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娃
荀彧。
我第一次见到荀彧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像柳树一样的女人。瘦条条地就这么站在路灯下,她穿着长到脚踝的黑色羽绒服,头发幽幽的在路灯的照射下映出抹墨绿来。染发、化妆、发胖,是舞蹈生的大忌。她一下占了俩,幽绿绿的头发像水鬼,是山魈。她敏锐地感受到我的视线,扭过头朝我露出一个惨白的友好微笑。
我没想到会跟荀彧分到一个宿舍,我推着行李箱艰难挤进宿舍的时候,她正蹲在地上收拾自己散乱的东西。听到动静抬头跟我对视,我听见她小声地呀了一声。似是惊喜,她从行李箱里翻找出包装精致的礼物,递给我说是为集训时候的舍友准备的见面礼。
“荀彧,我叫荀彧。”
她笑起来露出的小白牙齿跟我家乡下的第一场雪一样洁白。
我愣愣地拿着礼物不知所措,只是用眼神纯粹地注视着她。荀彧看出来我的不知所措,接过我的行李箱催促着让我住她下铺。亮晶晶的,她的眼神像山鹿。我轻声应下,将她给我的礼物小心安置好后就开始整理我的床铺。
我是新来到这里集训的,我不认识任何人。宿舍是四人间,除了我跟荀彧还有别的两个女孩子。她们好像久仰荀彧大名,上来就震惊地问她是不是荀彧学姐。我看见荀彧笑着点了点头,又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现在跟大家是一样公平的了。”荀彧是这么说的。
我从她们叽叽喳喳的话语里零零碎碎拼凑起来一些有关“荀彧”的过去,荀彧比我大,就单从学籍上来论——她应该是上一届的学姐,舞蹈上很有天赋,好多人都喜欢她。但是统考前不小心从楼梯摔下导致骨折,无缘梦校,所以选择复读重考。
我偷听着别人的对话,又在心里对荀彧擅自地高下立判。我为荀彧感到可惜,如果没有意外,她现在应该会在她的理想大学继续舞蹈着。
可惜啊可惜。
荀彧是天才,这是毋庸置疑的。哪怕她骨折复读了一年,她依旧是天才。我曾经引以为豪的长处在这里被贬的一无是处,老师说我还是太硬了,我的人太僵了。可是我也曾经被家乡的人夸赞说我是天才一样的。但是在这里,任何一个人都比我好,荀彧,更是那个顶尖。
荀彧对我来说,她是露水一样的,是仙女的照拂。汗涔涔地半蹲下来为我递上干净毛巾,又软语安慰着我的,上天的赐福。我对于她的示好却总像毛头小子一样无措,荀彧是我极为关注的女人。她好像对谁都是一样的好,喜欢她的人、嫉妒她的人,荀彧是泥菩萨一样的慈悲心肠。
荀彧对我极度的关照,自来熟到了仿佛从前就是要好朋友的程度。她拉着我的手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我问她是什么惊喜。她摊开手掌,里面晃晃地躺着一颗大白兔奶糖。糖是禁品,是会发胖的罪魁祸首。荀彧哪来的糖?
她那双多情目一下就看破了我所有的疑惑,她把糖纸剥开,纤葱的指头把糖送进我的口中。甜丝丝的,好似尝到的不是奶糖的滋味,是荀彧。她见我吃了,笑得高兴。她说这是奖励,追上她吧,追上荀彧。
说荀彧是泥菩萨还有一点原因,她好像不习惯澡堂这种人与人坦诚相见的氛围,永远要我陪她。就这样拉着我的手楚楚可怜地哀求我陪着她一起去,晃晃胳膊撒撒娇。我最最受不了漂亮的女孩子这样,总被她哄得晕头转向。每每反应过来的时,已经拿好东西跟荀彧去澡堂的路上了。
“其实大家都忙着洗澡,而且淋下来的水啊,热气啊糊眼睛。她们看不见你的,再者说了,大家身体长得都差不多,无非就是胸前两团脂肪含量的高低而已。”我试着想去缓解荀彧紧张的情绪。
她朝我露出腼腆的笑,拉着我的手硬要跟我挤在一个空间。可对面的人是荀彧,我也变得紧张了起来,热气热气水蒸气,只是让我从这氤氲中去窥得一见荀彧的身姿吧。我从湿漉发间与她对上眼神,她坦率的倒显得我像小贼。
阴暗窥视荀彧的贼。
“我们这下是坦诚相见了。”
荀彧面对我一向没什么顾虑,先是戏弄我与她十指相扣,再又牵起我的手摸向她的大腿根。
她被热水冲淋的手好像只覆了短暂温度,牵起我的时候还是让我打了个寒颤。骨节分明的手在头顶悬照的白炽灯下显得更加苍白,荀彧的声音是蛊惑人心的人鱼——我不自觉地咽下堵在喉头的那怪异感觉,视线依然紧紧追随着她牵着我的手。
“你看。”
她拉起我的手缓缓地向上抚摸起来,抚上她的腿根,有水珠顺流而下。温热柔暖的触感使我下意识的想要逃离——对比起荀彧的温暖体温,我的手也太冰了。念头在我的脑海里刚出现,我就想抽出手来。明明只是想法,还没付出行动就好像被荀彧看穿了。
她强硬地抓着我的手腕往下抚去,我的指缝里透出的是她比肤色更浅白的纹路——从大腿根没入臀间的痕迹,我被荀彧拉着手一遍一遍地抚。
几乎与其他皮肤触感相差不大的、只是略有轻微凸起的,青涩痕迹。
我知道那是什么。
“是生长纹。青春期发育的时候生长痛与生长纹都发生在我的身上,很不公平吧。生长纹像杨树一样,长呀长。”荀彧忽然笑了出来,看向我的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
“你的家乡就有很多杨树吧。”
没头没脑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从家乡来到这里,这条别人都唾手可及的路我却要走十多年。人人说我是天才的地方,来到这里却连获得入场券的资格都没有。那么接下来我该走向哪里,又要走多久?我不知道。
“嗯,你是杨树,皲裂的生长纹是你的枝桠。”
“那就请帮我搓搓背吧。”荀彧这么说着背过身去,她把因为沾了水而黏在背上的调皮发丝撩到胸前,坦率地向我展示了雪白脖颈与整个后背。
我几乎是是从喉间艰难地发出声音的,我不敢去看她,哪怕只是后背。我只能卖力地帮她搓背,借用这一举动来掩饰我内心汹涌。
荀彧跟我搭话,其实只是在自顾自地讲自己的事情。我听不进去,只是偶尔用鼻音发出些音调来敷衍她。我在看荀彧,荀彧的腰肢细得我好像两只手就能全部握上,她的锁骨窝、她突出的蝴蝶骨。
她太瘦了。
荀彧太瘦了。
她说什么都要我帮她吹头,宿舍里的吹风机是荀彧带来的。因为有功率限制,所以风力也很小,要吹半天才能把头发吹得半干。我愿意接受荀彧给我带来的小麻烦,她的脸因为闷热红扑扑的,穿着吊带仿佛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吹得半干是吹风机的极限了,生怕它下一秒就会发脾气撂担子不干了。荀彧的发尾还是湿漉漉的,她熊抱着把我扑倒,上位的姿势使得荀彧发尾的潮湿在我锁骨处缭绕。我轻叹一声好痒呀,侧着脸去想要让这缕发丝离开。
“痒是这样的。”她握住一小撮发尾,绒绒的脑袋在我怀里耸动。
坏心眼荀彧,她把那小撮发尾做笔,在我的脖子、锁骨、胸口比划着什么。
“你在写字吗?”
这样子就很像青苔了,那种湿润的幽绿。又探出几抹明亮,好像太阳终于垂怜隐晦之处。
“写的是‘荀彧’。”
荀彧是新生的蝶,是她出现在我的梦里,还是我落入她的回忆?
梦里的她告诉我,她的骨折不是意外,是蛛网的陷阱。整个人无力地仰躺在地上,她不让我看见她这副模样,侧过脸去用手遮挡。荀彧,你眼里晶莹剔透的是要落不落的泪珠还是白炽灯的反光,你被害骨折又复读一年你想的又是什么。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这不公平。
她终于放声痛哭,嘶吼着说这一切全然不公,就好像这样才能把心里的悲痛全部当做海绵里的水一样挤出来。到头来呕出全部的委屈与怨。
不要哭荀彧,不要哭荀彧。梦里的荀彧不要哭。我想要去拥抱她,梦却消散了。
“你觉得我有哪里是不足的吗?”荀彧问我。
我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她,摇头。长相完美,身材完美,气质完美,性格完美。如果一定要说出荀彧的不足之处,那就是在鸡蛋里挑骨头。
“我觉得我还不够瘦。”
再三确认荀彧说的话,又看她无数遍,再次摇头。
“为什么这么想?”我实在不理解荀彧为何忽然开始追求“瘦”。
“我好像还不够完美。”
我知道了,荀彧陷入了自苦怪圈。他人的嫉妒一时蒙蔽心灵以至于将荀彧困至蛛网,而荀彧又误以为是自身不足招来不公。荀彧的自苦几乎是自虐式的,集训本身就含有体重要求,老师也说建议荀彧适当增肥。她听不进去,依旧每日白开兑北风。
她被我发现在服用减肥药,那种心照不宣的不成文方式荀彧居然也会使用。心虚地捧着手里一捧蓝蓝黄黄胶囊药丸,看向我的眼神全然失去了昔日的灵动。
“不许吃。”
她兑着矿泉水已经咽下去好几铝板的胶囊,我打翻她手上剩下的药掐住她的脖子不让她咽下去。几乎要把喉管都掐断的力度,荀彧终于没力气挣扎了。我缓把她抱起来,去厕所帮她催吐——我看过别人为了减肥有这样做过,生疏地帮荀彧催吐。再呕下去恐要把胆汁都呕出来,荀彧吐了一地,混着涎水的药。
我捧起她的脸与我对视,看她眼神终于恢复清明。我啃啮她的唇,几乎下一刻就要激烈的撕咬起来。就好像感受到痛觉,看见流出鲜血的嫣红,荀彧才会清醒过来。中了障的她,要如何做才能得到天赐的解药。
还给我,把原先的荀彧还给我!
糖!糖!
我颤抖着把藏起来的禁品喂到荀彧嘴里,担心她会吐出来,义无反顾地再次吻了上去。毫无技巧的,只是想要让荀彧吃下。没事的荀彧,一切都会没事的。我重复拍着她的背,不敢一丝一毫的用力,荀彧是瓷娃娃了,会出现裂缝的。
她落下的泪咸湿的,我抱着她反复轻语,不要哭了荀彧不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