的。我年轻时就来过一次,那时候我满心信什么救苦救难的父啊、主啊,结果连人家的内城门都没摸着——现在我可就懂了,我们这些人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哪有那样的好事?先导倒是为我们讨了不少好,可现在他也死了……说出来你不要觉得好笑——我没想过他这样的人也会死呢——我说不上来,但他看上去真不像一般人,又是这样一个好人……”
她几次砸了咂嘴,好像有什么厚重的东西要从她有些浑浊的眼中滴下来,落在她同样因劳苦而坚韧的粗厚双手上。这双手有些局促地搓着她身上那条灰棕色的围裙——那是一种有诸多太过复杂的感想情绪需要表达,却囿于难以掌握言语时所特有的苦闷——最后只是轻轻挤出一句:“……好人总是难过。”
菲亚梅塔什么也不说,被子下的手握紧,松开,又握紧。她就这样听着,听着——最终她闭上眼,假装重新睡去了。
次日,她走下床去,还不能走远,于是和安多恩的朋友们同吃住。
第三日,她来到这些人中间,看见瞎了一只眼的人,看见独一条腿的人,看见脖子上长了同脑袋一般大的瘤子的人。当这些人思虑,争吵,因心中恐惧迷茫而彼此质问该前往何方时,她在一旁听着。
第四日晨起时,人们开始与她攀谈。
第五日午餐时,她帮忙将罐头菜倒出,匀成小份,分进每个人的盘子。
第六日她与他们一同洗涤衣物。
第七日太阳落山,她来到营地外面,找到帕蒂亚。
“……难为你们愿意收留我。”菲亚梅塔站在她身后,头一次用眼睛咀嚼那个娇小些的暗色背影,“明明是我把——”
“我把事情瞒下来了……按照他的意思。”帕蒂亚打断她——她不想再听下去——她曾经期望过的事近在咫尺:菲亚梅塔孤身一人回到安魂教堂,本身就是某种证明。然而在陡生的巨大变故和如此复杂的情况面前,她还未能确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尚未理清自己的情感正倒向何方,“现在组织内部很混乱,安魂教堂已经暴露了。我们不能在拉特兰周边停留太久……”
最后她只是问:“……你还打算回拉特兰吗?”
太阳已经几乎完全沉下地平线,在漆黑的天与地之间扯出一道血红的云线。菲亚梅塔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
“……我和你们走。”
最后她这么说。
“是我杀了他——我会对你们组织负起责任。”她凝视着黑色虚空,矜傲地微抬起头,语速稍稍变快,语气也微妙地逐渐坚决起来,“……我来证明他是错的,没有什么绝望的路——没有谁的信任会再被背叛,没有谁的期待会再被辜负……他看到的短暂炬火,我来让它永恒燃烧下去;他看到的没看到的拉特兰的虚伪和冷酷,这高阁……这壁障——我来烧尽这一切。”
GA-7杖与弩·行动后
莫斯提马稍低下头:“……这件事有我的责任。”
因为颅内出血“治疗”不当导致脑水肿,她被关在医院一个月,上周方才恢复清醒——由于视神经受到压迫,左眼至今还有些模糊,且略微凹陷。她醒来时,万国峰会都已经平稳结束一周之久了。但此刻仍有远比这值得挂心的事——在此期间,始终没人再见到菲亚梅塔。
“我知道事后假设没用,但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如果我能帮她放下那个执念呢?如果我能劝她回来……我应该——我就看着她……”也许是脑损伤初愈,她不复往日的口齿伶俐,“我——她……我明明知道她为这件事花了太多时间……她走得太远,陷得太深了……我很担心她会——稍等,抱歉。抱歉,阁下,我不该在您面前这么说。”
她移开视线,为自己的语无伦次感到些微惊讶和些许郁闷,同时确有些愧疚地想:实在是失态了——眼下的情况,这位老人才是最难受的那个。
但帕特里奇昂只是把桌上的杯子又向前推了推:“先喝口热茶吧。”
不愿辜负老人的好意,她把茶杯捧起来,在嘴唇上蘸了一会。脱去教宗骑士的盔甲坐在下午茶桌前,老人的身形——算不上瘦弱,但确实比她往日印象中全副武装的模样矮小,且像绝大多数这个年纪的老人一样,生着皱纹和白发。
“谢谢您。”她将杯子轻柔地送回桌上,“——我已经向大教堂提交了停职申请。明天我会出发离开拉特兰……请您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她。”
老人神色复杂,不发一语。
拜别铳骑阁下,站在修道院的屋顶上——她习惯走天台,落日前两小时的金色调日光照得她有点恍惚。她梳理思绪——停职申请还没有下文……行李还没收拾好——她太习惯了奔波,早过了合宿前一晚睡不着觉的年纪,对未知的旅途多少失去了些敬意。
——薇尔丽芙的通讯就在这时候找上了她:“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当然不会——”无论何时,接到领导电话总归让人觉得紧张——但此刻她更感到强烈的、没来由的烦躁,类似于一种节外生枝的不详预感,以至于不悦地直言,“——既然您监听我,并且选了合适的时间打来。”
“……有些事情没必要直说。”
“有关系吗?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彼此节省点时间吧。”
“那好吧,按你的意思——我也开门见山地说了,你的停职申请,我们不能通过。”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从屋顶间的空隙轻轻跳过去,“那我直接辞职好了。”
“——不问问为什么?”
“没什么可问的,反正辞职对我来说也没差。”
薇尔丽芙发出似笑非笑的一声:“或者干脆不管这些手续,不告而别对你来说也没差……就像菲亚梅塔那样?”
虽然并非和人对面交谈,莫斯提马还是移开视线:“……谁知道呢。”
终端中再度传来声音时,薇尔丽芙语气里从容的笑意已经悄然消退——但不像是因为莫斯提马的话而不悦,而像是此前就苦苦维持的假象终于崩毁,她用一种像是疲倦般的严肃语气说:“……你来大教堂一趟,有些……关于职位交接的事,我们必须当面和你商谈。”
“我的孩子,很高兴看到你身体康健。”
一如既往,伊万杰利斯塔十一世和薇尔丽芙在大教堂常用的那个小沙龙等待着她。但异常的是,教宗阁下并未微笑着坐在沙发或扶手椅上,而是和薇尔丽芙一道,一左一右站在茶几两侧,姿态严肃地等待着她——这让她越发感到不安和急躁:“感谢您的关心,阁下。诚如您所见——我已经完全康复。我希望立刻能出发去寻找失踪的菲亚梅塔,请二位——”
教宗阁下出声安抚她:“放轻松些,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你如此焦躁了。”
莫斯提马没什么诚意地道歉:“抱歉——您二位请说。”
“两周前,我们召开了第一百六十六次的西斯廷秘密会议。”
薇尔丽芙停下来斟酌措辞——接下来她要说的话显然过于难以开口,以至于她停了很久,久到莫斯提马忍不住接茬:“……意思是教宗阁下您打算退休了吗?”
老人摩挲着手中的权杖,点头,他看向莫斯提马的眼神像是在沉思。
“不知道该不该这么说,但是恭喜您,祝您退休愉快。”年轻人被他看得脊背发毛,“……那为什么要专门把我单独叫来通知……是想和我说因为职位交接所以我的申请审批延迟了吗?没必要这样吧,我也是会害怕的。”
她心里清楚不可能是这个理由,但两位上司都只是以一种捉摸不透的神情看着她,没人反驳,也没人回答。她硬着头皮继续对话:“所以您的继任者——我们的下一任教宗是谁——薇尔丽芙吗?”
好像等着她这个问题似的,薇尔丽芙飞速回答:“是你。”
“……啊?”
莫斯提马感觉到自己的尾巴“唰”地倒竖起来打在背上,很痛。
“稍等,二位,”她揉揉太阳穴——她好像又有点犯头晕了,“抱歉,能再重复一遍吗?”
薇尔丽芙放慢了语速:“半个月前,全体枢机已经在西斯廷教堂召开过会议,一致通过你来出任下一任大教宗。”
莫斯提马看她像看一只六条腿的狗:“……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以你的职位,还没有参与教宗选举的资格。”
“那我也没有当选的资格啊?”
“我们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若非你当时还在昏迷,其实我们是想让你出席的。”
“……薇尔丽芙,需不需要我帮你录个音,让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话?”
“莫斯提马……”年轻枢机的语气终于松动了,“……你以为我就觉得这很正常吗?”
她将单手掩在唇边——似乎是像她平时喜欢做的那样,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正少见地咬着自己的手指,不带任何笑意地瞪视着对方——不可思议地显得焦虑,但还是大致保持着端严得体:“……你被钦定了。”
莫斯提马的尾巴在身后快速甩出不耐烦的破空声。
她们看起来像是一对被困在人气偶像live舞台上的野猫那样,因为难以理解的噪声、恐怖的光影和数量巨大的两脚巨兽,在如此光怪陆离的未知和异常面前彼此弓起脊背,炸起了皮毛。
“薇尔,不必急切。”在她们出世前就已经在做教宗的老人同时按住了二人的肩膀,“让我来和她说吧……莫斯提马,你跟我来。”
莫斯提马跟着他向深处行进。
“阁下,您该不会要让我看什么会被灭口的东西吧?”
“不会。”老人看向她——一贯的笑容从他脸上褪去,他似乎变老了一些,却显得更加庄严,神圣,远离人间,“因为你已经有这个资格了。”
……大教堂之下是诸位圣贤埋骨之地,人尽皆知。 他们是拉特兰漫长历史中的最渊博者和最杰出者。对此她熟视无睹,吝于给他们光洁的大理石塑像一个眼神,只是紧紧瞪视着老人的背影。老人步履端严,步频并不快,但却要让她几乎小跑才能跟上。
老人以目光一一掠过塑像空洞的面庞:“为什么这片大地上无数城邦与王国困于战火,转瞬即逝,为什么奇迹的拉特兰永世长存——你有没有想过?”
莫斯提马不回答——他们在向下走,走向地下的深处,她想起八年前雨夜的地宫。
向下。
记述历代教宗伟业的石碑依次陈列。
老人以视线一一拂拭那些沉默的颂章:“他们之中有自负者,有谦逊者,有高尚者,或许也有疯子。但从没有一位让拉特兰蒙尘——你觉得这怎么可能做到? ”
莫斯提马不发一言,她的脊背绷紧。
向下。
最古老的圣徒在此长眠。
老人以杖一一点过那些镌刻着他们奇迹的黯淡铭牌:“他们将萨科塔从混沌中引来,他们的身上有着人间的一切美德,所有后来者不过是效仿——他们又怎么可能做到?”
莫斯提马固执地不愿言语。
向下。
亡者的守护铳会被回收到大教堂——人人皆知珍贵的遗产铳会被封存在拉特兰大教堂地下,其具体位置却未在任何典籍中记述。但现在她知道了,她看见了——在约等于整个大教堂占地面积的巨大地下殿堂里,环绕着整个空间的墙壁上内嵌做出透明圣柜,闪烁着森然冷光的铳械陈列其中,形成巨大的庄严完满的星环——而拱卫在那正中的,那个东西——那个不被任何其他人所知,那个令人难以理解的,那个会被认为不该存在有于拉特兰的——只能暂且称之为东西。
——在那个世界——起码在在场的这二人的世界中,还没有它的名字。
结构严整、复杂、壮美而与先前的石雕碑文彩窗廊柱风格迥异的冰冷地下空间中,它盘踞在时空的正中,发出低沉的嗡鸣。
老人不再向她发问,只是领着她走向巨大地下室中向上通往它的漫长阶梯。
她听见自己显然是有点不正常地笑了。
“——我说,这是哪个星球的Vector Sigma吗?虽然我是一直觉得怎么看都像无机物的磁悬浮灯圈和光翼还有那个蓝牙互联功能很奇怪,但不至于今天突然告诉我说萨科塔其实都是什么硅基生物吧——每次受伤的时候,我可是都有在好好流血啊……”
此刻有很多事情可以想,有问题很多可以问。但她心中最强烈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念头——
——菲亚梅塔来到过这里了。
——菲亚梅塔看到了这个东西——甚至连她脱口而出用以掩盖真实情绪的那几句色厉内荏的戏谑,其中的“典故”都是从陪着菲亚梅塔看过的哥伦比亚商业大片中借来。恍惚间她穿透错位的时空看见菲亚梅塔站在她手边,与她并肩,同样惊愕万分地仰头凝视着这真正的“拉特兰圣迹之顶点”。就如同她们曾一度并肩看见泰拉大地上其他成百上千最奇诡壮丽的景色和同样不为人知的无数机要景象——
——菲亚梅塔会怎么想?
她太过入神,险些忘记真正站在她身边的其实是伊万杰利斯塔。
“……我的孩子,你曾经亲身冲破过律法的边界,在那一刻,你比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更能清晰地触摸出祂的形状,都更能观览祂的全貌——你已经和祂对话过,乃至是对抗过了。以你之颖悟,对祂的本质,不会毫无察觉。”老人语气平和地给出隐晦的回答,然后喃喃念起记载了拉特兰之诞生的古老经文,“——‘日间,萨科塔见天上乌黑,不见太阳。夜间,魔鬼的军兵追来,戕害众多萨科塔。萨科塔失去许多辉光。’
“‘众圣徒说:跟随我。于是石塔矗立。众圣徒说:聆听我。于是钟声鸣响。’
“‘钟声回荡在旷野,萨科塔便结成一心。’
“‘这是启示,这是箴言。日间便有亮光,不再被遮挡。’
“‘众圣徒说:建筑一座城市,乃是萨科塔的乐园。’
“‘众圣徒说:这城该叫拉特兰。’”
一旦他们都沉默, 低沉的嗡鸣声便充斥整个空间——直到莫斯提马仰望着它轻轻断言——她的眼睛像蓝灰色迷雾弥漫的渡口:“……那时候他们遇见了它。”
老人颔首:“自那以后,拉特兰奠基于律法。而它就是律法的本质——它将我们连接,它将我们塑造,它即为一切的准绳。”
“——它以惩戒和启示驱动我们的选择——是它在维持我们的存续。”她转过身来面对伊万杰利斯塔,眼中浓雾笼罩的河面下深水涌动,“……那我们的文明该算什么?我们又到底该算什么?——偶然飘散到熟落果实上的孢子,和分裂的霉菌?”
老人俯首和她目光相接,伸出宽厚的双手安抚她激动颤抖着的肩膀:“你也曾在这枚果实上吮吸过汁液,你不能否认它是真实的。现在它——和在它之上构建起来的、你和你的朋友们生活过的这座圣城,以及其他一切居住其中的人们——你的同胞们——现在它们是需要你来守护的东西:每一任教宗都有权力阐释律法,继而衍生戒律、规则,乃至构筑于其上的一切——我们是它挑选的执行者和代言人——现在它选中你了。”
“即使我不能和它对话?”
“——即使你拒绝和它对话。它仍判断出现在有只有你能做到的事——为此它选中你了,这正是它判准的道路。”
“我拒绝。”她像只拱起脊背的猫那样,一步步地退下阶梯,“我还有想做的事……还有必须找到的人。它高看我了,承蒙厚爱,但我真的没有这个才能——请恕我拒绝。”
“当然,这是你的权利。”老人完全是哀怜地看着她,“……你可以尝试。”
她转过身,尽可能保持步履稳健,仪态得体地走出大教堂。
回到地面,看见阳光让她稍觉舒缓。那个地下空间带给她一种晕车的感觉,她大口呼吸空气以缓解脑和胃部的不适。清洁的阳光中漂浮着植物绒毛,大教堂的广场上,一名巡逻中的教宗骑士正劝诱一个天真的孩子不要去喂那些鸽子。
好像一切都是正常的,此先荒唐的一切似乎只是幻梦而已。
——直到广场上的人们看见她从阴影中走出来。
时间好像停止了一瞬。然后教宗骑士和喂鸽子的孩子开始接耳私语——那姿态好像他们之间年龄、阅历和身份的鸿沟自始至终从未存在。窃语、低呼和惊讶的呢喃构成起伏的无形潮水,其中蕴含的过于饱满、复杂的情绪拍打到了她的脚下,简直像她重新通过共感连接到了他们中间——他们毫不掩饰目光,惊叹般望向她的杖,她的青色双眼,和她被鸽群振翅吹起的飞舞的蓝色头发。
她的心中浮出预感——她假装听不到,假装看不见,低着头,继续向前走。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到街上,多数是萨科塔,也有些不明所以的黎博利——这些人普遍四肢匀称、皮肤光洁、头发柔顺,着装体面清洁——可以看出他们是被积年累代的富足安乐生活养得这样健康美丽的;而这些健全且精力充沛的人们就跟在她身后,站在她的两侧,迎在她的身前,用像天真幼犬仰望主人般纯净或者说空洞、驯顺而全然信任的眼神望向她,像牧人身后跟着大群白胖的绵羊。
她从没有被这么多人这样地信赖过、从没有被这么多人这样地期待过,让她反胃,想要呕吐——她依旧难以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但她已经知道了他们在期待着什么——可他们了解她什么呢?现在他们又把她看作是什么呢?她感到孤独、恶心和恐惧:当他们如此憧憬、满怀热爱地望向她的时候,她与他们双方便再也不是相互独立,彼此平等,能够相拥的人与人了。
她终于再难自抑,在街上狂奔起来。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正在反锁一扇门。
蕾缪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我决定要在教皇厅做事了。”
——她逃避般躲进了身旁最后一个朋友的病房。
“是吗?”她挤出笑容,假装冷静地望向她的朋友,“很适合你的选择,小乐也会为你骄傲的——我们未来的枢机小姐。”
“……我说的有些不准确,其实上个月——那时候你在住院——我已经正式加入教皇厅了——不要怪我着急没事先告诉你,你们都走上了崭新的道路,我也不能停滞不前。”
莫斯提马踉跄了一下,背撞在门板上——她听懂了:“——你也知道了。”
“两周前的会议……我也给你投了赞成票。”
她听见自己轻轻抽了一口气。
“别这样……”她抵着门板,几乎是慌乱地去找对方的视线,“蕾缪安……我有没有说过太需要责任感的工作不适合我?”
“唉,莫斯提马……真正没有责任心的人可说不出这句话。”像是透过狙击枪的瞄准镜——蕾缪安有些悲伤但是坚定地望着她,“我不是想逼迫你做什么事……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能过得顺心……但是面对这个问题,请你想一想,你自己真能放下吗?你真的能毫无负担地离开吗?……你不能总这样敷衍自己。”
她驱动轮椅,转向窗外。
莫斯提马犹疑着跟到她身边。
“你不在的时候,我坐在这里,看过拉特兰城的无数个日夜。”
莫斯提马不说话了。她低头望着友人熟悉的脸,自上而下看,她浅色的刘海有些遮住眼睛,看不全她的表情。
人声从窗外透进来。
“这就是我们的拉特兰城——总是喧嚣,空气永远弥漫香草和砂糖的味道,就像拉特兰人从不知安静与疲倦为何物……”蕾缪安抬起颜色柔和的双眼,“……可是明天之后呢?”
莫斯提马听到她的声音中有恐惧——这让她强忍喉咙紧缩的难受感觉,蹲下来握住好友的手,强迫自己直面对着友人飘忽的视线,聆听她低而坚定的喃喃:
“大家都在等待着你……你被选中了——我们感受到了——我们看到了……”
然后她开始对莫斯提马描述她们曾听到的启示之音——她们彼此面对面,眼对眼地诉说和倾听,以萨科塔以外更为普遍的、‘人类’的方式,尽可能地传递信息和感情——蕾缪安向她描述两周前所有萨科塔人都曾携手走入的那同一个梦境:他们梦见烈焰般的黄昏,万世不灭烈火般的赤红色从地平线跃起,蔓延着点燃原野,仿佛整座城市乃至整片大地都要卷在其中燃烧殆尽——但在那之后是夜幕降临。深蓝色夜空安静、盛大地压下了如火的日暮,颜色均匀、干净透亮到显得半透明。苍穹的弧度前所未有地清晰,好像天涯近在咫尺,收到了拉特兰的城墙脚下,整个天空如沉默坚实的宏大拱顶,又如同永生花的精巧玻璃罩,将圣城从火焰与灰烬中隔绝,拱卫在下。天空是纯蓝色,星星降落到地上,如同飞絮般成群漂浮在近地,人们走动时,便随气流浮动,追随着人们的衣角,温度近于体温——圣城的天化作不可思议的有形之蓝,地则变成一片轻盈的白色光海,人们穿行其间,听见有钟声从天上传来,如同对永恒安宁本身的承诺。
即使陆续从梦中醒来,那光景依旧深深在每一个萨科塔人的眼与脑中打下烙刻,他们急切地彼此呼唤,交换彼此眼中倒映着的永恒之蓝——若是启示能如光环般随血脉与语言传递,那他们将世代惊叹,并世代保留靛蓝色星降之夜的回忆。
“稍等,晚霞之后夜空晴朗,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你们怎么就能读出那种意思——不是小组展示的发言人,那可是大教宗啊……”
“‘我们该如何面对启示?’”
有些突兀地,蕾缪安用一段经文回答。
“——‘那些神秘莫测、不可言说的时刻;那些模棱两可、亟待阐释的冲动;那些无法归因、晦涩难言的直觉’...... ”她直盯着友人的双瞳,好像要把这些萨科塔人耳熟能详的颂词钉进莫斯提马的灵魂,“……‘它要把我们引向何方?它想让我们做何选择?抑或,这不过是生存的疲乏带来的幻觉? ’
“‘但启示被称为启示。只因为我们愿意相信,或被告知要相信——甚至,就算我们明知其中并无任何超脱常理之处,即使我们已能够将其分解为冰冷的逻辑或客观的自然……’”
莫斯提马感受到自己嘴唇颤动——无意间她已经开始若有所思地跟着蕾缪安低声念诵,像从深水中取出一个冰冷的答案:
“——‘可叹的世人们啊,依旧会为它覆上一层属灵的光。’”
“那说的就是你。”蕾缪安伸出手来触碰她的蓝色头发,“——任何一个萨科塔人,只要见过你一面就会知道的,那说的只能是你。”
莫斯提马听着她的叙述——她低头看见她的好友——这位拉特兰的“噤声的”蕾缪安,她那一轮富于无机质感的圆满光环,好像不属于这世间,不会为任何事物转移般漂浮在头顶上,在她们两个之间,放出仿佛纯净无暇、永恒高远的洁白光芒。
“蕾缪安……”她像是哀求一般打断她,“你觉得我应该……这是你的想法吗?蕾缪安……这真的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蕾缪安抬头看着她,她的眼睛里倒影出莫斯提马难得摇曳起来、好像要破碎一般的青色眼睛,这让年轻枢机辅佐官的表情变得迷茫了——简直像是她自己都要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了,她攥着双膝上的盖毯,仰望着好友焦急等待着答案的脸。
最终的最终,她移开视线,叹息般说:“……你也不会说你不在乎。”
“是吗……我知道了。”——莫斯提马很慢、很慢地摇头——那么别再说了——她只能被描述为痛苦地、虚弱地、投降般地这样宣告——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了,我接受了……蕾缪安——如果连你都这么认为……那它就是对的。
GA-ST-2 钟声
莫斯提马躺在大教堂中代代相传——先代教宗尤为喜爱——的午睡扶手椅上,身上还带着加冕典礼上烧麻仪式留下的亚麻气味,手边靠着——锁与钥,加上先代留下的、以拉特兰国徽为杖头、装饰红缎带的那支权杖——足足三根长杖,不知道是疲倦还是烦闷地一下、一下扯着还未脱下的白色手套。她看大教堂哪里都不满意——如今她打包住进往日开会、作报告才不情不愿地约三年光临一次的庄严宫殿,陷入这个“单位就是家”的境地,怎么想都挺可怜。只有先代钟爱的这把椅子确实很柔软,算是一点点安慰,她盘算着干脆闭上眼睛睡到明天,让人疲倦的人生就能可喜可贺地无痛减少一日。
“感谢您今天在典礼上的的配合。”薇尔丽芙抱着平板俯瞰她,“但您才三十二岁,就不能更有朝气一点吗?”
莫斯提马睁开一只眼:“人过了二十五岁就会开始走下坡路。到了三十岁就和锈铁无异了。体谅我一下吧。”
薇尔丽芙笑:“我也是三十多岁。”
她把另一只眼也睁开:“……那还真是冒犯了。你没事不下班吗?提醒一下,我的光环早就碎掉了,你再怎么看它也不会变成先代那样三重冠级别的华丽款式的。”
“我对您的光环不感兴趣……很遗憾的是,我确实有工作安排要带给您。现在外面庆祝教宗继位的派对上没有教宗大概无伤大雅,但明天和各个厅负责人的会议请您务必参加——”
“我本来就认识他们啊——大家都挺能干的,发个邮件说像以前那样工作就行,没必要就为这事把大家叫出来吧。”
“确实,我不敢代表别人,仅就我个人而言,没有任何人的指示我也知道该做些什么……以及想做什么。需要熟悉工作的是您,我们会进一步帮助您明确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情况特殊,我们也需要了解该如何帮扶您,确保您能完成自己的工作——所以请务必出席。”薇尔丽芙比了个优雅的威胁手势,“介于像你我这样的年轻人赖床也是正常的,如果届时看不到您,我不介意上门提供叫早服务。”
莫斯提马发出一个不知道是抱怨还是妥协的含混音节。
“此外您还需要尽快熟悉研究、阐释和宣扬律法的工作……如果您——”
“我没有这方面的才能……我和它的联系也早就切断了——你会帮我的,对吧?当然你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编。”
“您才是祂的颂扬和阐释者,我不能越俎代庖。”
“代就是了,我无所谓。”
“……另外,我们需要尽快完成先代的塑像和纪念石碑——您只用监制就好。”
“这倒是没什么难的……但是他还没死吧——正躲在不知道哪里的乡下安度晚年诶,不觉得有点怪怪的吗?”
薇尔丽芙保持着让人吃惊的平和态度——简直显得像是怜悯了:“这不是您需要操心的问题。还有最后一件事:我的下属在维多利亚和莱塔尼亚边境看到了菲亚梅塔。”
莫斯提马的反应有些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托着单边脸颊,笑起来:“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菲亚梅塔的吗?”
薇尔丽芙谨慎地停顿了一下,观察莫斯提马的神情:“……愿闻其详。”
“那是我们还在上学时候的事。”莫斯提马拨弄白色手套外面的权戒,“我们的学校要求毕业前在所在教区完成四十个小时以上的志愿服务——无论时长,都可以到学校相关部门领取一张荣誉证书,毕业时以此作为证明材料。为主奉献,同学们自然都是多多益善——你猜猜我当年做了多久?”
“整四十个小时?”
“40.2个小时。我去办公室领证书的时候,遇到了几个同班同学,她们都知道我是什么个性,和我开玩笑说‘就这么点时长也好意思领荣誉证书啊’——菲亚梅塔那天碰巧在我后面排队。她听了非常生气地说‘无论多少,都是她实打实努力为拉特兰做的贡献,不应该被人取笑。’
“她是个太认真的人,从上到下都是一根笔直的芯;而且——至少比我更像萨科塔。稍微跑题一点的话,还是手刃杀父仇人之后,会收养对方1234567个未成年子女的那一挂。”
“听起来像什么上世纪的过时电影。”
“还真是,我陪菲亚梅塔看的——回到正题。”莫斯提马把双手十指交叉在脸前,挡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有这样一个说法:‘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由她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她看起来是在另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她仍然不停地回到她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菲亚梅塔和我一起在外面跑了八年,但我知道她从没有一秒钟断开过自身与拉特兰的联系——她被从小塑造成了一个拉特兰人,也始终以一个拉特兰人的身份生活……但如果有一天,这样一个善于信任的的人对她所见的一切产生了怀疑,当这个长于给出爱的人认为自己被深爱的一切背叛的时候,当她因此把拖带着的世界抛下——我想这样一个茕然一身的人,有可能做出任何过激的事情。”
薇尔丽芙简直不知道该如释重负还是该悲哀了——她原本准备了说服、安慰、劝诱乃至安抚的一系列说辞,但都没有用上:“我和您的想法一致——原本我想向您报告的就是我们发现她已经成为了‘迷途者’中的一员,看来您已经猜到了……那么您打算怎么处理?”
“唉,薇尔丽芙。”莫斯提马很明快地朝她笑了一下,“你知道谨慎和消极的区别吗?就是当我们对同一件事做出同样悲观的预判之后,你会为此付出更多努力,而我会放弃——说得更直接一点,我要逃避了——这件事我不打算管。”
薇尔丽芙看起来想在她脑袋上咬一口:“……事关拉特兰的安全,您——”
“嗯。是,我突然想起来,也是关于拉特兰的安全……我的前任——你我都熟知的那位伊万杰利斯塔阁下,面对真正的、比一个两个菲亚梅塔大得多也严峻得多的‘安全问题’,其构想是消解目前粗糙的、带有鲜明等级的、少数国家的外交关系,建立起覆盖整片大陆的平等命运共同体——所谓在‘紧密相连的利害安危’面前,‘泰拉应并肩生存到底’。”
薇尔丽芙头一次在她这位曾经的下属面前不自觉地坐直,身体前倾聆听她说话——她突然意识到——莫斯提马确实是以教宗的身份在和她交谈。
“他做得很好,很可敬。万国峰会很顺利——但也很平淡。当然,这是我们正式迈出第一步,用他喜欢的说法:‘我们不该对它过于苛求’。可我们得承认,这一步走得很小,随时可能后退回来,当然,在他选定的漫漫长路上这一步是前进还是后退其实没什么两样——我们还几乎没有取得任何成果。然后过去甚至不到一个月——我们永恒安宁的乐园就迎来了权力更迭。对外的说法是阁下寿终正寝,这很合理——难免的事。但合理没用,它会让我们的合作者感到不安的,他们会怀疑这是否代表着风险,背后是否有阴谋,或者会想‘萨科塔只是像我们一样,深陷命运的无常当中而已’——如果我们不能掌握好此事的解释权,它就是有害的——你不可能不懂。我们得立刻表态——表态还不够,我们要立刻证明。”
莫斯提马依旧松散地靠卧在她前任同样钟爱的那张扶手椅中,但没有笑——或许她真的有那么严肃,未曾可知。
“薇尔丽芙,你是生活在圣城的萨科塔——千万不要因此轻易忘记圣城外面那些要和我们一同沉沦起浮的家伙,他们收不到启示,他们中多数人根本不相信会有什么启示。他们只能看到年高德勋、一手为拉特兰积攒下目前这些尊重和信任的伊万杰利斯塔阁下似乎耕耘多年初有收获便遗憾离世,而他的继任者是一个乳臭未干、来路不明、态度也尚不清晰的——堕天使。”她对着她的枢机再次露出微笑,抬手在自己的角上敲出清脆的叩响,“很莫名其妙不是吗?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恰如你所言,我们亟需面对的更重要的工作并不少——你觉得呢,薇尔丽芙?”
“……我会听从您的安排,阁下。”
“先替我问候伊斯拉姆·维特和凯恩·麦基——你亲自去做,反馈报告要控制在我五分钟内能看完。唔……另外呢,听薇尔丽芙对我喊敬语好像有点恶心。”年轻的教宗躺在椅子里轻轻笑起来,“我的第一条宗座宪令:在菲亚梅塔回来之前,你还是叫我莫斯提马吧——枢机阁下。”
“没想到你今天还会来看我……我以为你会累得马上躺下。”
“你这么说我还挺不好意思的——毕竟工作基本都是薇尔丽芙在做嘛……啊,抱歉,听上去是不是有点太不负责任了?”
蕾缪安躺在病床上,自下而上地望着她——莫斯提马进来之前,她正遵循医嘱准备休息。她当然出席了今天的加冕仪式——并且,自莫斯提马圣伯多禄大殿的阳台上现身,直到薇尔丽芙作为首席助祭宣布教宗阁下将(不遵从自先代的圣名中选取名号的一般传统)使用她那有些离经叛道的原名作为圣名的这段时间内,她一直从轮椅上起身,由同事们搀扶着站立观礼。
她的睫毛轻轻抖动:“……你在生我的气。”
“当然不会,蕾缪安。”莫斯提马相当坦然地微笑了,“你是知道我的——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再因此有什么情绪也毫无意义。”
“你是这样……但是,莫斯提马,我在想,也许前天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蕾缪安看向她,但那些交织着思绪的目光只是撞在对方无懈可击的笑脸上,“……薇尔丽芙告诉我说,你在考虑磨掉自己的角。”
“有吗,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她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吗——如果我真打算做什么,在你们不知道的时候早就会做好。根本轮不到谁来听说我‘在考虑’。”莫斯提马微微低头,轻柔地拉起好友的手,虚按在自己的角上,“——如果你问我,我只会说现在思考‘该不该’也没有意义。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我是来给你布置工作的。”
蕾缪安的手掌搭在她角上,没有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吧,对着我这个病人还真是不留情。”
“确实,但是工作时间说这个也有点不太合适——毕竟我想和你聊的是关于小乐的事。”
蕾缪安的手不动声色地抽回:“……没想到是你先主动找我提起她。”
“你会这么说,就说明你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正好我们可以耐心地谈一谈……我先说我的想法:当时如果她要得到答案,明明留在拉特兰,各个方面来说都会更加省力,更何况你——她最看重的姐姐——还重伤未愈。但你还是成功说服她离开了你。”新任教宗握着发小的手,细心地掖进被子里,“……这就是共感的便利之所在——我们不会隐瞒,不会幻灭,不会寄托,不会失望,不会挣扎,不会痛恨……因为我们的心彼此连接,了解他人就像了解自己。即使彼此有矛盾,也不过像是同一个人在心中纠结该用甘纳许还是柠檬塔做甜点——最后的结果总是很简单:情感更强烈的一方胜出,因为她的感情也会成为对方的感情,她的心也因此覆盖对方的心。就像当安多恩对你动手的时候,你‘感受’到他,而当你想要蕾缪乐离开拉特兰的时候,她‘感受’到你……萨科塔因构筑我们的一切‘美德’而妥协,我们彼此向他人的心出让自己的心——但这不代表所有情绪都能被真正消灭——你了解我,就该知道这件事我最有发言权。她听了我们的话——”
蕾缪安打断她的长篇大论,语气几乎是不善的:“是我让她走的……那时候你可不在这里。”
“……行,她听了你的话——当然,事实是她在龙门过得很好,但这不代表她心中没有执念……我也一直相信有一天她能完全放下,但万一呢?”
——菲亚梅塔认识她,知道她在哪里,也知道、并且很可能比萨科塔通过光环的“感受”更能“理解”她心中的感情——这些话莫斯提马不愿摆在明面上,只是在心里想,因此停顿了一会。然后小幅度地移开视线:“……菲亚梅塔就是前车之鉴。”
她吐出菲亚梅塔的名字时像舌尖顶着一小片灼热的铁。
“——枢机蕾缪安阁下,这就是我要交代给你的的第一项工作——写信去龙门,问问我们的蕾缪乐小姐想不想回来。”
她踩着暮色回到大教堂——广场上堆满圣城居民们自发送来的各色花朵,大多是青色、蓝色和蓝紫色——切花矢车菊,黑种草,飞燕草,天蓝尖瓣木,成束的蓝睡莲,带着新鲜泥土的盆栽瓜叶菊,怎么看都是绿化带中薅来的穗花杜荆和鸢尾花,路边采摘的苦藿香、蓝色琉璃繁缕、费利菊、纤细的老鹳草……花束和散落的花朵花枝彼此堆叠,几乎每一片花瓣都留着狂欢中抛掷碰撞的痕迹,切花保湿用的无纺布和花泥中渗出水来,人们向新任教宗献上的纯真期望堆满了整个广场,压在下面的茎叶花朵被彼此的重量碾碎,流出气味混杂的绿色汁液。
人群早已经散去,她在满地的狼藉中行走,礼服下摆沾上一圈水渍。作为严整仪式安排的一部分,负责清扫的专员们井然有序地处理着现场,向她热情致意,她微笑着一一点头回应——并在其中认出奥伦·亚吉奥拉斯,这位同事——现在更准确的说法是下属——正挥舞铲子将植物残骸送进垃圾推车。
“被薇尔丽芙罚放学后打扫卫生?”
“您还真是洞若观火。”奥伦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和他发色相配的草味,阴阳怪气而自暴自弃地耸耸肩膀,信手从地上铲起一束深蓝色飞燕草丢进莫斯提马怀里,“——众望所归啊……我是真搞不懂我的同类。”
莫斯提马动作随意地接住花,掂在手上看,微笑着说:“我也不懂。”
她径自走进大殿,直奔向地下最深一层——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东西有什么可看;直到现在,她也不太确定要以什么态度面对它——按她的日程来说,她该回卧室休息了。但这里好像也不差:这里是安静的——在这个只有她、菲亚梅塔和伊万杰利斯塔知道的地方(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今晚不会有人来找到她。这倒是不错。她今天见了太多人,思考了太多事,或许就在这里坐一晚也很好。
她弯腰将花放在通往可谓“信仰的本质”的长长阶梯上。花朵是深蓝色的,她盯了一会花,又捻起自己的一撮头发来看,在拉特兰最为神秘的神圣光辉下,它们竟真准确无误地蓝得分毫不差。
——真是难为费心了。她突然觉得好笑,抬头望向那台机器——光线让她眯起眼睛:“我该谢谢你吗?”
它以恒久不变的低沉嗡鸣回答:举手之劳。
GA-8 弩与铳·行动前
“可以了——今天我们提早十五分钟结束。薇尔丽芙,玛蒂娜,劳烦你们落实此事。阿莱索,请你着重关注我指出的那三点细节。保拉里奥,泰尔瓦多莱,感谢你们今天的工作。奥伦·亚吉奥拉斯,嗯……你下班没事吧?那就别急着走。”
突然被点全名的亚吉奥拉斯先生尴尬地坐在原地,目送同事们一个个难掩幸灾乐祸地走出会议室,即使在下班回家之紧要关头,还记得贴心地为他们关上大门。
他硬着头皮开口:“……阁下,我记得您并不喜欢在会议后闲聊。”
“是这样。但这并不是会议后的闲聊——”莫斯提马眯起眼睛微笑,“就当是我心血来潮想找人叙旧好了。”
“如果您真想要叙旧,蕾缪安阁下会是更好的选择吧?”
“我的这位枢机朋友志存高远、日理万机——唔,忘了,奥伦你也是大忙人呢。你要是有事,当然可以先走……我想想,我还认识一些似乎时间充裕又很有思想的朋友:里凯莱、莱蒂齐亚、马蒂亚……”
“您是怎么知道他们——”
“嗯,我是怎么知道呢?有点难解释……”莫斯提马笑着将左拳敲进右手心里发出脆响,“就对外说是你好心告诉我的吧。”
“有必要这么缺德——”他紧急刹车,换上一个非常做作的微笑,“我的意思是阁下心细如尘,想来没必要向鄙人打探什么消息。但若是与我‘叙旧’能供您哪怕稍作排遣,那便是我的荣幸啊,阁下。”
“那就有劳了。”莫斯提马也笑,晒太阳的猫似的慢悠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只是想找个人聊一聊我们共同的老朋友——我问你,你上次见到菲亚梅塔,是什么时候?”
一滴肉眼可见的冷汗从这位可怜下属的额头浮现出来:“当然是和您一样,在三年前的万国会议前三天,毕竟在那之后她就离开了——”
大教宗阁下作出堪称无辜的惊讶表情:“真的?”
“其实在那三周之后,我启程返回维多利亚时,还偶然见过她一次,那时她——”
莫斯提马笑着点头:“真是好运气啊。”
好运气的奥伦自暴自弃:“您会问出这个问题,说明您已经知道了事实……那年的八月——在那之后五个月。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他们接触,我保证这次是真的。”
“嗯,这还差不多——是不是有点吓到你了?别紧张,突然提这个不是要清算你——其实在三年前,我们手上就有费德里科提交的你疑似暗中帮助萨卡兹潜入拉特兰附近的报告……当时薇尔丽芙就考虑过要处理掉你来着。嘛,幸运的是你表现很好。”
那滴醒目的冷汗滴在了桌上,发出“啪嗒”一声,好在被它主人的话语声掩盖:“……那相信二位也有目共睹——我确实迷途知返,这三年我一心为拉特兰工作,后续再没接触过那个……‘反抗组织’——我很高兴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我是真心实意愿意在您的教廷中效力……这话可能显得无礼——但坦诚说,比起先代,其实我更中意您的手段和行事风格。”
莫斯提马的尾巴轻笑般在坐垫上轻轻抽打一下:“是吗,我猜是因为我没法像萨科塔人那样乐观思考。”
“……教宗阁下自称不是萨科塔,全拉特兰的孩子们都会伤心的。”
“我觉得成年人也会因此伤心,不过我不是很在意——他们又没机会听到,你说是不是?”她支着脸颊,稍稍调换坐姿,“——唔,回到我们的话题,或许我该为你认同我感到荣幸。但这还不足以解释你的行为——你是那种愿意积累尽可能多的手段和机会的人,为此从来不怕风险。”
奥伦·亚吉奥拉斯有些刻意地挠了挠头发——现在染成一种诡异的雪青色:“……您还真是了解我。”
教宗阁下显然不在意这一小小的无礼打断,兀自微笑着继续说下去:“你和他们切断联系,难道是出于一心一意的忠诚心吗?——别逗我笑,我已经整天都在笑了——那个时候,你已经能判断他们帮不到你,甚至可以说你害怕他们因此急于撇清关系。奥伦,其实以我的标准来说,你已经够高尚了:你从没有想过要毁掉拉特兰,你想要的是——”
“——原来您真是什么都知道。”他将这话说得略有些阴阳怪气,下一句却陡转语锋严肃下来,“——但是她想。”
三下叩门声打断了他进一步的感言——薇尔丽芙去而复返。
以一种能令人安心的从容态度,莫斯提马稍稍坐直起来:“能让薇尔丽芙卿如此形色匆匆,想必兹事紧急,请在五十个单词内概括说明。”
薇尔丽芙顺了一口气——她胸膛起伏,很可能在走廊上跑过:“菲亚梅塔带人回来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
“嗯……”莫斯提马转向奥伦,脸上依然挂着很轻松似的笑,“只用了四个单词——你看,这就是我们拉特兰最高级资深一批公务员的工作素养。”
“……数量不明的迷途者正在城内四处引发动乱——尚未确定他们是何时以何种手段进入拉特兰。公证所及戍卫队已经开始维持秩序并展开调查,全体铳骑正在大教堂外待机,以确保大教堂的安全——目前还没有人看见过菲亚梅塔。”
这段话已经超过了限定的字数——但宽仁的莫斯提马一世并没有追究,她简直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那样轻松地评价:“这么听来,情况很严重啊。”
薇尔丽芙表情复杂——奥伦看向她的眼神则像是见了鬼。
“看我干嘛?”莫斯提马耸耸肩膀,“我们早就说好了吧——这件事我不管。”
“当然,我们会妥善处理此事……莫斯提马,你留在这个房间。枢机蕾缪安阁下已经在就近的狙击点待机……她让我转告你,如果你又打算乱跑的话,她不介意先打断你的腿。”
“哇,意思是蕾缪安正从瞄准镜里看着我咯?很让人紧张诶。”
“你是该紧张——不过不是紧张蕾缪安,如果我是你,有她在,反而能因此放松一点——菲亚梅塔很可能已经在拉特兰城内,她不会不知道这座大教堂里性价比最高的目标是谁。”
“那还真是吓人。”
她这样说着,看似乖顺地躺在椅子里,目送薇尔丽芙和奥伦离开。
可房门甫一关闭,甚至不等门外的脚步声消失,她便抄起她那一对施法用的锁与钥起身走到窗边。
“……真是的,都喜欢拿我来钓鱼啊。”
落地窗外拉特兰白色调的建筑群不断反射着阳光,城市中总像雪天一样处处光亮。她知道她的朋友就作为她的保护者藏身在某处——作为大教堂中、乃至整个拉特兰首屈一指的狙击手,蕾缪安从不会让人看到她瞄准镜的反光;她对着窗外挥手,宣告般微笑——她知道蕾缪安是不会开枪的,即使她自己真的能下定决心,地下的那个东西也不会让她开枪的——至少这一刻,虽然不能与它对话,莫斯提马依旧比任何人都敢确定——说来好笑,她的脊柱中也窜过了那种启示般的灵光——它选中她,就是为了今天,让她去见菲亚梅塔。
破空的狙击声始终没有传来。她微笑着拉上窗帘,骤然切断所有光线,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转身向深处走去。
GA-8弩与铳·行动后
莫斯提马踏着低沉嗡鸣声来到大教堂的最深处,大门已经打开,她在门框上敲两下充作招呼:“……好久不见。”
——菲亚梅塔已经先她一步站在了‘祂’的面前。城中戒严的戍卫队,大教堂外待机的铳骑,瞄准镜后的蕾缪安……没人知道黎博利人是怎么到达这里——他们甚至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事实上,就是莫斯提马也不能确定她是用了何种方法潜入——
——但现在这不太重要了,因为她们已经找到了彼此。
莫斯提马以视线描摹她的背影——她身姿依旧修长挺拔,留长了部分头发,渐变的红色丝缕顺着脊背垂落下来,如同新生羔羊胎膜外黏连的鲜血。
菲亚梅塔缓缓转向她,白色那把弩还背在她身上,但黑色的MGL榴弹发射器已经握在她手中:
“——锁与钥、杖与铳、乐园与金山的守护者,新世纪之钟声,象征融汇与变革的莫斯提马一世……幸会。”
“那我又要怎么称呼你?——寒夜微炬的守护人,庄严黎明的破坏者——永恒之火,无霾炽焰?”莫斯提马同样紧握着杖,没有笑,想:可惜了,这两句台词本来挺幽默的,“——丢开这些对你我都毫无意义的礼辞吧——还是说,你觉得这样很酷?”
菲亚梅塔对她的取笑毫无反应——时过境迁,或许这才是正常的,但莫斯提马几乎要因此感到寂寞了。
“毫无意义吗?我倒是觉得相当可敬——拉特兰竟如此宽容,能接受一位长着角、没有铳的领袖。”黎博利人的神情严肃得像是讽刺,连说话的腔调都是莫斯提马完全陌生的(不过说得越多,好像就越没那么陌生了),“还有你——你不觉得好笑吗?……它当初不由分说判你有罪堕天,最后竟然为它换来一个保护者。”
“那我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尽职尽责——听着,菲亚梅塔,我今天站在这里,只是为了告诉你,你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并非幻梦——”
“我不想听你为它开脱……”菲亚梅塔又转回身去,留下一个坚硬的背影,“——当人们从自欺欺人的虚无期盼中解放出来,他们失去的将只有锁链。”
莫斯提马用蓝眼睛望向她——她感受到难以压抑的上涌的酸楚味——她已经忘记那是什么情绪了,也许是种类似于悲伤的感觉。
“那你呢?——你心中的锁链又缠绕在哪里?”
没有回答。像是不耐烦一般,菲亚梅塔果决地对“它”举起了弩。
莫斯提马立刻催动术法,半跌半滑地冲下阶梯,堪堪以杖尖拨开榴弹发射器,弹药打偏,落在远处的穹顶,爆出钢铁残渣和烟尘,响声回荡。好在整个建筑岿然不动,没有因此崩毁的迹象。菲亚梅塔竟顺势握住她的杖向自己拉去,肘腕配合将她整个人从肩上摔过。她以杖支地借力化解,旋即手肘捣向菲亚梅塔的后颈椎骨——也被对方躲过。
两人默契地彼此错开几步,各自握紧了自己的那两柄黑白异色武器,目光相接,重新摆开架势。
她们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都被这一阵短短的交手调动起来,莫斯提马感受到自己的血液似乎被终于降临的重逢实感快速点燃——她压住心中翻涌着的复杂情绪进行思考:要保住拉特兰的“律法和信条”,必须提防菲亚梅塔那两柄重武器——当然根本措施是将对方彻底击倒,但就在刚刚的几个简单动作中,她已经领会到此举可行性堪忧——或许最开始她就不该选择交涉,而是该直接发动奇袭——但后悔没用,即使近身作战对她不利,现在她也必须尽力诱导、干扰和制约菲亚梅塔,尽可能压制对方的破坏性攻击;相应地她自己的术式也极大受限。好消息是她还有一手没有拆迁副作用的控制能力——她的法术作用于精神,本质是干扰人的主观感知,其原理则是一种玄而又玄的“相对而言”,简单来说是让人产生时间放慢的错觉:强忍困意的数学课总是过得最慢——这意味着它有许多力所不能及之处:它并不能让人奔跑的速度快过子弹,也不能让伤口流血不死。曾经菲亚梅塔习惯于在她的法术配合下行动——这恰能发挥她机动性的优势,就在当初她们分别之前没有几日,还用这一招联手救了人。
坏消息便是,不知是菲亚梅塔意志过于坚定以至于精神干扰对她效果不佳,还是她真就有那么快的作战反射神经,以至于被0.5乃至0.25倍慢放后依旧能作出有效的攻击。莫斯提马躲过迎面而来的一记踢击,颇具苦中作乐精神地想:也许菲亚梅塔揍自己,用的不是脑子而是心。
她一面施术,一面招架,一面思考和评估——菲亚梅塔先前那一枪为她提供了参考——拉特兰千年存在的枢纽和根基,应该具有相应的结构强度和防火能力……她狠下心,冒险使用大范围术法——亮蓝色的法术冲击如同五月沛雨般从天而降,填满两人的视野。她听声辨迹——法术未发动时菲亚梅塔已经敏锐地退后躲避,而当攻击降临,她立刻斜向上方连打出两枚弹药,蚀刻榴弹同样被灌注源石技艺,在沿途如焰火或不断展翅的金色群鸟般爆燃,对冲了密集的法术轰击,同时菲亚梅塔压低重心,以爆炸轨迹为掩护,在火光下飞身冲来。弹药堪堪在莫斯提马面前炸开,如纯金花簇般盛放的爆炸火光中,菲亚梅塔骤然现身,竟踩在莫斯提马伸出的杖上借力——在放慢了的时间中,甚至有数秒不可思议的明显滞空——她的尾羽和长发在空中划出华美的弧度,整个动作矫健、凌厉、富于生命的律动美感,如同鹳鸟起飞,庄严而有力——然后踢向莫斯提马的头部。即使全力躲闪,这一击还是剐带到她右边的角——仅仅是剐蹭的力度,就让她觉得这只角要拽着颅骨掀出她的肌肉皮肤,血肉模糊地撕开整个头颅。
她货真价实地踉跄,顺势停下喘息,假装因大范围施术而短暂透支体力——菲亚梅塔果然将此视为突破的端口,她举起还未使用过那把白色弩炮,枪口自下而上划过莫斯提马的腹、胸、颈和脑,然后无比自然地抬高,瞄准恰在她身后的“那个东西”。
这正是莫斯提马为她准备的陷阱——白匙的杖尖精准无误地捅进菲亚梅塔那支同样是灰白色涂装的武器枪口,她驱动源石技艺,感受到法术波动逆灌进弩炮精巧的回路结构,枪膛炸开,帕特里奇昂从故友处得到、又满怀期待传交给孙女的这支珍贵杰作,在这另一对故人的死斗中彻底损毁——爆炸在距离菲亚梅塔半臂远处发生,她没来得及丢掉弩,发出喉管被灼伤的咳呛——匙也从莫斯提马手中震飞,半路被菲亚梅塔以另一把弩发出的榴弹击中,落地时弯折出诡异的弧度,像一截旧水管。
这场面漂亮,如同某种命运的公正交换,实际却不划算——她的两把杖顾名思义是锁和钥匙,彼此丝缕相连,失去其中之一,另一支也就在一些玄而又玄的哲学领域失去了意义;菲亚梅塔的两把弩炮却像一字螺丝刀和内六角起子,可以配合使用,彼此间却没有什么制约关系——她并非自愿要做亏本买卖,菲亚梅塔虽如她所想露出破绽,但实在举枪太快,弩炮已经充能,此刻就算莫斯提马能再快一步将杖捅进对方嘴里,也阻止不了弹药出膛。
菲亚梅塔凛然而坦率地点头表示赞许——她的右手还未从震荡中恢复,失去了知觉,下意识地略藏在身后:“你比我印象里要能干了。”
“只是运气好,让我遇上了足够熟悉的对手。”莫斯提马绷紧着神经——菲亚梅塔的弹巢中还余有两枚弹药——但或许是菲亚梅塔的态度感染到了她,让她几乎是同样坦诚地说,“——毕竟曾经你看向我们的时候,我也一直——”
——注视着你。
她的话被两枚连击的榴弹打断——菲亚梅塔竟然如此草率地打空了弹巢,却甚至没有击中——但没有时间给她惊讶,失去匙,她的法术作用大打折扣,菲亚梅塔的动作快到她看不清,她只感到暴风骤雨般的肢体碰撞和疼痛,在这样讨要般、哭诉般汹涌的浪潮中,她恍惚感到一种奇妙的变化,有什么自十一年前的雨夜生长出来的东西——自那时开始错位、缺憾、冒出空洞、说不出口、沉沉拖在身后坠在心口的一切,都在此刻被掰碎、重组、偿还、重新填充——根本搞不清楚是何时出现的伤口中,鲜血突破躯体流涌出来,顺着双腿淌到地上时仍有热度,比眼泪更为温暖。
这样下去很快会死——她向锁中孤注一掷地灌注法力——菲亚梅塔以弩上的刺刀攻击,打断莫斯提马的施术尝试,刀刃与不明金属的杖身相碰发刺耳利响。帕特里奇昂的机械师老友对近身作战大概并不熟悉,否则他不会在这柄短而沉重的弩炮上加装近战武器——结构限制,装在弩上,这把刀很难施力。她本应该快速将它拆下使用,但莫斯提马抢先一步以锁繁复的杖头结构卡住刀身——好笑的是,这也不是那些精细构造的本来用途。莫斯提马用力巧妙,镀铬的黑色刀刃生生卡在杖中脆雪饼一般折断——两人的较力点消失,牵绊解除,菲亚梅塔抬腿踢击将锁从对方手中震出,莫斯提马反手抓住她的弩。
两人剩下的那一柄武器就这样在彼此手中交换——莫斯提马驱动法术炸碎榴弹发射器的瞬间,菲亚梅塔将锁在膝盖上用力折毁——这两个动作又是在吐息间完成,断杖和残弩还未落地,她们已经反身挥拳打中对方的脸。
两人各自向后踉跄一步摔倒,菲亚梅塔顺势抄起刺刀断刃握在手中——其姿势和力度足以在她自己的手指上留下见骨的伤口——一跃直刺向还未从地上彻底站起的莫斯提马喉骨——被莫斯提马伸手挡下,刀刃扎穿她右手腕,卡在桡骨尺骨之间。她的左手在地上摸到下半截锁。
她反手握住断杖向前刺去——茬面戳中菲亚梅塔的左边胸廓下端,扎穿血肉。她用躯干去抵——但已经没法控制好刺向对方身体的力气——施力方向不对,刹那间她有些绝望地感受到杖磕到肋骨沿着对方身躯滑开,撕裂衣物,犁出一道皮肉翻卷的擦痕。用力着空,她没能收住重心,被动地几乎是扑进菲亚梅塔怀里——于是她立刻松开杖,挥动手臂,用刺穿在手腕上的刀刃去剐菲亚梅塔侧颈——太痛了,不够快——刺中肩胛骨,断刃受阻被推出她自己的手腕。她的那只右手因疼痛而痉挛,箍在菲亚梅塔后背,简直像是拥抱。
她自知和菲亚梅塔在地上扭打毫无胜算——失去施术媒介,她难以再用法术弥补机动性的差距,耐受的劣势也会随着时间越发明显——菲亚梅塔抓住她的脸,将她后脑勺猛磕在地上——一阵眩晕。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放下所有所谓体面,抛弃所有一般而言的技巧,她咬菲亚梅塔的手,拼尽全力侧身卷起上腹,抱住对方的小腿——菲亚梅塔果然将她踢飞出去,她撞在墙体——准确地说,是殿堂墙面内嵌设计的透明圣柜上,水晶展窗碎裂,甚至连里面封存的圣物都因冲击掉落出来,砸在滑坐在地的莫斯提马头上。
——蒙主选召的证明,拉特兰神圣的财产,先人美名与德行的凭证——那些曾由诸位圣人、先贤、教宗所持有的珍贵遗产铳,封存在拉特兰的地下最为安全隐秘的深处,现在它们从清洁典雅的藏柜中滚落出来,散落在地,莫斯提马得以用尚完好的左手拾起其中一把。
……获得守护铳是一件庄严的事,需要举行隆重的仪式,需要监护人出席,导师的首肯,严格繁复的文书工作……
她恍惚想起守护铳授予仪式之后,众人散去,在和煦的南来风中,她独自抱着属于自己的崭新半身,终于有了获得它的实感——时隔十一年,她再次触摸到曾已经不再熟悉的扳机——她与它分离的时间已经长过她们并肩作战的那些时候:在她手中握着的,正是曾属于她自己的铳。
殿堂的另一头,被瞄准了头颅的菲亚梅塔也与她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凭借着一种不合时宜的默契,莫斯提马还被她踢飞在半空中时,她便瞬间懂得了她的计划,她击碎身边的圣柜,捞出另一把更为古老的萨科塔铳……这把铳莫斯提马同样曾经熟悉:它曾被圣徒们握在手中,持有这把铳的圣徒以宽厚和笃信而著称——菲亚梅塔偶然选中的,是安多恩的遗产。
没有那种西部牛仔对决前般摄人心魄的寂静和令人紧张的心脏鸣响,她们快速、安静、简直显得有些草率地向彼此扣下了扳机。
——谁也没有击中。
并非因为藏品中没有子弹——菲亚梅塔曾一度习惯于在这两把铳中定期填上子弹——也许是为了创造一种它们仍会随时被人使用的假象——而无论是她将两把铳送回大教堂途中还是那之后,都没有人曾记得要将这两把铳拆开整理与保养,其弹仓中的子弹也因此随之沉眠至今;也并非它们已经因此年久失修或蚀刻弹已经受潮——只是这个从未被守护铳选中过的人,和这个与守护铳彼此拒绝了的人——纵使她们在全拉特兰之“律法”面前为它打得死去活来,它也没有——或许是无法将使用守护铳的能力交给其中任何一个,叫她能打出这一枪。
枪在她们手中同时炸膛。莫斯提马实在是没有继续站立的力气,她的视野早就因失血而模糊旋转,有些困惑不解地看到自己残破的左手掌搭在地上,只剩下无名指和尾指。狰狞伤口中露出手骨的断面,手套与残肢的皮肤烧焦黏连,尚且能勉强辨认出布料的白色。菲亚梅塔的情况略要轻松一些——似乎是少年时的炸膛经历让她对此富有经验,枪膛爆炸前她便及时将铳远远扔到地上。
菲亚梅塔弯腰去捡先前落地的断杖——她也已经伤得很重了,肢体不听使唤,抓空了两次,血顺着手指流下,像出水顺畅的中性笔划过纸面般在地上涂出痕迹,终于将杖捞进颤抖的手里——有些难掩踉跄地向莫斯提马走来——她在她面站稳,将杖锋利的金属断面抵上莫斯提马起伏微弱的喉骨。
她机械地说:“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讲?”
莫斯提马看不清她的脸。
“……对不起。”
她用马上要消失般的声音很轻,很嘶哑地说。
“那时候我应该和你一起去的……从一开始,我就应该到你身边去的……”
她听不见菲亚梅塔的回答——也许对方根本就沉默着没有回答。她对外界的感知随生命流逝变得混沌——也许她其实已经死去了,因此感觉不到时间的流淌:她等了很久,真的很久,但仍迟迟没有任何东西撕开她的喉管、钉断她的颈椎。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她听见了渐强的奔跑声、急促的喘气声和人声。
……先导!
——帕蒂亚。
抱歉来迟了——我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地方——这是……什么东西?
不重要。我们走吧……行动已经结束了,它不重要,也许是大教堂的中央空调。
这个人——她还有气。
断杖落地的声音。
帕蒂亚,我们走吧。
可……
扶我一下,帕蒂亚。
她睁开眼睛,模糊地看见被搀扶着逐渐消失的熟悉身影——她听见菲亚梅塔的声音在说:
“我已经……不想再看见雨了。”
那声音里有她久违了的,那种熟悉、可爱、总显得意气风发的一点十几岁似的稚气。
原来如此——她躺在地上想,这就是当初她觉得菲亚梅塔的声音里少了的东西。这声音似乎让她也重新变得年轻,重新变得完好而充满生命的活力。
她又能站起来了——让人惊讶的是,身上很暖和,并不疼,她觉得自己还能走动。
她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个嗡鸣作响的机器:“她不会再来了。”
它仍然以亘古不变的嗡鸣回答——现在的她听来,这声音像是家中老旧洗衣机的轰响。
“你让我做到的事我已经做到了,我要走了。”
她无比骄傲、无比畅快地宣布,挺直脊梁,缓缓转身,地上涂满她们的血,很滑,她尽可能不去搀扶任何东西——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跑起来——也没关系,她足够有耐心,拖着脚步逐级向上离开,向上——她挥别那些最古老的圣徒,目不斜视地掠过诸位教宗的伟业——她自己的铭文也即将陈列其中——没有在诸位圣贤埋骨处停留——直到回到大教堂明亮的大厅,在那里遇见薇尔丽芙。
晃动的视野中,枢机快步走向她:“迷途者已经基本撤退,疑似有人看到了重伤的菲亚梅塔——蕾缪安正在确认具体情况,莫斯提马,你——”
她笑着抬起头看她:“——阁下。”
薇尔丽芙一把捞住她手臂,干脆地改口:“教宗阁下。相关事宜稍后向您汇报,您必须立刻接受治疗——”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她依旧笑着,轻轻摇头,虚弱但不容拒绝地将对方搀扶的手从手臂上扫去,“从我身后这扇门下去,向下走直到你从未听说的地方……阁下——现在您才是教宗阁下了。”
她从薇尔丽芙身边半跌半走地挪开,继续向前走去。没有人追——一路遇见的萨科塔人都用安静而沉重的神情目送着她。她没有去管他们的视线——她根本没有看他们一眼。她拖着脚步行走,用牙齿咬着撕下本就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衣袍绑在在残破的手掌上。但血很快浸透丝绸布料,且伤口实在太多。她索性放弃包扎,只是向前走。道路在她眼前延伸:走出大教堂,走出移动地块,走出这座拉特兰城……
血从她身体里不断地滴出来、淌出来,几乎要流干了,她感觉到自己在变轻,整个人都变得如云般舒展松快。她如履风中,穿过盛开着老鹳草与矢车菊花的原野,她感到久违的希望,感到自由——
——在这无垠旷野上有她的朋友,她会找到她,她们将永远唱歌,风尘仆仆,青春永驻,流浪直到天涯。
GA-ST-3 鸢尾花
莫斯提马从梦中惊醒,酒店空调开得很低,她把被子裹紧一点。菲亚梅塔在她身边,对着电视静音观看电影台的早八点影片。莫斯提马只用三个镜头,便判断出这片子烂得天上难找地下难寻,不过男主角长得像阿兰·德龙,女主角则像铃木保奈美,她因此屈尊观看第五六七八眼。
屏幕中发生爆炸,火光冲天——菲亚梅塔没发现莫斯提马醒来,聚精会神观赏爆炸特效——阿兰·德龙怀抱铃木保奈美从浓烟中潇洒走出,风衣下摆飞出浮夸的乱舞效果,帅得滴油。
菲亚梅塔瞳孔缩小,身体前倾,甚至握拳小小地挥动了一下。
莫斯提马笑出声。
“你醒了?”菲亚梅塔被她吓到耳羽趴倒,“我还以为你要睡到下午——你昨天晚上做的什么梦啊?动手动脚的差点把我绞死。”
莫斯提马很无辜地眨眼。
菲亚梅塔爬下床,眼睛黏在屏幕上,恋恋不舍。
“你去哪里?”
“去拿外卖。”
她伸手揪住菲亚梅塔的尾巴:“我和你一起去。”
以为她没睡醒,菲亚梅塔好脾气地再重复了一遍:“我去门口拿个外卖。”
莫斯提马从床上沽涌着爬起来,双手拽住菲亚梅塔的小披风后摆:“我说——我要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