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冒着严寒回到了故乡。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十八岁考上大学后就离开了那里,后来去当了会计,因为工作繁忙和路途遥远,我就很少回去。但今年母亲特地打电话来要我回去,因为她说这一次她好不容易集合了一大群家人——大部分的名字是我听都没听过的——办了一个家庭聚会,叫我一定要回来参加。
我脑中回想着那些有关于故乡的记忆。我的故乡是个典型的小城市,南边是海,北边是山。我就住在南边,从家走到码头只要五分钟,我的父亲就在那里工作,他是个售票员。所以我的大部分童年都是在码头边度过的,看着停靠在那里的快艇随着海水的波动而起伏,然后舱门打开,穿着花花绿绿的男女走下来。天气好的时候我可以看到远处的小岛。它们散落在海上,蓝绿色的海水托着这一块块深绿色的陆地。小的时候我也想当那些坐在船上的人,想看看家乡以外的地方是怎样的,然而放到现在,我是绝对不会有这种想法的了。
我趁着假期登上了回到故乡的火车。和我十八岁以前的记忆相比,故乡似乎变了许多。冷风如刀割,光秃秃的树干上挂着几片褐色的叶子。几个孩子偶尔跑过,嘴里喊的东西离得太远就听不清,天空是晦暗的黄,反倒衬得他们脸色红润了。海还是在那,水灰蒙蒙的,码头也在那,水面上摇晃的快艇里走出四五个人。我记忆里的故乡不是这样的,但真要让我说现在这地方与原来有什么不同,我却想不出来。
一推开家门便撞上了母亲。“哎呀!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看,这是……我电话里和你说的那个!”
一个星期以前母亲打来了电话:“……我们家人都在!还有……阿姨……不记得了?你小时候人家还抱过你呢……哦,对了,还有你……那个朋友……叫什么,佩……来着……不赶时间的话你也和她聊两句啊……我告诉她你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了……”
比家庭聚会更让我感兴趣的是母亲说的那个朋友。尽管我接电话时信号很差,母亲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我只听到了那个朋友的名字的一半,她的样貌还是浮现在我眼前:一头乌黑的卷发瀑布一样搭在肩膀上,像是那些为了赶时髦而烫头的东方女性。刘海散落下来挡在她两条细细的眉毛和一双灰绿色的眼睛前。她不是生在这座小城市的,她不同于这里的其他女性,在我们的身上还飘着南边的海风味或是北边的青草芳香味时,她带着颜料和吉他,还有飘着淡淡花香的裙子站到了我的面前。
那时我十四岁,她是班上的转学生。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她不像我们这里的人,她做事总是慢悠悠的,慢慢地拿起茶杯放到嘴边抿一口,又慢慢地放下,再慢慢地拿起笔写字。她的字很漂亮,像她的脸那样漂亮。她朝我伸出手说,我叫佩姬,你呢?我跟中了她的魔法一样,说我叫罗蓓塔,然后握住了那只手。她的手指很细,手掌很小,我不敢用力,怕把那只手捏断了。
我问她,你是从哪里来的?她说,伦敦。我问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她说,因为我父亲去世了……我们家的收入少了一半,母亲决定搬到这个生活成本不算太高的地方。我说,真抱歉,我不该问这个的。她说,没关系,都过去了。
她又告诉我,她在伦敦上学时,是有音乐课的。上音乐课的时候大家围着钢琴坐成一圈,老师就坐在钢琴前,边弹伴奏边带领大家唱歌……但是我们这里的学校别说钢琴了,连口琴都没有。她又说了很多,双层巴士、泰晤士河、还有那些博物馆……她说起她以前和父母一起去博物馆的事,说着说着她原本上扬的嘴角就垂了下来。我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只好握着她的手。
后来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关系好到我开始每天期待上学,因为去上学就可以见到佩姬,见到她就可以听她讲伦敦的那些事,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算是生活的一大乐趣。以至于放假的那一天我回到家都是闷闷不乐的,妈妈实在看不下去了,提醒我放假了可以去她家玩,或者带她去外面玩。
于是我带着她去了海边。她没见过海,所以听到我说要带她去海边玩,她兴奋得一整晚都没睡着觉。而到了海边她却迟迟不肯把脚踩上沙滩,见我已经踩上去了才不情愿地走上去。我带着她在沙滩上捡贝壳,黑的白的花的都有,放到海水里冲掉泥沙,再放到她掌心里。她捧着那一堆贝壳笑,就算她鞋里全是沙子她也不在乎了。我拉着她在海水里走,水没过我们的脚踝,她害怕自己会被海浪卷走,一手抓着我的手臂,一手提着自己的裙子。
我又带她去了北边的山上。她不是很喜欢爬山,山上有一股泥土的腥气,她捂着鼻子说,我们快走吧。然后草丛里窜出来一只黄鼠狼,她被吓得差点摔倒。站稳后她拍拍裙子上的灰尘说,还是去我家吧。
佩姬的家和我家差不多,不同的是她的房间里摆着一把吉他和一块画板。你会弹吉他?我问她。她说,是啊,你要听听吗?如果说之前听她说伦敦的那些事的时候我只是惊讶她居然知道这么多东西,这时我已经有点崇拜她了。我说,好啊。她把琴拿起来,放在腿上,说,你会唱歌吗?我给你伴奏吧。我唱了一首很久之前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歌。
唱完后她起身,转过头来对我说,等我一下。我看着她在桌上翻找,从一堆纸中抽出两张,摆在我面前。我认出那两张纸一张是乐谱,另一张应该就是歌词了。她说,你唱歌真好听。这是我自己写的歌……你要学着唱一下吗?她的脸红得像我邻居家种的草莓。她竟然还会写歌!我更加崇拜她了,像看草莓那样两眼放光地看着她,好啊好啊……
十七岁时,她送我一张画,画的是我们两个坐在草地上,天空像是梵高的星空,她的头靠着我的肩膀。你还会画画?她红着脸点点头,把一束落到面前的头发撩到耳后。红色顺着她的脸颊爬上了她的耳廓。我问她,怎么想到要送我这个?她说,我听见你之前说想去伦敦做会计了……我只是希望你去了那里以后不要忘记我。她伸出手,紧紧地抱着我,又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脸颊。她松开我,我还站在原地,整张脸烫得快要融化成一滩液体了。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好像不是这样的。她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呢?我脑子里突然生出了很多问题,但我什么都没说。
十八岁时我如愿以偿考上了伦敦的大学,她背着她那把吉他跟我到了火车站。在站台上她对我说,我昨天写完一首歌,你如果不赶时间的话,可以听一听吗?这时离火车进站还有几分钟。我说,好啊。她拿起吉他,边弹边唱:
Tangerine, tangerine
Living reflection from a dream
I was her——
火车驶入站台,车轮撞击铁轨发出的哐当哐当声盖住了她的歌声,运动的车身卷起的气流把她的头发和裙子往一边吹。她一下子慌乱起来,也顾不上弹吉他了,一只手去撩被吹到脸上的头发。她说,你要走了吗?我看了看停稳的火车,还有那些争先恐后地登上火车的人们,点了点头,嗯。但是别担心,我会回来找你的!我坐上了火车,从窗户里看着她。她站在站台上,小小的身影被框在窗框里,好像画里的人……然后火车缓缓发动,她和站台慢慢地往后退,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个点,就像我脱离了那幅画。
“啊呀,罗蓓塔。你怎么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我从伦敦拽进了那幅名为故乡的画里,所有我看到的缩成一个点的东西在一瞬间扩张成了具体的事物,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我意识到自己站在佩姬家的门前,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她。
我设想过无数种我们见面的场景,她穿着羊毛衫手拿装着咖啡的马克杯来开门,或者她抱着一只黑猫——她说过她想养猫——出现在门后,但我的确没有想过她会变成眼前的这个样子——黑色的卷发变得比上次见面更加浓密,在她头上炸开,显然是很久没有打理过了,竟看起来像老旧的洋娃娃头上的头发,又像被海浪卷上岸的一小片水草;刘海遮住了半张脸,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下半张脸是煞白的,血红的嘴唇显得极其突兀;和原来比,她的脸小了一圈;最令我震惊的是她坐在轮椅上。这张脸我一看就知道是佩姬,但她不是我记忆里的佩姬了。
“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来吧。”她把轮椅一转,背对着我自己把轮椅推进房里。我跟着她走进房里,手往后伸关上房门,目光还停留在她身上。我脑子里突然生出了很多的问题,你的腿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又说话了:“快坐吧。还好我没把沙发卖掉,否则你来了都没地方坐。”她端来一杯热茶塞到我的手里,我感觉那些问题马上就要一连串地涌出来了,但它们被卡在喉咙口,死活说不出来。最终它们跟着茶一起被我咽回肚子里了。她在我身边停下,又开始说话:“我知道你想问我,腿是怎么回事。其实就是我之前上山采风的时候不小心摔的。说起来我还没问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呢!……”我说:“我妈叫我回来参加什么家庭聚会……我觉得无聊就来找你了……”她点了点头,看着自己手里那杯水不说话了。
我又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你现在还写歌吗?你现在还在画画吗?当然还有那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你对我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我试探着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什么都不做了。自从腿摔断了,我就没心情做别的事了。”
“你的那些歌……”
“早就不写了。”
“那你的画——”
“我是画了很多,但是之前我妈得病了,我就把它们都卖了换钱,结果还没治好……”
“她……”
”一年前去世了。”
“抱歉……”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呢。记得我跟你说我爸去世的时候你说的也是‘抱歉’。”她笑了笑,继续说,“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了,我之前赚的那点钱还能再花一阵子呢……怎么了,你有什么心事吗?”
越来越多的问题在我脑中浮现——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之前认识的那个佩姬去哪里了呢……
“没、没什么。”
我们又没有话可说了。我一点都不理解,明明是两个“最好的朋友”,怎么会到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呢?我试图在脑子里寻找可以和她说的话,海滩、草丛、爬山,十四岁时的记忆像被装在泡泡里那样从我面前飘过——你还记得你第一次上山的时候被一条黄鼠狼吓了一跳吗?不,不行,绝对不能说这个的,她肯定不愿意提起这事的。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你送我的那张画,我还留着呢……她会回答什么呢?我又要说什么才能让对话继续下去呢?这样想来想去,最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连那杯一直被我握在手里的茶都凉了。
我只挤出一句:“要不,明天去海边走走?”
“可是天气预报说明天是阴天。”
“只要不下雨就行!你一定很久没出过门了吧……”
“好吧。”
我知道我们之间不会再有话可说了,便站起身:“时间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家了。”
我走在路上。暗橙色的阳光里,我好像看见一个黑发的女孩和一个金发的女孩从我面前跑过。眨了眨眼,她们又消失了。我又看到远处的山,忽然想到佩姬说她是在山上摔坏了腿。她那么嫌弃山上的土腥味,怎么会自己去山上呢?
第二天果真如她所说那样是阴天,但我还是推着她到了海边。轮椅的轮子在沙子里留下两道细长的痕迹。天空是惨白的,海水灰蒙蒙的,似乎有人把它们的颜色抽走了。只有海上的小岛仍是墨绿色,这时它像灰色的海里长出的肿瘤。海风吹过来,鼻子里灌满了咸腥的气味。我本以为到了海边这种是我们以前的共同话题的地方我们就有话说了,但事实上我们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咔”一声,什么东西被碾碎了。我停下来,看到轮子下是一堆贝壳的碎片,黑色和白色,散落在黄色的沙子中。佩姬让我快走,可是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就这样一直往前走吗?在哪里停下?贝壳的碎片扎进我的脑子里,一个手捧着贝壳的女孩微笑着,绿色的双眼看着我。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她抬起头看着我,刘海因为重力往两边散开,露出绿色的双眼。
“没有……”
“要不就在这里待一会吧。然后回我家去,我给你做点菜吃。”
我照着她说的,在原地停下。因为是阴天加上刮风,海上的观光船少了许多,只留下空荡荡的海面。风又吹了起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也不急着去把它撩到旁边了。我看着她,她变得实在是太瘦了,只剩一个骨架子坐在金属架子——我指的是轮椅——上了。我甚至想,要不是她抓着轮椅的扶手,说不定早被风吹倒了。
没想到她又开口:“你在伦敦过得还好吗?”
我突然想到很多可以说的东西——我去看了泰晤士河、我去坐了双层巴士、我去了你说的那些博物馆……东西多到我都不知道该先说哪个。但我如果真的把这些东西全都一口气说出来,那她能回答的或许只有一个“嗯”了吧。纠结了半天我把那些话全都抛诸脑后了,只说一个“嗯……”然后怕她没有回应,我又加了一句“那里的天气倒是和今天的天气挺像的”。
她说:“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伦敦一直都是阴天……我搬来这里以后才知道原来还有地方不是天天都是阴天的。”
又一阵冷风吹过来,她把围巾系得更紧了些:“走吧,回我家去,我给你做点菜吃。”
在她家的厨房里我一言不发地帮她切着菜。然后我们做了一桌子菜,坐在饭桌上面对面默默地咀嚼。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默契——我们谁都没说话。这时候我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她说她腿是在山上摔坏的这话一定是假的,可是我要怎么问出真的原因呢?
洗完盘子,窗外的天空完全暗了。我想我该走了,但到了门口时她从背后拉住我的袖子。
“你能在这待一晚上吗?”
我回头看着她。纤细的手指离开了我的袖子,正放在大腿上,不安地紧扣在一起。挡在眼睛前的刘海被她拨开了,她睁大那双绿眼睛盯着我。她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此时都变得像新生儿一样红润。我看了看她那两条腿,想着我留下来或许还能照顾一下她,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
她叫我和她躺在一起。她躺下时腿仍保持着坐在轮椅上的姿势,整个人像只虾一样蜷缩在我身边。借着月光我看见她红润的脸上出现了一道透明的痕迹……她梦见了什么悲伤的事呢?我握住她伸过来的手,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说话的内容勉强能辨识出来:“不要走……至少把这首歌听完……”啊!难道是十八岁那年我们分别的那天?是啊,那首歌是什么样的呢……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天她没有唱完的那一段是什么样的。
她又靠近了些,抽泣时呼出的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脖子上。我用手一点一点擦掉她脸上的眼泪,又把落在她脸颊上的乌云一样的卷发拨开。这瞬间让我想到了十七岁时我告诉她毕业后我要去伦敦的那一天。她听完我的话就哭了,红着眼眶拉着我的手,喉咙好像被一大团棉花哽住了,发出的都是含糊不清的呻吟。我没想过她会为了我哭。我把她脸上的眼泪擦干净,她用蒙着一层水雾的眼睛看着我,她说,我好喜欢你啊。喜欢是什么意思呢,是作为朋友的喜欢还是想要谈恋爱的喜欢呢。为什么我越熟悉她,就越摸不透她呢?
太阳升起然后又掉下去,如此几个循环之后我问她,那两条腿真是在山上摔的吗?她说,是啊,语气很平静。我说,可是你之前不是很嫌弃山上的土腥味吗。她一下子愣住了,说,你纠结这个干嘛呢。我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
我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这么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吧。”
她说,那是一年前的事。那时候她负责帮一支刚成立的乐队写歌。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直到她提出想把自己之前写好的一首歌放进专辑里时,那些年轻人开始抱怨说他们不要唱“不插电的苦情歌”。即使她说自己可以根据他们的想法稍微改编一下,他们还是不同意。后来有一天她在开车的时候接起了那帮人的电话,他们又争吵起来,然后……
“就撞车了。我醒来以后腿就动不了了。”
我没想到这背后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问题闪入脑海——是什么样的歌能让她如此坚持要把它放进专辑里呢?这一次我几乎是一想到这个问题就把它问了出来:“你说的那首歌,我可以听听吗?”
她很爽快地答应了。我跟着她到了卧室。她把吉他放在腿上,想要像以前那样翘起腿却发现腿已经失去知觉了。她“啧”了一声,转过来对我说:“你可以跟着我一起唱吗?我想再听听你唱歌的声音……”我说没问题。
她弹起吉他来,手上的动作有些生疏了。我和她一起唱:
Tangerine, tangerine
Living reflection from a dream
I was her love
She was my queen
我认出那是她那天在火车站唱给我听的曲子。她说是让我跟着她唱,实际上她更像是我的伴唱。明明已经有五六年没听过了,但是我唱得那么流畅、自然,或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天天唱这歌。有些地方因为她的不熟练,吉他伴奏出了点小差错,我却总能调整过来,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告诉我应该怎么唱一样……
Does she still remember times like these?
To think of us again
And I do
火车站里弹吉他的女孩又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一次火车没有到来,她唱完了那首歌。她睁开眼,目光好像穿透了我的皮囊,看见了我内心深处的那一大团疑问。然后她把吉他背到身后,缓缓地靠近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她越来越近,我闭上双眼,柔软的东西覆上我的嘴唇——那是十八岁女孩佩姬在吻我,这一刻我们仿佛是两个在火车站紧紧相拥的女孩。我感觉到我在流泪,我在为她流泪。我终于真切地触碰到了那些十八岁以前的记忆。
“跟我走吧。”我揉搓着她的黑发。
“去哪?”
“伦敦。我认识几个在唱片公司工作的人……我觉得你不应该放弃写歌。”
她握着我的手,大拇指在我掌心画圆。
“好。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