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克莱尔十四岁后第一次踏入纹身店,不到二十平米的等候室里挤满了和她女儿年纪相仿的女孩。克莱尔一进门就感觉到周围投来的视线,像她这样的家庭主妇一定很少见,她想。一个左臂纹满拉丁文的女人走过来接待她,想必是店主。这里可以打耳洞么?她问。女人点点头,把她领进隔壁的小房间。等我十分钟。女人说。
狭窄的隔间有些闷热,快到七月了,孩子们要放暑假了。克莱尔迷迷糊糊想起昨晚偷听到海莉在和迪兰通电话,她的大女儿计划趁着假期和男朋友去迈阿密的海滩度假。她不会同意的,克莱尔讨厌那个天天背着吉他的傻小子,虽然她的丈夫很喜欢他。艾利克斯的大提琴课照常在周日进行,她明天得开车接送她,她希望这个小丫头能多参与些符合她这个年龄阶段的社交活动。为什么她的两个女儿不能合二为一呢?克莱尔叹了口气。至于卢克——那是她唯一的宝贝,卢克是个甜心,尽管他经常闯祸。下周开始她就要和三个孩子二十四小时共处一个屋檐下了——
久等了,邓菲太太。克莱尔的思绪被女人打断,她盯着托盘里的穿孔针,日光灯下泛起的冷光让她有些退缩。这太愚蠢了,她想。不过是和菲尔发生了点口角,就一时冲动来给自己打耳洞了。听上去和她上次的理由一样,当时克莱尔想要报复逼她学西语的母亲,然而事后发炎的伤口让她自食恶果。她咬牙忍耐着,一直等到被弟弟发现流脓才去医院治疗。这太愚蠢了,克莱尔。她记得当时母亲这样对她说。
请帮我在耳骨上打个洞。菲尔是个好丈夫,认识他的每个人几乎都这么说(当然这其中不包括杰)。克莱尔赞同这点,她的丈夫是个脾气温顺的老好人,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这样爱她、包容她了。菲尔是天生的啦啦队长,他对生活富有激情,鼓励克莱尔追寻梦想。但他有时候过于热情了——菲尔瞒着她给全家人报名了六周的家庭夏令营,而且是没有空调和风扇的野外极限生存版。
左边还是右边?女人问。都可以。她说。那么就是右边了。女人喃喃道。
她为此向丈夫发火了。克莱尔并不引以为傲,但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光是想到未来两个月家里鸡飞狗跳的日常就够她受的了,菲尔居然还给她添堵。她的三个小祖宗会在露营的第一天就掀翻整个帐篷,不,或许要不了一天,半天就够了。
银针穿透软骨的瞬间并没有克莱尔想象中疼痛。有点微妙的灼热感,但比她记忆里的痛感要轻得多。或许是年纪上来了耐受程度提高了吧,她自嘲地想。女人的动作干脆利落,她为克莱尔的耳洞旋入一枚银质的耳钉,随后嘱咐她一些护理事项。
现在虽然没感觉,回家后可能会开始疼。如果受不了的话就吃一些止痛药吧。女人收起工具对她说,克莱尔摸了摸耳骨的位置,点头离开。
晚饭前剩下的三个小时她在外面游荡。克莱尔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开车,她不想回去,女孩们,尤其是海莉看到她这个年纪还在赶时髦,一定会取笑她。可她不得不回去,因为早在上周菲尔就和杰以及歌洛莉亚约好一起吃晚餐,她是最后被通知的那个。克莱尔不想夫妻吵架的事闹到父亲那去,杰会小题大做一番的。她在七点前回了家,刚到门前就听见姑娘们又吵起来了,原因是衣服还是鞋子克莱尔不想听。卢克在浴室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实验,等她发现他的时候男孩的皮肤已经染成了蓝色。今年万圣节我可以打扮成蓝精灵了,妈妈。卢克兴奋地说。
太多糟心事堆在一起,克莱尔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麻木地爬上了二楼。菲尔正在房间换衣服,看到她进来立刻冲上去亲吻她。嘿,亲爱的。我还在纳闷你怎么到现在都没回来。他的笑容一如既往,显然已经忘掉了先前的不愉快。克莱尔勉强挤出个微笑,走到他身后的衣柜前抽出条裙子,一条黑色的紧身吊带裙。
菲尔,亲爱的。你看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么?
梳妆整齐的克莱尔在镜子前转身,菲尔盯着她的脸,眼珠转了两圈又回到她的眼睛上。
看来有人今晚火热过头了哦。他把她抱在怀里蹭着她的脸,菲尔说她的新发型很好看,她该多去找这个理发师,克莱尔轻拍着他的背没有反驳。
去往餐厅的路上菲尔又谈起了那个夏令营。他太想和孩子们一起做些什么了,毕竟他的工作很忙。是的,工作,克莱尔没有这个借口。无论她的孩子们有多令人抓狂她也得跟他们整天待在一起,而一个好妻子不该剥夺她丈夫享受家庭时光的权利。所以克莱尔妥协了,她告诉菲尔她很期待。他高兴地又凑上来吻她,险些撞上路边的电线杆。
杰和歌洛莉亚已经到了,他们向门口的邓菲夫妇招手。菲尔一坐下来就又说起了无聊的冷笑话,杰懒得搭理他,这让气氛有些尴尬。歌洛莉亚明显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却还是捧场地大笑起来。她富有标志性的爽朗笑声成功帮菲尔解围,这本该是身为妻子的她该做的。菲尔为她点了波士顿龙虾,她不该吃海鲜的,克莱尔突然想起来。她伸手拦住为他们点单的服务生,却在被问及理由的时候陷入沉默。在那一刻克莱尔忽然觉得餐厅里的所有人目光都在她身上,她不想呆在这了,她想离开。
她真的这么做了,克莱尔丢下一句抱歉就冲出了餐厅。菲尔在她背后喊着她的名字,她装作听不见继续向前奔跑着。一直跑到附近的海滩上,克莱尔才脱下磨脚的高跟鞋,趴在栏杆上盯着席卷上岸边的浪花发呆。
这太愚蠢了,克莱尔。
她让菲尔担心了,她无缘无故地抛下自己的家人一个人跑到海边,只为了那可笑的自尊心。克莱尔觉得她的母亲是对的,她确实太愚蠢了。她的生活是多少人的梦想,有这样一个爱她的丈夫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况且他也没做错什么,克莱尔完全是在赌气。
她该回去道歉,克莱尔在心里说。菲尔不会生她气的,可能再过不久他就会出来找她。可她不想回去,也不想被他找到。她突然有点想哭,没有缘由的泪水就这么从脸颊滑落。她将头埋进手臂里哭了一会,接着擦干眼泪准备离开。然而已经有人在她跟前等她了。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她问。
“你开始哭的五分钟前。”歌洛莉亚笑着回答。
她看起来一定糟糕透顶,克莱尔恨不得跳进海里,这样就不用被自己的后妈(名义上的)嘲笑了。但歌洛莉亚看上去没有取笑她的意思,她走向前靠近了她两步,香水和红酒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克莱尔下意识后退,背撞上了身后的金属栏杆。
“你新打的耳钉很好看,”歌洛莉亚说,伸出手将她粘在脸上的碎发别到耳后。“很适合你,看上去很性感。”本以为没人发觉的秘密突然被捅破,她望着她的眼神过于炽热,克莱尔忍不住撇开目光。她总觉得她在取笑她,但她的表情看上去又十分真挚,克莱尔从来搞不懂她。
“我以为你会觉得这很蠢。”她犹豫着开口。
“哦!拜托,克莱尔。”歌洛莉亚大笑起来,“我十二岁的时候就打过了,我右边耳朵的骨头上到现在还留着七个孔呢!”说完她就拉着她的手,引导她去摸自己的耳廓,那里确实有着密密麻麻的小洞,克莱尔能摸出来。
“可我都四十多了,还是三个孩子的妈,我根本不适合做这些。”她摇摇头,“这太愚蠢了——请别告诉菲尔。”
“你在说什么呢?”歌洛莉亚听上去有些生气,“女人不该为追求美丽而感到羞愧——何况你还年轻着呢!你难道没发现给我们点餐的那个小伙子一直在偷瞄你的领口么?”
“什么?”她支支吾吾地说,“不,他没有,你一定是在骗我。”
“我发誓如果他不是在偷看你的胸,那他就是个天生的斜视。”
歌洛莉亚扮起鬼脸模仿那个服务生的表情,逗得克莱尔笑个不停。她们一块在海边吹了会风,直到远处的岸上传来菲尔和杰的呼喊声。
“她在我这!不用担心!”歌洛莉亚大喊着,她天生的大嗓门在海风呼啸的环境下帮了大忙。她牵起克莱尔的手,领着她向岸上走去。交握的掌心渗出薄汗,却没人主动松开。
“我给你点了牛排——耳洞养好前你都不能再吃海鲜了。”
她回头冲她露出笑容,沾着盐粒的唇釉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克莱尔掉过脸又躲了她一次,这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右边耳骨的那块皮肤隐隐发烫,克莱尔决定在耳洞发炎前吃一片止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