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是我最完美的理想。”那女孩又一次对她说。
芙宁娜站在镜前,异色眼瞳中的昏暗光影如涟漪起伏,长卷发的女孩身着素淡的神袍,单薄的手掌按在镜面上。
“你就是我的理想。”她重复,在芙宁娜每一个揽镜自照的夜晚里重复,镜中的影子用纤细眉毛表演出一个短促叹息,它们先是微微蹙起,随即坠落,漫长如沉入宁静水底。
“所以我的女孩,为什么要哭?”镜中的微笑和蔼如一张假面,或许那并非她的本意,但镜面的温度令它扭曲。芙宁娜有时觉得那并非一面诞于炉火与萃水的玻璃,而是永恒封冻的湖之一角。
“我太久没有见到你了——”她抽抽噎噎,仿佛说出的已是剖心般的全部,但镜中你我都知晓并非如此,正如剧作家所歌颂的:少女呵,难测的心!她哭诉,向梦中的情人与剧中的丈夫,“你为什么不能多来看看我?”
她只是微笑。看什么呢?瞧一瞧你未曾放下的期望,看一看你为之固守的梦境,让我瞧一瞧你不曾诉诸于口的真实,让你看一看我的心,那颗心啊,鲜红湿润,正为你口中的言语,为你描摹的幻景而跳动呢。
为什么人类混沌软烂的心脏与纯净坚硬的纯水之心截然不同,你却将我与你混同?芙宁娜想问,她对上镜中的眼睛,浑浊水滴流淌在少女的瞳孔中,正是那熟悉的颜色扼紧了她的喉管——歌剧院外墙的画报说,水之执政的瞳孔穿透洋流,窥见真实,神异流淌在她的眼中!
洞穿的冰冷幻觉倏忽袭来,她痛苦中蜷缩在地,浑浊的涕泪无从控制地奔涌,撕心裂肺的战栗使她这一刻在与恐惧的漫长搏斗中陡然落败,舞台上悬吊的灯管,办公厅冰冷的地砖,浴室地毯的绒毛,鞋跟下碎裂的尖刀,处处是这十六岁女孩的血迹!她在去而复返的想象中痉挛,抬起的眼瞳闪烁惊惧的水光,却瞧见镜中自己的微笑。
惆怅却宁和,美丽而纤细的眉毛再次演出一个叹息:“你就是我的理想——我最完美的梦。”
芙宁娜不明白人类的眼瞳同水之执政的眼瞳有什么分别,就像隐约地不明白人类的心脏为什么胜过剔透冰冷的纯水之心。那晦暗的困惑在她心头缭绕,一个幽灵藏在所有显而易见的答案底下。它隐约徘徊,在每一句唱词底下,它无声注视,在每一场舞台背后,她抗拒直视它,因为它无形,投下的阴影却庞大而具象——这么多————的痛苦!这竟是一个完美的梦!难道神以目光赏玩痛苦,涕泪正是王冠上的钻石!
她却在浑浊的洞彻中沉默,在那目光中沉溺。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一见你?她问,如每一个少女含羞,倘若不是你,谁还能听我诉说?就当为了我们秘密的愿景,共同的愿望。她眼含期盼望向她,在浴室温暖的水面,在蒸汽后的镜中,在卧室的懵懂妆台,在登台前的最后一瞥。
每一滴眼泪都在注视中找到价值,鲜花正因注视而美艳!
镜中人并不言语,只是越发频繁地叹息,那眉毛抬起又落下,仿佛一次漫长心跳或短暂吐息。
梦想与爱激情相逢百年的最后一日来临,她对自己说:“芙宁娜,人类用百年学会死亡,而你要学会依靠自己。”
“我不是你的理想,最完美的梦吗?”她困惑发问,为这即将到来的别离。真残忍,是为了什么连梦也要舍弃?
“牺牲绝不是舍弃。”她最后一次叹息,在她贴近镜面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徘徊剩余四百年的吻,“就像你必须因此而来,我也必须因此而去。”
她仍然困惑地望向她,倘若你就是我,倘若你就是我,什么才是依靠自己?
镜中的水神不言不语,那微笑如水面般碎裂,涟漪流淌,徒然变幻出一张迷惘的天真脸庞。
她会回来的,女孩想。我即是她,她即是我。一切闪耀均因被注视而赋予价值,无论廉价的眼泪、纸扎的鲜花,还是货真价实的钻石。
她为此等待,为与梦中最好的自己相遇,卧室逐渐长出玻璃的树。冰冷镜面的丛林中,见不到她的日子里她独自在浑浊泪水中睡去。
无从抗拒地,她逐渐开始抚摸那些镜子,一无所知的人们嗤笑着,声称那是她狂放欲望的具象,揣度她迟早如纳西索斯跌入水里。但水之执政怎会在伴生水仙的湖泽溺毙?她吃吃地笑,只要是真货,故事中最低劣的宁芙也不会有这种忧虑。是啦,她想,货真价实的水神,就在镜中呢,我在这儿。
女孩赤裸修长的手臂贴上冰冷的镜面,她抚摸赤裸的镜子,抚摸冰冷乳房的弧线,小腹的平坦,以及双腿间浅色的发丛的茂密,看不见另一个自己的夜晚她沉溺于折射光线的迷宫。那张脸,那头发卷,那只手臂——瞧瞧,这不是一模一样吗?异色的眼珠浑浊震动,穿透真实的颜色落进深不可测的镜面,她就是我!
激情抵达沸点,一阵冰冷战栗却将她袭击。她再站不住,跌坐在地,蜷缩于流泻的怨愤中再次倾倒眼泪。这间卧室真是太吵啦——太吵啦!她歇斯底里,被扼紧的喉管却无从发出声音。重叠的镜面映出复数的水神,每一个都长发披散,在电热卷棒与啫喱水中精心造型的发梢塌陷于大腿与小臂的缝隙。唉,真是太拥挤——太拥挤了。
空无一人的卧房里,镜中的水神抬头,缓声宽慰蜷缩而蓬乱的自己:下个月,不,明天!明天她便要换上更华贵的床幔,把这些镜子全都撤走,不,将她们通通砸碎!
她对镜面作出狰狞的恐吓,下达万水之女王的敕令:凭什么玻璃能比水面更加宁静?粉身碎骨才是水的真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