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谋杀启示
再过几个小时,小汉格顿将迎来又一个晴朗夏日的黎明——除了刚刚死去的里德尔一家。当黎明的阳光照亮从里德尔府气派石墙上垂挂下来的葱郁紫藤,所有人都会意识到,他们一家人的时间已经永远停留在昨天。此时此刻,在散发着诡异祥和气息的餐室,汤姆坐在正对家主之位的座椅上,一口口喝着凉掉的忌廉蘑菇汤。他喝地极为缓慢,每一口舀进嘴里的汤,似乎都要犹豫半天才能咽下去。因为他必须忍受来自胸腔深处持续性的无名疼痛。
第一次使用杀戮咒比汤姆预想地要艰难许多,尤其是还没能熟练控制的部分暴走的魔力,经过他舅舅莫芬•冈特那根不听使唤的魔杖的引导,造成的反噬作用几乎将他自己击晕。里德尔一家人的身体各个僵直,脸上都残留着撕心裂肺的惶恐表情,除此以外看不出任何内外伤——杀戮咒无疑是致命的。他成功了,但是魔力的过度折损导致汤姆一时间无法自由活动,只能勉强再施放一个麻瓜驱逐咒,让府上那些女仆和佣人暂时靠近不了这间已经发生命案的餐室,而餐桌上的食物意外成为最佳补给。
古旧的窗槛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响动。汤姆手一抖,勺子掉进汤里,摆在他面前的枝形烛台上的火光颤栗摇曳。他握紧魔杖,站起来转过身,发现伫立在窗台上的竟是一只猫头鹰。那是一只非常英俊的雕鸮,通体富有光泽的棕褐色羽毛,不同深浅、错落有致,被打理地漂漂亮亮;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十分坚毅且冷傲。汤姆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只猫头鹰,内心不禁小小地雀跃了一下。他打开窗,而雕鸮没有立刻飞进来,仅仅伸腿由他将信取下,又啄了一下他的手指表示亲昵,便纵身振翅高飞,消失在远处静谧的夜色里。汤姆在确定它没有被任何好事者看到后才重新关上窗,走回餐桌前落座,小心翼翼将信展开。信是用烫有金边的羊皮纸写成的,洋洋洒洒几行飘逸不羁的德文字迹传达寄信人的意思。汤姆会心一笑,显然是收到了符合他心意的回复。与羊皮纸一起捎来的还有一张褪色的相片,看起来像是从报纸上裁下来的,标题是——“国际巫师联合会对盖勒特·格林德沃撤销所有刑事指控且已在同天将其无罪释放”。
汤姆暗自思忖了几分钟,随后将信件和相片一同夹进随身携带的日记本。他看着眼前的浓汤,已经完全失去胃口,同时感觉魔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一整晚了断过去那种如释重负的畅然现在已经完全被这封信带给汤姆的兴奋取代:一种不可思议的予感逐渐充斥他的内心。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巴,离开餐室时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令他蔑视、憎恶和倍感耻辱的血亲……深呼吸,空气中紫藤花的幽香若有若无。远方泛白的天际线将原本浓郁的夜色卷起;雕花木门在汤姆身后关上。烛火熄灭了,连同死者脸上的阴影一同消去。
⃒⃘⃤
骑士公共汽车在伦敦市郊飞一般驰骋,宛如一只生龙活虎的大猫。汤姆侧卧在狭小的床位上,把身体蜷缩起来,锁眉闭眼抵御颠簸带来的眩晕和反胃。他无比鄙视自己还有半年之久才成年的事实,不能在校外施法和幻影移形,让他在当下狼狈的状态中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从小汉格顿回来后,汤姆在伦敦又徘徊了一周,确认莫芬•冈特被魔法部逮捕,并且等待最终审判结果下来后才启程动身。即使闭着眼,他能感知到黄昏的灿烂余晖从他眼皮上一点点褪色。天色黯淡下来,偶尔眨一眨眼,余光里一闪而过的是广袤的平原与远处幽灵般耸立的群山。空气越来越冷,汤姆往被子里缩了又缩,把日记本牢牢揣在怀中。
“杀了三个麻瓜……”
“要我说,是他们活该。冈特好样的。”
“私人恩怨?这可是谋杀!”
“管他呢,总得有人给麻瓜一点颜色瞧瞧。”
汤姆倏地睁开眼,售票员同司机的交谈断断续续传到他耳中。只不过他们永远不可能料想到真正的凶手此时就在他们身边。针对麻瓜的敌对行为和不满情绪似乎因为一九四二年的这场轰动一时的谋杀而井喷;原先窃窃私语的议论变成时下流行的谈资。即使汤姆依然是一名在校学生,也能够清晰地预判到一场象征伟大变革的暴风雨迫在眉睫。而他为此蠢蠢欲动;即使此前他们仅有一面之缘。随着书信愈发频繁,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那些信成为汤姆构建思想殿堂的根基。他感到自己那些超前的、格格不入的理念在字里行间奇迹般得以安放——理念是无害的,也最为暧昧。
“托马斯•科尔先生,您的目的地已达到。”
当售票员来通知他下车的时候,汤姆已经调整好状态坐在床上。他扫了一眼售票员的脸,确认他没有对自己提供的化名起疑心,才站起身冲他点个头并下了车。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他一哆嗦。即使是七月的盛夏,常年积雪的霍格莫德也比其他地方冷上好几度。汤姆将校袍披在衬衫外面,沿着空旷小路朝学校走去。路上,霍格莫德的村民见到他都格外讶异,因为通常这个时候是不会有学生在附近散步的。汤姆没有去在意那些目光,他已经提前与校长和变形课教授约好了会面。
当汤姆抵达礼堂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尽。空地上有几只夜骐闲散游荡,它们聚集在汤姆身后,似乎期待这位访客会掏出一些苹果来投喂。然而汤姆对它们视而不见,正在感慨万幸没有遇到学校的管理员。他穿过八楼的长廊,对着滴水嘴石兽念出正确的口令,随后放缓脚步爬上通往校长办公室的旋转阶梯。他知道他到早了,然而还没等他敲响门扉,门便自动打开,同时传出迪佩特校长沙哑温和的声音:”进来吧,汤姆。”
汤姆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将准备好的说辞在大脑里飞快过了一遍,随后抬腿走进校长室。屋子里干燥阴凉,从圆形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水晶吊灯只燃着一半烛火,细长腿桌子上摆放着风格迥异的器皿,从一只浅蓝色长颈瓶喷出淡淡的雾气;在历代校长的肖像画之间坐落着一顶皱巴巴、破烂不堪的帽子。见他进来,分院帽嘟囔了一句什么,帽檐之间的缝隙弯起神气的弧度。而变形课教授则站在一座盛满玻璃试管的圆柱装置旁,盯着柜子里的冥想盆若有所思。
“晚上好,迪佩特校长。”汤姆说着微微一笑,又转向另一个人点了点头,”邓布利多教授。”
”晚上好,我的孩子。”坐在办公桌后的迪佩特将双手交叠架在桌上,专注地盯着他。而邓布利多也从思考中回神,笑着向他回以问侯。
汤姆清了清喉咙,从容不迫开口道:”感谢您和邓布利多教授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听取我的诉求:我想申请休学一年外出游历。虽然距离成年还有一段时间,但我非常需要这一年的空档去做一些重要的、不容错过的事。据我所知霍格沃茨还没有为学生开出过休学游历的先例,请原谅我的唐突。”
“‘重要的、不容错过的事’?”邓布利多挑起眉毛,缓慢重复了一遍他提到的词句。汤姆本能地避开那道审视他的锐利目光,尽量放空头脑里的顾虑,盯着迪佩特脑门上方的一处。“或许你愿意告诉我们它具体指什么?”
“抱歉,这涉及到一些个人隐私。”汤姆流利对答,“我是孤儿,我想这已经不是秘密。我没有可以依靠的家人,我需要为我的未来做打算。在这方面我非常感谢斯拉格霍恩教授对我的慷慨支持,即使我志不在此。休学一年的代价我都考虑清楚了,假如一切顺利,或许我还可以赶得上回来参加N.E.W.T.考试。”
迪佩特摸了摸他的花白胡子,没有立刻作出回应。他看起来有些困惑。而邓布利多则开始在房间里来回渡步。他做了一个似乎是要努力回想起什么来的手势,再次看向迪佩特时话锋一转:“您知道吗?盖勒特·格林德沃打算竞选国际巫师联合会主席。”
“是吗?那可真够呛。我记得格林德沃先生才刚刚摆脱刑事指控。德国魔法部近来可不太平,上次我收到安东·沃格尔的信还是在一月前,他说针对格林德沃的无罪释放,联合会已经紧急召开了两次会议。或许我们都知道问题并非出在证据收集上,而是他们的民众——甚至不仅仅是德国巫师。我相信魔法部最不愿意接受的就是与民众为敌。”
“看来我的老朋友还是一如既往野心勃勃。只不过那份野心似乎已经成为一个集体的利益和象征。”邓布利多在说这句话时投给汤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汤姆尽量平静地与他对视,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攥紧拳头。“假如格林德沃铁了心要改革,假如德国魔法部尊重民众的愿景,那么——”
“那么盖勒特·格林德沃就一定会当选国际巫师联合会主席。”汤姆打断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知道他在一个错误的时机作出了决绝的表态,他的行动罕见地快过了他的思考。但是他并不觉得尴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动摇。
紧接着是一阵不可言喻的沉默。迪佩特看起来十分局促,似乎打算向邓布利多求助。然而后者像阅读一本深不可测的秘文一样持续注视着汤姆,像是终于探寻到难以启齿的答案,他长叹了一口气,揉捏两下眉心,对迪佩特说:“霍格沃茨允许学生在理由充分的条件下休学,前提是必须提交一份有监护人签字的手续文件。我想我们应该能在平斯夫人的档案里查询到学生以游学为目的进行的休学先例。当然,学生返校后需要提交一份游学报告,记录相关课程的个人研究成果,作为这一年的评估材料。”
“我没有监护人。”汤姆说,“并且我不认为伍氏孤儿院的教工有资格为我签署任何关乎我学术活动的手续。”
“没错。麻瓜在签署他们不理解的文件时总会出差子。阿不思,既然当初是你推荐里德尔先生入学,你的签名在我看来就足够有说服力了——假如你认可你最优秀的学生的休学动机。”
汤姆转过头微微一笑。邓布利多举起双手往空气里一抓,一张系着墨绿色缎带的羊皮纸便凭空摊开。他掏出魔杖在纸的左下角潇洒而有力地挥动,随后迪佩特站起身接过了那卷羊皮纸,同时拍了拍汤姆的肩膀。
“愿你的旅途值得你为此付出的时间。祝你满载而归,我的孩子。”
汤姆的笑容在他前脚刚踏出校长室时就消失了。他匆匆奔下旋转楼梯,心跳得很快,穿过走廊时甚至差点撞上拉文克劳学院的幽灵海莲娜。郁郁寡欢的女人在见到他时脸上露出一瞬间的欣喜,欲言又止。然而汤姆径直从她身边经过,头也不回。他往口袋深处摸索到一张火车票,距离发车还有不到半个小时。他站在礼堂门口,试图拍醒一只靠在石柱上休憩的夜骐。正在这时,他听到邓布利多在身后叫他的名字。
“我们是谁,由我们的选择来定义。”
“等到考验我们的时机来临,我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汤姆。贯彻你所信仰的‘正确’,但始终不要忘记你并不是一个人——你从来不是!”
汤姆翻身跨上夜骐的背,拉扯着缰绳。气流被夜骐巨大的羽翼搅乱,风声几乎盖过了邓布利多的声音。汤姆拨开挡眼的刘海,在夜骐轻盈蹬地飞跃到半空时才回头瞥了邓布利多一眼。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依然能看清那双透彻而坚定的蓝眼睛,仿佛能看穿他刚才所有没能说出口的心思、他真正的目的。
“再见了,邓布利多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