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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预警来的时候,主城区的雨已经在下了。薇尔丽芙最后看了一眼终端,重新戴上手套,向门口端着麻醉枪待命的下属致意,然后走进审讯室。她穿一身黑衣,腰间用两道皮带佩着一支黑色M1911手铳,枪套和握把处各饰有两枚精致的银十字星,枪套外面箍着一道弹带,那些蚀刻弹也是银色的,明晃晃地露在外面。合金窄门关上时带出的微风轻轻托起了她身后的黑色飘带。
她看了里边的人一眼,回头朝门外吩咐道:“给她一条毯子。”
门又打开了。莫斯提马得到了毯子和热橙汁,就像她在某部浪漫电影里看到过的刚获救的海难生还者——她身上确实还是湿的,这一路她走得很着急,甚至没来得及把蕾缪安送进医院。经过蕾缪安家的时候,她像是预料到了什么,拐了进去,把人放下,然后从那座房子里逃出来。接着她只转过一个路口,就遇见了教皇厅的队伍:他们早就知道该在这里等着她了——她同样清楚这一点,因此干脆地丢下武器举起了双手,随即被蒙上双眼带到这里。差不多那时候,城里也开始下雨了。
即使如此,她仍知道此处是中庭公证所:她曾经在此值守过。
枢机亲自为她披上了毯子,这才在桌子对面坐下,逐一安置随身带来的资料和用具。莫斯提马湿漉漉地闷在制式化纤织物里,手腕被铐着。她的头很热,脑袋发涨,头发间黏糊糊的,可能是什么地方在出血。枢机阁下打开记录本,拿起专用的谈话安全笔——笔身嵌在一个橡胶圆环中,呈现滑稽的Φ形,这反而让她忍不住开始思索:如果有人仍决意吞下它……
薇尔丽芙在纸面上笃了两下,笔尖受力回缩:“需要自我介绍吗?”
“我认识您。”她抬起头,裁酌用词——在戍卫队这些年,她见枢机的次数大概和她大学时看到校长的次数差不多,“……您是我们的国防部长阁下。”
“你知道很多外面的事。”薇尔丽芙分给她似笑非笑的一眼,低头快速写下了什么,“一般我们说‘第七厅枢机’——或者补充一下你的说法:同时忝任我国外交部长和首席情报官。”
笔尖沙沙划下几个小圈,一些短线,停在了纸面上。枢机阁下带着非常标准的露齿笑容重新抬头看向她:“说这些是为了帮助你理解情况——作为上级主管,我需要对戍卫队内发生的这起事件负责;另一方面,堕天使相关问题必须由教宗阁下与枢机团亲自判断并处理,在此之前,会由我代行第一厅职责完成案件审查,确保阁下和诸位同僚能基于尽可能完整、真实、可靠的信息作出判断。”
她下意识地调整着双手交叠时拇指的叠放顺序:“我完全能理解。”
薇尔丽芙点点头,用两个手指点着向她推来笔和若干文件:“那么请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
她看了文件——她确定自己看了,且用力逼迫自己理解每一个字,但她什么都没有记住。当她的目光从那些文字上扫过时,她认识它们:“对于可能发生的伤害行为:包括但不限于人身伤害、精神损害……”但没有任何东西进入她的脑子里——她的头一跳一跳地刺痛,也许是侧边,也许是后脑勺的地方……就像有几根疼痛的筋彼此牵连着埋伏在她的头皮下面,笼着她的颅骨——又或者是像蜘蛛网那样络在她的颅骨内侧……那一行又一行密密麻麻的、冷漠的黑字扎得她眼球酸痛,找不到焦距。
她拿起笔,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出自己的名字——也许是因为那支笔形状古怪,握起来总让她觉得很别扭,怎么也回想不起正确的姿势。
枢机起身把东西都拿了回去。
她们又面对面坐着了,她身上的盖毯在往下滑。
薇尔丽芙先开口:“那么,现在开始我们的谈话吧。请你先简单描述一下事件经过。”
她有些意外——她以为审讯会是从“姓名?年龄?性别?”这样的问题开始的。
薇尔丽芙还是交叠着双手,微笑着,她从中读到了催促,于是来不及太多斟酌,首先概述了他们如何接到那次任务——到那处卡兹戴尔遗迹时,她开始更详细地描述,但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无法准确传达。她困惑地寻找着它们,同时谨慎地观察对面枢机女士的神色——微笑,依旧是在微笑,露在额发外的那只眼睛略微笑眯着,靠近巩膜处颜色更浅,显得不太看得出轮廓,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分不清是蓝色还是绿色,一粒漆黑的瞳仁浮在其中显得很突兀。视线钉在自己脸上,但手底不间断地记录着。
她实在看不出来什么——枢机阁下显现出与其年龄完全不符的高深莫测——并且难抑沮丧地意识到,如果有共感,这一切本该容易许多。这想法甚至让她有点烦躁。她的交际圈里并非没有黎博利朋友——虽然客观上数量不是很多,但她也从未感到和他们交流受阻。神情、姿态、语气……通过这些,在交流中判断他人情绪本该是常识框架的一部分,本该像呼吸一样自然!睡觉时双手应该放在何处?迈步时先落地的是脚跟还是足尖?嚼碎一颗硬糖时是先用左侧还是右侧?有心追求答案,反而容易无所适从——不能使用共感,那该从哪里开始解读一个人?但这种情况也不是毫无益处:枢机阁下也不会知道她现在正着意揣度什么样的说法对自己更有利——当然,她说的都是真话。她自问并没有做错什么,因此没必要冒险作假。
她讲完了。枢机阁下依旧没有明显的反应,只是在她说出“整件事差不多就是这样”之后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开始托着腮翻看先前写下的笔记。莫斯提马只能枯坐着等待,打湿的衣物让她有点冷,两侧大臂各爬上一层细细的刺麻感。
“好的。”薇尔丽芙抬头看向她,“接下来请你伸出右手。”
她伸出手铐连接着的双手。薇尔丽芙弯腰把一只手提箱拿到了桌面上——里面是一套便携式的测谎仪器。枢机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像是帮忙佩戴戒指似的,在她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各夹上一枚电极,在左侧上臂套上了血压计,又伸进她外套里,往她胸腹部箍上了两道仪器。她很配合,并且有技巧地放松。
薇尔丽芙坐了回去,这次和她错开了脸,看向显示器:“现在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刚才所描述的案情经过是否完全属实?”
在我的认知范围内,她在心里想,说:“是(Yes)。”
绿灯亮了。
“很好。”薇尔丽芙两指夹着笔,手掌撑着下巴,“你有朋友吗?”
“……有(Yes)。”
绿灯亮了。
“你是否以任何形式,预见过此次事件——我指的是安多恩的袭击。”
“没有(No)。”
绿灯亮着。
“你的性取向是男性?”
“……我不清楚。”
薇尔丽芙依旧看着屏幕,嘴角的弧度终于明显地更高了一些:“请你回答‘是’(Yes)或‘不是’(No),如果遇到你不愿或难以回答的问题,可以保持沉默。”
她用沉默表示了解。
薇尔丽芙似乎是轻笑了一下:“在你过去的整个人生中,是否有过以任何形式违背律法的主观愿望?”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说:“……没有(No)。”
“喜欢无花果蛋糕吗?”
她算不上非常喜欢,因此沉默了。
薇尔丽芙又接连问了好些问题,有些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部分甚至有些冒犯,但大多数有迹可循——和案情最相关的那些基本都被重复提起了。
绿灯一直亮着。
“好的,最后一个问题。”薇尔丽芙转向她,直接将测谎仪的显示器朝下扣在了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你在戍卫队,受过应对此类仪器的训练吗?”
她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有。”
薇尔丽芙发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气音,双手撑着桌面,站直身子,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帮她卸下了全部设备。她感到明确的寒冷和疲惫。枢机阁下依旧态度平稳,又兀自忙起来——她拿出另一套箱子,脱下皮手套,用酒精消毒双手。因为莫斯提马的双手被铐着,她半脱下她的外套,内衬很宽松,因此能方便地从领口处剥出上臂。
“你身上很冰。”触摸到对方皮肤的时候薇尔丽芙评价了一句,“曲起手臂。”
莫斯提马照做。薇尔丽芙在她三角肌位置用碘伏和酒精各消毒一次,拆开一次性针筒,小心地注射,并帮忙拿棉球按在针眼上——等待药剂起效的时候,她坐在椅子里,薇尔丽芙就这样站在她身侧,一直按着她的胳膊,表情自然,衬得她局促得很古怪。
她僵梗着脖子,没转头去看过身边的薇尔丽芙。眼前的景象在悄然变化,但说不上来改变了什么。也许是药物效果,她有些昏昏沉沉地弄不明白这状况维持了多久,直到枢机抬手看了一次表,扔掉棉球,重新在她面前坐下。
“你和安多恩有过任何形式的私人恩怨吗?”
“没有。”
“现在你可以作‘是’和‘不是’以外的回答——有需要补充的吗?”
“我们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
“好的,下一个问题,蕾缪安目前的状况是否和你有关?”
“……作为戍卫队的精锐作战人员,我没能尽到及时应对突发状况和保护战友的责任。”
说完这些话,她才发现这种检讨式的、且显得太过正气凛然的台词与她的个性根本不相符——说“不是”就已经足够了,她没有刻意使用应对药剂拷问的技巧,为何薇尔丽芙的吐真剂反而促使她画蛇添足、表演欲旺盛?
她的头越来越晕了。那杯橙汁还在她面前,已经冷了,她只象征性地喝过一口,现在她嘴里很干,但不想再动它。水汽闷在衣料里,完全没有干燥的迹象,湿冷得她微微打颤。谢天谢地关于无花果蛋糕和性取向的问题没有再出现,有关案情的几个关键问题被再问了一遍,她都还算得体地回答了。
“你对在拉特兰的生活有任何形式的不满吗?”
“算不上有。”她看着桌面,抵抗意识涣散的不适感,“生活中当然会有些不顺心的事……但说实在的我对大多数事情没什么太……明确的感觉——总体来说,我一直过得不错。”
薇尔丽芙表情复杂地看着她笑笑,有一会儿没说话——似乎像是要结束了。可枢机阁下又信手翻起了带进来的那些资料:“我在你的病例本上看到,你六岁时曾在司提望区中心医院精神与共感科诊断出中度的‘离群’症状。”
“是的。”她说,“幼年的萨科塔因为社会认知状态尚未完善,有时会出现共感障碍……一般被认为是正常现象。”
“我知道。只是出于个人的好奇心——能聊聊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时间太久了……我也不确定……”她喃喃地说着,尝试回忆童年,一切都像笼着一层暗色蒙版——像是墙角的苔藓,从遥远的过去一直蔓延到眼前的房间,“很像是困惑——你只是不理解。‘珍妮弗在圣诞节得到一盒巧克力,她很高兴。’——如果你不知道‘圣诞节’和‘巧克力’是什么,就没法理解。”
薇尔丽芙的脸显得有点模糊,她的微笑也模糊了,和遥远记忆中为她做学龄前素质评估的医生那种鼓励式的微笑重叠在一起。
医生对她说:我家的小狗生下了三只小小狗。
她感到医生很高兴,她说:恭喜您。
医生又对她说:如果你通不过这次测试,可能就没法上学了。
医生的表情变了,光环中递来的感觉也变了——现在想来,那是为了测试而有技巧地调动出的情绪,对付孩子应该是足够了的。
她咕哝着说:“那时候我只是还不明白人为什么默认要上学而已。”
薇尔丽芙发出了一个表示询问的喉音,她没听见。
医生最后对她说:谢谢你配合我的工作,好孩子,你回答得都很不错。
她说:谢谢。然后乖乖地从小椅子上下去,自己走出去了。
她终于想起了那种困惑——准确地说是将其剥离了出来。就在不久前,在她最后感受到安多恩的思绪时它们如同潮水般袭来,蔓延疯长——只是她在很早的时候便已经习惯这种困惑,因此已经很难将其认识为值得注意的感受,也不再对其加以关注。
薇尔丽芙在叫她:“——后来呢?这里没有你接受专业干预的记录。”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我上学,接触到更多人,观察,有了常识,就学会了,自然而然。知道正常人该怎么做,产生什么样的情绪和反应。” 她已经开始语法混乱,并且没什么逻辑地补充道,“那时候我交到了一个朋友——那时候我们还很小。我能感受到她真诚地……喜爱我。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使她中意,甚至不能确定她为什么注意到我——我不明白,怎么做是正确的?我该如何回应这份心意?她想要的是什么——怎样才能至少不让她太过失望?我从没有产生过像她那样的感情,至今也从未感受到过能称得上真正摄取人心神的狂热,我不知道……说到底,是什么让人愿意相信?是什么让人敢于对自己永无可能真正认识、完全理解,更无从谈掌握的事物怀抱期待并投注感情?我不是很明白……但最后也就是那样,世界上总要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句子越来越乱。薇尔丽芙耐心听了很久,直到她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一种含糊不清的嗡鸣。枢机阁下注意到她很喜欢说“世界”——一般人也不用这个词。
“那个人是蕾缪安?”
她没说话。从薇尔丽芙的角度看,她双眼雾蒙蒙的,脑袋半耷拉着,似乎马上要睡着了。
薇尔丽芙用笔敲敲桌面:“好吧——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否受过相关的抗药物训练?”
她还是垂着头,轻轻地、但是很快地说:“有。”
薇尔丽芙又笑了,这个笑容比之前的那些都要美。她轻巧地放下笔,双手合上记录本:“聪明的回答——今天就到这里,你可以休息了。”
枢机阁下站起来,侧身站到一边,目送着她被带出房间。她眼前忽明忽暗,头脑越来越昏,四肢越来越软,身体和意识似乎有些错位,但总体还能移动。她被带着去领用了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具。在一位女性执行人的监视下洗了澡,没有沐浴露,但有热水——感谢律法所倡导的人道主义精神,他们没有像菲亚梅塔爱看的那些蓝卡坞电影里那样用高压水枪冲她。
沐浴之后她身上暖和了些,头也没那么晕了,大约吐真剂的效果已经过去。她吃了饭,晚饭是微波加热过的冷冻鸡胸肉,燕麦粥,超市卖的那种盒装什锦沙拉菜,以及半杯牛奶。分量刚好能使她免于饥饿,但绝不至于让她生出一丝多余的力气。吃完以后执行人们询问她是否需要喝水,因为他们不会冒险在她的牢房里提供水和杯子——一切都有风险。
她喝了一杯。然后被带到她的“卧室”里——她估计自己得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房间没有窗子,比她想象得要大,约有十平米,因为只靠墙摆着一张床的缘故,甚至显得有些空阔。床架是铁的,包裹着一层软橡胶,被固定在地上。床上铺着白色床单,压着一个白色枕头和一床叠得很整齐的薄被子。公证所的执行人们告诉她如果有需求,可以提出,始终会有人在监控后面看着她——必要且合理的请求都会被满足。他们的表情都很专业,没有太多情绪,看上去简直不像是活人似的。这些人在几小时前还是她的同僚——很可能曾经也是她的同学。
她告诉他们她都理解了,并礼貌地表示感谢。房门关上了,门上有一个带铁栏杆的单向的小小监视窗。她走到床上坐下来,又仔细看了看屋里,屋顶很高,安了两个不同方向的监控。有烟雾报警器、消防喷头和排风口。四面墙都是光溜溜的,她没找到电灯开关,但仍然打算休息了——她的两侧颥部发烫且痛得非常厉害;腰背也很酸痛,一直蔓延到尾椎处。
她裹着被子倒下来,床上有一层薄床垫,但还是很硬。躺下的时候她重重磕到了新长出的角,疼得一时间龇牙咧嘴动弹不得,只能蜷缩着身体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与此同时,牢房的灯关上了。也许是因为太过疲惫,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分出哪怕一小会儿来思考今天发生的这些事,便很快沉沉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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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尔丽芙化了淡妆以掩饰疲态。客观来说,昨天她睡得不算太晚,但突如其来的堕天使事件——准确地说是由发现不明遗迹,缴获不明武器,戍卫队士官叛变,以及一起目前难以界定性质的同类铳击案组合而成的复合事件——彻底打乱了她的工作安排。她递交昨晚刚刚取得并整理好的资料时,伊万杰利斯塔阁下还是投来了关切的目光:“薇尔,这件事让你感到难办吗?”
她实话实话:“确实是个复杂的案子。”
教宗阁下对她点头:“我想先自己看看这些文件……孩子,你先休息一会儿吧。”
她在一旁坐下,等候教宗阁下审阅文件。余光落在莫斯提马的档案上面——近二十年前,某位共感与精神科医师在她的基础教育入学素质评估报告中写下:患儿存在明显的共感障碍,无论是威胁、鼓励还是示好,均不能正常应对,未给出可感的相应情绪反应。考虑到患儿年龄尚小,情况尚在可接受范围内。需密切关注患儿的社会性发展与性格建成……
薇尔丽芙了解每一位教皇厅直系下属,至于戍卫队,她自信能叫出其中半数以上的名字——莫斯提马当然在其列。其人该说是小有名气——这个层次的人才应该有更多向上接触的机会才是,同队的蕾缪安就与薇尔丽芙有过几次垂直对接——但莫斯提马从未和她产生过任何公私往来:她从没有向她做过任何汇报,没有递交过任何请示,最奇妙的是,她被认为是一名精锐战士,但实际上,没有接受过一次单独表彰;即使在那些多如牛毛的大小派对中,她们也没有一次四目相对,从未靠近彼此二十步以内——至少薇尔丽芙记得是这样,而她记性很好。
她是那种会躲着领导的类型——薇尔丽芙在心中相当玩味地断言。但她对她印象深刻:大约半年前的一次重大行动的总结会议上,薇尔丽芙在台上讲话时,莫斯提马在下面,作为核心作战人员坐在第一排。薇尔丽芙上台之前她就在打瞌睡,报告厅台下打着昏暗的浅黄色光,那双惺忪的睡眼在其中又像是绿色又像是蓝色——她有一颗颜色鲜艳的脑袋,头发直顺,因此轮廓显得非常圆。当她困得点头时,头顶的光环就低下来正对着薇尔丽芙,亮得很显眼,那些直直垂下的发丝随着动作一扫一扫的。过了一小会儿,坐在人边上的蕾缪安笑着轻轻拢了好友一把,相当娇纵地,使她靠在自己肩膀上——那之后莫斯提马睡过了薇尔丽芙的整个讲话。当时她手上还吊着夹板,因此薇尔丽芙并未真的生气,只是出于某种微妙的兴致,请她站起来,询问她对自己讲话的看法。
——她答得很好。没发表什么自己的见解,基本是概括了薇尔丽芙的讲话并对其中提出的每一条举措完全看不出真心地表示了程序性的赞同,但是条理清晰,简明扼要,而且措辞得体、落落大方。简直就像是她在睡梦中听了并完全记住了——简直像是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薇尔丽芙想说什么那样。
之后的庆功晚宴上,薇尔丽芙想要找到此人简单聊聊,却只从菲亚梅塔和蕾缪安那里得到消息说莫斯提马因为新伤未愈,早已经独自回去休息了。
伊万杰利斯塔看完了全部文件,将它们耐心地重新归置整齐。他交叠起两只宽厚的大手,支着自己的下巴:“我的孩子,你怎么看呢?”
“当务之急是派人追缉安多恩,人手已经安排下去——昨晚我已经和您汇报过。”
老人点了点头。
“收缴所得的两柄法杖已经委派专人分析,取得初步情报之后,我们会考虑组织小队重新勘察现场。至于其他三人——经过询问和调查,我们已经获得了小队队员菲亚梅塔的不在场证明,同时有她本人和莫斯提马的双方证词表明其完全不知情,个人认为可以将她排除出涉事者行列。蕾缪安尚未脱离生命危险,检查结果显示,其伤情最有可能是源石技艺冲击导致,这与安多恩记录在档的作战手段相符……至于莫斯提马,情况已经抄送给其他六厅,但……”
她下意识停顿,轻轻蹙起了眉头。莫斯提马所提供的证言详实,并没有明显的错漏之处——但她却始终觉得其中有什么欠缺——出于一种敏锐的直觉。
老人从圆圆的细框眼镜后面投来宽厚的目光。他安抚般柔声询问:“——薇尔,你觉得律法是尽善尽美的吗?”
“依我个人的判断——”薇尔丽芙心领神会,她坐直身子,显得愈发庄重、严肃,作出了看似不相关的回答,“目前看来,虽然不敢说毫无保留,但——她对我们是诚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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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塔尼亚人喜欢说“Einmal ist Keinmal”——意思是只发生过一次的事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一夜的经历最初也确实就像这样虚幻:突然降临,一次性消失。然而这几日她坐在审讯室的桌前——在盛满冷白色灯光的斗室当中,双手并放于桌面,面对着枢机阁下时刻含笑的秀美面庞和不含笑意、似乎永恒思索着的青色双眼,一次次地尝试以言语将其细致描绘。在她精神世界的一次次的重演中,那个卡兹戴尔雨夜所有的细节都如同从原石中打磨出的宝珠,不断清晰,逐渐定型,似乎逐渐生出了鲜活的不朽生命——像是一只黑色的什么生物,生着纤细柔弱的四肢,在她的意识之海中漂流,攀附着记忆的礁石——没有什么盛大的场面,也没有太多突然的爆鸣,一切都显得均匀、安静、黯淡。遗迹中的那些残躯是诡异的,但彼时并未能使她读出任何惊魂摄魄的不祥预兆。在尸骸间行走时,她忙于感受雨水如何浸透她的鞋子。雨声始终在响,其中似乎有钟表声,但更像是事后虚幻的臆想。直到蕾缪安在她身边倒下之后,她才看见了法术的光,似乎也是在那之后,才读到了安多恩的心绪。至于她自己——那几乎是她开出的最快、最不假思索的一枪,子弹从对方体内穿出时,她自己的光环都还未来得及闪烁一下。
那一切最初只是发生了,简直像其中没有一件大事。在白色日光灯下的永劫循环中,她才愈加清晰地认识到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会在此后得到何种沉重后果——好像不是其中本身的因果,而是语言和思考给予了它们业力。
“请再尝试描述一次——在安多恩袭击你们的时候,你感受到了什么?”
她已经记不清楚是第几次被问起这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可能在同一场审讯中被重复问起,又在不同的审讯中再次被重复。最初一次薇尔丽芙问她:“你没感觉到杀意吗?”
“也许有,但不是主要的……比起本能地自卫,我当时更接近出于理性思考决定阻止他的行为。”
当时薇尔丽芙笑着说:“那说说你感受到了什么吧。”
情感和感觉都是模糊不清的东西,如果有共感,她会尝试回忆和模拟,并以此将它们拷贝给枢机——但现在,她记不得自己为此编织了多少词不达意的故事,也不记得这一个有没有用过——想象有这样一个人:他在很小的时候爱上了海洋,他着迷地收集所有描绘海的文字、图册、录像,醉心于海的湛蓝和广阔,每晚做梦时都想象自己睡在起伏的浪涛中。但随着不断长大,他明白了海是一个遥远虚幻的概念,与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无关——于是他像一个非常普通的人那样,找了工作,被介绍结婚,还有了孩子,说不上幸福,但平淡地履行着家庭的责任。直到有一天,当他在自家院里修剪草坪的时候,他的家门口来了一队伊比利亚人,他们来到拉特兰购买糖和香料,出海贩售。这些人身上的布料中夹杂着历历的盐粒,行囊中有风干的海鳞和海草,散发着与他儿时幻想中别无二致的咸腥味,海对他们来说是能轻易接触到的真实。他们的船上永远缺人干活,不管是谁,只要愿意干,就可以跟着他们。
莫斯提马停下来喝了一口水。
“那天晚上,他悄悄跟着伊比利亚人们走了……假使有这么一个人,当他踏着夜色走向大海,却出于不知道什么样的心情回头看向自己的家的时候——我想可能会像是那样的感觉。”
薇尔丽芙没有立刻评价。她很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莫斯提马的脸,那具端坐着的纤细女性身躯包裹在黑色制服当中,暗色长发垂落在优雅而古典微溜着的双肩上——这些色彩和线条映入堕天使间或模糊的视野,像是暮色掩映下的花枝。
良久,她笑了:“你知道安多恩出生在哪里吗?”
“我知道他不是在拉特兰长大的,具体没听他提过……也可能是我忘了。”
“没关系。”薇尔丽芙又在收拾桌面上的文件,“没什么……你描述事情的方式很有趣。今天就到这里,可以休息了。晚上我会再来。”
结束了,可以休息了——这些天里她几乎总是在休息。她的精神很差,总是在睡觉,且完全不会因为睡眠过度而难以入眠。公证所的执行者们一次次叫醒她,让她吃饭,洗漱,接受审讯——审讯一天有两次,时间在枢机薇尔丽芙正式开始一天的正常工作之前和下班之后,用时不长。好像有那么几天是三次……她最开始尝试以吃饭的次数计数时间,第一天的早餐是全麦饼干,煮蛋和几片苹果;午饭是两片面包,罐头番茄浓汤,一些煎鱼……但很快也记不清楚了。
距离吃午饭还有一会儿,她回到房间,趴在床上。她的尾巴已经长出来——像蜥蜴断尾之后长出的那种,里头是软骨,不是很灵活。如果触碰到它,就会立刻产生一种让人极不愉快的酸刺感,好像有谁拿着一把小钻子在她尾椎骨里面慢慢地钻似的。头上的角也好像长得更大、更坚硬了一些,总是在发炎。有时炎症让她身上发热,可能已经发烧——她没有告诉其他人,因此没有测量体温的机会,自己也不太确定。这两处都不太舒服。一开始她躺到床上的时候尽可能把头摆正的同时侧起身体,那样很难受,后来发现自己可以趴着——能睡得着,只是醒来时常发现下肋和髋骨处硌出了浅浅的淤青。
当天晚上,执行人们没能把她叫起来——这一次她烧得前所未有地厉害,人们靠近她时,能直接感觉到她的被褥里正散出烘烘的热意。几个医生来了,给她抽了血,做了些保守的物理降温。枢机阁下似乎也来了——莫斯提马昏昏沉沉地听见她在问:“她需要住院吗?”
医生的回答听不清楚——当天晚上,莫斯提马还是睡在牢房的那张小床上,人们检查时把她翻了过来,仰面朝上,她的尾巴一直被压着,很难受,但没力气翻身。
第二天早晨,医生们又来了,给她打了抗生素,输了葡萄糖,从她的角根清出许多脓液,涂上让她很刺痛的药水,再次抽了血。他们在她身上检出了许多令人困惑的指标——于是当天拉特兰所有具备相关资质的医院和机构都得到了她的血样。这一套措施是有效的,到了下午,她的精神好了些,但所有的针眼周围都泛出大片淤青,尤其是肘弯处抽血的那些——它们肿得很厉害,叫她甚至无法弯曲手臂。当天晚上接受审讯时,她只能直挺挺地把双手并排伸在桌子下面。
审讯结束之后她吃不下晚饭——她连弯曲手臂拿起叉子都做不到了。她怎么也不回答执行人们的问话——因为根本听不太清周围人的声音。公证所的萨科塔们只看见她靠坐在那里,眼睛不知道看向何处,好像很困惑地微笑着:她身上养成了某种古怪的条件反射——每天她被带到薇尔丽芙面前时,总体都还能勉力保持清醒,对答如流——比起真正的回答更像是一种被训练出来的范式;而每当薇尔丽芙告诉她“结束”、“可以休息”,枢机阁下的赦令就像是一条魔咒,叫她大脑中一下子有什么东西断裂开来,变得完全空白,精神也再也无法集中,晕乎乎地托身于苍白色迷梦中,那种白色带着股头疼的腥味。
医生又来了。为了检查她的关节是否异常,他们尝试弯曲她的手臂——她发出痛叫,把人们都吓了一跳,两把狙击枪对准了她。但她只是软在椅子上,哧哧喘着气,眼睛湿漉漉地半阖着。人们又重新围过来给她测量体温,喂水,喂药。在场医护人员普遍缺少诊疗有角种族的经验,一名经验丰富的大夫怀疑她已经患上脑膜炎。
薇尔丽芙也折了回来——她出现以后一切都变得很高效。莫斯提马被弄回了她的床上,先输上液——因为双手手背都青得看不清血管,人们把针扎在了她脚背上。她躺着,很累,但是没法睡着,倒也说不上很难受,估计他们已经给她上了镇痛药物——总有人在她的牢房里进进出出。薇尔丽芙在调度警备力量——如果情况持续恶化,就要将莫斯提马送去医院,为此她一直在打电话——先是知会第五厅要将人提走,对方表示公证所将全力配合调遣;另一头医院的报告也打到了六厅顶上,那边不差分毫地接进了线,劝说薇尔丽芙兹事体大,为免造成任何不可控的影响,宁可多费一些事调度仪器与人员……
薇尔丽芙说:但她在判决前意外死亡也是律法的尊严所决不能容许的……
双方商讨了一会儿,最终协定原地观察到次日凌晨四点,也好为堕天使的秘密转移和收治做更周全的准备。莫斯提马躺在白茫茫的虚空中,晕乎乎暖洋洋地想,也许自己会被送到离蕾缪安很近的地方。因为她的体温很高,点滴让她觉得有股凉凉的东西注进身体,只有那一只脚冷得发僵。
她就这样躺着,终于睡着了,或是半梦半醒,感到自己原地迈开脚步,走上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褐色的泥土路,一片片灰白浓雾在上空盘旋。她在路边看到一位老人,胡须和头发像她们的教宗阁下,但一身利落的农夫打扮,正拿着钩镰收割路边一大蓬干枯的蓟草。
她停下脚步,向老人道晚安 :“老先生,劳驾您告诉我,这条路会把我带向何方?”
“不知道啊,孩子。”老人望着她,“世界上多的是说出来人们也不知道的地方。”
有人拽住了她的脚踝。她从小路上掉了下来,落回床上,眼前很亮——她的点滴打完了,一位护士正帮她拔针。
护士量了她的体温,转过头去说:阁下,她已经退烧了。
——她这才发现薇尔丽芙坐在角落的塑料椅上,半倚着墙,正看一份黑色封面的文书。
薇尔丽芙点点头说:那就让她先睡吧——我们大家也该休息一会儿了。
所有人都出去了。薇尔丽芙走出去的时候拎着自己坐过的那把椅子。
灯熄了。她听见自己又重又急的呼吸声。
——她还是觉得很不舒服。身上的肌肉都硬邦邦的,关节酸痛。房间里黑得很彻底,门上的观察窗透出走廊里的微光,头顶的两个监控亮着小小的红色光点。她总是在昏睡,因此还是头一次有机会独自品味这种寂静的黑暗——好在她并不怕黑,身体上的不适占用了她绝大多数的注意力。房间的隔音很好——这里的每一个房间都很安静,每一个都像隔绝于世的独立空间。她胡乱裹着被子,艰难地调整姿势。始终很头疼。思绪像是从颅骨的一道裂隙里漏出来,她控制不住地想起蕾缪安——她不知道好友是否还活着。她想起小时候。橡树子,飞翔的蝙蝠,蜡烛,花朵,街区救济会的蓝色旗帜,紫花南芥,蕾缪安站在街道的尽头脆生生地呼唤她(莫斯提马,你怎么还不回来?)。一排闪闪发亮的高窗。她记得几座保持得很整齐的花园。红色、黄色的苹果,和拗成树篱形状的梨子树。同龄的孩子们在音乐课上站成三排,用破音边缘的幼细嗓音齐声颂唱《真挚来临》。她拿了一个超市散称的李子布丁走到外边吃,躲在建筑角落的阴影中,眼前墙角的砖石雪白得像崭新的,生着些青草。流水线工业食品的味道还是差些意思——从小她就口味挑剔。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不需要上课。她看见了菲亚梅塔,在反反复复地用指甲抠弄一张纸的边缘,显得焦躁。她想起三个月前蕾缪乐带回家的蜡笔画——一只圆溜溜的蓝色母鸡在冻结的河道上滑冰,虽然拉特兰的河流很少封冻。小姑娘告诉她们这张画在学校里得了银奖。她还从未离家太远,但也去过一些地方。她知道失去一切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
她在被子下面徒劳地等待。可能是凌晨的时候,她感到自己身体里像是有什么燃料烧尽了,热度也随之降了下来,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事发第十一天,菲亚梅塔总算同意前往医院。她坚称自己神志清醒、状态良好,却得到速效安眠药。当晚睡前,她爷爷给她端来热牛奶。
“小菲。”
老人与她面对面坐在她的卧室里,桌子很矮,两人都把腿平平地前伸到桌子下面,彼此稍微错开着——这套桌椅是她刚来到修道院时,帕特里奇昂带着修道院的学生们为她做的。现在那些学生大多有了自己的孩子。桌椅高度不再合适了,但她仍然喜欢,并觉得坐在上面很舒适。
她没应声。老人兀自说下去:“你还记得你那两把弩的来历吗?”
他的坐姿很挺,显然他已经准备好了今晚的话题——就像许多年前他将反复思忖后梳整出的答案连同装有那一对武器的箱子一并拿到孙女的面前;但依然难掩他语气中的少许犹豫:眼前沉默着的青年——这个正直、坚强、美丽,他引以为骄傲的孩子——已经不再是曾经能被轻易引导的稚子;而在她如今遭遇的问题面前,纵使有年龄、阅历等诸多优势,祖父依然不能像曾经那样给她以清晰的指引——生活中那些真正的难题,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菲亚梅塔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她原本就不算话多,这几天更是到了堪称寡言的地步,直到帕特里奇昂要因她拒绝交谈而忧虑的时候,她才看着桌面说:“我记得。您和我说过您那个……违背了律法的机械师朋友。”
“他离开了拉特兰……我当时没有告诉过你,他的通缉令至今还挂在公证所每一个执行者的终端里。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我,我们这些人,留在拉特兰,生活也就一直这么继续……”老人停下来,不出声地咋了一下舌,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也像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加上这一句,“……但他依然是我的朋友。”
……
帕特里奇昂走了,菲亚梅塔握着喝空的牛奶杯。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问那位机械师朋友到底犯了什么罪——她心不在焉,祖父的话没听进去几句。这几天她一直在想——想她离开的那几个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无从开始,也无从定论,因此最后脑袋空空,像是手举着软绵绵的脑髓不断砸在一堵看不见的白墙上——她本来就不是想象力丰富的类型。
祖父昨天被借去中庭了——猜得出来,莫斯提马就在那里——公证所本身并非监狱,凭借过去的工作经验,菲亚梅塔甚至能掰着手指头数出她可能被放在哪几个房间。她梦游一般站起来,在黑洞洞的房间里逡巡徘徊,床下面的柜子里有她平时保养武器及做其他手工活的一些工具。
爷爷说的是对的,她一边拉开抽屉一边想,无论如何,他们仍然是她的朋友——至少在她弄明白一切之前。
一腔热血稍稍冷却之时,菲亚梅塔已经身处中庭公证所的新风管道,就像影视作品里常出现的那些爬通风管的特工、杀手、越狱逃犯——上周她才看过的某部电影里就含有类似情节——她还很清楚地记得主角的名字是某种兰花,在监狱中潜行时像某种大猫那样矫健而柔软。电影是造梦的艺术,是美化加工——她拼命收紧肩膀,脸夹在两个大臂之间,以手腕发力,握着小尖嘴钳艰难地摸索捅刺,尝试破拆通风管内的滤网,忍不住开始想自己看起来像是什么样子——儿时的某个夏季夜晚,她用修道院批量购入成箱冰淇淋时附送的铝箔珍珠棉包装做成银光闪闪的小小隧道,学着电影里的样子钻进去执行“潜入”任务时,也曾想过这个问题。
她现在身处的管道是边长约十五英寸的金属方管,勉强可容许她通过。当她在其中像是用腹足爬行的蜗牛那样前进时,薄薄一层铁板就在她身下砰砰作响,似乎马上要因为支撑不住她的体重而崩毁。她带了较短的那一柄弩,用战术绑带系在小腿上,金属弩身难以避免地敲击管壁,每一次都使管道内回荡出擂鼓般的巨响——她不确定这些声音在室内听起来是什么样子,也许早已有人注意到楼板中的异动,但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她确实没想过可能在这一环暴露——她虽然不是公证所下属,但也相当了解姊妹机构的运作方式,可以说是监守自盗,训练有素、轻车熟路,无论监控还是执勤人员都不能对她构成威胁——事实上,她来的时候,中庭乱哄哄的,充斥着些穿医护制服、一看就不是公证所成员的“闲杂人等”,门口还停着一辆单位体检时常见到的医疗车。这让菲亚梅塔有些困惑,猜测公证所今晚是不是有些什么夜班执勤人员健康状况关怀之类的福利工程。
至少现在还没有人来逮捕她。她继续——也只能前进。在管道中,她不能很好地判断方向和距离。她从地下一层的女卫生间出发,攀着隔间的墙板钻进排风口,目标是走廊尽头的稽留室。她带了扳手、螺丝刀、尖嘴钳和平口钳,都绑在自己的战术手套上——她第一次体验到那些绑带的功用。扳手没法使上劲,其他的工具都用上了。她拆掉了若干滤网和一个风扇,经过十二个通往下方房间的排风口,爬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来到管道的尽头,前方的风管在这里转弯向上。管道里面太黑,她险些卡住才发现已到达终点,挣扎着后退一些来到最近的风口。这里有一个短短的向下分岔,风口掩着铁皮百叶,黑洞洞的,看不出房间里是否有人。
菲亚梅塔艰难地挪腾着抽回手向下伸,也许是年久失修,百叶风口并不牢固,她甚至没用上螺丝刀——她只是抱着试试强度的心情推了一把,它便“嘭”地整个掉了下去。声音算不上巨大,但也响得可以,把卡在管道中的菲亚梅塔自己吓了一跳。
响声散去了——实际上那是很短的一瞬,也说不上有什么回音,但菲亚梅塔觉得过了很久。在战场上她经历过更加生死攸关的场面,但眼下的状况,确实是由她此生中最莽撞、最愚蠢也最离经叛道(但一气呵成)的系列决定构筑而成的——她甚至无从想象失败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准确地说是这些后果——比如最晚次日报纸上会刊载出一则名为《缉捕变营救!(前)戍卫队精英战士竟学电影套路爬通风管道被卡》的报道——疯狂到她一丁点都不愿意想。她的心跳得很厉害,趴在洞口上方等了一会儿,努力抑制自己的呼吸声。没有更多响动,没有回应,没人靠近。这时候她才发现下方的房间不是全然的黑暗——有种很微弱的白光在极为缓慢地明灭。那不是她印象里莫斯提马光环和翅膀的光——此前它们并不会闪烁,也没有那么黯淡,但她依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直觉。这种感觉强烈到甚至让她感觉疼痛——她没有意识到那是因为她的心脏在紧缩。她趴在那,向下伸出手,尝试用随身携带的一小片镜子反射屋内的情况,发现看到天花板比看到下方容易——无论怎么掉调角度,她都看不见房间里面的人。她咬咬牙,在极短的时间内先后掷出她的扳手和平口钳精准地砸烂了那两个监控。倒计时开始了——运气不好的话立刻会有人发现监控被破坏,她得在被捉住之前得到想要的答案——如果莫斯提马真的在这个房间。
管道的尺寸不容许她弯腰或是转身,幸而通往下方的岔道不长,她以一种极富技巧的方式将自己整个身体放软,以一种比起蠕动更像是流动的方式,像是一条湿面团,头朝下从排风口滑了出去,直直地坠下;又凭借惊人的核心力量在半空中转身,最终还算是平稳地躬身落在了地板上。当然再次弄出了不可忽视的声响——但这会儿她已经无暇顾及这个了。
因为她看见了莫斯提马。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没有旁的任何东西可供她岔开注意,因此她第一眼就看见了莫斯提马——以一种不太自然的姿势弓着身体侧躺着,潦草地裹着被子,只露出半个头,头上缠了厚厚一圈绷带,有一只脚伸在被子外面,脚背上贴着输液胶布。被褥和纱布间那一点点蓝色足够视线敏锐的菲亚梅塔认出她的朋友。
萨科塔(她还算是萨科塔吗?)缩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完全没听到先前的这些响动。
如果非要菲亚梅塔坐下来解释此行的目的,她的第一句话一定是:我要亲自问问那家伙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看到她的好朋友生着病,被关在这样一个生活设施不完善的小房间里,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明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她仍然很慢地、几乎是磨蹭着向那张小床走过去,好像在害怕着什么,又好像是贴心地不想把莫斯提马吵醒。走近以后她能看得更清楚:萨科塔人在睡梦中依然紧皱着眉头,房间太黑,菲亚梅塔看不出来她的皮肤是否苍白,但被子外面的那只脚比她记忆里更为干瘦——明明只过去不到两周!
黎博利人不假思索地剥开被子检查自己的朋友——莫斯提马的被窝里有股令人不愉快的、不健康的气味,让人联想到朽败、酸腐。莫斯提马仍然没醒,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她的囚服很宽松,两边的袖子皱皱巴巴地卷起来,菲亚梅塔能看见好友两臂有许多青紫色淤块——她心下一惊(有人掐她吗?),忙拉起莫斯提马的手,看见她双手上大大小小的针眼——足有十几个——她难以克制地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些影视桥段:邪恶组织使用成瘾性药物佐以严刑逼供,主角宁死不屈,并在药效发作时拿头撞墙……
她开始思考能否把莫斯提马塞进排风口——当然是不可能的,眼下的情况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上去;或者直接拿起弩带着莫斯提马炸开房门一路杀出去,成功率很低,后续问题很大,但是——没有但是,无论莫斯提马做错了什么她都不应该被这样对待!——直到感受到莫斯提马虚弱的呼吸她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要这么干了——她把人从床上抱了起来,笨拙地牢牢箍在怀里。她的朋友像是一只拉错了筋的空心树脂玩偶,有些关节古怪地紧绷,有些则像是松弛的铰链那样完全没有力气。她的胸腔还在起伏,但是幅度很小,体温也低得吓人。菲亚梅塔把她搂得更紧,似乎这样就能将热量渡进那具僵冷的躯体——即使这样,莫斯提马依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直到听见自己抽噎的声音菲亚梅塔才意识到自己还长了嘴可以说话。
“莫斯提马。”她堪称无助地小声呼唤,“莫斯提马?”
她不敢喊得太大声,莫斯提马的脑袋被她按在自己肩窝,她讲话时嘴唇几乎要贴在人脸上,能闻到对方头上纱布散发出刺鼻的药水味——她摸到纱布下面硬邦邦的角。莫斯提马在她怀里挣扎式地用力抽动了一下——紧接着,堕天使就像一只突然被从睡梦中踩醒的聋狗那样猛弹了起来。菲亚梅塔没想到她还能有这样的力气,让人挣出了怀。堕天使跌跌撞撞但是很快地后退,托地向后绊倒在床边,摔倒但是同时仍在支棱着四肢飞速挪动,直到脊背撞在墙壁,发出闷响,听上去很痛。
“莫斯提马!”
菲亚梅塔克制着上前一步按住她的冲动——对方那种防御性的逃避姿态让她不自觉地难受极了。莫斯提马看上去被撞懵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倚着墙支撑身体。光环照亮了她的表情——她像是刚睁开眼睛的小猫那样茫然了一会儿,然后很快地,她的眼神聚焦在菲亚梅塔脸上,双眼微微睁大:“菲亚梅塔?”
明明就在前一秒,菲亚梅塔已经毅然决然地开始想象带着好友亡命天涯的画面,可现在面对着莫斯提马震惊的表情,她又产生了一种做错了什么事的心虚感,棉絮一样堵在她胸腔中——别说(事先预演过的严肃)质问,她连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莫斯提马从床上爬下来——刚撑起身子时她趔趄了一下,菲亚梅塔伸手要扶,可莫斯提马已经站定在了地上,往前两步来到她面前,行动如常,完全看不出刚刚那副昏睡的伤患的样子。
“菲亚梅塔……你是怎么进来的?”
菲亚梅塔没敢答话,但视线控制不住地往上飘——黑洞洞的风口明明白白地嵌在天花板——莫斯提马显然看懂了:她也向上看了一眼,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菲亚梅塔无地自容)。往日莫斯提马面对这类情况,大概会冷不丁冒出句聪明的俏皮话来调侃——但现在她没有。
她伸出双手,郑重地捧起菲亚梅塔的脸。
这让菲亚梅塔怔忪了一下——即使在过去那些最轻松愉快的日子,莫斯提马也从未对她或者蕾缪安做出过如此亲昵的举动。她感到对方右手拇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莫斯提马的手很冰,动作轻柔得简直像是母亲在爱抚自己新生的婴儿,但却让菲亚梅塔感到有些刺痛,灼辣辣的。
“菲亚梅塔,你听我说……”堕天使叹了一口气,“……这会让我们两个都惹上大麻烦的……菲亚梅塔,我恳求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现在或许还来得及……好吗?”
她的双眼始终直视着菲亚梅塔的眼睛——过去数年间她们可能尚还没有过一次这么漫长的对视——她表情诚恳,语气里毫无责怪的意思。可菲亚梅塔因此而窝火,简直想把人当场狠狠掼倒在地上的程度。
即便如此,她依旧不得不承认——莫斯提马是对的。
*
认出菲亚梅塔的时候,她是真的吓坏了。尽管心底有个声音在早有预料般叹息但她确实吓得不轻。她为什么在这里——她是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看见掉落的排风口和被砸碎的监控时她控制不住自己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随时会有人发现异常——随时会有人进来,制服菲亚梅塔,用枪指着她——鉴于菲亚梅塔看上去并不会轻易就范他们大概率还会对她射击,最终把她带走,关起来,铐在椅子上审问。想象菲亚梅塔诚实地、正直地、毫不动摇地对着薇尔丽芙的笑脸说“我没什么可说的”或者“我什么都不知道”——这让莫斯提马头皮发麻。
幸运的是菲亚梅塔本人似乎也没太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如果她真的下定决心,那么莫斯提马自问没能力劝动她——莫斯提马抓住她犹豫的瞬间快步捡起地上黎博利人弄进来的那几样东西塞还给她,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跳上去。”
菲亚梅塔听懂了。莫斯提马没看清对方那时是什么表情——她紧张到周身僵硬,眼前发黑,险些要呕吐。她站到通风口下面,菲亚梅塔从床上起跳,踩她肩膀借力——那一下让她觉得自己的两边锁骨要被蹬断了,眼前嗡地一黑砸到地上,沿着鼻梁升起一股很不祥的酸涩感——那种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以后会有的感觉,一时间没法重新站起来。她就着倒下的姿势因为剧痛而蜷缩起身体,但仍然努力抬头去看她的朋友。菲亚梅塔没看见这场面——她的状态不允许她回头往下看,在堕天使摔倒的瞬间,她以某种形式攀住了管道内壁,悬着半身挂在那里。莫斯提马在冰凉的地面痉挛着,意识模糊但如释重负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像根被吸溜着的面条那样向上消失在了排风口里,挂出了堪称欣慰的苦笑:也许只有菲亚梅塔能完成这种动作……
她痛到感觉不到痛的程度,脸上都是莫名其妙的液体——分不清是从眼睛鼻子还是嘴里溢出来的,借着模糊的视野她看见监控摄像头的外壳滚在地上。菲亚梅塔不可能来劫狱,也不可能仅仅只是想见自己,但尽管没被给予任何答案她还是动摇了,这让莫斯提马感到庆幸:持械闯入中庭,接触在押的堕天使——她不确定律法中是否有对应的条文,但能肯定这只会对菲亚梅塔不利。蕾缪安尚还生死不明——她决不可能再让菲亚梅塔受到任何伤害……至少得尽力而为。
她想要动起来。她很疲惫了,全身上下到处都很刺痛,四肢虚软、酸楚、沉重,但她还是以一种她自己都不理解的方式挪动了起来。她半支起身体,伸长手摸到排风罩,胡乱地触摸它,试图以此掩盖菲亚梅塔的指纹,又猛然想起来自己的朋友戴了手套。到这她晕晕乎乎地懵了一下——眼前重影得太厉害——但很快振作起来,伏在地上蠕动着爬向墙角,让自己嵌入墙壁的直角中以支撑身体,手脚并用踢着、支着地面——她勉强算是站了起来。
她决心抓紧时间制造混乱破坏现场,以掩盖有人来过的痕迹,但实在是没什么可做的——房间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想的,她扯来床单兜住那个金属百叶风罩——制作成一个很简易的甩锤,跌跌撞撞地用力甩向天花板,将菲亚梅塔弄坏的两个监控彻底砸了下来,她晕晕乎乎地踩踏它们,又勉强试了好几次才将烟雾报警器和消防喷头也完全破坏。眼前时不时有一片白色阴翳在晃荡。然后她咬着牙开始撞击墙壁,并意识到如此虚弱的力度没法在墙上留下任何痕迹——于是她撕扯枕头,撕扯床单和被褥。看到漂浮的水红色。除了让它们胡乱地搅成一团并缠住自己的身体外毫无成效……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
薇尔丽芙并不烦躁地用指尖敲击着桌面。莫斯提马垂头坐在桌对面,她的双手被铐在椅背后,头发已经干了,但仍然维持着一缕一缕贴在脸颊上的样子。她被迫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十几个小时——而这是她第三次翻供。
今天凌晨,当薇尔丽芙端着上膛的守护铳率先冲进牢房时,看见她坐在湿透了的被褥间,试图撕扯自己的枕头。房间一片狼藉,地面和墙壁上都有稀释过的血迹——消防喷淋头正暴雨式地向屋内疯狂洒水,屋顶上的两个监控、烟雾报警器,喷淋头和排风管的罩盖都破破烂烂地滚落在地上。堕天使头上的绷带松脱了,松松垮垮地垂在脸上和肩颈部,满头是血。看到薇尔丽芙的那一刻她跌跄着站起来想朝门口走来,但第一步就面朝下倒在了积水里。随行的所有人一致认为她那疯狂而决绝的神情像是要不自量力地袭击枢机。
最初她解释说自己身上很难受,做了噩梦,因此引发了源石技艺失控——她并非矿石病患者,也没有施术单元,薇尔丽芙为此咨询了相关专业人士,得到的回答是理论上一般不存在这种可能,但莫斯提马在源石技艺适性方面确实罕见地资质过人到了他们不敢轻易下定论的地步。就在所有人陷入犹疑之际,莫斯提马本人又改变了说法——她说先前的理由是编造的,自己只是被关了太久,难抑内心的狂躁,因此在房间大搞破坏。
要薇尔丽芙说,这比前一个理由更像谎话——虽然她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了解了莫斯提马,但可以肯定其人和“狂躁”一词毫不沾边。本着负责任的态度,薇尔丽芙暂停了今日的本职工作,拨出时间和莫斯提马当面对谈。可堕天使却一改过去几日配合的态度,不是支支吾吾就是胡言乱语,浪费枢机阁下许多时间。就在刚刚她还提出了第三个版本——
问这话的时候莫斯提马半垂着眼帘,做出一副厌倦而沮丧的姿态:“真的有意思吗?”
薇尔丽芙用微笑示意她继续。
“我们这些天做的这些事,这些天您对我的审讯,您浪费在我身上的时间和精力——真的有意义吗?”她咧开嘴笑了——这还是薇尔丽芙第一次看到她笑,“既然您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处理我。”
几乎是感到新奇,枢机阁下摆正了坐姿,态度堪称耐心地询问:“——你觉得我想怎么处理你?”
“……有些事情没必要说得那么清楚。” 莫斯提马还是笑——她这样笑时眼睛就半眯起来,分不清是在讥笑还是半梦半醒,“我已经不想再这样毫无意义地继续下去了——无论我在审讯中表现得多么滴水不漏,都只是在拖延自己的死亡时间。诚实地说我还不想死,我想逃出去——昨天晚上我尝试过,失败了,现在我认输。就是这样。如果您需要理由,我可以提供——我并不甘心听任处置,也不认为自己受到了公平的对待——这就代表我有危险性。如果有需要,我还可以这样告诉您:我并不是出于防卫目的攻击安多恩,我们只是在正常任务过程中产生了意见分歧,继而发生口角,然后我举铳攻击了他。”
薇尔丽芙也笑到眯起眼睛:“什么样的口角能支持你像这样打破律法?”
“没什么——回去报告谁写之类的问题吧。”莫斯提马挪动了一下——她试图把双脚搁到桌面上,她的姿势并不方便,身上也显然没什么力气:被铐在那张硬邦邦的椅子上那么久她应该已经全身僵硬了,第一次她没能成功——顶着薇尔丽芙看笑话的目光她咬着牙再试了一次,几乎是挣扎着完成了那个或许她觉得很叛逆的动作。然后她小口喘着气——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压抑喘息——继续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个性过激,视律法为无物——你也看过,我小时候就有过性格异常。”说到这里她努力耸了一下肩膀,“其实蕾缪安也是我打伤的,因为……她想劝架。你知道的,我也能用法术。”
她在自杀。薇尔丽芙哑然失笑——她确实对“堕天使”这一群体有一定的……可以说是偏见;对眼前这个问题,也有着自己的感情倾向,很保守的感情倾向;甚至——她敢于承认,在听闻相关消息时,自己确实最先在心底准备好了某个有些极端但足够万无一失的方案。但若是她最初便秉持着排除“风险”的原则而来,那这几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虽然她从不自诩道德高尚,但也绝不偏好这类有违人性的工作;另一方面,假使她下定决心“彻底”地解决问题(虽然她确实不能全权决断),也不需要从这个可怜的堕天使身上挖取什么罪证来令自己心安:她向来愿意承认自身行为的不妥之处,只要有足以说服自己“犯错”的理由。
——事实就是,她从一开始便决定要公允地对待此事——既然相关事宜必须交由阁下和诸位同僚共同处理,她就不会允许自己的感情倾向影响他人的判断。
莫斯提马此前一直表现得足够聪明——也许像教宗阁下那样的人会有别的评判标准,但对“功利”如薇尔丽芙者而言,比起强调自己无辜更有效的是强调自己无害——莫斯提马始终把握得很精准。如果一个蠢人突然变聪明,只能证明此前她一直在伪装——那么一个聪明人突然变蠢呢?
薇尔丽芙静静地看着她表演:她时而尖酸刻薄,讲话夹枪带刺,时而假装离经叛道、狂傲不羁——即使没有共感,薇尔丽芙仍能读出足够的信息:她浑身绷得很紧,呼吸始终急促而不规律,笑容僵硬到眼皮微微跳动的程度,当薇尔丽芙看向她的眼睛,她的视线便会闪躲——简直像耸起毛发虚张声势的猫咪。
这让薇尔丽芙觉得好笑到了让人有些怜惜的程度……真可惜,你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擅长演戏。
“如果你就是喜欢把我栓在这里陪你聊天——那么我明确地告诉你:可以。目前你是我的第一工作优先级。”枢机阁下态度和缓地、语气轻柔地告诉自己的被审查者——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注意到莫斯提马不自然地僵硬了一瞬,“我会给你时间,你可以再想清楚一些——在你对我完全坦诚之前。”
*
莫斯提马被铐在椅子上独自冷静。一开始——大概是维持这个姿势一两个小时的一开始她确实感到手臂酸麻,腰背和双腿硌得难受,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的身体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触从而将其屏蔽。她只觉得很困。房间里额外挪来了一盏白光灯,照着她的眼睛。冷气故意打得很低,她一直在发抖。喉咙很干痛。在过去的大半天里她一直在努力胡搅蛮缠,以期绊住薇尔丽芙,占用她的时间,耗费她的精力。就她有限的观察,枢机阁下始终亲力亲为,还没有委派下属直接展开相关调查——应该还没有人发现菲亚梅塔来过。
现在薇尔丽芙暂时出去了。莫斯提马坐在那,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菲亚梅塔应该早就回到家里……菲亚梅塔从头到尾没做错过任何事,她没有动过一点坏心,她祖父会庇护她……没人会怀疑她的。她不知道自己的嘴唇已经发紫,而且哆嗦着。菲亚梅塔会平安无事的。她对自己说了很多遍——但她就是忍不住开始怀疑。她在心中揣摩薇尔丽芙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如果你就是喜欢把我栓在这里陪你聊天”——薇尔丽芙是否已经识破了自己的意图?薇尔丽芙还没有向她提起过任何有关菲亚梅塔的事,这给了她自我安慰的窗口,但也越发让她无法确定、因未知而感到恐惧。如果还有共感……她甩开这个念头,但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她太天真——教皇厅和公证所怎么可能意识不到有谁来过?他们怎么可能查不到那是谁?即使他们暂时还没有发觉,那也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事已至此——她算不上喜欢这个词,但她确实一直怀抱着这样的态度在生活:事已至此——过往的每一日中,我们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闻所见的一切,有时像黏附住网中飞蛾的蛛丝,最初微不可见,终有一日将人牢牢缚住,进退不得;有时则是滚滚而来的洪流;有时是阴燃的火焰,灼痛人的掌心——但概括来说总是如此:我们的决定已经作出,我们的人生已在运行,它还将一直运行下去,直到终止的那一天——总是如此。即使知道这一点,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头痛得厉害,自己也能意识到自己正烦躁不安,寒战到像是癫痫发作,有种强烈的呕吐冲动。她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或许薇尔丽芙已经知道菲亚梅塔的事了,眼下的负隅顽抗只是徒劳;又或许——虽然她无从参考也无从合理判断但或许这事根本没有那么严重,闹成这副样子简直像个玩笑——毕竟菲亚梅塔什么都没有做呀!想到这里她剧烈地干呕了一阵,因为太久没进食只吐出透明的液体,糊在自己的下巴和胸前的衣料上。但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还不知道——并且之后也不会知道呢?她不愿意去赌上位者的宽大为怀——自己此刻的任何一丝侥幸都可能会对菲亚梅塔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哪怕那是很小的可能她也不愿意面对;而自己三缄其口,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菲亚梅塔的处境变坏。
她下定决心:除非薇尔丽芙直截了当向她完全摊牌,她不会多说一个字。
*
薇尔丽芙回来了,用小勺喂她温热的糖盐水——她原本不想喝的,但实在没力气扭开头去。稍稍湿润了她的嘴唇之后枢机阁下俯下身来轻声问她:“组织好语言了吗?”
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半是有意为之一半是实在没有力气,梗着脖子——这也不对,因为她只能软绵绵地将脑袋歪靠在椅背上,总之她嗓音沙哑地低声说:“我没什么可说的。”
薇尔丽芙笑了——她似乎总是在笑:“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
她再次被留在了那里。他们没对她用什么复杂的刑讯手段,只是不让她睡觉。当她开始意识模糊时——不知道是身上被安了什么检测装置还是有人在观察并且操纵着设备——从她的手铐处就会传来电击。她没觉得很痛——要说痛的话,头部的疼痛最为激烈,但那好像也是可以忍受的。电流会让她周身强直痉挛,她同样没觉得这有多难受,只是确实会因此醒来,那种痉挛像是鬼压床时徒劳尝试挪动的感觉,她甚至没法确定自己的肢体动了没有——总之她晕晕乎乎地保持着不算清醒的清醒。她已经很久没有进食喝水和排泄了——她尽量说服自己不去想这些事。
没什么事情要做,她用足够、足够的耐心来使自己适应乃至遗忘所有这些痛苦。
眼前的所有东西都模糊成了色块——四壁是白色,射灯是非常明亮的白色,门是灰色,观察窗后面似乎有什么青绿色的东西——像是野猫的眼睛那样给人发光的感觉,在那种青绿色中她看到暗色的平静水面,像是在有靡靡凉雨、深黑色湿润树皮和白色霉菌的秋季,当雨滴落入水中,就推开亮色的涟漪。她意识到自己身下的椅子上在往下滴什么液体——她说服自己不去想这件事。
像要与什么东西对抗那样,她艰难地望向那个绿色斑点,始终看着——直到电流再也唤不起她的意识。
*
薇尔丽芙是真的感到难办了。她所用的手段早就能算入刑讯逼供范畴,她不指望它们能为她带来真相——她使用它们是为了碾碎莫斯提马的意志,打开她那条建立得莫名其妙的心理防线。结果是她自己也说不上来自己成功与否——堕天使看上去已经被完全破坏了,坚持了近三十小时后她昏倒在审讯室的椅子上——考虑到她原本不甚乐观的身体状况这已经是很好的成绩——全身皮肤发青,下身失禁。醒来后她一直神思恍惚,任人摆布,但什么都不说,像是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绝大多数人——即使是最凶恶的萨卡兹匪寇,最顽固的乌萨斯间谍,最训练有素的维多利亚特工,在到这个程度之前往往都该开始求饶了——作为第七厅枢机薇尔丽芙已经见得足够多,他们会恳求水,恳求食物,恳求休息,他们什么都能说出口,这时候如果给他们指一条道路他们就会扑上去的,无论什么他们都能承认。
但莫斯提马什么都没做:没尝试要求任何东西,没采取任何求生的手段……她显得很平和。她的表现可以媲美个别那些最坚韧的人——但她真的没有多么强硬,而是——让薇尔丽芙概括来说:她缺乏改变的意志,怠惰到了一种类似于坚强的地步——如果感到痛苦她就忍耐,如果陷入糟糕的处境她就接受,如果被击碎了她就维持破碎的状态苟延残喘下去——她真就是这么做的。
她似乎缺乏个性,也没有想要的东西——不仅薇尔丽芙有这样的感觉,堕天使本人也在陈词中反复试图强调和证明。这让薇尔丽芙无从揣测她的动机,也不敢说自己掌握了她的行为逻辑,因此无论她给出的供词逻辑如何缜密,内容如何详尽,薇尔丽芙都不敢轻易相信——就像她不会冒险坐在一座没有地基的房屋,无论这空中楼阁的构造如何精巧。直到莫斯提马像是猫拆家那样破坏牢房的那个晚上——其人难得地表露出了鲜明的情绪,薇尔丽芙本以为多少能从中挖取一些信息,但目前看来还是走入了瓶颈。审讯已经不能再继续了——莫斯提马的状态已经不能再支撑这种活动,枢机女士并不希望给她留下难以治愈的身心创伤——就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薇尔丽芙觉得她罪不至死,但也不敢作更多判断。照这样下去,她只能申请暂缓调查,把人送去医院,并在定于下周的枢机团会议上向教宗阁下以及诸位同僚建言:将这位谜团重重的堕天使严格地秘密监禁起来,并出于人道主义终生饲养下去。
但在此之前,她还有最后一个方法想要尝试。
在端着麻醉枪的两位下属的瞩目下,薇尔丽芙提着小药箱走进了审讯室。莫斯提马已经被带到桌前,双手铐着搁在桌面上。她很虚弱,脸色糟糕,侧着头趴在自己胳膊上昏睡着。
——带着点好笑而无奈的心情薇尔丽芙心想:最初我确实只是想要了解你而已。
她没叫醒莫斯提马,兀自打开药箱,取出一支生理盐水,做注射准备——被触摸到皮肤时莫斯提马醒来了,但她没动,连那副睡眼惺忪的表情都没变一下,任由薇尔丽芙摆弄着她的胳膊打进药液。
“不问问这是什么吗?”
莫斯提马看着桌面说——她的语气像做梦:“这是什么?”
“是高浓度的活性源石制剂。”薇尔丽芙简单收拾东西,在莫斯提马对面端坐下来,十指交握放在桌面,微笑,“这次事件记录会被抹去,那两把杖会被秘密收容。虽然应该不会有人关心——但如果有人问起,我们会说你意外死于急性矿石感染。”
“是吗……”莫斯提马很平静——平静到了让薇尔丽芙怀疑她没听懂自己的话的地步——她从深蓝色的刘海后面抬起青色眼睛,但也只是瞥了薇尔丽芙一眼。
薇尔丽芙同样面不改色:“取决于个人体质,它会在三到十二小时内起效……很遗憾地告诉你,这会是一个比较痛苦的过程——最后,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堕天使喉咙那里的皮肤蠕动了一下。
她低头看着自己搁在桌面上的双手——她的声音依旧平稳而低,但这会儿听上去很清醒:“如果你们想要抹去这次事件……除了我,还有其他的当事人——你们会怎么向她们解释?”
那一瞬间,仅仅是一刹那内,薇尔丽芙电光火石地感到了自己接近答案——带着茅塞顿开的舒畅她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很幸运,此次事件的知情人士并不多,她们的人际关系也都足够简单——我们可以用类似现在的方式干净彻底地高效处理……这项计划目前还没有第三个人得知,但我会在三日内推动落实。”
莫斯提马定定地盯着她,像在尝试认识一件从未存在于认知之内的东西。
“……可是她们没做错任何事情——菲亚梅塔甚至不在那里!”
说这话的时候莫斯提马的双唇在颤抖——她很激动,她花了很久才说出这个句子,句尾甚至有些破音——薇尔丽芙眼看着她缓缓睁大眼睛,眼角到两颊间从无到有烧起一片病态的绯红。
“有很多事不是这样判断对错的。”
薇尔丽芙没能把话说完——像是从草丛中伏击猎物的大猫那样莫斯提马从座位上暴起,其间她的胫骨重重撞击在金属桌缘上发出骇人声响,但这丝毫没有阻滞她的行动——她弓身翻过桌面,连近在咫尺的薇尔丽芙都没能看清楚她的动作就已经被她腕间的手铐勒住了脖颈。她确实很虚弱,让人难以置信她哪来的力气完成这一套动作,因此她极富技巧地利用自己的全部体重拉拽双手,试图勒断薇尔丽芙的脖子。
她当然没能成功——在她起身的那一刹那门外的两名狙击手同时扣下了扳机,两支能用于捕捉大型蹄兽的麻醉针剂分别打在她的左侧腰和肩颈部。薇尔丽芙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窒息,就看到她断线一般昏倒过去。
枢机阁下矜缓地站起来,稍稍整理颈饰——她颈部的皮肉稍微有点挫伤,披挂着下属们惊惶的视线她把人从地上抱起来,亲自送去医院急救。
——在她怀中,莫斯提马小声哭喊了一路蕾缪安和菲亚梅塔的名字。
*
醒来的时候她几乎想不起自己的名字。眼前的天花板是白色的,墙壁则是一种很淡的蓝。正前方有一只挂钟指向两点钟半,钟摆是一簇粉色石膏玫瑰花。她躺在一张挺大的床上,床褥久违地干净、松软。屋子里有窗,也挺大的,有种柔和的白光透过轻盈的白色纱帘照进来,她一时间竟没能意识到那是太阳的光。
她迷茫到有些无助的程度:我这是……在哪儿啊?
然后她开始毫无目的地尝试挪动自己,感到些若有若无的牵拉感,她没有太在意——准确地说是没能理解那些是什么。靠近床边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要摔下去了,但也来不及反应,从柔软被褥的悬崖边缘滚落,像一枚熟落的柿子那样砸在地上,身上许多地方传来剧痛——有几根管子从她身体里扯出来,在地板上滴水。她软软地敷在地上。床头有什么东西不断发出尖利声响。
立刻有人进来了。鞋跟在地毯上没踩出什么声音。她迷迷糊糊地辨识出了挺括的黑色裙摆,以及在那之下包裹在黑色袜筒中因为高跟鞋而微微紧绷着的优美小腿线条——来人停在她面前,鞋面上小小的金饰晃痛她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那双黑色小羊皮靴会踩到她的脸上——但它们的主人并没有那么做。
薇尔丽芙按铃叫来了医生。他们帮她重新输上液,调整被她扯松的各种监测设备,询问薇尔丽芙是否应该把她绑在床上。
薇尔丽芙问她:“你觉得呢?”
她发出一个自己也不明白意思的喉音。
于是人们用细扎带把她的双手束在床栏上。
薇尔丽芙搬来椅子在她身旁坐下——一般这种场合为了营造良好的气氛她应该削个苹果或者拿些文件什么的看一下的,但她没有。她用左手支着下巴,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莫斯提马,好像动弹不得的堕天使是什么顶顶有趣的东西似的。
莫斯提马看天花板。
“你的角一直在发炎,引发颅内感染。”说这话的时候薇尔丽芙还是笑眯眯的。
出于礼貌,莫斯提马说:“噢。”
薇尔丽芙探身挡住她的视线——有一缕紫色长发从肩头垂了下来。
“你有点害怕我了?”
莫斯提马盯着对方的鼻尖:“那倒还没有。”
她不喜欢这种躺在床上被人俯看的状态,她想坐起来,但不太愿意向薇尔丽芙提要求。
薇尔丽芙自己坐回去了,双手端放在膝头:“没什么要问的吗?“
“我没法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不关心接下来会被怎么处理吗?”
“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哪怕不该问、决定不了也想问的事情呢?真的没有吗?——比如你的战友们?”
莫斯提马还是看着天花板:“……既然我还活着,她们肯定也没事。”
薇尔丽芙笑得露出了一小列整齐秀美的白牙齿:“我得向你道歉——那是审查的一部分。大部分时候,我们不会那么做事。”
“——所以还有小部分时候?”
“……这就是你的行为能决定的。”
莫斯提马转过来,有气无力地瞪着她的脸:“所以我的表现让您满意了吗?”
“很可爱的表现。”她快速地用气声评价——没让莫斯提马听清,然后语气诚恳地转换话题,“我的意思是说:拉特兰始终有她要维护的东西,我不会强求你谅解,但你必须了解这一点。”
“我完全能理解。”堕天使陷在被子里,像念经那样语调平平。
“感谢你。”薇尔丽芙点点头,“那今天先到这里吧,暂时不要想太多,你需要好好休息。”
她站起来,转身要走,听见莫斯提马在身后瓮瓮地喊住她:“……蕾缪安现在怎么样了?”
“她很好,虽然还没有恢复意识,但生命体征比你平稳。”薇尔丽芙笑得让人分不清她所言真假,“你的那位菲亚梅塔也很好——你想见她吗?”
莫斯提马是真的有犹豫一下——薇尔丽芙看到她的脸短暂地皱了皱。
“……还是算了吧。没那个必要。” 她说这话时鼻音很重。
没去深究为什么,薇尔丽芙是真的感到愉快,这种愉快促使她伸手摸了摸堕天使的脸颊,把后者吓得不轻。以至于她步履轻盈地离开房间后两个小时,莫斯提马仍然忍不住思索:我脸上到底是有什么东西?
*
薇尔丽芙提着新买的巧克力布丁走向病房——为给莫斯提马营造轻松的康复环境,自上次人醒来以后,她有一周没有当面探望。刚刚她从莫斯提马的主治医师那里得知其人状态良好,早饭还就着些草莓酱吃掉了两片软白吐司。
她进去的时候,莫斯提马坐在床上,穿着宽松的浅绿色细条纹上衣——比起病号服更像普通的睡袍,扣子扣到下巴,正看一本《教理问答》。看见薇尔丽芙走进来她就合上了书,放在膝上,双手搭在封面。
“书是医生给你的?”
堕天使简短地嗯了一声,不算热情,但保持着基本的友好态度——换句话说,她看上去很乖。
“我以为你不会喜欢这些教义典籍……尤其是现在?”
莫斯提马承认得很大方:“是不算喜欢,一直以来。但我这么做能让现在照顾我的人感到放心。”
“那不如来聊些更实际的话题?”薇尔丽芙轻车熟路地在她床头坐下,“第一件事——给,这是教皇厅特供的布丁——教宗阁下最爱。我已经问过医生,等会儿你可以吃。巧克力味。”
莫斯提马的视线沉默地追着那个小纸袋,直到薇尔丽芙将它稳稳放在床头,她看上去有话要说——薇尔丽芙本以为她要发表什么高见,但她只是说:“……谢谢。”
“第二件事——相信你还记得,我们会在教皇厅开会讨论你的处置问题……这个会议已经被延后两周了,现在定在下周五。你的身体状态允许出席吗?”
莫斯提马咕哝着:“还以为这种会议我没资格参加呢……”
——也许是因为还没完全康复,她看起来总有点神游,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遥远的问题。
“一般来说我们不会当着本人的面讨论这么残酷的问题……但你很特殊——大家都想亲眼看看你。”
“听上去我像是什么展览品……”莫斯提马微微扭开头更小声地咕哝,“……反正我没什么不行。”
“好的,那么我今天会正式敲定会议日程,如果你到时候觉得吃不消,我们也可以临时改为线上形式。关于这个会议,有几件事我要提前和你详细说一下——现在可以吗?”
“可以。”
薇尔丽芙简单斟酌了几秒,随即开始流畅而清晰地叙述:“首先我必须摊开说明:从此以后,你不可能像先前一样完全正常地在拉特兰生活——换句话说,我们不可能完全不对你作任何惩戒。至少表面上如此——律法已经判定你有罪,并施加了它所会亲自施加的唯一也是对萨科塔来说最严厉的惩罚;而作为至高律法的阐释者和践行者,教皇厅却认为你无辜——相信你也能理解,这种矛盾必然会损害至少其中之一的权威性和正当性,于拉特兰有害无益。出于同一逻辑,你堕天的事也必须保密……不是因为它性质恶劣,或是有什么复杂的牵扯,而是因为它确实……存在争议。绝大多数的萨科塔人的确将朝同类开枪就会堕天视为一种理所应当,但总有人会思考——至高至圣的律法竟不能辨明善恶,这难道不是很可笑吗?“
薇尔丽芙意味深长地看向对方。
莫斯提马回望她——薇尔丽芙发现当她不焦虑、不闹变扭、没在记仇也不害怕任何东西的时候,那双青蓝色眼睛确实显得颖慧而宁静。
“……我倒是不会这么想……作为萨科塔人,我不会说自己否认它的存在,或者否认它的力量,毕竟我也能切实感受到它。” 堕天使补了一句,“——曾经。但对我来说,它比起信仰,更像是物理法则一类的东西——人从高处掉下去就会死,没人会觉得这有什么公不公平的。”
薇尔丽芙粲然一笑:“我的看法和你有部分类似。作为教皇厅的枢机,我可以坦白说自己维护律法并不是因为它正确与否……而是因为拉特兰必须依托它存在,它和围绕着它的信仰构建起我们所有人的生活——这是很重的分量。目前还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冒险容许它们受到怀疑和动摇——至少我个人认为如此。”
“我能理解。”
“能说说你的看法吗?”
“我没什么看法……我能理解您的想法。至于我本人——其实我不太喜欢评判其他人的行事逻辑。”
薇尔丽芙笑得看不出是失望还是满意:“那么我继续吧。相信你也知道,我们的教宗阁下个性相当……仁厚,他不会为难你。在我的同事当中——目前据我所知,第六厅的态度可能比较保守;但第五厅那边可以说是对你青眼有加;至于我……我能说我会尽量帮助你。考虑到阁下的权重多少会高那么一点,只要剩下四位枢机中有一位对你持有同情态度——即使现在没有,我也有信心能为你争取——你就能得到相对宽容的处理。总体来说,情况对你是有利的。”
“我能问吗?——‘相对宽容的处理’到底是什么处理?”
“我现在没法告诉你……这取决于届时各位同僚的提案。或许可以参考我们目前对待感染者公民的态度……但总体来说,没法确定——他们很可能也没想好该怎么处理你,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也包括我,还没有接触过类似的情况——只能说那会是对你来说比较有希望的可能。”
莫斯提马用手扣弄着书皮。她其实没那么喜欢希望,那代表着不确定性——如果事情不能确定的话那么凡事她会考虑最坏的那些结果,然后准备好承受它们——期待很昂贵的,失望则总是很疼痛。她实在不算一个非常勇敢的人。
“你不喜欢这样,对吗?”
薇尔丽芙笑着问她。
她抬头看向枢机阁下——薇尔丽芙还坐在那里,姿势端雅,笑容都没什么变化,但她美丽的青色眼睛里好像有一只绿色闪蝶要飞出来——那眼神简直像是在邀请她共舞。
“那我有一个建议。”薇尔丽芙牵起她滑入舞池,“像你一样——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也不喜欢不确定性,因此面对风险我会抓住所有机会,做一切可做的准备,尽一切可尽的努力——我一般就是这么做事的,也许能给你提供参考。我建议你:开会那天,在简述你的基本情况之后,展开集体讨论之前,我们会顺次提出自己的方案,阁下应该会第一个发言——在那之前你站起来说‘不’——说你有自己的提案——然后说服他们所有人。”
意思是你觉得我能做到吗。她看向薇尔丽芙——她在询问,没有共感,也忘记了使用语言。
是的。薇尔丽芙用微笑回答——因为你已经展示给我看过了。
她低下头,这回是真的开始思考。薄被子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发出砰砰的声音——薇尔丽芙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那是莫斯提马的尾尖在一跳一跳。
“……但我确实不知道该提出什么……我不知道什么程度是合适的……我不知道哪里可以去,又觉得自己去哪里都可以……”
薇尔丽芙真的伸手来牵起她的手。
“先试着告诉我——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她垂头看着被面,看着自己被薇尔丽芙握在双手心里的手,她沉默了很久,像在很深的水潭中打捞自己的心。
“……我还想回来。我……还想见到我的朋友们……而且蕾缪安还有个妹妹,她还很小。”
“那我建议你继续为教廷工作。”薇尔丽芙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如果你希望保留一定的人身自由,同时想维持和拉特兰的联系,这会给你带来很多便利——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办法。公证所那边已经来找到过我——第五厅很同情你的遭遇,也很欣赏你在戍卫队的成绩,愿意让你挂靠到公证所,这样一来你可以以长期外派的形式在拉特兰外活动……怎么样,你觉得合适吗?”
莫斯提马揣摩着对方的神情——薇尔丽芙笑得有些可疑:“如果合适的话,你就不会像这么问了吧?”
薇尔丽芙笑到眯起眼睛:“嗯,说说看是哪里不合适?”
“……违背了律法的堕天使来督促其他萨科塔完成法定义务……怎么想都很讽刺。”
“我也是这么想的。”薇尔丽芙露齿笑着,一手托起她没打吊针的右手,一手轻轻拍打着那只手背,以像是劝哄新生儿入睡的力度和频率,“恰好我还能给你提供一个选择:你应该听说过‘万国信使’吧?”
那时她对这个词确实只是听说而已。那时她还没有踏上那些漫长的旅程,她还没去过很多地方,还没见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她还没经历过许多雨夜,也未曾走入时代的洪流中——但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已经将手伸到了水面之下,并触摸到命运的暗流。她在冥冥中意识到,无论水流将把自己推往何处,最终她都能承受。
她看着薇尔丽芙的眼睛说:“我有仰高之心,只是不知道阁下有没有俯就之意了。”
*
莫斯提马感到不太自在,因为薇尔丽芙在帮她穿衣服——枢机阁下替她系好了领口的金饰扣,为她穿戴好披肩,挂好每一条饰带,最后竟在她病床边蹲下来替她穿鞋。幸好薇尔丽芙做这些事时都戴有手套,否则肌肤相触可能会使她控制不住寒战。
礼服是薇尔丽芙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为她做的,上半身剪裁很贴合,按着经典的仪式制式,设计不算漂亮,但考究精致,实在不像是出席审判会的堕天使该穿的衣服。鞋显然也是为她定做的,是薇尔丽芙自己爱穿的那种秀巧的高跟短靴,皮质很柔软。
会议即将按期举行——她的恢复状态不算非常理想,但已经足够。薇尔丽芙替她办理出院——她其实还是需要人照看,但“怀着走向新生活的心情”——枢机阁下是这么解释的。她大概能明白。然后薇尔丽芙租了轮椅,把她推下楼,离开病房时她有点开玩笑地想,自己原本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享受这么高规格的看护条件。
被抱进薇尔丽芙的车里时太阳晃到了她的眼睛——竟有一天拉特兰的晴朗蓝天会给她久违的感觉,这是她此前从未想过的事——旋即她意识到自己即将与故乡的天空长久地告别,这种“久违”也将成为一位她熟悉的朋友。她还不知道大地彼端是否能看到截然不同的天空。
她对自己说:但我很快就会知道。
下车时她想自己走,但打了趔趄。薇尔丽芙走到她身侧,以极其彬彬有礼的态度微笑着询问:“需要搭把手吗?”
——与那种体贴的神态不符,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枢机阁下已经兀自行动起来,轻步贴到她身侧,动作小心但坚决地拉过她的手臂,用肩膀撑起了她的身体。
她被搀扶着走进大教堂恢弘的鎏金大门,穿过大厅,走进偏厅的会议室里。不得不承认没有薇尔丽芙的帮助她走不完这一段路程——到这一会儿,她才有自己险些死了一次的实感。教宗阁下与其余六位枢机已经等在那里。厅内有一张白色长桌,左右分列着十个坐席,教宗阁下坐在右侧的首端,和枢机们坐在一起。以非常体贴缓慢的速度,薇尔丽芙紧搂着堕天使从所有人面前走过,最终将人小心放在伊万杰利斯塔对面的位置。然后她脚步庄重但是轻盈,像是手握着一盏看不见的天秤的女神那样姿态端雅地绕过长桌,来到她的同僚们中间坐下。
第七厅枢机向教宗阁下颔首示意,得到点头作回答,于是她不疾不徐地开口:“如果诸位都已经准备妥当,我们现在就开始今天的议题。”
枢机们逐一表示了肯定。薇尔丽芙遥遥望向长桌最末端的莫斯提马,她的视线像是栖落在莫斯提马睫毛上的一只蜻蜓:“莫斯提马——你呢?”
堕天使努力坐直身体。会议厅不大,穹顶是很有设计感的不规整形状,面前的墙壁向她头顶倾斜,横开着三道玻璃窗,在室内斜洒下三道明亮的光带,有一道笼在她头上。
她的目光从在场八人身上逐一扫过——她从小生活的这个社会当中最煊赫的一群人,站在她曾经仰赖的“信仰”最近处的一群人,此时此刻手握着她命运的一群人——在这一刻,他们也都正看向她,坐在她面前等待,也许他们正在共感中模糊地彼此窃窃私语。
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央,她挺起脊背开口说话,声音不算响亮,但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清。
她说:“我准备好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