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隔五年,德克萨斯再次踏上叙拉古的土地。记忆中的阴雨连绵。霉斑与青苔爬满砖缝,深褐的四溅血痕随处可见。
……这就是叙拉古。
她抬头望向天空,脏污的雨丝溅进眼睛,也像是带着铁锈味。于是她撑起伞。足以容下两个人并排行走的黑色雨伞,此刻却只容纳德克萨斯一匹返乡的独狼,宽大的伞缘完全遮掩她的面容,即使这样她仍觉不够,刻意将伞沿又往下压了压。
雨幕中,她不由点起一支本地卷烟。熟悉的刺激口感。原先她早已戒了烟,但有些习惯与叙拉古一同在她体内复苏,也像是墙角吸收雨水的灰绿青苔。
德克萨斯离开叙拉古太久,此刻一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好站在路口。卷烟的灰白烟雾不住地飘进茫茫雨幕中,一晃神就变得难以区分。正在无所适从的此刻,她听见擦肩而过的声音从隔壁伞下传来,
“你听说了吗?……萨卢佐家要变天了。”
“小声些!”
一声斥责,随后是压低了的气声。然而她抖抖耳尖,没让自己错过接下来的内容。
“……不过拉普兰德小姐真是位优秀的alpha。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成婚。”
德克萨斯指尖一抖,长长一段闪着火星的烟灰落下去,溺死在浑浊的雨泊中。
……恍惚间,她回想起埋藏在遥远过去的记忆。
在一切还未发生的时刻,德克萨斯与拉普兰德偶尔还能享受难得安宁的下午。那天她们并排躺在葡萄园深处的安全屋,阳光透过门缝洒进来,金色灰尘在空气中浮浮沉沉。
“……拉普兰德。”
她犹豫着向好友吐露秘密,
“我昨天忽然感知到了我的第二性别。我是beta。”
唯独beta不能使用“分化”这个词。它平凡而稳定,绝不会产生轰轰烈烈的化学反应,从而时常被另外两种性别习惯性地忽视。
“那是种什么感觉?”
记忆中的拉普兰德轻声问道,翻过身来凝望她的侧脸。
“就像……就像……”
德克萨斯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只好叹气,
“总之是个很轻微的瞬间。对了,就像吹过来的一阵微风。”
“这样啊。很适合你。”
她往她身边蹭了蹭,卷翘的银发扫过她颈窝,
“……我父亲希望我分化成alpha,你知道的。”
“你听起来不是很乐意。”
“我不在乎——无论变成什么第二性别,该杀的人我照样能斩尽杀绝。beta也不错。”
拉普兰德沉默了一会儿,自顾自地将指尖伸到阳光下打量新涂的黑色美甲。当德克萨斯以为她要结束这个话题时,忽然听她短促地笑了两声,自言自语:
“……只是我真的很好奇,如果我分化成omega,他会有什么反应。”
德克萨斯站在路口出神,习惯性地将烟凑到嘴边深吸一口。指尖传来突兀的灼痛,低头望去,发现火星已烧到尽头。她皱眉,将烟蒂扔到地上踩灭,又从烟盒中抽出一支叼在嘴里。
后来……后来的没多久,拉普兰德就分化了。毕竟她们年龄相仿。
那年,还未度过青春期的她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赶去了萨卢佐家。Beta的优势在这种时刻展露无遗,无论如何,她的存在都不会干扰到刚分化的拉普兰德——然而刚要进门,萨卢佐家的门卫把她拦在外面。
“……我是beta。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她尽量心平气和地解释。
“那也不行。家主下令不许任何人进入。”
两名门卫异口同声。她皱起眉,一个突兀的猜测在她心里成形。
“你们告诉我,她分化成什么?”
她问。
“小姐当然是alpha。”
……不对劲。
德克萨斯决定作出行动。她匆匆绕了半圈来到葡萄园外侧,矮下身查看围墙下部,拉普兰德曾和她说过这里有个暗道——说是暗道,其实不过是个墙体年久失修破溃形成的低矮洞口。找到了。顾不上有失体面,她挽起袖子爬进去,顺利潜入萨卢佐家。
以她对阿尔贝托的了解,他不会轻易将作为家族质子的她拒之门外。很可能是拉普兰德分化时出现了点他暂时无法掌控局面的意外情况……
比如,变成了omega。
她穿过广阔的葡萄园,在萨卢佐主宅外数出拉普兰德的房间位置,认准那个窗户,助跑两步纵身一跃跳上窗台,扒着窗框伸手敲了敲玻璃。
窗帘很快拉开,她看见拉普兰德。
“……是你啊,德克萨斯。哈哈,你还真是关心我。”
时隔数年,德克萨斯仍记得那个昏暗房间里她眼中流转着的微弱金属光泽,就像幽深丛林中潜伏的兽类。拉普兰德收起剑,起身为她拉开窗。她手脚并用地爬进房间,下意识嗅了嗅房间里的空气——果然什么都没闻到。
毕竟她是beta。被默认仅能在A与O间充当背景板的性别。
……等等。剑?她后知后觉地转头向墙角望去。拉普兰德那对造型奇特的佩剑静静靠在那里,斑斑驳驳地沾染着血迹。
“杀了几个嗅觉过于灵敏的alpha。”
拉普兰德耸耸肩解释,
“感谢我的视力吧,要是我刚才没看清,你现在很难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啊。”
“你是omega。”
陈述句。她大笑,没有否认。
“你真该看看那老东西的表情!哈哈,他甚至捏爆了那只橘子!现在他应该焦头烂额地去控制消息了吧——萨卢佐家的继承人必须是alpha,德克萨斯。”
“……是什么感觉?”
这次轮到德克萨斯问她。
“唔……就像被点燃。真是场无法熄灭的火灾。”
拉普兰德皱着眉,嘴角却兴奋地上扬,
“说实话,这种体验并不坏。或许你也该试试。”
“……我不认为有必要。”
德克萨斯习以为常地叹气,忍不住上下打量对方。除了苍白面颊上带了些若有若无的潮红,与先前并无分别。她又小心地嗅了嗅,没有任何疑似信息素的气味。
“拉普兰德。”
于是她决定直接提问,
“你信息素是什么味道?”
“很想知道我的信息素?”
白狼扬起眉。
“……只是好奇。”
“确定吗?至今为止知道我信息素的族外人都永远无法开口了哦。”
她故意凑过来,明目张胆地观察德克萨斯的神情。
“谁打得过谁还不一定呢。”
德克萨斯推开她凑得过近的脑袋。
“哈哈,开个玩笑!接着。”
她抛来一枚圆球状物体。触感冰凉而柔软,散发着微弱的甜蜜酒香,就像谁人方才饮过酒的嘴唇。那是颗过熟的葡萄。
“——放心,它真的一点也不酸。或者说,其实有些熟过头了。”
拉普兰德笑起来,又从不知何处摸出一颗,半强硬地抵上她的唇,
“我的信息素差不多就这味道。你不是好奇吗?来,张嘴。”
她深呼吸,顺从地把葡萄卷进嘴里。果皮厚实而苦涩,果肉却松散易碎,咬开后内里在口中爆出浓稠的汁水,甜得发腻,并且因过度成熟而略带酒精的刺激性。这份甜度糊在喉间,让喉咙也紧绷发涩,麻痒痒地轻微刺痛着。
“……还好我闻不到。”
把它咽下去后,德克萨斯不由感叹,
“否则我怀疑你会把我熏晕。”
“说出这种话,不愧是你啊,德克萨斯。”
她大笑出声,“如果你分化成其它性别……比如alpha?哈哈,很难想象哎。我对alpha的印象向来不怎么样——”
“阿尔贝托?”
“Certo!现在可能还得加上那些试图闯进来的家伙。我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产生了自己能打过我的错觉?”
“……看来你不需要我的帮忙。”
德克萨斯别开目光。
“别走嘛。折腾大半天,我现在可是困得要命。”
白狼拉住她的手腕,没有施加力度,就像确信她不会一走了之,
“你帮我看着些?抑制剂还要再过好些时间才能完全生效。”
——于是那晚她都坐在她的床沿。
一夜安稳。当年拉普兰德的左眼上还没有疤痕,睡颜安宁得像会呼吸的石膏塑像。德克萨斯忍不住触碰她的脸颊,触感柔软微凉,白狼受到惊扰,闭着眼皱眉翻过身,毫无应有的警惕心。
那颗被遗忘的葡萄在她手心捂得温热,直到后半夜。月亮都早已从西边落下去,万籁俱寂的黑夜是没有目击者的最佳作案场景。德克萨斯就像终于等到此刻,她屏息凝望着身边熟睡的拉普兰德,神使鬼差地将那颗沾染体温的过熟的葡萄放入口中。
——太甜了。
辛辣苦涩的烟雾滚过口腔,总算冲淡些许记忆中的甜腻。第二支烟也烧到尽头,德克萨斯对着忽明忽暗的微弱火星凝视两秒,随手将它扔进雨泊。她没再抽出第三支,因为她已经决定了目的地。
萨卢佐家。
自从她弑父当晚离开叙拉古,她就再也没听过拉普兰德的消息。这是片广袤又充满纷争的大地,比起某个遥远的小国,别的地区都有更紧迫重要的本地新闻需要关注。她像幽灵般在这片大地上游荡了五年,路过许多别人的故事,最后还是回到这里——回到熟悉的阴雨。
她想见见独自在叙拉古生长五年的拉普兰德。
——只是现在萨卢佐境况不明,想必被许多家族共同盯着。她作为最后的德克萨斯,恐怕很难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入。
……不巧,她确实记得有条路能够掩人耳目。
德克萨斯叹气,不动声色地趁着夜色绕起葡萄园的外墙。
希望那条“暗道”还没被修补。
此刻又是深秋。葡萄园前些天已经收获,零星几串被放弃的果实挂在藤上,孑然做着虚无缥缈的发酵的梦。她路过时顺手揪下一颗,没料到粘稠的果汁顺着破口流出来,淌得手指粘腻一片,只好皱着眉塞进嘴里。
仍然是曾经的甜度,带着过熟的酒精气息。
德克萨斯连着果皮咽下去,回味又带上植物钝痛的苦涩。奇怪,当年的葡萄似乎并没有那么浓重的涩味。她并不深究,只是拨开最后几根葡萄藤,遥遥望见萨卢佐家的主宅。
她踩在自己七年前留下的足迹上,沿着记忆再次敲响了那扇窗户。
屋里许久都没有动静。
难道拉普兰德不在房间?正当她要试着再敲一次,窗户忽然从外推开——
银光闪过。
——!
德克萨斯在最后一瞬偏过头去,刀刃堪堪擦过她的脸颊,只削掉一缕发丝。然而她也因此失去平衡,脚下不慎踩空,只有左手拉住窗框,如果对方继续攻击,她只能选择跳窗逃离。
“……德克萨斯?!”
预想中的袭击并没有发生。她抬头望去,时隔五年再次看见拉普兰德。
……仍旧是那双银眼睛,但其中有什么悄然发生了改变。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用目光描摹对方的眉眼。每一处都熟悉,然而组合时却显得陌生,提前想好的开场白不由堵在喉口,不上不下地噎得她失声。
“哈哈,好久不见。”
白狼反倒很快镇定下来,缓缓扬起嘴角露出六对尖牙,
“怎么样,夹着尾巴逃离叙拉古的感觉好吗?我亲爱的、最后的德克萨斯?”
“你……”
德克萨斯欲言又止。她错过了太多事,但又恍然发觉自己不再有向她提问的立场。
“……你们萨卢佐家怎么回事?我路上听到些传言。”
——不,她该问的不是这个。然而覆水难收。
“你真的关心萨卢佐吗?哈哈,或者说整个叙拉古?”
拉普兰德大笑,将手掌轻轻覆在她作为支点的左手上。心照不宣的威胁。
“如果你在乎这座泥潭,你为什么要逃离?如果你已下定决心,又为什么要回来?——告诉我。”
她沉默着闭上眼。对方并不出声,只有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我发现在外面无法找到答案。”
她深呼吸睁眼望她,极缓慢地吐出每个字词,
“所以回来给自己一个交代。我以为你会是我的起点,拉普兰德。”
白狼一时没有回答。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扔下楼的那刻,对方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庆幸吧,庆幸我从小就有良好的待客之道。”
拉普兰德说着将她拽进房间,转身锁紧窗户,
“不像某人,放着好端端的正门不走非要翻窗。很不礼貌的坏习惯,不是吗?”
她没接话,忍不住瞟向严丝合缝的窗户,心里涌起不妙的预感。
“啊,对了。忘记和你说——”
白狼回过头,唇角浮现饶有兴味的戏谑笑容,
“我最近都没打抑制剂。发情期……大约会在今晚。”
“——你疯了!”
这是德克萨斯半小时内第三次说出这句话。
“哈哈,或许!”
病态的潮红在拉普兰德身上蔓延,与她苍白的肤色形成某种鲜明对比,
“怎么,你终于想起来关心我的精神状态了,德克萨斯?”
“……抱歉。”
她叹着气别开眼去,“但你至少得打抑制剂……就当是为自己的安全考虑。”
“——安全?”
拉普兰德拖长声音反问,
“也许我该告诉你我父亲的事。”
“什么?”
“你从没怀疑过那老东西不是alpha,对吧?”
白狼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极力攥住她的肩,颤抖的指尖直掐进皮肤去。德克萨斯没顾上呼痛,因为她抬眼撞进那双欧珀色的眼瞳——它们在黑暗中粼粼反光,简直像点火自焚的月亮。
“他?!”
“……他是beta。你知道他为了掩饰这件事找了多少医生吗?腺体移植、伪造信息素……就连我也是前两年才偶然发现真相。”
她毫不遮掩语气中的嘲讽,
“但他休想把我也变成那样!既然你听说了我家族的动荡……哈哈,当然是因为从不出错的萨卢佐家主现在躺在床上命不久矣!医生说是因为腺体移植引发的排异反应。”
“所以……”
德克萨斯瞳孔微缩。
“所以萨卢佐家就落到我这个大逆不道的继承人身上啦。”
她浮夸地咏叹,倏忽摊开双臂倒回床上,
“你看啊!她不仅是个omega,而且我行我素、顶撞家主,甚至故意忘记打抑制剂——为什么她不能乖乖扮演家族的好alpha继承人呢?为什么她不能成为萨卢佐家的那瓶佳酿呢?多么天真、多么忤逆!啊——但她是老爷唯一的亲女儿!”
拉普兰德抬手挡住眼睛,于是德克萨斯只能看到她的下半张脸。那是个很夸张的笑容,寂静无声的,尖牙肆无忌惮地露出来,在月色下盈着冰凉的冷光。
“……你不打算继承家业?”
德克萨斯听出她话中的含义。
“什么?不不不,这是个多好的机会!”白狼闻言大笑出声,以邀请的姿势向她伸出手去,
“你回来得正巧,刚好赶上一场叙拉古特色烟花秀,德克萨斯——如果你愿意捧场,我会给你预留这场戏的嘉宾席!”
“……这五年你变了太多,拉普兰德。”
她叹气,没有理会那只伸出的手,然而无意间在那双镜面似的银眼睛里看见自己如今扭曲晃动着的倒影。于是她没再说下去,难以忍受似的移开目光。
“难道你就毫无变化吗?”
拉普兰德反问,
“而且你似乎有所误会。无论你是否相信,我现在并未蓄意顺从或反叛什么——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一切!”
她自顾自地捉住德克萨斯意欲收回的手腕,借力坐起身,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到她身上,长发扫过脸颊,引发轻微的痒意。那只被绑架的右手被对方控制着动作,掌心忽然传来肌肤的滚烫触感。
指尖下意识按压,柔韧而潮湿,皮肤在两侧吧突出的髂骨间滑动,就像某处安妥丰饶的湿热谷地。是小腹,她后知后觉。
“德克萨斯,你能触碰到吗?我吞掉一轮太阳!它停落在这里,不可抑制地燃烧;火焰四散蔓延,烧尽一切繁杂的思绪,只剩欲望……哈哈,我喜欢这种感觉!”
白狼难以抑制地低声笑着,咬字间都带上奇异的笑音,直到肺脏中氧气耗尽——最末的语句甚至只剩下夸张的口型,
“纯粹的渴求与痛苦——这就是生命啊!”
德克萨斯被烫到似的屏住呼吸,小心地抽开手。如果能闻到信息素……现在屋内应该到处都是葡萄的甜腻酒香了吧,她猜测,无意识舔舔嘴唇,似乎在唇间也尝到方才那颗葡萄残留的虚渺滋味。
拉普兰德好像不满意她的抽离,揪住那深灰的发梢,用尖牙衔住她薄而软的耳骨研磨作为威胁。德克萨斯并不制止,只随手拢起对方汗湿的银发捋回脑后,顺势环住她的头颅,将那颗脑袋按进颈窝。
“……去做吧,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会看着你。”
她轻声说。
我会看着你。
白狼沉默片刻,忽然爆发大笑,声音因在颈窝中徘徊了几圈而显得沉闷,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有趣。”
她语焉不详地评价。
“有趣?”
这对德克萨斯来说是个很新奇的形容词。
“我就知道你会是我最好的观众……”
她呼出的热气扑在颈窝,湿润而酥痒,
“我很期待,这次你仍会选择不告而别,抑或是观赏演出直到谢幕?“
拉普兰德满足地叹息,伸臂勾住她的脖颈,为自己在她怀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严丝合缝地嵌进去。
德克萨斯身体僵硬一瞬,见她并不打算继续闹腾,只好随她摆布,小心地放松肩膀好让她靠得舒服些。然而过了许久,她几乎以为她已然入睡之时,却忽然听见这位童年旧友低声唤她,
“……德克萨斯。”
“嗯?”
“我想问你……”
难熬的停顿。那个瞬间德克萨斯感受到心脏在胸腔的跳动,神经如实传递了它速率的异常。
“——你还能记起葡萄的滋味吗?”
沉默。喉口似乎又麻痒痒地泛起刺痛,酒气伴着过度的甜蜜反上来,她忍不住条件反射地吞咽。这次没有涩味。
“……太甜了。”
她张了张嘴,放轻声音回答。颈窝里传来两声沉闷的笑,短促的,并不带有嘲讽意味。德克萨斯试探性地抚摸那对趴在头顶的狼耳,引发耳尖反射性的弹动。白狼毫无反应。
钟表轻微的滴答声中窗外月亮悄然途经卧室的窗,透过窗帘缝隙洒入满屋月色。她放轻动作垂眼望去,拉普兰德呼吸平稳悠长,皮肤的潮红不知何时已彻底褪尽,苍白得与月光界限都不分明,简直像随时将在其中融化。
——睡着了。
德克萨斯顺手拢了拢她卷翘的银发。粗糙的手感,极富存在感地蓬在掌心,有几缕缠住指尖,弯弯绕绕地划过指缝,尚且带着微弱的体温。她叹气,略微收紧双臂,将脑袋搁上她的颈侧,就着别扭的姿势阖上双眼。
今夜,她没有梦见亲手点燃的那场大火。
——某段更久远的回忆取而代之。
1082年。
那个午后,连阳光都眷顾了萨卢佐的葡萄园,久违的光照下田中弥漫着植物的清香。柔软广阔的葡萄叶在季节作用下光彩不复,枯黄地打着卷,反而更显露出藤间亟待采摘的深紫果实,它们内部包裹的每滴蜜水都将化为醇香酒液,作为贵族彰显品味的必需品被端上餐桌。
……多么高贵的未来。
“去吧,切利尼娜。结识一下新朋友。”
那死于血脉剑下的幽灵说出既定台词。德克萨斯抬眼望去,年幼的白狼拨开葡萄藤向她致意。
“尝尝!”
她纯真地笑着冲她摊开手。
掌心赫然躺着一颗葡萄。通体深紫,表皮流转着午后阳光的温暖色泽。
一切都与记忆毫无分别。
历经十余年的时光,昔日的孩童玩笑早已变得值得怀念。她不由弯起唇角,并不揭穿对方的小把戏,只是从稚嫩的掌心拈起沾染体温的果实,装作毫无察觉地放入口中。
……但她没能尝到记忆中的酸涩。
它是甜的。
而且甜得发腻,因发酵而带上酒精的刺激,就像,就像——
“德克萨斯。”
她蓦然抬头,望见幼狼唇角不知何时扬起的夸张笑意,
“……你真是我最好的观众!”
尖牙在唇间若隐若现。德克萨斯艰难地将葡萄咽下去,但那股甜腻气味阴魂不散,粘稠的果香侵袭神经的每个角落,扰得她头脑发晕。
“……拉普兰德。”
她踉跄一步,低声呼喊她,预见到梦境中所有怀旧的部分宣告终结。白狼笑着迎上前,伸手攥住她的肩。
“啊,切利尼娜。——我最最亲爱的德克萨斯。”
她将嘴唇贴近耳畔,拖长声音呼唤她,语气近乎蛊惑,
“——看看这葡萄园吧。萨卢佐家的葡萄园。你想象过它被碾成废墟的样子吗?或者放任一场大火将其烧作灰烬,就像你未来所做的那样?”
德克萨斯沉默,几乎在葡萄果香中窒息。她试图闭上眼睛,然而无济于事。
“哈哈,你答应过你会看着我!”
拉普兰德大笑着向上伸开手臂。随着她的动作,接连成片的火焰从地面窜出,简直像从地狱烧起来的火海。成熟的果实噼啪爆裂,宽阔叶片蜷起黑边,原先聊生意的两位家主悄声无息地消失了踪影。
“看啊,看啊!德克萨斯!我难道不是正走在你的道路上吗?如同迷途的旅人忠实地遵循地图的指示般亦步亦趋?”
“……别这样。”
她低声说,
“你会把自己烧着的,拉普兰德。”
“但你给我指出一条多么正确的明路!”
幼狼不管不顾地笑,强行拉住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牵着她在火海中跳起三节拍的舞步,
“来吧,看着我,注视我直到火焰烧尽一切——然后我们可以离开剩下的废墟,到龙门、到哥伦比亚去!”
这是梦吗?抑或是某种变了形的真实?德克萨斯凝视面前那双银眼睛,火苗在其中映出憧憧焰影——跃动着的、毁灭性的生命力。自己的倒影粼粼地映在这双掀起火灾的眼中,影像扭曲晃动也像是被火焰灼烧。
“……哥伦比亚。”
她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我不喜欢那里。也许龙门更好。”
“哈哈,悉听尊便——前提是你不要再踩我的脚!”
拉普兰德牵着她的手自顾自后撤旋转半圈,放任西装裙摆碰到燃烧的葡萄藤沾上几朵火苗,随后又毫不在意地旋回她怀中,
“你的舞技退步了,德克萨斯。难道你在外面从不跳舞?”
“即使是在叙拉古,也只有你会拉着我跳。”
她叹气。
“真无趣。这次且先原谅你——”
白狼嘴上说着却故意重重踩了她一脚。她弯起眼欣赏她瞬间扭曲的神情,心满意足地随口问道,
“对了,你还想吃葡萄吗?”
“什么……”
她还没从被踩到脚的错愕中缓过神,脖颈就被对方勾住。冰凉柔软的物体抵上嘴唇,掺杂着对方温暖的气息。拉普兰德的眼睛。她距离这双童稚的银眸早已十余年,本以为早已将其遗忘在记忆中,然而视线相撞的瞬间仍然回想起初见时猝不及防的酸涩。
——但这次不再会是酸葡萄。
就像这双眼睛里承托的也不再是当初的纯净灵魂。就像这双眼睛里倒映的也不再是当年的童年玩伴。
德克萨斯捧起白狼的脸颊,将她衔着的葡萄含进口中,不可避免地擦过对方的唇,掀起转瞬即逝的温热触感。
——她咬破葡萄厚韧的果皮。
“……德克萨斯?”
梦境应声揉作一团光怪陆离的光斑,火焰、幼狼、葡萄园。倏忽间散进黑暗。
“德克萨斯——”
她挣扎着睁开眼,撞进与梦中相仿的那双银眸。
“终于醒了。”
白狼凑得极近,饶有兴味地观察她的神情,
“真是安逸啊,德克萨斯。真想知道你究竟梦见了什么?”
“……拉普兰德。”
她张了张嘴低声呼唤。
“嗯?”
对方的尾音被她吞掉,沉闷地衔在唇间也像是颗冰凉的熟葡萄。几乎是某种本能,一时间梦境与现实的边界模糊交融,德克萨斯屏住呼吸,直直望进对方的眼睛——然而她很快察觉与梦中的区别。纵使同为双月,葡萄园的月亮与荒野的月亮也应当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意境,她知道。
葡萄园早已被火焰焚烧殆尽。
拉普兰德像是短暂地怔了一下,随后她笑起来,伸手按住她的后颈,主动加深了这个吻。没有什么葡萄。清浅的晨光洒进来,融化空气中悬浮的尘埃,木质家具被阳光晒过,隐隐激发出悠远的沉香。
德克萨斯轻轻阖上眼,将指尖插进白狼的发丝。
她无意间想起很久远的过去,她们曾许多次在小木屋接吻。当时两人都还未分化,能凭借的只有本能,探索欲、好胜心以及刚刚诞生的青涩欲望,这是她们拥有的全部。拉普兰德总会咬她,就像那些尖牙生来就是为了咬噬什么,倘若她执意捏住对方的下颚制止,她也不介意拿起剑真正与她打一架。
“……别咬。”
看吧,即使十年时光早已流逝,总有些事不会改变。她往后退了些,不由叹气。
“怎么?想重温旧梦?”
拉普兰德舔舔嘴唇,声音轻哑,
“看不出来你还挺怀旧的嘛。”
德克萨斯沉默,抬手抹去唇上渗出的血珠。殷红液体晶亮亮地融化在指尖,白狼眨眨眼,忽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低头将指尖含进嘴里。
舌尖在指腹画了个圈,酥痒的,接着是不轻不重的吸吮。
“——借此表达诚挚的歉意。”
她抬头扬起笑,毫不遮掩地露出满嘴尖牙。
“……闭嘴。”
德克萨斯忍无可忍地掐住她的脸颊吻她,在唇间尝到还未散尽的血腥味。连串的笑声从对方喉间窜出,如同气泡般接连破裂带动细密的震颤,扰得接吻都不得安宁。
“拉普兰德。”
摇摇欲坠的亲吻终于破碎时她喊她的名,抬起手臂挡住眼方才开口,
“……你说,叙拉古的葡萄还能在外面生长吗?”
“有何不可?”
她听见对方轻飘飘地反问,手臂被猝不及防地拽开。白狼的面容映入眼帘,神情融化在阴影中,只剩晨光为她勾出的光辉轮廓,
“不过——现在讨论这些也许为时尚早。”
拉普兰德大笑,托起她的手行礼,郑重其事地将嘴唇印上手背,
“我在此邀请您出席后天的萨卢佐家继承仪式,尊贵的德克萨斯女士。期盼您的大驾光临!”
……继承仪式。
德克萨斯压低帽檐,不动声色地攥紧手指,其中不规则的金属冰凉地硌着掌心。是拉普兰德送出的信物,一枚刻有萨卢佐家徽的胸针,“只有佩戴它才能够出席仪式”,她说着将它滑进她的口袋。
从萨卢佐家离开后,她再次走上叙拉古的街道。当朝霞的橘红彻底从天边褪尽,拉普兰德也整理好后脖颈的抑制贴,喷上掩盖信息素的特制香水,亲自将她从窗户送出宅邸。冰凉的风裹挟潮湿水汽穿堂而过,未能抹去她残存的气息。
“拉普兰德小姐真是位优秀的alpha”,德克萨斯回想起路人的评价。倘若这个谎言被揭破……抑或是被她主动暴露。她绝不会扮演萨卢佐的alpha家主度过一生。街上鲜少能看见omega的身影,她们更多地作为某种炙手可热的装饰品点缀贵族的家庭——正因如此,从没有人怀疑拉普兰德的第二性别。omega不可能做到这些——
正如他们当年忽视作为beta的西西里夫人。
德克萨斯凝视掌心的胸针片刻,忽然收紧手指,将它严丝合缝地包裹。
……她在其中嗅到硝烟味。很淡,混在金属与香水的气味中难以分辨。
这枚胸针没有任何问题。
有问题的会是……
她攥着胸针在将要佩戴的位置上比划,正好紧邻心口。
拉普兰德。
德克萨斯在心里默念,扶着帽檐向天空抬起头,阳光穿过层叠的阴云在地面落下光斑。某一瞬间,她猝然望见太阳路过云层的空隙,突兀的爆闪晃得她不由闭眼,再睁开时这片街区已被阳光照亮。
“……据说萨卢佐家的家族继承仪式就在后天。”
阳光下,低头赶路的行人窃窃私语,
“他们已经放出风声,第一批邀请函即将发放。”
“不出意外,继任家主会是现在那位的独女拉普兰德·萨卢佐。她的喜好、手段、行事风格……一切都要从头摸清。”
刻意压低的声音随风散入耳畔,
“还有婚姻。这完全值得利用——族内还有多少适龄Omega?事态容不得从长计议。”
清一色的黑礼帽拢住其中形容各异的心思,阴影中所有人都面目模糊。秘密在默契的心照不宣下一层层淌过大街小巷,流进每双应当知情的鲁珀耳朵。
……但这些算计注定即将落空。
德克萨斯驻足街边点燃一支卷烟,仰头望着烟雾斜行往上被阳光映得明亮,就像架起通往太阳的桥梁。
拉普兰德不是循规蹈矩的棋手,她早已不在乎对局本身。对弈的输赢都未脱离叙拉古的法则——而她会彻底摧毁棋盘,毫不留恋地将其摔得四分五裂,末了还不吝于往残骸踩上一脚借此表达彻头彻尾的嘲弄。
……他们不仅错判她的性别,而且低估她的疯狂。
驻足街角的灰狼怔了片刻,将徒然燃烧的卷烟扔到脚下碾灭,迈步走向下一个路口。
——那就让我看着吧,见证你这场出人意料的演出会将命运导向何方。
“请佩戴胸针,女士。”
萨卢佐家的门卫毕恭毕敬地提醒。德克萨斯认出是五年前熟悉的面孔,但对方并未因此作出任何多余的反应,宛如初次见面。
她抖抖耳尖,从口袋中摸出胸针戴上前襟。门卫见状放行,她时隔多年再次从正门踏进萨卢佐家的宅邸。
——为了即将进行的继承仪式,此刻这座宅邸灯火通明,灯影映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照出一地明晃晃的光斑。德克萨斯前往礼堂时无意踩过,它们伴着鞋跟敲击地面的清脆声音粼粼碎裂。
拉普兰德给她安排了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与写有姓氏的名牌并排摆在桌上的还有一颗葡萄,深紫色的,露水顺着表皮渗进垫在下方的纸巾,晕出圆形水渍。
她叹气,下意识地瞥向四周。周围座位空空荡荡。她拈起葡萄放入口中。
……甜的。
艰难地连皮咽下那颗过熟的葡萄,她抬眸正撞上拉普兰德那双似笑非笑的银眼睛。
“Ciao~”
白狼的身影从门缝间一闪而过,眼神相对的那刻不忘对她做了个口型。
……她转回目光,指尖轻轻伴随钟表的滴答节奏敲起桌子,借此消磨仪式开幕前漫长的等待。
虽然曾在这里借住整整两年,她几乎从未踏入过礼堂——作为德克萨斯家族的质子,萨卢佐的族内会议从不对她开放。每到特定的日子拉普兰德总会穿上层层叠叠的正装,消失整整半天时间,并且一敲开她的房门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扔上床铺,扯开紧紧束缚脖颈的领带,拖长声音向她半真半假地抱怨会议的冗长与无趣。
……仅有一次。在很久远的过去,年仅十岁的拉普兰德悄悄带她溜进这里。
“德克萨斯!我找到一个没人打扰的好地方。”
年幼的白狼偷了管家的钥匙打开门,拽着她的手腕从门缝滑进礼堂,就像从鱼缸倾入大海的两尾鱼。当时两人都还未窜高,视线堪堪能越过桌面,坐在椅子上脚尖碰不着地,天花板遥遥地悬在上空,大人们严肃的公务场地成了幼狼的游乐场。她们沿着台阶追逐打闹,躲在桌子下面捉迷藏,举着未开启的话筒模仿叙拉古戏剧的经典桥段。
“明天还来这里!”
夜晚降临时她们立下约定。但次日她在拉普兰德身上看见两处绷带,血液从中渗出来,隐隐勾勒出野兽撕咬的痕迹。
——所以今天是她第二次踏入这座礼堂。
拖动椅子的声音从周围接二连三地响起,德克萨斯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时钟的指针已然转过一圈。拉普兰德率先轻盈地跳上台,转头瞥过面露愠色的阿尔贝托,嘲讽似的弯起唇角,换来他警告性的瞪视。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各位出席萨卢佐家的继承仪式~”
白狼清清嗓子,随口说出毫无诚意的开场白,尾音轻飘飘地上挑。按照叙拉古的习惯,在正式交接前都应由前任家主致欢迎辞,德克萨斯不露声色地观察阿尔贝托,得出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容乐观的结论。
……“排异反应”,她想起拉普兰德和她说过。
昔日的家主早已风华不再。鲁珀不是长寿的种族,加之疾病缠身,纵使他为了遮掩健康状况特意作了好一番修饰,她仍旧轻易看出他脸色苍白、仅仅只是站立就摇摇欲坠。
“感谢诸位百忙之中抽空前来——”
念头回转间,拉普兰德念出下一句致辞。德克萨斯捕捉到她话语中紧接着的短暂停顿,心里一惊,不期然与她目光相撞,望见她唇角悄声无息扬起的戏谑弧度。
“哈哈,既然大家时间宝贵,我们不妨长话短说!”
果不其然,一片寂静中她突兀地笑出声,扬手抛散手中讲稿,
“今天,我将从我最最亲爱的父亲手中接过萨卢佐家族的家主之位。”
德克萨斯下意识将目光转向阿尔贝托。他比她更为错愕,几乎是出于惯性才勉强控制神情——然而事已至此。周围传来细碎的窃窃私语,家族成员的嗅觉无不灵敏,发觉阿尔贝托力不从心的观众远不止她一个。
“好啦,父亲。把家族印章给我吧。”
拉普兰德装作没看见底下的骚动,神色轻松地命令。
“……你这是要毁了萨卢佐。”
德克萨斯读出阿尔贝托的口型。
“快些呀,客人可还在等着呢!”
白狼故意大声催促,话筒忠实地扩大了她的声音。
“拉普兰德——”
阿尔贝托身形一晃,咬牙切齿地低声喊她的名。然而不等他说完,她手腕一翻,从父亲手中夺过家族印章,拎垃圾似的两根手指捏着它,高举过头顶向所有人展示。
“真是抱歉,我父亲有些老糊涂了。”
她放浪形骸地大笑,扶着话筒难以抑制地弯下腰去,礼堂上空久久回荡着她的笑声。有人不安分地从座位站起身,萨卢佐家的护卫间爆发躁动。举座哗然。
……但拉普兰德并不满足于此。骚乱愈演愈烈时夸张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抹掉笑出的眼泪,敛起神色直起身缓慢地扫视下方。目光所及之处一寸寸地变得安分,各怀心思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屏声敛息。
“很好,很好。”
她凑近话筒低声夸赞,说着猝不及防地撕掉了后颈的抑制贴。信息素失去束缚,过熟的葡萄气息迅速扩散充斥整个礼堂。是兼具引诱与侵略性的味道,甜得令人窒息,衬得世上剩余的所有气味都黯淡三分。
——短暂的绝对静谧后,现场彻底沸腾了。
虽然早就有所猜测,德克萨斯还是忍不住绷紧身体,攥住贴身藏着的匕首。拉普兰德就像感受到她的注视,下一刻向她投来目光——白狼弯起唇角,从容不迫地冲她眨眨眼睛。
“作为萨卢佐的家主,我想我理应与各位坦诚相待。”
她顿了顿,随手拍开意欲制止的阿尔贝托,拖长声调补充,
“可惜似乎有人不愿配合。哈哈,弱肉强食可是叙拉古的法则,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好呢——”
“你会让萨卢佐家彻底覆灭!”
话音未落,一片混乱中有人嘶喊。此刻即使是beta也从周围的反应中察觉了端倪,到场的所有人都在难以置信地喧嚷着,许多敏锐的参会者悄悄将信息传回家族,这件事将如同瘟疫般在叙拉古扩散。
“哎呀,先生,这就是你对家主的态度吗?”
拉普兰德并不制止底下的小动作,她故作惊讶地挑眉,抖抖耳尖打了个响指。
……!
沉闷的爆炸声。
德克萨斯下意识回头望去。一道身影应声向后倒塌,心口的血液伴着硝烟与火星猝然爆裂,精确、一击毙命,除他以外无人受到波及。殷红血液直溅上天花板,烙下刺目的放射状痕迹。
——是胸针。
那个瞬间,德克萨斯终于猜到了她的全部计划。
一场由源石技艺操纵的精准爆破,只用到微量的源石与爆炸物,悉数藏在胸针的空腔——正对着所有人心口的位置。
每个参会者的生死都在拉普兰德的一念之间。
……不,仅有她除外。
德克萨斯不由摩挲胸前佩戴的信物。冷硬的金属质地,冰凉地刺激她的指腹。她再次屈指敲了敲——确实是完全实心的,安全又驯顺地蜷在指间。
她没有放下手,放任那不规则的金属块硌着掌心。爆炸声接连不断。被信息素冲昏头脑的alpha、萨卢佐家的忠实护卫、见状不妙想要逃离的局外人,任何有所动作的人都被拉普兰德一视同仁地引爆,鲜血染红墙面宛如随心挥洒的印象派壁画。
“——哈哈,诸位,好好欣赏我献给你们的演出!”
台上,白狼嘴角兴奋地扬起,笑意层层加码,最终爆裂成猝然的大笑。杀戮换取的一片静谧中,她面对迸溅的血液庄重地屈膝行礼。暴乱的终结、个体的完满、时代的谢幕。
直白赤裸的暴力。
再也无人出言反对,她名正言顺地成为叙拉古史上绝无仅有的omega家主。
“怎么样,你们对故事的结局满意吗?”
新晋的萨卢佐家主随意将目光投向一位幸存者。他战战兢兢地低下头颅,连狼耳都折起来。这一动作随拉普兰德的视线播撒到场上的每处,很快在场的所有头颅都紧随其后,接连成片的驯顺的发顶与狼耳。
啊,每个叙拉古人骨子里都印刻着对暴力的绝对臣服。
……不,仅有她除外。
白狼低头,对上第一排中间那双落日颜色的眼睛。
“你呢,德克萨斯?”
她低声问,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
“……我不会留在这里。”
那唯一的观众缓慢地斟酌着回答,
“但我会想念叙拉古的葡萄。无论是酸葡萄还是甜葡萄,都……”
“切利尼娜。”
她打断她的话语。德克萨斯凝望她,那双银眸间流转光泽,血色丝毫未在其中留下痕迹,简直像方才刚从死寂恒星上坠落的无机质,还未沾染尘世般纯粹冥蒙。
“演出最终落下帷幕时,大获成功的主演理应被热情的观众接住……你当然会满足这样微不足道的心愿,对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拉普兰德。”
她叹气,掏出纸巾拭去桌面斑驳的血迹。
拉普兰德笑起来,这次并不带有浮夸的表演意味。当笑声最末轻快的尾音散进空气中,德克萨斯眼疾手快地打起伞——
砰。
所有胸针齐齐炸开,鲜血如瀑布般流淌、如香槟酒般喷涌。四溅的血液淅淅沥沥地淋上那把黑伞,滴滴答答如同叙拉古的最后一个雨季。
……雨季要结束了啊。
德克萨斯擦去溅上脸颊的血迹,淡然地想。礼堂汇集了几乎半个叙拉古的家族成员,此刻已经全部完成由活人到尸体的本质性转变。在短短五分二十三秒后,叙拉古的首位omega家主就成了光杆司令——
或者,仅仅是拉普兰德。
德克萨斯收起伞,单手一撑桌面便轻巧地翻过桌子。白狼不紧不慢地扔开话筒,丢掉家族印章,往舞台边缘走了两步,忽然璀然一笑,向前直直倒去——
而她已等在最后的落点向她张开双臂。
“……切利尼娜。”
平原上,一列普通的绿皮火车从叙拉古出发向地平线驶去。其中某个默默无闻的角落,遮掩面目的白狼将头搁上身旁灰狼的肩膀,特意改变了平时的称呼习惯,只呼唤她鲜少有人知晓的名。
“嗯?”
德克萨斯应声,没忍住伸手揉了那对柔软的耳朵。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我以为你不关心这个。”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忠实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龙门。”
“唔……好远。你怎么想到去那里?”
拉普兰德撇嘴,把头顶玩弄耳朵的手揪下来,强行将指尖塞进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至少龙门几乎没人认识我们……适合开启新的生活。”
德克萨斯犹豫一下,补充道,
“而且在梦中你答应了我去那边。”
“这也能作为理由?”
白狼拖长声调抱怨,
“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你那天夜里到底梦到什么了……早上你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一些过去的事。”
她言简意赅地解释。这么说倒也没错——毕竟萨卢佐家的覆灭也已经成为过去式了。昨天临行前拉普兰德甚至买了份报纸作为收藏,“别惊讶,我还收着五年前你烧家那天的报纸呢”,注意到德克萨斯的眼神时她笑着说道。
“你倒是痴迷于那些陈旧的往事。”
拉普兰德随口评价,身体一歪滑到她大腿上仰头望她。德克萨斯并不否认,只沉默着随手用指尖缠绕对方那卷翘的发丝。车轮哐当哐当地压过铁轨,车厢有节奏地颠簸,搁在大腿上的脑袋也随之晃荡,白狼昏昏欲睡,她垂头望向那双半梦半醒的眼眸。
“……拉普兰德,你有梦见过我吗?”
好奇心最终占了上风,她低声问她。尾音渐渐低下去,几乎被哐当声淹没。
“我以为你不关心这个。”
她抖抖耳尖,原句回敬。德克萨斯持之以恒地注视她,目睹她嘴角愈发用力地绷紧,最后没忍住一下笑出声。
“有啊。”
她回答,
“比如发情期期间……切利尼娜,有没有兴趣来探索omega的生理结构?”
在拉普兰德得逞的笑声中她被烫到似的瞬间转开视线,又欲盖弥彰地用手盖住对方的眼睛。过分暧昧的氛围并未得到缓解,她下意识地吞咽,甜葡萄带着酒气的滋味幻觉般泛上喉间。正当她张口结舌,却听白狼停顿片刻接着说下去,
“此外……我很长一段时间会梦见自己阻拦你离开。就在你烧家的那个晚上。”
她放轻声音,
“那晚没有遇见你,真是遗憾啊……好几年里我都那么想。不过嘛,我现在发现这个结局也不坏。”
“……是吗。”
德克萨斯沉默片刻,
“我也更喜欢现在的结局。”
“哈哈,那就别再多想!没有必要在往事的垃圾场里翻找意义。”
她大笑,异国他乡的阳光为她的每寸皮肤镀上光泽,映得细微神情都分毫毕现,
“我们还有多久到目的地?”
“等这个夜晚过去。”
——而当明天到来之时,她们将在曙光中迎来完全未知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