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霖霏最近发现，八分钟的时间其实能干挺多事的。
过完年从家里回北京，第二天一大早的飞机，她头天晚上半夜还在直播，白天走了好几家亲戚，下播完累得倒头就睡，早上蹭地一下爬起床，八分钟就收好了行李打车去机场；到了北京饿得慌，常吃的几家外卖都还没开门，她从厨房里翻翻找找，用仅有的食材八分钟做了个快手菜；最近跑通告，转场休息时间只有八分钟，她能上厕所补妆换衣服甚至吃点东西然后再美美回到摄影棚。
之前也没觉得八分钟这么长啊，比如出门前挑个衣服捯饬一下都得十五分钟起步，比如去上表演课的时候课间十分钟压根儿没歇好又得接着听课，又比如那次和文颖倩连麦聊了八分钟却感觉跟八秒钟一样，总觉得不够。
李霖霏其实没太懂自己这种心理，又不是隔着天南海北又不是没有文颖倩的微信，私下里想怎么约怎么聊都可以，但偏偏那次连麦，四个人，几千人围观，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和文颖倩之间表现出来的特殊性和排他性，让李霖霏莫名觉得很爽。
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就是“情侣在别人面前秀恩爱的时候会显得这份爱情分外甜蜜”。
可她和文颖倩算哪门子的爱情啊？要说是友情闺蜜情吧，好朋友之间也不会有这种想让其他人觉得“哇塞你们的友谊真是坚不可摧呢！”的炫耀心理。
所以她俩究竟是什么关系？
尚未有过太多感情经历的李霖霏经过慎重的思考加上高强度冲浪看见的网友们那些头头是道的分析，得出的结论是：移情了。
或许是因为两人的性格本身跟角色就有不少相似点，或许是因为剧本写得太好拍摄过程太沉浸，也可能是因为自己表演技艺还没有厉害到可以自由入戏出戏的程度，总之李霖霏觉得，自己目前还没办法从林菲菲的视角里跳出来，也做不到完全把林茉茉和文颖倩剥离。
这是一件既好又坏的事，好的方面来说，茉菲的存在让两人的亲近变得更顺畅更理所应当了，坏的方面嘛，就是会让李霖霏胡思乱想：要是没有角色的影响两人的交往还会这么顺利吗？自己总是不自觉地带着林茉茉的角色滤镜和文颖倩交流，是不是不太尊重她？她会不会不喜欢？当然其实更让她心烦的是——文颖倩的态度。
一脸臭屁地说“对啊我就是妹控啊”，几分钟后却又喊着李霖霏的大名要她再模仿一遍林茉茉，一会儿醋意满满“自己姐姐不喜欢去喜欢黑客”，一会儿又“那文颖倩也不是你姐啊”，上一秒“妹妹的台词姐姐都记着呢”，下一秒“李霖霏你为什么不叫我老师”。
她认识的文颖倩是个很拎得清的人，无论是对自己长远的的职业规划，还是对于眼下女推带来的泼天热度，她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她选择尽量晚地直播从而保护大家对林茉茉的印象，是因为她明确地知道林茉茉和文颖倩是两个人，可到了李霖霏面前，这种界限感就模糊了，好像林茉茉的一部分灵魂住进了文颖倩身体里，好像李霖霏的思想和林菲菲的大脑同频，谁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分是在戏里。
也不怪观众们走不出来，这种表面上两个人实际上四个人再深挖却又是两个人的关系，李霖霏自己都跟进了迷宫似的绕不清楚。
好在接下来的工作让她忙了起来，李霖霏也分不出什么心思去想这事了。
直到昨天她收到文颖倩的微信：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啊妹儿？我们游可礼莉团建一下？”
本来李霖霏这边的工作快结束了，打算第二天回北京的，但中途经纪人给她递了个短剧的活儿，之前没接触过这方面的工作，看了看剧本还可以，李霖霏想着多学习学习，便临时改道直接飞去成都拍这个短剧。
“啊怎么会这样！我前两天接了个短剧的工作，明天改飞成都了，估计还得要一个多星期才能回来，聚不了了。”
她发完，跟了个自己哭成type-c的表情包。
“又有工作啦？挺好挺好，你好好工作，我们下次再约嘛。”
“短剧上了我肯定买，顺便给你转发到家族群里打打广告哈哈，我亲戚们可爱看短剧了。”
文颖倩飞快地回了两条。
李霖霏在想象，如果是当面告诉文颖倩这个消息的话，她应该会抱住自己，撅着嘴佯装要亲自己的脸，然后骄傲又欣慰地说：“哎哟我们霏霏怎么这么棒啊！”
李霖霏不自觉地笑起来，发了条语音。
“谢谢紫啧～妹妹一定努力工作～”
欠欠儿的，一句话拐了七八个弯，语气黏糊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文颖倩听完，笑得眼睛眯起来，点开语音条又听了一遍，咂咂嘴，也回了句语音。
“那姐姐当然是要无条件支持妹妹的呀。”
然后又打字：
“早点休息，回北京了咱再聚哈。”
李霖霏回了个爱心，默默把刚刚文颖倩那条语音点了收藏。
手机充上电，她去浴室洗澡，不得不说大冷天的洗个热水澡确实舒服，冻了一整天的她现在浑身都暖洋洋的。李霖霏缩进被子里，临睡前又听了听那条语音。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要听一遍，可能是一个人在外地工作太孤单了吧，思念北方，也思念在北方的人。
从和文颖倩的聊天框里退出来，李霖霏突然发现下面就是游可礼莉四人的群聊。
为什么不在群里直接艾特我，而是文颖倩私聊问自己？
李霖霏有点困惑，但又莫名暗爽。
或许？
算了，先睡觉吧。李霖霏关了灯，在黑暗里闭上眼睛。
拍短剧确实很辛苦，哪怕提前找潘羞月取了经做了心理准备，李霖霏也还是被从未有过的工作强度累到了。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北京的出租屋里，一开门李云朵就是一个滑铲，她咬牙切齿地朝李云朵屁股上打了几巴掌，简单冲了个澡便在床上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她摸到手机解锁，双眼迷蒙地看了看微信。
文颖倩下午五点给她发了消息，问她明天要不要出来吃饭，然后又改口说要不还是后天，让她先休整一下。
李霖霏从床上坐起来，顶着一头鸡窝回复道：
“刚睡着了，现在才看见嘿嘿，我都可以的，看你啥时候比较方便。”
“那就后天晚上？吃啥你定，姐请客，犒劳一下我们辛勤工作的李霖霏女士。”
文颖倩接着发：
“刚好这两天国家博物馆有特展，古希腊克里姆林宫卡拉瓦乔啥都有，我想去看看。”
“你陪我。”
李霖霏点开大众点评搜了搜国家博物馆附近，看见一家评价不错的日料,分享到文颖倩的微信。
“好呀，我也好久没去博物馆逛过了，那两点钟博物馆见，逛完就去吃这家日料吧。”
逛博物馆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周围陈列着各色物品，雕塑或画作，陶瓷或玻璃，透过这些物件，仿佛掌握了穿梭时空的超能力。李霖霏和文颖倩并排走着，从欧洲走到俄罗斯，从古希腊走到文艺复兴，最后走出大门，回到此时此刻的北京。
早春的北京乍暖还寒，一刮风更冷了，刚从暖烘烘的室内出来，文颖倩打了个寒颤，裹了裹外套。
“谁让你装酷只穿两件的。”
李霖霏皱皱眉头，拉着她的手，快步往日料店走去。
文颖倩跟在她身后，低头看着自己被牵住的手。
进了店，两人面对面坐下，点完单喝上几口热茶，身上的寒意悉数驱散。
“敞开了吃哈，你这几天拍摄肯定没怎么好好吃饭吧，听潘羞月说拍短剧很累的，估计都是随便吃点对付对付吧？”
文颖倩说着，给她夹了一片碳烤牛舌。
李霖霏吹了吹，然后一筷子塞进嘴里，边嚼边回答：
“确实，一拍就是十几个小时，我天天就吃盒饭，都吃腻了。”
“不过有了新的工作体验，又学到了不少东西，累是累了点儿，还是很开心的。”
李霖霏把服务员刚端上来的鳗鱼盖饭拌好，给文颖倩碗里盛。
“你不是也去拍杂志了嘛，还是封面人物呢，什么体验啊文老师？”
“啧，现在知道给我戴高帽子叫我老师了？”文颖倩打了一下李霖霏给她递碗的手，“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感觉，自己好像确实被更多人看见了，挺好。”
文颖倩笑起来，李霖霏也跟着笑。
“那我以茶代酒，祝文颖倩女士事业蒸蒸日上。”她双手端起茶杯，对着文颖倩点了一下头，作出一副要一饮而尽的势头最后只轻轻啜饮了一口。
因为茶太烫了。
“噗，什么鬼啊李霖霏，你当初面试朗诵的时候也是这个语气吗？”文颖倩笑得往后仰，回身过来学着李霖霏的模样，也拿起杯子说：
“那我就祝李霖霏女士身体健康，万事顺遂，永远爱我。”
“怎么送我祝福还夹带私货啊！”
“那咋了？”文颖倩抿了口茶，“你做不到吗？”
她挑挑眉，一手托着腮，一手握着青黑色的茶杯，身后是屏风和灯笼，李霖霏越看越觉得文颖倩像狐狸，那种会法术会在半夜幻化成人形的狡黠魅惑的狐妖。
李霖霏还在思考如何回答才能显得既风趣又不失正经，一旁的手机却忽然振动起来。
“Warning！地球将在八分钟后毁灭！Warning！”
手机屏幕变成全白色，上面红色的字体显示出这样的内容，下方是八分钟的倒计时。
“哈？这什么东西？”李霖霏按了好几次锁屏键，在屏幕上划拉半天，手机也还是这个状态。
“怎么了霏霏？”文颖倩向前倾身，李霖霏把手机拿给她看。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还是手机中了什么病毒？”文颖倩说完，注意到店里其他几桌客人也开始骚动起来，她拿出自己的手机。
上面依然写着一样的文字。
“什么？你的手机也是这样？”
“这到底什么东西啊？真的假的？
“干嘛啊我要给我爸妈打电话！搞什么！”
周围愈发嘈杂，文颖倩试着解锁手机，没成功，叹了口气坐下来接着吃碗里的鳗鱼盖饭。
李霖霏环视了一下四周，小心翼翼地问：“所以，地球真的会在八分钟后毁灭？”
文颖倩夹了一筷子海草，拌着饭一起吃。
“可能是吧，看起来大家的手机上都出现了这样的通知，要么是高科技大规模整蛊，要么就是外星人入侵。”
“不过好像不管是哪一种，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吃饭了。”
八分钟，回不了家打不了电话，更打不过外星人，李霖霏不置可否，吃了片三文鱼，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跟文颖倩讲。
“如果世界真的要终结了，应该还是想和家人或者恋人在一起吧，噢还有猫猫狗狗们，和他们待着，就算真的要面对死亡，可能也不会害怕了。”
“那你现在害怕吗？”文颖倩问。
李霖霏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之后又笑开来。
“不害怕，和姐姐在一起怎么会害怕。”她往自己茶杯里加了些开水，店里用的是玄米茶茶包，她已经加了四次水了，茶香味早已没有最开始那么浓烈，但她还是觉得好喝。
李霖霏喝了一口茶，又开口：
“这也算是，给你陪葬了吧。”
文颖倩沉默了几秒，她放下勺子，拿湿纸巾擦了擦手。
“可你不是林菲菲，我也不是林茉茉。”
她看见面前的李霖霏身体僵硬了几秒钟，文颖倩把手放到桌面下，伸出右手大拇指，紧张地捏了左手的虎口。
“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地球最后的八分钟里，继续演下去。”
“毕竟，八分钟也不长，对吗李霖霏？”
“什么啊。”李霖霏有点哭笑不得，“这是文颖倩老师的表演小课堂吗？临死前我还能上到大师班？那我还死得挺值的。”
“演员不就是要演一辈子戏吗？”文颖倩勾起嘴角，“现在是文老师突袭检测，表演主题就是世界末日之前林茉茉林菲菲的相遇。”
本来今天文颖倩就化的淡妆，李霖霏看着她，跟拍摄期间的林茉茉如出一辙。
“地球都要毁灭了才肯来见我是吗？”林菲菲上来就呛声道。
“1111集团已经覆灭了，你可以安心地在一个没有罪恶的地方生活了。”林茉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像汇报任务一样说话。
“安心？你难道不知道我怎样才会安心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末日氛围的加成，林菲菲情绪上来的很快，没说两句就红了眼眶，“只有看着你，和你在一起我才能安心，你不明白吗？”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林茉茉笑起来，眼尾微微上挑，“现在不是看见了嘛。”
林菲菲大脑宕机了一秒，她瞥了一眼手机，还剩四分钟。
“你后来，还有受伤吗？”
“有，但都找包百病治好了。”
“你还去找他？他在你身上搞的那个什么换血实验，弄得你多痛苦！你居然还去找他！”林菲菲气得抓起旁边擦过桌子的餐巾纸，团成团丢到林茉茉身上。
林茉茉没躲，她笑着把那团纸捡起来，轻轻放到自己面前。
“那是我要他做的，一码归一码，人家医术还是很好的。”
“在我面前还那么维护外人？你不是无条件支持妹妹吗？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
林茉茉可没说过这句话吧？妹妹你OOC了。文颖倩腹诽，面上却还是波澜不惊。
“好好我错了，我自罚一杯。”林茉茉端起茶杯。
“这么烫你还打算干了？你...自罚一口得了。”林菲菲说完把头别过去，气鼓鼓地抱胸靠在椅背上。
林茉茉乖乖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她看着自己的妹妹，开口：
“生命的最后时刻和你一起度过，还挺浪漫的，我们自同一个地方诞生，也理应在同一个地方离去。其实非要说的话，除了工作需要，我确实有在刻意避开你，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但是我不能和你见面，我不希望把你卷入那些纷争里来，所以我只是在暗处，默默地看着你。不过的确也没想到，再见面的时候，竟然是在地球毁灭的前几分钟。”
“可能我们注定这辈子就是要不断错过吧。”
林茉茉吸了吸鼻子，有点想哭。
“那你会遗憾吗？”林菲菲把纸巾盒递过去，“你会为我们没能好好在一起而遗憾吗？”
“怎么不会呢妹妹？我当然希望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不用再分开不会再有顾虑，我们还是可以开一家花店，再养几只小猫小狗，就这样平静幸福地一起生活。你知道吗？我时常梦见这样的场景。”林茉茉越说，鼻音越重，她的肩膀颤抖着，像一株在风中摇摆的洋桔梗。
“可是人活着就是会有遗憾呐，怎么办呢霏霏？”
李霖霏有点晃神，她不知道到底是林茉茉在叫菲菲，还是文颖倩在叫霏霏。
完蛋，自己好像出戏了。
“没关系的林茉茉，一分钟之后我们就会一起死了，然后所有的一切就可以重来了不是吗？”林菲菲由衷地笑起来，好像和林茉茉死在一起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
文颖倩看了一眼时间，她深吸一口气，喊了一声“cut”。
“演得很好嘛李霖霏，不愧是去短剧剧组进修过的人哈。”
“那还是比不过你，看着你我都快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在演戏了。”
文颖倩没再说话，只是隔着桌子，不近不远地看着李霖霏。
“下辈子我们不要再做姐妹了。”
“好。”
三十秒。
“也不要再做朋友了。”
“可以。”
二十秒。
“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
“嗯，我都明白。”
十秒。
“那以后再见吧。”
“好，再见。”
两人都笑起来，好像此时只是一个普通的阳光明媚的下午，而不是世界分崩离析的前一秒。
倒计时归零，周遭倏然被白色的光芒覆盖，视觉听觉全被蒙蔽，根本都来不及思考。
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