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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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午后
Summary
保育院if线

1.
初二那年,因为学校成绩有志愿服务的要求,刘在伊跟着爸爸到庆尚道的一家保育院里去做志愿服务,同行的还有班上的其她几个同学,璧如崔京朱艺莉。志愿活动安排的时间从上午10点开始,一直到下午五点结束离开,前后一共7个小时。其实名义上说是志愿活动,但毕竟来往的都是富家子弟,加上都是初中生,与其说是服务,不如说是来游玩参观。这种事情落到头上,禹瑟琪喜忧参半,高兴的是食堂可以加餐,没劲儿的是院长三天前就开始嘱咐各种规矩,一整天还要盯着一群富人耀武扬威来来往往——甚至还要提前一天到院长房间门口排队,等着把自己最好的一件衬衫拿出来熨得笔直妥帖。

活动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保育院的孩子们按照身高排了两列长队,等着J医疗中心的车一到,二十多个孩子齐齐鞠躬,再整齐地问好。禹瑟琪站在队伍第二排的正中央,位置很尴尬,由于第一排的孩子们都太矮小,遮挡不住她的身影,没办法偷偷开小差。最主要的是胃很痛,因为体检的缘故不能吃早餐,而前一天晚上她又吃得很少。想到这里时禹瑟琪几乎生出了几分怨恨,这种情绪悄无声息地滋长,对于这个年纪的她又太怠于伪装。排队抽血的时候她也是冷着脸过去,看着队伍如蚯蚓一般缓缓蠕动,孩子们兴奋得大呼小叫,禹瑟琪显得格外格格不入。她只是觉得太阳有些太灼人,让她的胃也承受不住。好不容易轮到她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好像就是那个医院的院长,面相斯文的中年人,却在对上视线的那一秒背脊凭生了几分寒意。兴许是目光躲闪得太明显,一边坐得已经百无聊赖的刘在伊突然开口:“你怕打针吗?”她已经笔挺着在这旁边坐了半个小时,要说装样子也扮得足够敬业,眼下眼底显出几分倦怠来。彼时的禹瑟琪闻声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一看就知道与她们这些乡下人相差甚远,漂亮得有点过分的脸。当即她一愣,只觉得莫名,回答倒是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没有。”尔后又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她飞快地低下头,盯着那根针穿破脆弱的皮肤,插入到青色的血管中,看着鲜红得宛如小蛇一般的血液在长长的管道中缓缓流动。因为看得太过入神,连旁边这位大小姐突然变化的神色也没有发现。

体检完之后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奔去食堂,禹瑟琪胃痛成那样也拔腿就跑,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晚一点很有可能自己的那份就会少掉(这还是放在有贵客前来,大家都收敛了的情况,放在往常去晚了她的就会被抢得一丝不剩)事实也如她所料,等她到的时候自己那一份的盘子里的食物分明地比旁边孩子瘦了不止一圈。可惜禹瑟琪已经失去了生气的余力,她闷不吭声地走过去,一个人端了盘子在角落里坐好。从小就在人群里不起眼的孩子,性格也不善于讨好,在同龄孩子口中甚至称得上古怪的程度,禹瑟琪就是以这样的姿态长大。中午加餐的五花肉盛得不多,辣白菜上的酱味道又太过分,禹瑟琪原本还饿得厉害,吃了两口反而有些食不知味起来,加上胃直到这时还隐隐作痛,禹瑟琪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勺,去焯水桶倒掉的时候果然也不出所料地得到了管理老师的抱怨。啊……就说了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日子。禹瑟琪咬着牙,躲着烈日,曲着腰腹往宿舍里走去,路过小运动场时,还能听到树丛的另一边,五颜六色的帐篷下传来的欢声笑语。她听得心烦意乱,没留神还被脚底的石子绊了一下,好不容易站稳,正要回头找那颗石头撒气报仇时,不远处的嬉闹声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禹瑟琪闻声抬头,只见不远处的阶梯口,两个保育院的男孩子端着饭盘嘻嘻哈哈地坐在那里聊天。她厌烦地看了两眼,正要换条路绕开,却又被他们谈话的主人公吸引了注意。虽然不知道他们怎么起的头,眼下的话题却分明地对着今天来的那群富人家的女孩们展开,嘴上不干不净,说的话让禹瑟琪腹里的火烧得更浓了。青春期分泌的激素好像把他们都变成了只会发情的动物,一时间禹瑟琪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呕吐的冲动就要宣泄而出。那时她脑袋跟被太阳烧蒙了似的,也忘记了自己原本明哲保身的处世原则,也变成了那样冲动的家伙:“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在这里意淫别人也不看看自己连给人家提鞋都不是……”

事实上她说完就后悔了,一口牙咬紧僵持在原地。空气分明地安静了一瞬,他们被突如其来的骂声激得有点发懵,等看清楚来人更觉得是可笑的程度。一时间餐盘餐具叮叮当当落地,他们两个拍着尘土站起身,禹瑟琪本想拔腿就跑,但刚要动身腹内就有更强烈的痛意传来,让她禁不住弯下了腰。呀,禹瑟琪?你刚刚说什么呢?连辱骂都不能被人看起的程度,比直接的愤怒更让人感到羞辱,禹瑟琪捂着肚子站起,咬着的下唇溢出绯红的血色。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是他们要动手,自己就大声喊,要把那些人吸引过来,这样的日子院长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然而预想中的什么也没发生,等她犹疑着抬起头,那两个人已然停下了脚步,脸上也换了一副表情。下一秒,她就分明地看见他们调转了方向,跑回去拿自己的餐盘,一溜烟就跑开了。

这是……?

禹瑟琪猛然回头,只见刘在伊亭亭站在不远处的小路径口,修身的衣裤衬得整个人长身玉立,浑身都散发着名牌昂贵的香气。一个小时之前她们才见过面,即使禹瑟琪不知道她的名字,也分明地记得这张出挑的面孔。好巧。隔着五六米炙热的空气,她们对视了好几秒钟,直到禹瑟琪分明地察觉到有一股烫意正从脸颊两侧蔓延。那时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留在这里,于是闷不吭声地鞠躬当作打了招呼,就要忍痛飞快走开时,没预料刘在伊居然会叫住她:“瑟琪?”

“……”
“是叫这个名字吧。”

这……是要干什么?没人教过她处世的经验,更没人教她怎么和有钱人打交道。禹瑟琪木讷地转过身,那时刘在伊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她甚至已经无法再去在意胃部的绞痛,只能半是警惕半是无措地盯着刘在伊举起手,先是将她额前已经被汗水浸成一束的头发撩到了耳后,再然后目光也悠然降落:“你……胃痛?”

禹瑟琪嘴唇翕动:“嗯……”

刘在伊得意一笑,仿佛早有预料。她从口袋里一掏,下一秒就递了一个东西过来:“哝。”禹瑟琪下意识接过,“什么。”她打开手,刘在伊也开口:“药。”

“……啊?”
“你不是胃痛吗?我上午就看到你一直捂着肚子了,给你。”

“啊……”禹瑟琪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口,不确定抬眼,“……谢……谢谢?”

“不客气。”刘在伊莞尔一笑,她似乎很满意,短短几秒内已经把禹瑟琪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圈,这种一切尽在掌握又能勾起她好奇心的感觉让她此刻的心情愉悦无比。而禹瑟琪每看到她笑一次,就觉得心跳得更快了一些,伴随着距离接近,那些从她身上传来的不知名的香味也让她感到目眩神迷……好一会儿,她才记得自己原本的目的:“我……我要先走了。”

刘在伊却没那么早想让她离开:“你要去哪里?”

她说得太理所当然,语气中的熟稔也仿佛是天经地义。被忽视惯了的禹瑟琪还是第一次应付这种人,每说一次话都要提前吸两口气作为储备,饶是这样也还是会说得磕磕巴巴:“我……回宿舍……那个,洗头发,对。”

她随口编了个理由,本以为这样就算结束,没想到刘在伊不依不饶,“哦?那带我去你们宿舍看看吧!”说着还挽上了她的手臂,禹瑟琪身体僵了又僵,连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出,第一时间反倒是先在心底暗暗庆幸自己提前换过衣物,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显得太过丢丑。那好吧……她讷讷回复,迟疑地迈开了腿。好在这段路一共也不过几分钟,等那条大门刚刚探出头,禹瑟琪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喘出一口气来,她慌乱地从刘在伊怀里抽出手,示意:“就在前面了……那个,我还是先走了,您慢慢看吧。”语罢,她又慌乱地鞠了一躬。就这样在刘在伊玩味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屋子里。

 

2.

天气很热,空气却很潮。宿舍楼里湿漉漉一片,墙壁上挂着成串的水珠,地板也很湿,尽管早间已经有过清扫,这会儿也依然还挂着几个黑糊糊的泥渍。从酷暑下走进阴凉的廊道,冷空气扑面而来将她包裹住,热得已经出了一身薄汗的禹瑟琪禁不住舒展了一下胸肩。拐过走廊她才回头,被墙壁遮挡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视线里已经彻底丧失了捕捉另外一个人身影的可能性。像是终于回到了安全地域的小动物,禹瑟琪这才松出一口气来,后知后觉地,腹部的隐痛也重新恢复了存在感

“……”

往日里这个时候是午餐和午休的时间,走廊里会挤满了人,然而今天这样的日子是个例外,就算是捂住腹部这样的动作也不会有人注目。进了宿舍,入眼而来的是被床铺挤满了的地面,比往常要好的是被子枕头都已经整理过,多少还是有能让人下脚的空间。禹瑟琪绕着走到自己床铺前,从已经洗得皱皱巴巴的背包里把自己用得已经掉漆了的水壶从袋子里抽出。禹瑟琪一屁股坐下,她拧着眉头,终于打开了手。那是个不过两指宽的药瓶,能够被一手完全攥在掌心,此刻好端端地被她捏着,两颗黑溜溜的眼珠子仔仔细细地在标签上端详过——无果。全部都是英文,她勉强辨识出几个,对于判断出结果根本没有任何的影响。好吧。禹瑟琪舔了舔嘴唇,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眼空空,就这样拧开了瓶盖,“咔哒”,很快,空气中传来清脆的一声响,崭新的封装被她轻巧地撕了开来。

只是,她为什么要对我好?问题足够费解,禹瑟琪也得不出答案,没过一会儿她就选择了放弃。无所谓,反正过了今天就再也不会见面。于是药瓶里滚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黄澄澄的药丸,禹瑟琪就着水仰头吞下,由于速度太快,她也没有尝到任何味道。等待药效发挥的时间里,她本想像往常一样舒舒服服地躺在地铺上,但身体还没完全落下去,大脑就控制着她将动作中止了。

有那么一会儿大脑完全放空,房间里很安静,窗外的树上传来隐约的虫鸣。禹瑟琪明明已经休息过好几分钟,抬起胳膊的时候却仍然感觉心跳如擂鼓。这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她太年轻,甚至说得上是幼小,逼遏的人生经历里还没有遇见过太让人留下念想的人,以至于当下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参考。她只是隐约感觉自己当下处境并不寻常,身体紧绷着,心脏也砰砰直跳,是以这样一种莫名的心情将脑袋凑近了过去,鼻子贴近被揽过的袖子边,呼吸,尔后便有一股轻盈的香从鼻息间,顺着气管钻进了肺里。

怎么会这样?禹瑟琪的眼中罕见地出现了几分困惑。同龄人的身上她最经常闻到的不过就是超市里廉价的衣服清洁剂的味道,或者是汗臭,从未有过一个人有如此独特的香味,更不用说明明只是那么几分钟的接触也会有所残留。禹瑟琪皱着眉头仔细辨认,却始终找不到任何头绪,不死心时她想凑得更近,那就是要把整张脸埋在布料上了。但那时她才刚这样做,持续了不到一秒钟,门口就传来了推门的声音,吓得禹瑟琪跟做贼心虚一样闪电般地回了头。

“你……”

她不动声色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看着刘在伊惬意地走进屋里。真的是很漂亮的一个人,眉眼很秀挺,鼻梁也高,上唇比下唇薄,过来的那几步平稳端方,简直把一个窄小简朴的宿舍硬生生走成了什么高级秀场。禹瑟琪一下子就感觉屁股没法安心落地,咕噜一下翻身就爬起来了。刘在伊眼睛盯着她又笑,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你宿舍原来在这里。”

“……”

禹瑟琪肩膀骤然一沉,她虽然知道刘在伊没有那个意思,却还是在这一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因为不假伪装,所以也很轻易地就被刘在伊发现了情绪的波动。当即她挑了挑眉,看着禹瑟琪抿着唇,避开视线,没有要接话的意思,所以她也轻巧地拨开了话题:“你药吃了吗?”

“……嗯。”
“嗯,现在呢?要洗头了吗?”

禹瑟琪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她抓了一把头发,那几束发丝从手指间溜走,留下光亮的痕迹。一时间窘迫更深,也完全没有预料到人会跟过来,更没有想到随口来的借口还会被记住,而眼下被人在意了这些事,简直让她无地自容。只可惜这里没有足够让她容身的缝隙,刘在伊的目光又太有存在感,她只能尽量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满脸冷淡地点了点头:“对。”

但她耳朵红了。发现这个点之后的刘在伊兴奋异常,简直是两眼放光。禹瑟琪也分明地感觉到了大小姐高涨的兴致,只是她实在无法看透面前这个人的心思。她动了动嘴唇,本来想打发人离开,没想到刘在伊下一句说得就是:“我帮你洗吧!怎么样?”

“?!”

禹瑟琪被吓懵了,而刘在伊已经开始挽袖子,宽松的布料被她整齐地反上去,露出两条光洁修长的手臂,还有结实的线条。禹瑟琪根本想不懂这一切要怎样发生,然而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坐在了盥洗室。地板到处都是水渍,水泥封的墙壁也一片潮湿,坏了的水笼头哪怕被贴了胶布,也依然孜孜不倦地漏下水。脚边隔着桶子和廉价的洗漱用品,面前一面很大的镜子,禹瑟琪抬起头,与镜子里站在她身后的刘在伊对视。啊西……之前还只是暗自里自卑,这会儿简直被人扯开了遮羞布,坐在这里的自己分明就是小丑的样子,眼圈发黑,头发枯燥,面黄肌瘦,确诊为营养不良。

“……”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刘在伊说话,声音也很动听,“不用有压力,我本来就是来做志愿服务的”,禹瑟琪却感觉呼吸愈发困难。那时刘在伊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也只能僵硬地低下头。很快,她头皮一松,后脑勺的皮筋就被刘在伊轻盈地取了下来,随即毫不在意地套在了手腕上。“你再低下去一点。”禹瑟琪照做,刘在伊便愈发乐在其中。她鲜少有机会这么沉浸在除了学习以外的事情上,别人在玩过家家的年纪,她至多只能独自一个人对着布娃娃扮演医生做手术,眼下第一次被“分配”了其她的角色,简直让她高兴得忘乎所以。她模仿着每一次去美容院剪头发时理发师的操作,用手舀着清水将禹瑟琪的头发一点点浸湿,尔后挤了洗发水,一边抹出泡沫,还一边说:“要是痛的话告诉我。”

“……嗯。”

刘在伊轻笑,手指顺着泡沫陷进头发里,不得不说大小姐做什么都很有天赋,即使是帮别人洗头这种事也轻而易举地上了手。头皮被人或轻或重地按开,有点痒,但更多的是舒服,禹瑟琪却始终不能放松。她绷紧了身体,在这种两极的体验里,隐约体会出了一种禁忌的快乐。水流再次冲下来时她仍然大气不敢出,却分明地感觉到有些东西随着泡沫一起被带走。这样煎熬的时光禹瑟琪也不知道到底持续了多久,只记得一直到最后刘在伊都似乎很满意她的杰作。毛巾被盖在头上,刘在伊亲手帮她擦头发的时候,还过分亲昵地捏了她的脖颈。那时禹瑟琪仍然僵硬着无法回头,只能通过镜子与挑起嘴角笑盈盈的刘在伊对视。与此同时,从后颈处传来的酥麻感不受控制地席卷全身。她湿了。

3.

那一瞬间的感觉原来不是错觉。禹瑟琪用手摸了摸前一天晚上才换过的内裤,现在那里分明地留着晶莹的水渍。尽管只有一小点,但也依然昭显着,在过去的那几秒钟,腹部收缩时的体验并不是错觉。所以这算是什么,禹瑟琪再次困惑地眯上了双眼。门上了锁,盥洗室里厕所的隔间就显得格外的暗,眼下几乎算得上是逼遏,外面还有水笼头滴水的声音,刘在伊站在盥洗室的门外,还在那里等着自己。几分钟前,她近乎狼狈地弓下腰,又在刘在伊追寻过来的目光中仓皇地找了借口躲到这里。药已经发挥作用,眼下腹痛不再是能够困扰她的问题。所以这算是什么?一个更大也更加未知的难题凌驾于禹瑟琪的头上,像那把达摩克里斯之剑,她警惕着,以异常谨慎的态度触摸了自己的身体。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小心,毕竟从小长到大她已经清洗过那里无数遍——本来也是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然而此刻心却要被蒙上一层陌生的感情。她并不是完全不明白,恰恰相反,已经长到14岁,进入青春期的她也曾有过那样自然的生理反应,这没什么大不了,却偏偏要在此刻让她心惊胆战。为什么?触碰到湿润处时她呼吸骤然沉了下去,那里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干涩,手指轻而易举地陷入到温暖中,她犹豫着,拨弄着身体试着将那种感觉找回。那时她的大脑已经完全放空,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手上的动作,但她很快就感觉到一种疲乏。她没有继续下去,果断地将手指从那里抽出。过了一会儿,刘在伊回过身,看到禹瑟琪耷拉着头从里面走出,肩膀上的那块毛巾无精打采地包裹着她的脖颈,头发湿漉漉,两只手掌也还在滴着水,才被认真地清洗过。

她问:“你还好吗?生理期来了?”

禹瑟琪不说话,刘在伊就当她已经是默认,于是眼里又流露出关怀的感情。“你刚刚带了卫生巾进去吗?所以上午是胃痛还是痛经啊?”她原本就慢了禹瑟琪两步,这会儿说着话,一边从禹瑟琪身后靠了过来。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禹瑟琪就感觉自己被一双手揽住,她原本个子就比刘在伊要矮,这会儿几乎完全被圈在了怀中。偏偏这还没有结束,在她还没有明确自己下一步的行动时,刘在伊已经开始帮忙揉搓她的小腹。正当时禹瑟琪浑身跟过电似地颤了一下,两条腿差点也要站立不稳。更加悲哀的是,她刚刚才否定过,这会儿却又要在刘在伊面前打起精神,从她怀里挣脱,指着盥洗室的方向示意:“我……我要再去一下。”

“……”刘在伊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收回手,点了点头,还学着家里人照顾自己时的口吻嘱咐,“你今天第一天,走慢一点,我在那边等你。”

“……好。”

这一切太荒谬了。再次从盥洗室的门出来时禹瑟琪还在懊恼,她觉得自己变得很离奇,不仅是情绪,连身体也脱离了控制。阿西……不远处坐在长椅上吹风的刘在伊自然是半点体会不到她的心情,禹瑟琪走过去的时候她正背对着这边,张开手臂舒展着身体,直到听到声音才回头:“瑟琪?”

禹瑟琪垂着眼在她身边坐下,中间保持了一点距离。午后的阳光依然炙热,但刚刚才从阴凉地走出来,头发也还湿哒哒淌着水,这会儿的温度正刚刚好。她眯着眼,一旁的刘在伊却很在意,她用手捋了一下她肩后的一束发尾,挤出水从指尖滴落:“不吹干吗?”

禹瑟琪笑,她好像找回一点应有的定位,于是脸上出现了让刘在伊也惊讶的轻蔑。“不用。”没有说出口的是她们平时根本没有这种条件。例如吹风机只有院长房间才有,为了节省电费,冬天她们才被允许使用。她用这种隐晦的方式表达着抗议,结果刘在伊熟视无睹,轻轻揭过:“那好吧,那我们晒会儿太阳再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禹瑟琪牙齿咬紧,她对刘在伊这种已经把保育院当自己家的态度十分不满意,有好几次她几乎想脱口而出,把这种似是而非的亲近全部撕碎,想把她们两个根本就是陌生人的现实揭露!然而不行,她忍耐着,到最后她也还是只能用她最擅长的应对方式忍受过去。她想,只要过了今天,过了今天,她们就再也不会见面……

“你肚子还痛吗?”

刘在伊侧过头来,她分明地感受得到身边人的低气压,虽然不明白但也轻巧挑破。而禹瑟琪只能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她抬起眼,即使很不情愿也接了话:“没有。”她生理期本来也还有十几天才来。刘在伊也不想管她话里的虚实,她只是觉得太安静了,百无聊赖着,硬扯也要拉上身边这个人:“你要听歌吗?”

“……?”
“我带了耳机。”

刘在伊说着,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禹瑟琪一下子把背挺得笔直,她皱着眉,眼睛里也还有几分警惕。然而刘在伊根本没给她拒绝的余地,不由分说就塞了一只耳机过来,还拽着她的胳膊贴得更近些:“你坐过来点。”

“……”
“有什么喜欢听的吗?”
“……”

禹瑟琪沉默,她已经开始脸红了,要怎么告诉她自己根本就没有用过什么电子产品,对这些东西的接触约等于0。该死的……她呼吸沉沉,一双眼压得更深。“都可以。”声音从唇缝中挤出,很小,但依然能被刘在伊听见,于是她勾唇笑笑,说,那我就随便放好了。

禹瑟琪睫毛颤颤,被塞了耳机的那只耳朵烫得冒火,很想捂着脑袋躲开,此时此刻却分毫都不敢移动。身边的人操作了一下屏幕,不一会儿,从那个小小的仪器里就传出来悦耳的前奏音。刘在伊放松着身体,把重心全部依靠在身后的靠背,半晌,禹瑟琪费力地分辨着音乐中歌词的发音时,刘在伊突然叹口气,一下子又把她全部的注意力都给吸引走了。

“其实我平时也不怎么听歌。”

这是要干什么,禹瑟琪眉头挤得更近,她保守地抿着唇,听刘在伊继续说,好像都是因为姐姐才知道的。

禹瑟琪眨了眨眼,她已经很不自在,只能顺着刘在伊的话问下去:“你还有姐姐吗?”

嗯哼。刘在伊点头,闭着眼,脸上的神情全然无从让人揣测。

好吧,又不知道说什么了。禹瑟琪转回头,她盯着阳光中颤抖着的树影,想说这样的时间太过煎熬,实在不知道要怎样捱过去。又偏偏老天仿佛看破了她的心,还要让本就足够低落的心情更蒙上一层阴霾。

“你呢?”

有那么一瞬间禹瑟琪还以为自己耳朵听错,她抬起头,刘在伊的目光却十分坦然。你问我?嗯。禹瑟琪差点笑出声,却又像是被挑衅的斗牛,她堂堂正正地回望过去:“我在保育院长大的。”

“我知道。”

禹瑟琪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然而刘在伊却半点没有意识到不妥的自觉,从始至终她都是安然地看着这边,让禹瑟琪也没办法这么快就把腰板塌下去:“但我并没有把她们当成我的姐妹……和兄弟。”

“……”
“我是自己走失的,并不是被遗弃的孩子。我有自己的家庭和父母,我是独生女。”

她一口气说完,与刘在伊对视着的目光并没有露半分怯。甚至她都想好了接下来的剧本:要在刘在伊说完下一句话的时候,就把耳机拿出去,然后摔到她的身上!万恶的资本主义,歹毒的有钱人!她想,一团火已经烧到了胸口。然而刘在伊神情若有所思,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就点了头:“我知道了。”她说着,伸手将她肩头沾着的一根头发捻落,动作轻盈得像一只蝴蝶的羽翅。于是禹瑟琪发现自己又失败了。

“……”

她吞下那口气,窝囊地坐了回去。这之后有好一段时间她们谁都没有开口,午后的时光被拉得甚为漫长,被阳光晒着的皮肤升温发烫,后背又开始出汗,人变得昏昏欲睡。那时候头发已经被晾得八九成干,禹瑟琪困得睁不开眼,她几乎就要睡晕了过去。某一刻却突然被身边人拉住了手,还没等她低头,刘在伊就从旁边凑近,刹时间那股已经迷惑了她很久的香气又迎面扑了过来。刘在伊一只手搂着她的脖颈,把更远的那只空闲着的耳朵掰到近前,也不管禹瑟琪僵硬的身体:“可以回你宿舍睡觉吗?”

呼吸均匀吐落,说话时吐出来的气流吹过她的脖颈和耳根,蹭得皮肤阵阵发痒。这下好了,两只耳朵都糟了殃,连带着那一片脖颈也不能幸免于难。禹瑟琪彻底醒了,罪魁祸首却对此全然不知,她退开身,睁着一双无辜的眼,叫人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拒绝。

“……你不介意就行。”
“那我们走吧。”

刘在伊使了点劲,禹瑟琪就被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这之后她们沿着回路穿过走廊,又从盥洗室的门口走过去。回宿舍时依然一个人也没有,算了下时间,大家约莫是在大厅里玩游戏。不过这样也好,只不过,禹瑟琪想,一边不确定地看着刘在伊。那张床铺小得要命,让她很怀疑是不是能够躺下两个人。难道要让大小姐睡别的人的床铺?禹瑟琪纠结得发晕,刘在伊却全然没有这种顾虑,她一屁股坐上去,顺带还把禹瑟琪一同拽了下来。很快,禹瑟琪肩膀一紧,一条胳膊将她牢牢地摁在床榻上,睡之前刘在伊还重新调整了一下耳机的位置,确保两个人都有戴紧:“好了。”

“……哦。”
“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跟别人一起听。”

……莫?禹瑟琪转头看过去,刘在伊却半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说完那句话之后就闭上了眼,留禹瑟琪一个人在这里绞尽脑汁也得不出结果。半晌,就在她放弃了要解答的欲望,回过头来时却发现刘在伊已经呼吸沉沉。她真的睡着了。禹瑟琪后知后觉,蓦然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耳边只有她的均匀的呼吸,还有轻盈的音乐声。禹瑟琪尽力去辨认,她终于听清:

要不要更靠近一点呢?
结果又这样等待着你
为什么偏偏遇见你
我现在又该往何处去呢
……

4.

禹瑟琪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睡着了。两只眼睛合得很紧,侧躺着占据左边一小半的位置,人生中第一次和别人分享一张自己的床,对象居然还是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大概也是因为真的到了她要睡觉的点了,床也很好,虽然简陋但总是有让人安心的味道,多出来的这个人也并不突兀,再加上音乐还有一些催眠的功能……禹瑟琪睡得昏沉,中间隐约被热醒了一次,但很快就被凉爽的风哄得再次睡熟了去。就这样,她睡得死沉死沉,等再次醒来,那时候太阳已经倒斜向西方,窗外隐约可见一片金色。

“唔……”

睡得实在是太久了,脑子两边胀得发痛,禹瑟琪呻吟着,无心再去辨认放的到底是什么歌,用手去抠挤在耳廓中央的耳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戴了两边,拿下来的时候那里的皮肤还有隐约被蹭得发痛的感觉。禹瑟琪倒吸着冷气,一边用手指来回抚过,试图让自己好受一点。刘在伊并不在这里,宿舍里空空荡荡,禹瑟琪摸了摸旁边的床垫,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残留的体温——她走了有一段时间了。吊顶的风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吱吱呀呀地在头顶旋转,送来阵阵凉风。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也大概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禹瑟琪一边感念着她的好心,一边又觉得有些神奇。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那个漂亮的富家小姐在这个平凡又特殊的日子里,以无比亲和的姿态出现,眼下却又变成了一个更深、也更加具有诱惑性的谜。要人从何处开解?禹瑟琪突然反应过来,她好像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

西八……她无声地骂了一句,发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重新躺下来时,脑子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回来宿舍时撞见的那一幕。当时那几个人有没有念出她的名字?禹瑟琪费力回想,从记忆里依稀翻出几个模糊的名字,伊…理?还是柳……宰伊,哦,抽血的时候她一直坐在院长旁边,看起来好像是亲生父女的关系。禹瑟琪张开手,在掌心上轻轻划动了几下,却始终无法确认具体的读音。这种事情难道要去向那几个人打听吗?可是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禹瑟琪想得有些头疼,不由得合上了双眼。她轻轻按揉着眼眶的四周,一边试图让思绪更清晰。这种事情貌似还是向本人问来得更好,可是禹瑟琪刚想到这里又迅速否决掉,她咬着嘴唇,思忖着,这一切实在是太奇怪了一些。

况且现在几点了来着。禹瑟琪翻身而起,手掌却压到了耳机头,她吃痛叫出声,抬手一看那里被压出了一道浅浅的印痕。禹瑟琪皱着眉头,很快又把目光放落下去,这时候才又思考到一个重要的事。不是,她怎么就把手机直接扔在了这里。禹瑟琪咽了咽口水,犹豫着把手探向枕头下,从那里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块,然后把它捞了出来。折叠屏的外屏赫然显示着此刻的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禹瑟琪略一吃惊,虽然看天色有所预料,但也没有想到居然一觉睡了这么久,想想期间也没有任何人来叫她,院长她们应该都还在院子里……真是,又被遗忘了呢。她哈出一口气,失笑出声,却不知道面对这样的事实自己到底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感到悲哀了。

不过眼下还有更急待解决的问题,禹瑟琪吐出一口郁气,犹豫着掂量了一下手里金属块的份量。不太能够明白那个人的用意,她还会回来吗?是要让自己在这里等着她?还是要给她把手机送过去?考虑到下午五点她们就要离开,禹瑟琪突然有些待不住,变得坐立难安起来。她站在宿舍门口张望,又走到几个小时前晒太阳的地方,然而全无刘在伊的踪迹,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这样的话,貌似还是得自己去送一趟才行。禹瑟琪抿着唇,把手机揣进了兜。一时间心情莫名,但既然打定了主意,她迅速就开始动起了身。考虑到刘在伊有可能回来找她,她还是循着中午来时的路走了回去。保育院并不大,从这里走过去不过几分钟,路过阶梯口时,禹瑟琪还下意识停顿了一下脚步,好吧又开始揣测她的名字了……这种程度果然还是等会儿直接问一下比较好吧!也不知道在恼怒什么,禹瑟琪加快了脚步,因为精神太专注,被人拽住胳膊的时候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呀!禹瑟琪,总算逮到你了!”

青春期男生的力气大得惊人,何况事情发生得突然,禹瑟琪被拖得踉跄一步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脑袋就被一只手掌摁在了沙土地上。痛意袭来的当口禹瑟琪叫出了声,然而头上的那只手力气半点不减,反而更用力地将她往下挤压,坚硬的石子硌着脑门接近太阳穴的位置,同时手脚也全部被人擒住,刹时间禹瑟琪只感觉血液都要凝固了。头顶粗哑的声音响起,几个男生正处于变声期,嗓音听得人心脏都跟着揪起来:“喂!禹瑟琪,你什么时候傍上那种有钱人了?”

“你们关系很好?”

那只手揪紧了她的头发,牵扯着头皮又是一阵痛意袭来,禹瑟琪恨不得自己马上晕过去,可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只是表象,意识依然能够清晰地接受到身体和外界的信息。她控制不住身体的抖动,同时连说话都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恐惧的阴霾席卷心头,她徒劳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而那几个男生已经点起了烟,还故意俯身把烟雾都吐到她的脸上,呛得她生理性的咳嗽,还差点把地上的灰也全部吸进了肺腔里。“唉,还以为你长本事了,西八狗崽子嘴巴怎么这么欠呢……”正说着,还用手捏着她嘴唇上下扯了扯。禹瑟琪恶心得快要吐掉了,那两根手指又粗又硬,带着厚厚的茧,闻到那股烟味时更是让她的胃生理性地泛起了酸水。一时间气力又从四肢百骸涌了出来,她拧着身子想要挣脱,结果却先把衣兜里的东西甩了出来。

“诶,这是什么?”

禹瑟琪心脏都要跳停了,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了一只手,瞬间把那个手机攥在了手里。然而一切无济于事,身体上的传来的负担更重,几个男生被她激怒,腕口立马就被人用脚踩在了地上,禹瑟琪吃痛,伴随着他蹲下来的动作,手臂上传来的压力更加明显,她甚至怀疑就要被人踩断了去,剧痛之下她的手指开始神经质地痉挛,眼睁睁地看着手机被人从手心里抠走了,只剩下耳机线孤零零地缠绕在手指上。

“呀……还,还给我……”

“手机?呀禹瑟琪你哪里来的?”
“不会吧,她还送手机给你?”
“开什么玩笑,哦……禹瑟琪,这是你偷的吧!”
“哇禹瑟琪,你还有这胆子……手机拿给我玩几天怎么样?诶这里还有相册……”

“啊,西八……”

疯了,一切都疯了。自己居然还想过什么从他们这里打听消息,一群崽子畜生,被激素控制得没有人性的家伙,她怎么能忘记自己被打过之后的痛呢?几年前经历过的事在今夕重现,本以为是一起长大的同伴,长大了也会褪去幼时顽劣的本性,却不想恶只会滋长得更深。眼泪早就糊住了视线,和汗水一起往下滴,搅和着尘土全部粘在了脸上。想死……生不如死……长久以来时常被反复想起的字眼再次浮现在心头,她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幻想中自己已经站在了高楼的边缘摇摇欲坠,只要一抬腿……

“呀,你们在干什么?”

身上所有的束缚都在瞬间解开了,像是被捆绑住的小鸟重新松开了绳。解脱的第一时间身体本能地开始大口喘息,新鲜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禹瑟琪无法停止身体的颤抖,却仍然感谢命运的恩赐。朦胧中那个被自己曾用生命试图保护的金属块重新落地,几个人又作虫鸟散,荒谬得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而在那个人走到跟前,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时,禹瑟琪就像神经质了一般飞快地抽搐了一下,然后把脸埋在了肘弯里。

泪水汹涌而出,从未有一刻感到如此屈辱,14岁青春期少年人的自尊心在被连同血、汗、泪践踏过以后,在这一刻都消逝成湮粉了。她恨不得自己变成石头,变成灰,变成空气,要让刘在伊的目光不要降落,不会停留……而这一切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现实,更何况身边这人完全没有一点眼力见,存在感坚挺如磐石,禹瑟琪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泪水从脸上抹开,以为这样不至于让自己太过失态:“你……”

她哽咽了一下,话没能继续说下去,而刘在伊只是叹了口气,伸出来手:“起来吧。”没有任何多余的神情,这让禹瑟琪稍微好过了些。她把手放在刘在伊的手心,让那只柔软温暖的手包裹住自己,纵容着依仗这点关心……而在她好不容易爬起,忽略全身上下的痛意与刘在伊对视上目光时,禹瑟琪的心脏又紧缩了一下,她脱口而出:“你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看了。”

“……没有,刚刚才到。”

那几秒停顿得太过明显,禹瑟琪心里的那块石头已经跌落到了谷底,砸得汹涌又悄无声息。她无声地呜咽了一下,很快又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计较其中意味的权利。那时候只能挤出一个太过鲜明的苦笑,几乎让人怀疑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她松开手,抿着嘴唇,下巴颤动着,艰难地鞠了一躬,声音也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那般:“谢谢你……那我先离开了……”

刘在伊却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几乎在她挪动脚步的瞬间就拉住了她的手腕。禹瑟琪想要挣脱,却被攥得更紧了些。蓦然间一股无名火从心口起,烧得禹瑟琪五脏六腑跟着伤一起发痛,她咬着牙抬头怒目看了过去,却撞上一双分外平和的双眼。刘在伊只是微蹙着眉,不紧不慢地说:“不需要谢,我不是在帮你。”

“……”

“……谢谢你帮我拿过来手机。”刘在伊伸过来手,把她头发上沾上的灰尘拍落下去。而禹瑟琪被这轻飘飘的话砸得发懵,后知后觉着才咂摸出其中的意味。

“你听到了?”

刘在伊挑挑眉,不置可否地轻声笑道:“我叫刘在伊。”

刘在伊。刘在伊。果然是这个名字。禹瑟琪反复在心里念了好几次。她的情绪在短短几分钟内已经经历了几度翻江倒海,方才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眼下不仅能乖乖站着仍由刘在伊动作,甚至还无端生出几分可笑的保护心理:“你别听他们的,我们这种地方的人就是骂得很脏……而且他们男生就是很没有自知之明追女生的时候是连抄一百遍名字这种事也能做出来完全毫无意义也没有任何智商你知道吧……”

她语言系统紊乱,到最后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生出后悔时本能地去看刘在伊的反应,结果又被她目光里那点怜爱给烫着了。禹瑟琪僵硬着身子,伤口痛得好像在灼烧,连骨头都在发痒。而刘在伊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条手帕,捧着她的脸将尘土一点点擦去,把手帕蹭得脏兮兮的:“我不会记得的。”

“……”
“你这里流血了。”

刘在伊皱着眉,她蹲下身,一边把那条手巾干净的一面折出来。禹瑟琪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在身前浮动。其实身上好多地方都磨脱了皮,但膝盖摔上的那处几乎到了可怖的程度,有血已经从伤口里渗出来,沿着小腿流进了袜子里。禹瑟琪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结果却是被刘在伊勾住腿弯,她抬头看过来,露出一个无奈地笑:“别动,你这个要上药了。”

她叹了口气,重新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膝盖上,小声又说:“我先帮你把灰擦掉,等会儿先用水冲一下,再涂药,知道了吗。”

“……”

禹瑟琪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只觉得眼眶发酸,刚刚才堪堪止住的泪腺又有了崩溃的预兆。刘在伊小心谨慎的样子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她梦里频频出现,她弯下腰,擦着尘土的同时还小口呼着气,吹出的风抚过伤口,好像真的有痛楚也被缓解了的感觉。禹瑟琪恨不得这个世界从此就在这一秒停留……那时候她已经有了预感,呼吸也终于在电话铃声响起的那一刻终止了。她一动不动,看着刘在伊站起身,接通电话:“喂?爸爸……好,嗯……我就过来,两分钟就好。”

禹瑟琪低着头,刘在伊把那条手巾塞到她的手里:“我要走啦,你快去洗一下吧,你有药吗?或者我把药放在大厅那边?你等会儿自己去拿好吗?”

“……”

“瑟琪,看看我。”

额前的刘海被人用手指理顺,轻巧地勾向耳后。她捧着禹瑟琪的脸稍微用了点力,迫使禹瑟琪不得不跟着抬头,刘在伊那时勾起嘴角,好像松了口气:“我走了?”

禹瑟琪抿紧了唇,以微弱的弧度点了点头,刘在伊笑,离开前最后捏了捏禹瑟琪的脸。禹瑟琪却分明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流失,她终于鼓起勇气,在刘在伊松开手的瞬间抓住了她的手腕,第一次叫了名字:“在伊啊……”

刘在伊挑眉:“嗯?”

禹瑟琪咽着口水,她声音都在发抖:“……你还会来吗?”

她说完就抿紧了唇,心跳得很快,眼睁睁看着刘在伊似乎也因为她的话愣住,那种迟疑持续了好几秒,在她几乎眩晕的当口终于得以安全落地:“……会吧。”

刘在伊顿了顿,又说:“如果还有这样的时候,我会让爸爸来这里的……嗯。”

“……好。”
“哎一古,我的瑟琪……”

刘在伊眯了眯眼,笑着转过了身。禹瑟琪呆呆地在她身后招手,看着她的身影在视线里慢慢变小,在树影里隐没,直至完全消失不见。那个漫长的午后,在盛大的阳光下发生的所有,就像昙花一般迅速凋零。夕阳被吸水纸一般的云层吞没,世间万物所接受的光芒稀释于空气中,黑夜来临时,禹瑟琪知道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