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冬

Original 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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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秋冬

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们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做又觉得浪费,在凉席上挨得很近,一边想象海。关照盯着天花板出神许久,忽然侧转身来,对张艺兴说:你知道热海吧?张艺兴瞪他,大暑天的讲什么热海,点点头说是知道:有温泉的那个,怎么了?关照兴致勃勃,几乎凑在他耳边:告诉你哦,热海有一个友好城市,你猜是什么?是珠海!

“什么毛病。”张艺兴打他肩膀,又有点好笑,特意背转去笑了两声,“哪儿记来的这些东西。”关照贴过去,紧抱住他,不让他转身,枕着他的颈窝去吻耳垂。开始张艺兴推他的脸说打扰他收邮件了,渐渐地就不说话,嘴半张着,像是忘记了,很偶尔才发出潮湿的呼吸声。关照把他翻过来。张艺兴全身汗涔涔的,从嘴唇开始融化了,腻在他身上吻他。他们像两滩水银要渗到彼此里面去,把身体的形状搅碎了,拼成未有过的、不可理喻的形象。他与张艺兴相抱拥着做爱,好像一旦松开手,这具体的界线就要断裂,只剩下溃堤的的欲望的河。然而张艺兴不是从他手中流淌出去,连他自己也流淌出去,无可挽回地沾湿了这温热的凉席吗。好像一觉醒来身处沼泽之中,最后的时间要用来做,把死亡骗过。他想沼泽就该是这样柔软到溃腐一般,代谢产生的热量汇聚起来,把无力抵抗的骨骼烧穿。他在张艺兴的身体里想起沼泽而落泪了。

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们到海边去,在车上说秋天要做什么。也许可以摘葡萄,关照想。他问张艺兴:秋天我们去摘葡萄吗?张艺兴问他:摘了可以酿酒吗?他说不知道,也许不可以。就算可以,一定也要花很长的时间。我听朋友说以前的人觉得葡萄酒是葡萄的灵魂啊,张艺兴说。可以前的人还用脚来踩出葡萄汁呢,你难道想去学吗?关照一面这样讲,一面想象他们站在硕大的木桶里。秋天的太阳还有一点烫,晒得久了,沉甸甸将他们往下压,让他们到紫色果实的身上泄愤。他问张艺兴:那会是什么感觉呢?很多饱满的细小的圆,骨碌碌地滚动着,碾碎了。可能是接吻的感觉吧,张艺兴说。很突然地,这一句话让关照不好意思起来。或者因为知道那是真的,他又想象起接吻的感觉。秋天的吻,在葡萄架下挤挨着、有很多现象不懂得的,好像变成千百年前人类的吻。关照又转头去看张艺兴,用很坦荡的语气说:可能确实是那种感觉。我和你接吻的时候,快乐是从脚底心往上升腾的,就是踩着很多气泡,慢慢飘浮起来的感觉。可能确实出于这个理由,为了这一点微痒的触感,以前的人才要那样酿酒吧。

他们到海边去。再是起得早,因为夏天的缘故,海滩上早支开了许多花伞。他们没有遮拦物,面朝下躺在毯子上,张艺兴肯定地说:只半天而已,背就不要了吧!虽然张艺兴天生白皮,关照又给他搽过了防晒,但太阳要怎样,他们是防范不住的。这时间小孩子们还没成群地出来,许多年轻的腿脚在他们周围逡巡着,跑远了,没入海水里,又湿漉漉闪着光地返回。张艺兴推了推他,一时兴起说:你去走一圈,再回来,假装和我搭讪。

“要装作不认识你吗?”

“嗯,随便你。”

关照提着凉鞋走开去,回来时额外带了一根冰棍。走近了,绕过张艺兴两次,第三次才问:美人,可以坐你旁边吗?张艺兴点点头,他就坐下,很规矩地坐在毛巾毯边沿,而且把冰棍递过去,说:给你吃。像怕对方不接,又补充道:刚好我不喜欢这个口味。张艺兴拿过去,用牙齿撕开包装。这时关照才看见他手里夹着烟,只是没有点燃。张艺兴用拿着烟的手背碰一碰关照,问他:你来这儿做什么的?

“等人。”关照拿走他的烟,凝视着他的手指说,“算是和人约好了,要在这里碰面。”

“什么人?哦一一我知道,你那美丽动人的过夏天的情人。”

“不是,也不算。我们没有定具体时间,只说了大概的范围。”

“那怎么碰得上?”

什么?他想起电影里的男孩说:别人并不认为我讨厌愚笨,而是不能将我分类。海在他们眼前,越过某条界线之后变得很蓝。海也是有模糊的范围,大致决定就从那里开始蓝的吗?关照挪到毯子中间,动作很重地躺下来,眯着眼睛对张艺兴说:你吃得好慢啊,你快点吃,不要再演了,吃完就也趴在这。张艺兴轻轻踩着他的小腿,笑他:不等你的情人了?他说不是。不是啊,不是情人。是爱人吧。是爱人。

夜里他要去离海很近的旅馆,与他的爱人睡在一起。因为海的折射,关照说,海边的天好像永远不能彻底暗下来,总有一点隐约的光亮。尤其是风暴要来的时候。张艺兴躺在他旁边听外放的音乐,在明亮的正午听他讲对夜晚的想象。他们头顶的天光仿佛是无穷尽的,由于无穷尽,千万年被海水浸洗泛白了。他又推了推关照,说:你去帮我捡一个贝壳回来。关照就站起来,去湿软的沙里捡一枚贝壳的碎片,让张艺兴在那上面把烟按灭了。

夜里关照要去海边的旅馆,与他洁白美丽的爱人睡在一起。他们做爱时海在窗外起伏波动,偶尔像走廊中的脚步声,或者一种敲击,一种破开门窗的企图。即使溺在情潮之中,他们仍然听见了。有时张艺兴会因此感到紧张。他紧张时,全身都在发抖。关照拥着他,牵他到卧房中间,让他跪伏着,在地毯上进入他。他们体内的震颤像海的震颤,就来自于海的震颤,是浪涌摇撼着海床,摇撼着陆地与人造建筑,将他们裹挟进不可逃避的原始的欢愉。关照在最后想起关于葡萄的比喻。他们去阳台时暑气已经散尽了,好像到了秋天,好像苦夏在无节制的混乱中结束了。

过了秋天他们要去滑雪,关照说。如果感到疏于练习,那么首先要去室内雪场。除他们以外,最多的是冬令营的小朋友。关照问张艺兴:你会滑雪吗?你还是小孩的时候会滑雪吗?张艺兴从没滑过雪。他们用裸裎相对的态势颇有兴致地说起雪来。他们说完了秋天,就连冬天也一并说了。小时候常了不得的东西。开始只能很慢很慢地挪动到坡道顶端,然后松开栏杆往下冲。后来就差不多可以代步,好像比起玩具,反而更像时髦交通工具那样。今天也用它来超过骑单车的同学吧。

第一次滑雪的时候,关照对张艺兴说,笨重的感觉让我很失落。倒不是初学者自身的笨重,而是穿戴、器具,还有因为它们显得重了的雪。原来那是一件有点严肃的、和溜旱冰很不一样的事情,也不像游泳。水是轻的,人就在水里变轻了,可雪怎么会这样重的呢?还有啊,关照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想着白兰花和豆腐干。就是说滑雪的时候,我一直想,白兰花也是串起来卖的,豆腐干也是串起来卖的,我莫名其妙地想到没人去吃白兰花。

“也许有的吧?”张艺兴不大肯定地说。“可能是有的。”关照点点头。

如果他们在室内雪场碰见冬令营的小朋友,可能免不了和小朋友打招呼,或者说话,像模像样自我介绍,大喊“当心” 把栽倒的小朋友扶起来,第一次滑雪的时候,关照说,我很固执地决定不要摔跤。其实没什么,有谁不摔的呢?但你非要不摔,倒也是可以学会的。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喜欢冬天,喜欢下雪,有一点是因为干净。或者说,起码最开始的时候,看起来很干净。寒冷伴随着一种清洁的感觉。滑雪的时候,实际上会专注于这种感觉。然而最后还是摔了一跤,非常奇异地,在雪里跌倒了,身体好像是感觉不到的。没有声音,没有痛觉,摔了跤像没有摔跤,站起来之后像还跪坐在那里一样。那就是冬天,冬天把有形的机体麻木了。这一片海,他对张艺兴说,海只有夏天来看。冬天的海很吓人,因为它居然是活动的,也会让人有点妒忌。

过了秋天他们要去滑雪,关照想。去滑真正的雪,住在藏有危险的山里,住在群山之间的小木屋。要假装是与世隔绝的,周边不是什么滑雪胜地、度假山庄。他走到张艺兴身边,和他一起倚靠着阳台的栏杆,捉过他的手来吻。也不管有灯光的黑夜,也不管院子里酒醉笑闹的房客,也不管那只手还夹住半支烟,很轻率地去吻。寒冷是清洁的,而他们正在滚热天气里变得污浊。关照舔掉张艺兴唇上的汗水,像落潮带走泥沙,像他的嘴唇是半只贝壳,与另半只吻合了。在这个吻里,关照说:我已经知道冬天要讲什么。最冷的时候,最冷的,最冷的时候,由于山间日出难以想象的光亮,他们很早就在饥饿中醒来。这时他要说,我的嘴唇是干净的嘴唇,它今天还只碰过你的身体。洁净中它是最洁净,即使这一刻脏污了,也是被爱人所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