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沃尔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他没有用随身携带的小刀扎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感受到明显的痛楚,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是梦,伙计,都是真实的,五十年前的老街道,那时候萨尔沃还没有几座超过三层的高楼,人们大多把房子往地面以下凿,上头最多只有两层,用木头或者掉渣的砖瓦砌成。据说那些砖瓦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古董,它们来自于外域血战之后,沉没的萨尔沃城,沃尔特记得他与玛格丽特在旧城里探险,将宝物——应该是某些武器的碎片——悄悄塞进口袋,再搬上几块较为完整的砖,算是为城市建设出一份力,但他不记得他们建的是哪栋房屋的哪一部分了。
屋檐下正在劳作的人们突然散开,或往门里逃窜,或跑到马路上躲避,五六个造型奇特的年轻男女排着队奔袭而过,杂乱的脚步难免踹翻几个横在路边的木盆,戴着白色围裙,挽着高发髻的家庭女主人于是推开窗户,双臂张开,像要展翅高飞似的,嘴里吐出粗俗的方言,愤怒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没有人为此买单,这些男女头也不回,继续追逐最前面埋头狂奔的矮个子小女孩。女孩佩戴的吊坠随着动作一下飞起,一下砸在胸口,她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似乎是一个金色的圆球。
“真是太疯狂了。”沃尔特感慨地耸耸肩,迈开步伐,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在经过一条窄而细的巷子时,沃尔特脱离队伍,悄无声息地挤了进去,这对他现在的体型来说太过勉强,不得不侧身才能前行,尽管如此,他的金属右臂仍然时不时刮碰在壁沿,发出咯啦咯啦的声响。如果他没记错,并且这个世界没有太大变动的话,这条巷子左转一次,右转一次,尽头是个死胡同,隔绝两侧通路的砖墙足有一个成年人那么高。
沃尔特在墙下站定,有些气喘吁吁的,还是努力收敛大部分气息。那头传出窸窸窣窣的搬运重物和踩踏的声音,他抬起头,用完好的右眼瞧了过去,恰巧看见对方露出的半个脑袋,眨眼便缩了回去。
“我知道你,小姑娘,”他说,“别害怕。”
“我也知道你是谁,”墙头那边的女孩声音不大,却很有力,“帮着坏蛋追我的恶心大胡子,快走开。”
“啊,我原谅你对我完美胡子的冒犯。我知道你的情况,你敢放我走吗?”出去之后带人来把你捉住。
沃尔特没说最后一句话,他知道女孩不会不明白事理。沉默了一会儿,女孩问道:
“我怎么相信你?”
“你是个聪明的,看看这个。”
沃尔特解下他的黄金袋鼠项链挂在手上,伸到墙头。链子下部摇晃着,许是对面那女孩正抓住它仔细辨认。
“你从哪儿得到这个的?”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而充满攻击性。
“如果你出来,我会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那之后再说。”
“我不信你!”
沃尔特用力扯回项链,幸好它足够结实,没有被挣断,“那好吧,我现在要去三号树墩喝一杯气泡果汁,再见,小姑娘。”
说完,他马上转身沿着原路返回,没有再听到任何叫唤;刚走到马路边,就有一个着装奇特的男子拦住他,是追那小姑娘的其中一员。
“找到没有?”
那眼神盯得沃尔特很不舒服,“没有,是个死胡同。”
“真的没有?”
“说没有就是没有,伙计。你想在这儿同我吵架,还是打架,然后浪费掉找人的宝贵时间?”威胁很有效果,对方马上收回咄咄逼人的目光,嘟囔着走掉了。
沃尔特假意跟上,趁人不注意往反方向跑去,他有四五分的把握,女孩会想方设法去到三号树墩,那是小时候他和玛格丽特之间独有的暗号,萨尔沃城运河码头二十号商铺,“自由”吉他展示厅,兼冷饮厅,年过半百的店主马丁大叔每周四下午都会亲手调制两杯薄荷叶超量的爽口橙汁,放置在桌面上,待到接触水面的冰块完全化开时,一对脏兮兮的萨尔沃挚友嘻嘻哈哈地冲过来,拿走饮品,两人共同坐在店门口左侧的老树墩,他们称之为三号,因为当年它是第三个被锯掉的。
他没去打扰马丁大叔,此时还有半头秀发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临街的板凳上,翘着二郎腿,搬起一把断了弦的吉他仔细查看。沃尔特站在三号树墩旁,仿佛回到了十二岁的年纪——除了扔炸药包、同玛格斯去旧城探险以外唯一的乐趣。
入迷地看了不知多久,终于,沃尔特的小腿肚被踢了一下。他转过身,发现正是先前被坏家伙撵着跑的女孩。
“你好,小姑娘,”他友好地打招呼,“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
“这个星球还没有我不敢去的地方,你脖子上那该死的玩意到底从哪儿弄来的?”女孩瞪着他,“还有,在哪偷听的暗号?”
“真没礼貌,你就这么跟救命恩人说话的?”
“哈!真正的救命恩人可不会把自己的事迹挂在嘴边,”女孩毫不客气地回应,面上没有半点害怕的神色,“萨尔沃的一草一木我都清清楚楚,如果你不说清楚的话……”
沃尔特嘿嘿一笑,随便说了什么,女孩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你是萨尔沃人?简直不可置信!”
“为什么我不能是萨尔沃人呢?你太骄傲了,小姑娘,以至于根本没察觉到,”沃尔特用他老家的土话口音说,“有时间的话,我们就在河边坐着聊吧。”
马丁大叔将最后一根弦接上,沃尔特才走进店里,要两杯加很多薄荷的气泡橙汁,在惊异的目光之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曾在萨尔沃短暂流通过一段时间的专用货币,临时政府制造——放到桌面上。
“你没有问过我想喝什么,就擅自点了,”女孩猛吸一口饮料,冰凉清爽润喉,在码头石阶上坐下,“不过我确实喜欢这口味。”
“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非常了解你。”沃尔特也跟着坐下来。
“谁?”
“我。”
“臭胡子。”
“第二次原谅你的无礼,小姑娘,但是仔细想想,萨尔沃土话,以及之前的项链,是否都太巧合了一些?”
女孩咬着玻璃杯边缘,思考着。“我有一个猜想,但是它从未被证明。”
“好吧,你说说。”
女孩却没有马上透露她所知道的信息,而是让沃尔特发誓,胆敢把她的行踪泄露给那帮坏蛋,或实际上他是辛迪加派来的底细的话——沃尔特举起三根金属手指,郑重其事地立下毒誓,若有背叛,喝水塞牙缝,走路踩石子,睡觉鬼压床,总之不得好死。
“前些天在萨尔沃城北边的沙漠里发现一架印着辛迪加标志的小型飞船,”她说,“没有人认识飞船的型号,当天下午的狗媒体报道时,说有可能出自他们手中,也有可能是别有用心的敌人栽赃嫁祸;但辛迪加在萨尔沃设有时什么月研究所。”
“时空跃迁?时间跳跃?老实说,我也不记得那些弯弯绕绕的名字。”
“反正专门研究坏东西,可以让人坐在飞船里,从一个地点瞬间到达另一个地点,或者穿越到不同时空。”
女孩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这让沃尔特有些不舒服。“如果不这样想,似乎无法解释你脖子上的项链——给你个解释的机会!”
“正反的话都叫你说完了,你这小姑娘真是够聪明的,”沃尔特笑了一声,算是对女孩的赞赏,拿起挂在胸前的项链看了看,“刚才看反应,你认识它。”
“我最好的朋友有一个,它是手工制造的,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
“所以你觉得我是从别的世界来的?”
“有可能,我不清楚。”
“也许你是对的,小姑娘……”沃尔特摸了摸下巴的一撮胡子,“我猜你最好的朋友是个男孩儿,名叫沃利,对吧?”
女孩猛地跳起来,拿着饮料杯子的手十分用力,像蓄势待发的袋鼠,而她的眼神和利齿更像一条正在发动进攻的鲨鱼。
“让我再猜猜,你叫玛格丽……嘿!”
不等说完,女孩朝沃尔特扑过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脑门狠狠挨了一下撞击——真是个硬脑壳!沃尔特忍着晕眩,伸出手卡住女孩的胳膊,强行把她与自己分开一段距离,仍然坐在原地,有些生气地说道:
“有没有人说过这种行为很暴力,是不好的?”
“跟他妈的软蛋说去吧!你不是萨尔沃人!”
“听着,就算是货真价实土生土长的萨尔沃人,也有不喜欢爆炸生活的,小姑娘,”那片胡子被嘴里的气吹得呼呼飘起来,“坐下吧!我来给你好好讲讲。”
女孩——玛格丽特,这个大胡子说得不错——重新坐下,杯子里的液体洒了一些出来,她干脆把它放在一旁,不去理会。沃尔特瞧着她的动作说:
“玛格丽……小姑娘。”
“直接叫我玛格丽特。”
“好吧,玛格丽特,你的性格很好。”事实上,他差点把“玛格斯”脱口而出。一旦他没有刹住车,脑门又会遭殃。
“少跟我套近乎!你总不能一把年纪了还叫沃利吧?”
十一二岁的孩子,永远都是那么咄咄逼人的,这让沃尔特不禁怀念起以前的美好时光了,“噢,你叫我沃尔特吧。”
玛格丽特充满精光的眼里挤进一点悲伤,就好像她的朋友不在了一样。
“你的猜测有道理,甚至可以说非常正确,玛格丽特。在我那边,用来进行时空旅行的机器已经进入量产阶段了,某些型号的飞船被允许搭载小型穿梭器,因为我们随时要去到很远的星球,乘坐普通的星际大巴,得花上一两个月,这对他们来说是不可接受的损失。”
“在你那边,究竟是什么时候?”
“比你这个时空快了得有四十多年,所以你看到的是五十五岁的沃尔特·菲茨罗伊!”如他所料,年轻的小玛格丽特立即对他帅气的鲻鱼头和勇士手臂作出刻薄的评价。
“要真是这样,沃尔特,你的审美真是一如既往的烂透了!”
“我可不会为一个小孩子的胡闹话生气,”沃尔特淡然一笑,“听惯了,也听够了。我那个跟你同样叫玛格丽特的老姐姐,嘴比你还毒。”
“姐姐?”
“啊,比我大一岁而已,我们曾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事实上,要不是她非要把我拽上飞船跑掉,我们也不会遭遇‘漩涡’……我在找她,她一定也在找我。”
“听起来那个世界的我非常有主意,简直酷毙了。”
“是的,不!……我得说,实在太危险了。”
沃尔特气得好笑,他发现自己的思维竟然在无意识间被眼前的小姑娘带离了轨道,并且作出认同,仿佛他从小认识的玛格丽特·科赫尔就在这里。来自新世界的小玛格丽特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问道:
“她为什么要拉着你跑掉?”
“疯狂的计划,没有人知道她用了哪种方法联系到流落在外的反抗军,让他们进攻辛迪加的保护目标;在攻击开始前半个小时她把我从比赛休息室里弄走,为了争取时间。”
沃尔特隐瞒了一部分事实,单凭言语已无法动摇他半分——因此玛格丽特早就说服并得到切医生的协助。当他在狭窄的舱室里逐渐清醒时,还隐隐约约听到两个声音正在交流。
“我做到承诺的一切,而你也必须遵守我提出的要求,玛吉。”
“噢,不要像老妈子一样唠唠叨叨的了,姑娘,我答应你。杜阿尔多想要的好戏开场,我十分乐见,才会这么干。”
“我就知道我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像胆小鬼一样逃跑!”小玛格丽特颇为骄傲地说。
沃尔特脸色一变,忽而很严肃,“后果很严重,明白吗?”
“别当我不懂事的小孩似的,后果就是正义必胜!”玛格丽特激动得差点高声呼喊出来,但她马上控制住了,低声问道,“要说不明白的地方,你干嘛总是那么悲观?”
“那不是悲观,是对现实的观察过于透彻。”沃尔特先是好言赞赏了他那边的玛格丽特·科赫尔,英雄般的人物——对萨尔沃来说,她的存在本就是英雄。
为了阻止一场战争,而激发一次更大的动乱——数百年来总是如此,伙计,从十岁或十二岁开始,每天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生怕下一秒炸药包和未来武器就落到头上。反抗军最早由一群中年人创立,他们的牺牲激励更多人觉醒,加入这场轰轰烈烈的搏斗,十年后,十八岁的青年担当了最重的责任;而现在,就连应该在校园里无忧无虑成长的孩子,都开始鄙视认识文字和学习历史。难道为了自由,就要葬送比这可贵的值得珍惜的一切吗?
“无休止的流血不会带来更多的改变了,”沃尔特悲伤地说,“我知道这想法听起来很蠢,就像是为了逃避责任而现编造的借口。玛格丽特,我曾认真地思考过,精神可以传递,战争却不应该被延续一代又一代,我不是说前辈毫无能力,而是……”
“你年纪大了,沃尔特,典型的胡思乱想。”
“这可不是胡思乱想!小姑娘。”
“我难以接受,但也可以理解,沃尔特,”玛格丽特露出严肃的神情,“在侵略者彻底滚出我的家乡前,绝对不能停下反抗的步伐。实话实说吧,我是孤儿,没钱上学,沃利的父母愿意收留我,让我同他一起进学校,但我没看过一天书,纸上的玩意实在无聊得很;沃利做功课时我在旁边看着,这却让我学会了写字和拼读,甚至比他还好,嗯,你觉得怎么样?”
“你是个聪慧的女孩儿。”
“我是说,他们完全值得我付出一切去守护!尽管会受伤流血,也总比向侵略者摇头摆尾乞求和平的背叛者好得多!”
孩童的话语有着完全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如同铁锤一般击打着沃尔特的心。玛格丽特·科赫尔坚持在不归路上行进五十余年的勇气从何而来,打一开始,她没有动摇过,她就是那样的疯子——当真与绝笔信中所写的一模一样,他们各自追求的自由,永远是互不相交的两个极端。
没有人是错的。至少他这样认为。
“这就是你的心里话吗,玛格丽特?”
“当然!”
“将来你会成为最棒的领头羊,带领萨尔沃走向真正的胜利。但是,玛格丽特,你知道在此之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牺牲,”玛格丽特毫不犹豫地回答,目光坚定,仿佛一个拥有完整思想和意识的成年人,“自由不是召之即来的廉价玩意儿,这道理我再清楚不过。你不会不懂吧?”
“我很意外,也很高兴你早就理解了那些需要碰壁之后才能明白的道理,玛格丽特,”沃尔特深深看着眼前的女孩,心里像是松了口气那般轻松,“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我不能够干涉这里的一草一木,而你和沃利可以。利用你们所拥有的智慧,改变萨尔沃可能走向灭亡的结局。”
“瞧不出来,肚子里竟然有两滴墨水,”玛格丽特戏谑地瞧着沃尔特,毫不留情,“还以为你仍然像小时候一样笨蛋。”
“喔,很抱歉后来我学会了读书。说到这儿,又有个新的问题。”
“什么?”
“你那边的沃利呢,上哪去了?如此分头行动,真叫人担忧。”
玛格丽特耸耸肩,“今天他压根就没出门,可怜的家伙,腿受伤了。”
玛格丽特说完,饶有意味地望向运河对岸。沃尔特知道那边是旧萨尔沃城所在地,半掩在黄沙之下的宝藏大门以45度角的形式面向世人,他与玛吉曾不止一次勇敢地跳下去,潜行寻宝,金灿灿的挚友手雷是在第三次冒险时发现的。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小心踢到一根柱子罢了,很脆,但也比骨头硬,”玛格丽特的眼神中同时带着怜惜和幸灾乐祸,“他疼得哇哇大叫,掉了眼泪,连从藏书室找到的宝贝都抱不住。今天他在家养伤,我一个人想把那玩意取回来,结果半路上就碰到一群没用的疯子!”她指的自然是白天那些人。
“真是个倒霉孩子,”沃尔特回忆起类似的场景,不过他只是被绊了一下,并没有受伤,“他或许没有你这么大胆,回去的时候买些好吃的吧。”
“那是自然。”
说着,玛格丽特站起来,摸摸左右裤兜,拿出几颗用透明纸皮包装的糖果递给沃尔特,他接过来,放在手心仔细打量着,是已经停产很多年的“本味”糖果,不含奶制品,这对乳糖不耐受的他来说简直是最上品的零嘴。他还记得糖纸甚至能够在阳光下发出好几种不同的颜色——太阳落山了,水面被映照成更为纯粹的红色。
“我得回去了,不然那爱哭鼻子的小鬼头不知怎样到处找我。”玛格丽特说。
沃尔特马上将目光从糖果移开,望向玛格丽特问道:“需要送你吗?”
“谢了,但是,不,”小玛格丽特撇撇嘴,“我怕你们一见面,就会迸发出一道强闪光,然后两个人合二为一。真是恐怖的景象!”
“噢,我想也是,那毕竟太违背常理了。”
玛格丽特走出几步,忽然停下,转过头来,此刻她才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同样名叫沃尔特·菲茨罗伊的老男人:健康的肤色,沧桑的眼角,依然充满乐观的眼神,若隐若现的抬头纹,被时光打磨得掉了色的项链,老旧的考拉可乐宣传衫——付诸暴力的行为纵然很酷,但这眼光确实太老掉牙了!她决定等找到沃利以后,告诉他别为了尝试原糖味的,多花冤枉钱买那件衣服。
“你也应该动身去寻你的老姐姐了,”她提醒道,“天黑了。”
“是的,我当然会那么做,不过首先要看着你平安离开,”沃尔特笑了笑,“再见,年轻的姑娘,和你聊天真愉快。”
待女孩远去,再也看不见身影时,额头曾被撞击的部分才开始隐隐作痛,沃尔特把手整个覆在上面,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