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娟
Side S
夜已微凉，昏黄的路灯映着夜晚的卡利登大学，透过早已褪去绿意的树枝，投下长长的、模糊的树影。一弯水月汪在校园中心湖，碎开点点波光。红砖艺术楼里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偶有晚归的学生匆匆走过，打破短暂的沉寂，又迅速消融在夜色中。
Safi坐在被夜色浸润得有些湿冷的木质长椅上，左手捧着记录诗句的笔记本，右手拿着笔，借着长椅旁的灯光在本子上沙沙写着诗句。
事情目前的进展还算顺利。Safi白天在学校咖啡吧偶遇Lucas的时候，Lucas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她，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继续布置他那签售会人像展板，看样子Yasmin已经平息了这件事。闻着事件味道找上门的Loretta将Lucas堵在办公室里问东问西，很快发现自己在事件当晚根本没和Lucas谈过话，于是转而将矛头对准Safi。Safi则真真假假地掺杂着说了一通，说自己曾变成Loretta的样子，后来又变成了Maya，把自己是shapeshifter的事也说了出来，最后以Loretta一句“拥有变形能力？可以变成任何人？谁会相信这种事啊”告终。哦对，车钥匙Safi也还了回去——找到Lucas的车，丢到副驾一侧的地面上，还不忘提前躲开校园摄像头和车载摄像头，同时擦掉了自己的指纹。
也许Max说得对，说到底，谁都不是什么拯救世界的英雄。捅娄子之后总要收拾残局，一走了之未免太不负责任。
Safi望着眼前的湖水，想起在这里第一次见到Max时的场景。那时还是夏天，Max手里举着相机半跪在湖边岸上，像是完全融入了摄影的世界。
就像现在一样。
Safi看到举着相机的Max正偷偷靠近，本能地抬起手，用笔记本挡住了自己的脸：“又想偷拍我？”
“怎么又被你发现了，明明我已经很小心了。”Max放下相机，有点不高兴地嘟起脸，耷拉着嘴角，显然是知道自己暴露了。
Safi望着Max小孩子一般与记忆中第一次见面完全不匹配的央求模样，笔记本挡住的嘴突然笑了。她合上笔记本，放在旁边的长椅空位上，理了一下衣领：“好吧，特许这次可以拍，但只能拍一张。”
“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Max快速眨了几下眼睛，仿佛根本没有料到Safi会妥协。
“女友特权。”Safi调整了一下坐姿，重新拿起笔记本和笔，看向镜头的方向，“哦对，只允许打印出来后挂到你卧室那个照片墙上，不准发到Crosstalk上，不准私信给别人。”
Max对Safi竖起大拇指，然后举起相机。
“咔嚓”“咔嚓”。
Max低下头看着相机屏幕，随后向前几步走到长椅旁，坐到Safi身边的空位上，把刚才拍的照片展示给Safi看。Safi接过相机，看着屏幕上两个自己，身影略微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又仿佛是另一个自己的显现。“嗯？”她发出一声疑惑，指着照片中略显重叠的影像问：“这是怎么拍出来的？感觉像是有两个我。”
“双重曝光。”Max解释道，“一种拍摄技巧，前段时间刚学的，如何用相机而不是PS后期制作这种效果，你是应用的第一人。”
Safi若有所思地看着照片，又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如果对着月亮拍，是不是可以拍出两个月亮？”
顺着Safi的目光，Max也望向月亮：“理论上是这样的。双重曝光的原理就是影像的叠加，如果对同一个物体进行两次曝光，并且在两次曝光之间稍微移动相机的位置，就能拍出重叠的效果。星轨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用一个超长的快门曝光的话，星星就会在画面里画出长长的轨迹。当然因为地球自转速度很缓慢，所以需要超长的曝光时间和超慢的快门速度才能拍出很漂亮的长线条的星轨。这和双重曝光的原理有些类似，都是利用曝光来捕捉时间的流逝和影像的变化，不过星轨的形成是连续的，而双重曝光是离散的两次曝光——”
“月が綺麗ですね。”
“这是它们之间最主要的区别——嗯？你刚才说了什么？”
“你啊，还是老样子，一说到摄影就停不下来。”Safi笑着看向Max，语气中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反而带着一丝欣赏。她看着Max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觉得这样的女友像是一只正在嗑松子的小松鼠，有一点点笨拙，有一点点可爱。
昏黄的灯光和与清冷的月光相互交织，在Max纤细的面庞上投下柔和的光影。Safi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她把笔记本和笔放到一旁，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无线耳机，塞了一只塞进Max的耳朵里。在Max愣神的时候，Safi举起一根食指竖在嘴边示意她不要多问，接着把另一只耳机戴进自己的耳朵，掏出手机，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
一阵华尔兹弦乐在两人耳边流淌开来。
Safi站起身面向Max，微微欠身，随后伸出右手：“señorita，可以请这位小姐跳一支舞吗？”
Max脸上明显写着犹豫，她咬着嘴唇，眼神有些躲闪。“我……我不会跳舞。”她小声嗫嚅着。
“我也不会，可音乐都响了，不要辜负音乐，跟着节拍就是了。” Safi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嘴角却带着温柔的笑意。她伸手向前，牵起Max略有些冰凉的手，将她从长椅上拉起来。
Safi牵着Max走到月光更加开阔的地方，左手握住她的右手，右手向下扶住Max的背，带着她迈出了第一步。她能感觉到Max的身体有些僵硬，脚步也显得笨拙，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小松鼠，摇摇晃晃地在她的引导下迈步。Safi放慢了脚步，凑近Max没有戴耳机的那侧耳朵，轻声耳语：“放轻松，跟着感觉走就好。”
后退、横移、并脚，手中Max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不再那么僵硬。她的舞步依然带着一丝笨拙的可爱，但比起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已经好了很多，也开始尝试着跟上音乐的节奏。她偶尔会因为不熟悉舞步而迈错脚，不小心踩到Safi的鞋子，然后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而Safi只是报以温柔的浅笑，握紧Max的手。
皎洁的月光如水般倾泻，为地面铺上一层银霜。清冷的月光与昏黄的灯光相互交织，笼罩着二人，长长的倒影交错重叠，宛如一幅双重曝光的照片。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是在这里。”Safi略微低头，温柔地看向面前的摄影师。
“不是在校长办公室吗，保时捷小姐？”Max稍稍抬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揶揄。
“不是，是在那之前。”Safi朝着湖岸边的方向偏了下脑袋，“你当时就站在那边，穿着一套西装，对着湖水拍照，像冰雪奇缘里那姑娘一样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哦对了，我好像再也没见过你穿过西装。”
“学校又没规定必须穿西装，那次只是我第一天上班，为了见校长才特意穿的，平时才不是那副打扮。”Max解释道。
“谁知道呢，或许在另一个时间线里有另一个你，穿着连帽衫和牛仔裤就去见我妈了。”Safi笑着调侃，语气中带着一丝打趣。
一曲终了，两人并肩走回长椅，重新坐下。时间似乎放慢了脚步，只有夜风拂过发梢，带走校园里的喧嚣。
“我从来没想过会和别人一起跳舞。”Max突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嘲，“我一直觉得，自己很难与他人有这种亲密接触，更何况还是跳舞这种对我来说高难度的运动。”
Safi侧头看向她：“那现在呢？”
Max低下头，略微牵起嘴角：“现在……感觉好像不坏。”
“那就好。”Safi将头靠在Max的肩上，轻轻闭上眼睛。
Side M
Max坐在海勒顿公寓二楼卧室的电脑前，指尖在触控板上停留了片刻。屏幕上显示的文件是Safi发来的“书稿_终稿_终极最终版”。她深吸一口气，双击，点开文件。
Safi写到自己对Maya的怀念，写到对她离去的自责，写到无法挽回的遗憾。Max扫过一行行文字，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弯起一丝无奈的弧度。
（Safi你会下围棋，会写俳句，会折纸，你还说你没爱过Maya？）
Max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她知道Safi对Maya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感，比友情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Max不想去探究她们二人之间是否有过爱情的痕迹，但她能清晰感受到Safi字里行间那份沉淀在时间里、无法随时间流逝而排遣的痛苦。那痛苦犹如一张无形的网，将Safi紧紧束缚在回忆的牢笼。
就像自己一样。
Max转过头，视线落在了墙上的照片上。墙上挂着一张张不同的照片，有Chloe的照片，Chloe二号的照片，旅途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也有在卡利登大学结识的新朋友。
（Chloe，迷人又危险的她，是我无法与别人宣之于口的回忆。她曾给了我那么多的暧昧、刺激和痛苦，而我从未完全放下她。）
（不管Chloe曾经对我意味着什么，不管我们之间有多少未说出口的遗憾，我终究还是在没有她的时间线中，成长为现在的模样。）
Max看着Chloe，目光上下左右游移一圈，最后停留在一张最新挂上的照片。
在那张照片上，Safi捧着笔记本，抿着嘴看向镜头，模样安静而温柔。
Safi与Chloe完全是两路人，用一个非常不准确的词来形容，Safi似乎比Max和Chloe都要“健全”。Safi还会给一切赋予意义，无论是诗句，还是天上的星座，都有着她所册封的独特意义。
想到这里，Max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或许可以将Safi的诗与自己的摄影作品相结合，将诗集改成摄影诗集？
Max咀嚼着这个念头。嚼嚼嚼。嗯，感觉不是不可以？
而且这样一来，上司布置的任务就完成了？
她坐回到电脑面前，先用谷歌查了一下究竟有没有“摄影诗集”这种东西。得到肯定的结果后，Max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打开消息界面，把想法逐字输入对话框，按下发送键。
Safi我刚在读你的诗稿，我有个想法，能不能把我的摄影作品和你的诗放在一起，做成一本摄影诗集，合作出版？
过了十几秒，Safi传来回信。
Safi我刚在读你的诗稿，我有个想法，能不能把我的摄影作品和你的诗放在一起，做成一本摄影诗集，合作出版？
怎么，大摄影师要入侵小诗人的独立空间了？
看到消息，Max用指尖敲着屏幕，思索着该如何回应Safi。她当然清楚创作的原创性与独立性，更明白这本诗集对Safi来说不仅是艺术创作，更多的是对Maya的私人纪念。自己作为旁观者，贸然闯入这片神圣的领地，难免让人觉得不合时宜。但与此同时，Max也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入侵”，而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为Safi的诗集增添视觉生命力。Safi的文字拥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而自己的镜头或许能够将这种力量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呈现，触动那些不曾触及到文字深处的人……算了编不下去了。
如您所见，此乃谎言，以上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正的理由是，上司Yasmin给Max发了消息，说她看过了Safi的书稿，觉得其中有些内容可能不太适合公开出版。她希望Safi能再修改一下，但又知道自己女儿对待文字的倔脾气，便想请Max帮帮忙。Max用自己完全不擅长解决社交问题的脑袋想了三天三夜，最后的灵机一动便是摄影诗集：为Safi的诗集增加一些视觉元素，来淡化那些可能引发争议的文字部分，在不改变原文的情况下让这本书在视觉与文字之间达到平衡。
不过，抛去上司因素，如果真的可以合作出书……还蛮浪漫的？
……还是说，自己内心其实在偷偷向往这种事呢。
Max把注意力集中回手机屏幕上，思索片刻后新编辑了一条消息，发送。
我明白这本诗集对你来说有多重要。我觉得你的诗里有一种力量，一种我想让更多人看到的力量。我想以视觉的方式呈现你的文字，让你的作品能够通过不同的形式触及更多人，让那些不太读诗的人也能看到Maya曾是多么出色。
屏幕上，几分钟的空白后，Safi的回复终于出现了。
说实话，我并不反感这个提议。我觉得你说得对，Maya确实值得被更多的人看到，她的故事也不该只局限在我和她认识的人之间。只是我希望你能理解，这些诗是我的瑰宝，是我与她之间最为隐秘的宝藏。容我多考虑一下。
Max看着手机屏幕，心里明白Safi并未完全拒绝她的提议。她迅速打字回应：
我明白，我会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