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闪电与坏天气

Harry Potter - J. K. Rowling Fantastic Beasts and Where to Find Them (Mov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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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闪电与坏天气
Summary
我对他说,他和我的命运,注定是血与泪的混合。我知道,在这之后什么都不剩。——心醉神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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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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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4月,德国

盖勒特·格林德沃坐在办公桌前,双手交叉,撑着下巴,盯着桌上摊开的地图——那上面用魔法做满了标记,而一只老鹰的图案在地图上慢条斯理地移动,进行一场突袭的预演。对于巫粹党的恐惧渐渐弥漫到了世界各地,因此反抗的呼声也愈演愈烈。看来仍然有些人不太明白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格林德沃是不可阻挡的。他需要去准备一个强大的武器,好叫他的敌人被一举击溃。而现在这里有一个现成的可利用的武器。他露出一个愉快的微笑,摆摆手,示意下属出去,传达他的指令。

赠我雷声,那个他和阿不思未曾完成的残废咒语开始被大规模地施加在监狱里的囚犯身上。囚犯,是恰到好处的实验对象;这一举措既能腾出监狱的空位,避免这些渣滓浪费社会资源,又能够使得他们原本一文不值的生命因能够推进巫师社会发展的伟业而蓬荜生辉。他们死的时候该感到欣慰。

魔杖中涌出的狂暴的风暴把囚犯卷入其中,闪电如出鞘的匕首斩落在实验品的身上,叫他们生不如死。狂风把尸体甩落在地,实验品死状狰狞,四肢躯干的骨头被尽数折碎,皮肤被烧烫得焦黑一片,辨不出原本样貌。

施咒者也被折磨得够呛,这个咒语在使用的时候往往会抽取大量魔力,魔力匮乏者在施咒完毕后面色惨白,手脚无力,然而对于那些英豪、杰出的决斗家来说,这是一个用来进攻的有力武器,只需念出这一个咒语,召唤出来的飓风和雷电便可以在眨眼之间干掉二三十个对手。

有数名归在他麾下的学者向格林德沃提出研究改良这个咒语的申请,他欣然应许——他看不出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便任由学者们捣鼓。没过多久便有一份整理好的报告交到他的办公桌上,里头的内容指出假若减少施咒时向魔杖里灌输的魔力,而将魔咒的攻击目标定为巫师的大脑,便可以连通人体内的生物电流,严重损伤神经元,把人的神志摧毁成一滩烂泥。这下连魔力匮乏者都能使用这个咒语。

他所统治的地区中的起义在赠我雷声这一有力武器的加持下被迅速镇压。起义的巫师们被这一新的咒语打得措手不及,死伤惨重,还有大把人在滋滋作响的电流进入大脑后成了疯子。

他策划了对西欧的一场浩大的袭击。攻破法国马诺奇防线对他而言是战略上的重要一步;他将迅速地袭击马诺奇防线的背部,使其瘫痪,并联合驻扎在荷兰的部下们将英法联盟里的巫师围困在敦刻尔克,一举歼灭他们的主要力量。当然,赠我雷声这个咒语将在袭击中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世界臣服在赠我雷声带来的恐惧之下。

发动袭击前夕,盖勒特·格林德沃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灯火通明的城市,而他的身后是僮僮黑暗。下属侍立在他身侧,屏住鼻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静待着格林德沃下令。

所有人的心里都了然,今夜过去,欧洲的灯光就要熄灭了。暴雨带着席卷一切的气势降临柏林,车水马龙在雨水的冲刷下竭力前行。

房间里没有点灯。偌大的室内被黑暗侵袭,雨水噼啪拍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回荡。格林德沃盯着窗外的雨帘,感到一种莫名的平静。

血盟放在他胸前的口袋里,微微沾上了他的体温,那两滴血静静地透出妖冶的光泽,在寂静的黑暗中尤为醒目。他低头,取出血盟,攥在掌心,力度大到几乎要把那枚信物摁进自己的血肉里。他的右手刺痛不已,有血从紧攥的拳头里渗出,轻轻地滴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

邓布利多依然把自己可笑地囚禁在那座城堡里。那个叛徒。此时此刻,他大概还坐在教师办公室里,在昏黄的烛火下批改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崽子写在羊皮纸上的胡言乱语呢。

就好像世界上发生的所有巨动与变革和他毫不相干。就好像四十年前和他骑着扫帚在戈德里克山谷的天空上飞行时许诺说要一起改变世界的人不是他一样。从前邓布利多背负着名为血缘的囚笼,渴望逃脱;但现在他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囚笼。多么讽刺。格林德沃更紧地握住了血盟,让那枚银色的镂花小瓶深深地陷进他掌心的伤口里,感到有无数条水蛭吸吮着他的心脏,让他又痛又痒。

四十年了。盖勒特突然惊觉,他们离那个夏日已经距离整整四十年了。那个夏天只是他们两个人漫长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短暂插曲。一八九九年的盛夏太短命了。年轻气盛的爱侣、死亡、将至的冬天让它无言地死去了。叛徒。他狠狠地把这个词在唇齿间碾碎;他的胸口发闷,下半眼球的视线开始模糊,有液体在脑袋里奔腾,一种骤然间铺天盖地的恨意涌上来,把他的理智淹没。

阿不思会来阻止他吗?他等待着。

亮蓝色的闪电劈开漆黑混沌的天穹,和暴雨一起降落在大地上。雨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大。窗外已是一片茫茫的雨帘,景物的轮廓在其中模糊。

柏林市中心最大的钟楼敲响了凌晨一点的报时声,穿透了重重的雨幕。他转过身,面对所有的下属,直视着他们的眼睛,满意地在其中看到恐惧与钦佩。他们齐齐向他俯首,等待着他下达命令。他富有戏剧性地、优雅地停顿了一会,像一只逗弄着爪掌之间惊慌失措的老鼠的猫,尽情享受着权力在指尖涌动的快感,才用堪称愉悦的声调说道:“让我们开始吧。”

 

*

阿不思·邓布利多自愿放弃了飞在天空之上的权力。阿利安娜的葬礼过后,他来到霍格沃茨的校长办公室,恳请给予他一份教书的工作。此时他已经知道,他经受不起权力的考验,也不再适合带着天真的狂傲与愚蠢去飞行在天空之上。

霍格沃茨的变形术教师退休了,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得到了他想要的工作。他进入独属于他自己的一间不大不小的办公室,挥舞魔杖,改变室内装饰的风格,将它们变成自己喜好的金红相间的配色,并为地板与硬邦邦的椅子添上了柔软的针织毯子与坐垫。他舒适地坐在他装修完毕的办公室内,啜饮着茶,批改学生们的作业。他甘愿把自己围困在一个普通的变形术教师的职位上;那是他为自己打造的雕花囚笼。

血脉至亲的坟墓和被阿不福思用裹挟着怒火的拳头打断的鼻子直白而冷酷地教会了他谦逊,他从独属于天才的傲慢中睁开先前选择性闭上的眼睛,终于看见了地面之上普罗大众所遭受的苦难。

日复一日,他穿梭在不谙世事的喧闹的孩童之间,微笑着教授知识,在懵懂稚嫩的头脑中种下思想的种子,与此同时,他不去回想自己在年少时期,头脑中那瑰丽磅礴但又充斥着一种天真的恶意的思想是怎样破土而出的。

他将有关一八九九年夏天的记忆全部从脑中提取出来,贮存在冥想盆里。他开始用全新而审慎的目光看待他年少时和格林德沃的荒唐情事。在那个时候,到底是谁利用了谁其实无法断言。格林德沃出于一种利用和拉拢同谋者的目的,狡猾地向他施舍爱情与安慰。而他处在那样的一种困境之中,格林德沃像金色的太阳一样走向他,朝他伸出手,把他拉出了自怨自艾的悲惨局面。

他任由自己像在洪水中抱住浮木一样抱住格林德沃,将戈德里克山谷中破败的那个自己的家远远地甩在身后,当他和格林德沃待在一起时,他甘愿相信任何格林德沃口中所说的远大理想与璀璨前程,盲目地为他出谋划策,忽视他身上的恶劣而残忍的性格,而选择虔诚地相信格林德沃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最终命运跟他开了个恶毒的玩笑。

他把自己锁在霍格沃茨的城堡中,将自己埋在厚厚的学术论文与期刊之中,努力无视外界翻天覆地的变革,同时也避免回想起盖勒特·格林德沃。在城堡之外,盖勒特·格林德沃带着他争权夺利的计划与巫师优于一切的理念,在世界各地东奔西走,发表演说,正在掀起巨变。

起初格林德沃的锋芒尚未展露在世人面前,而他仍然可以欺骗自己,或许格林德沃无法获得成功,接着安心地在温暖的壁炉前烤火,心中只想着第二天的教学计划与大呼小叫、充满青春活力的学生,带着指引他人的成就感,露出满足的笑容。

没过几年便好景不再,带有大头照的格林德沃的通缉令在一夜之间贴满街头巷尾。几乎欧洲的每个魔法部都在一件事上达成一致:格林德沃是对巫师们古老世界的一个巨大威胁,需要快速铲除。

他匆匆地从对角巷走过,被风吹着飘落在他脚边的一张报纸上,格林德沃正冲着他懒洋洋地露齿而笑。而道路两侧的墙壁上齐齐整整地贴满了格林德沃的通缉令,整齐划一地朝他微笑,唱响引诱灵魂堕落的塞壬之歌。他加快了脚步,几乎像是逃跑一样离开了外面的世界,重新把自己关回城堡之中。

他的良心一直在折磨他。经过冷静的思考,他无法再对格林德沃的恶行坐视不管。身为普通的英国变形术教师,他无法直接与格林德沃进行对抗;可他仍然可以给格林德沃碰几个钉子。他利用在学校建立起的学生们的关系网,让他的触角远远地伸到德国,指导处于暴君压迫之下的民众掀起反抗的暴动与革命。

但那对格林德沃来说只是不痛不痒的小小玩闹。此时格林德沃的羽翼已然张开,整个欧洲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终于有一天现实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他再也无法试图逃避格林德沃了;教职工长桌上猫头鹰送来的预言家日报上赫然刊登着巨大的标题:格林德沃或研发新型黑魔法,已有目击者称此种魔咒开始在巫粹党内部大规模使用。

他将喝了一半的蜂蜜红茶搁置到一边,盯着报纸上手握魔杖正在折磨倒在地上的敌人的巫粹党部下,浑身的血液轰鸣着冲进大脑,使他晕头转向,目瞪口呆。那人的魔杖尖端射出的魔咒有着亮蓝色的光芒,并且使用时伴随着滋滋作响的电流和疾风。他不得不直面年少时种下的恶果。

那道咒语,赠我雷声,原本是出于造福巫师考虑而出世的。一开始他希望这个咒语能将魔法与电流结合在一起,为巫师界带来革新与利端,然而现在人们在因为这道咒语而遭受严酷的折磨,乃至惨死。

躺在大地上的所有尸骨与鲜血背后都有着他的责任。无数鬼魂缠绕着他,搅得他不得安宁。罪行在深夜时分化为实体,重重地压下来,堆积在他身上,尖叫着的看不清脸的男人与从魔杖尖端射出的耀眼的亮蓝色风暴使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从梦中惊醒。

他仍旧照常给尚未看清他作为谋杀者的一面的学生们上课,听着他们喧闹的笑语,心中涌起自我厌弃的情绪,而格林德沃狂放的笑声在他耳边回荡。

他清晰地想起自己曾对格林德沃说:一切都是为了更伟大的利益。我们会造成伤害,但这些伤害是无可避免的。它们在之后会给巫师界带来一百倍的好处。现在他的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血。他强忍住呕吐的欲望,继续平稳地握住魔杖,为学生们演示如何将茶水变成酒。那鲜红的酒液在杯中摇晃着,倒映出他惨白的面容。

他开始着手研究赠我雷声的反咒。

 

*

夜已经深了,下属轻声提醒他该去休息了。格林德沃揉了揉太阳穴,放松了一下眼部肌肉,倦怠像雾一样包裹住他的躯体。他挥了挥手,示意下属们可以退下了,便独自走回寝室。在发动突袭的期间,不知何故,他开始频繁地做梦。梦见阿不思。梦见夏天。梦见他们在山谷里游荡,几乎踏遍了山谷每一个角落。

那只预知之眼在提醒他,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这种梦会让他变得多愁善感,而多愁善感通常是统治者致命的缺陷。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纵容自己接着坠进一个接一个的梦境。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很快他的头脑便被梦境吞噬。他深深地掉进一个洞口。黑暗离他越来越远,而在洞穴的出口处是明亮的光芒,像麦芒一样刺向他。那暴烈炽盛的光焰裹挟他,穿透他,最后他平缓地倒在一片松软的草地上。

夏日声势浩大地向他袭来。金色的阳光泼洒到每一个角落,树叶一闪一闪地、慵懒地晃动着,红头山雀在树梢枝头叽叽喳喳。

他重新变回崭新无暇的十六岁。此时此刻,他和阿不思躺在一处长满鲜花的草坡上。

他转过头,阿不思柔软光洁的侧脸近在咫尺。阿不思正在轻轻地发笑,胸膛随着笑声而闷闷的震动。那个柔软的笑容占据了他整颗心脏,令他一瞬间恍惚失神。就像他有很久很久都没有看见过阿不思的笑容。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段日子里他们整日整日地厮混在一起,而他总是能让阿不思发自心底的、快乐的笑起来。

他喜欢看阿不思的红润的嘴唇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他这时突然想起来,他刚刚给阿不思讲完一个笑话,把阿不思给逗得乐不可支。他也笑了起来,随意地把脑袋枕在叠起的手臂上,懒洋洋的仰面看着天空。一大片蓝天和棉花糖似的白云就这样沉沉地压下来,仿佛伸手便可以把手掌浸没在流动的云朵里。远处榉树的树顶与天空接壤,草木全部浸在熔化的碎金里,轻轻摇曳。

一切都无比真实。只要他想,他可以恶作剧似的跳起来,拽着阿不思的手臂,两个人在漫山遍野的野蔷薇丛中疯跑,跑到精疲力尽;他可以把触手可及的阿不思压在身下,一只手伸进他的衬衫下摆里,肆意地爱抚那具年轻美好的肉体上的每一寸皮肤,直到阿不思喘息着叫他停下;他也可以什么事都不干,就这样静静地和阿不思躺在这片草地上,紧紧地牵着阿不思的手直至死亡。

他和阿不思被大片的花丛包围,明明灭灭的花草影子在阿不思的脸庞上摇曳。他的眉头舒展,露出一个快乐的笑容,用那双蓝色的眼睛专注地望向盖勒特。盖勒特记得这种目眩神迷的感觉。他从来都无法抵挡那双蓝色的眼睛。而那双眼睛此时离他太近了。

他伸手抚上阿不思光洁白皙的脸庞,用拇指轻柔地触摸着他眼眶周围柔嫩的皮肤。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像是在引诱他将阿不思的眼睛剜出来:那感觉像是刻毒的恨意。他被那股冲动在一瞬间據取,凝视着近在眼前的阿不思,想要伤害他,但同时又想吻他。

还没等他做出行动,那股莫名的强烈冲动就像缥缈的烟雾,飞快地消散了。现在残留在他心底的情绪只剩下一种。

他看着自己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阿不思的瞳孔中,犹如火焰之中的火焰。只有这件事是重要的,其他任何事情都只不过是浮光掠影;他拉近自己和阿不思的距离,让他们的嘴唇碰到一起。他深深地吻住阿不思,手指陷进他柔顺的红发里。阿不思尝起来是蜂蜜和柠檬糖的味道,那么好,那么让他沉醉。阿不思回吻他,用手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背。

他们在草地上打滚,压扁了不少矢车菊和风信子,衣服上沾满草汁和花粉。阿不思用膝盖撞他的小腹,但他毫不在意,只顾着吻他。他在唇齿交缠间喃喃地说道:“你和我。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这句话他几乎每次见到阿不思都要说上一遍。他不停地重复这句话,而阿不思不停地用“是的”这个短短的单词来回答他,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他们两个人的命运永远地系在一起。好像这样就可以骗过他们自己,让他们盲目地去相信彼此不会分离。

阿不思喘息着,睁开眼睛,眼睑变成粉红色,耳朵红透了。但是阿不思没有回答他。阿不思仅仅只是柔和地微笑着,把手指插进他打着卷的金发中,一下一下地揉着,把他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

盖勒特感到头晕目眩。为什么这次阿不思没有回答他?不知何故,恐惧抓住了他,他以前一直坚信不疑的事情开始摇摇欲坠。命运三女神逼近他,在他耳边轻蔑地嗤笑,说他身为预知者,却看不清自己和阿不思的在纺车上缠绕着的命运丝线。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无助过。他的心脏砰砰狂跳,手掌出汗。明明是夏天,他却觉得无比寒冷。

他和阿不思的嘴唇分开了。他像濒临死亡的人一样,恳切地抓住阿不思的肩膀摇晃,希望能弄清楚真相。

“什么事情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对不对?”他狂乱地问道。阿不思惊讶地笑了起来,日光如花束般倾倒在他的脸颊上,红褐色的头发被微风吹得沙沙作响,几缕发丝黏在他光洁的前额上,掠过他的眉眼。他看上去那么年轻,那么美好。

盖勒特几乎忘记了呼吸。他一眨不眨地、全神贯注地望着阿不思的眼睛,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落进阿不思的眼睛像落进海水里,渐渐沉没。他是一具躺在海底的尸骨,不知道在多久之前便已死去。

他们的鼻息轻柔而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然后阿不思说:“别犯傻,盖尔。我们当然会一直在一起。”

他凑过去,吻住了盖勒特。盖勒特发现他心脏的一部分被填满了。真是奇怪,他以前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原来残缺不全。但现在当他将缺失之物找回来时,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之前他是如何被痛苦吞食的。原来爱情的滋味是这样苦。他的另一半骨肉现在与他紧密地重聚在一起;他的胸口发闷,胃部沉甸甸地坠着,但他却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所有的疑虑和恐惧都被驱散;阿不思亲口对他说,没有任何事会把他们分开。他选择拼尽全力去相信他,相信他们不会分离。他们可以继续做夏日里迷醉的少年,不被命运冲散。

盖勒特爬到阿不思的身上,捧住他的脸,深深地望着他。他非要把这时候的阿不思的神情铭刻在记忆里,好像不这么做,他就会忘记阿不思的样子。

“我爱你。”盖勒特说。

阿不思笑了起来。“你今天已经说过很多遍了,盖尔。”他抱住盖勒特的脊背,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仿佛是在讲述一个独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似的小声而快乐地说道:“我也爱你。”

午后温暖的阳光使人倦怠。他们玩闹了一会之后,伴随着永不停歇的蝉鸣,阿不思迷迷糊糊地躺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一阵微风吹过,围住他们的花丛被吹得簌簌作响,优雅地弯下腰来。盖勒特兴致大起,想出了一个恶作剧。

他摘下旁边的矢车菊和野雏菊,编成了一个丑兮兮的花环,悄悄地戴在阿不思的头上。阿不思睡得很沉,睫毛随着呼吸而有规律地颤动着,没有任何反应。阿不思这时候看起来就像个女孩。

盖勒特低头看着怀里的阿不思熟睡的脸庞,他好奇自己能这样看着阿不思熟睡时的脸庞,就只是看着,能够看上多久。

他欣赏了一会阿不思戴上花环后滑稽的样子,笑了起来,重新躺倒在草地上,半眯着眼睛仰望着澄澈的天空,等着阿不思醒来。

阿不思的手在梦里仍然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他的脉搏与阿不思的脉搏跳动着,有时重叠,有时错开。他放缓了呼吸,使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缓而悠长。终于,他们的脉搏每一次的起伏都重合在一起。

*

格林德沃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豪华的大床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晨曦从窗外洒进来,明亮得几乎刺眼。五月的早晨空气冰冷,他掀开黑色的天鹅绒被子,下床走到落地窗前。

脚下繁华的柏林一如既往的喧闹,马车和行人在街道上匆匆走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耐烦和麻木的表情。他不带任何情绪地垂眼俯瞰着柏林的街道,右眼皮开始突突跳动。

敲门声急促地响起,他按了按酸痛的太阳穴,哑声说道:“进来。”

下属匆匆地抱着文件走进来,告知他消灭英法联盟主要力量的谋划失败了,在战斗中有大批巫师使用了赠我雷声的反咒,致使联军成功地撤离了敦刻尔克。话毕,下属屏住呼吸,眼底浮现出恐惧。他毕恭毕敬地侍立在格林德沃身侧,等待着他的命令。

千万种情绪从格林德沃心中涨起又落下。最后他只是平静地开口道:“叫我的医生过来。”下属诺诺地点头,应声而去,没过多久他的私人医生便来到了他面前。

“请您尽快给我配置一些强力的无梦药剂,我需要安稳的睡眠。”他对医生说。

*

阿不思走在空旷的城堡的走廊上,周围一个大呼小叫、抱着书乱窜的学生都没有。他们早在上午就已搭乘火车回家去享受漫长的暑假了。其他教授不是去享受自己难得的假期就是待在自己办公室忙着收拾东西,准备批改一沓沓写满了杂乱字迹的羊皮卷。在一整个闹哄哄的学年过去之后,这如巨兽一般的宏伟城堡忽然一下变得死气沉沉。

现在正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他无所事事地转身向走廊外衔接着的天空望去。天气非常好,一朵朵棉花糖似的白云浮在长春花蓝的天空上,太阳高悬在穹顶之上,用它金光闪闪的视线逡巡着大地,几只鹰隼沐浴着金粉似的阳光,在长空上自由地飞向城堡背后苍翠的群山。

今天的天气真是太好了,好到叫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从小到大在戈德里克山谷里度过的无数个晴空万里的夏日午后。

他的目光追随着天空上的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那鸟儿的羽毛迎着烈日,形成一种奇异的闪耀着的光泽,然而没过几秒,那只不知名的鸟雀便飞离了他的视野,消失在茂盛的禁林中。

这真是个适合骑上扫帚去好好飞个痛快的天气。这个奇怪的念头忽然出现在他的脑袋里。他在学生时代就不太喜欢魁地奇,相对于这种野蛮的飞行运动而言他更喜欢在图书馆闷头汲取知识,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个中年人,腰椎因久坐而不太灵便,早就不适合迎着疾速的气流向上飞进旷远的天穹中了。

年轻的激情不再适合他,他的心和身体已然千疮百孔;何况他抛却这种激情很久了。从前他有过这种心血来潮的狂热激情,但最终落得的是无比惨烈的下场。因此他一直选择把那种狂热的情感压制起来,死死地锁住,连着他整个人一起,丢在这座对他来说和家无异的高耸城堡里。

但是有一种荒唐的冲动一直在搅动他的心,让他心神不宁。这股冲动无法分析,无法消解,急遽地擢取他的心脏,强劲突兀地在他体内乱冲乱撞,使他的胸腔郁结烦闷,一种奇特的魔力一直在推着他的身体,不停地催促着他去干某一件事,好像不去这么干他就永远无法再得到安宁。

他独身一人站在走廊古旧低矮的扶墙边,周围一点声响和动静都没有,他好像凝固在了时间里,无法动弹。

他无意识地把手探进长袍的口袋,从里头取出魔杖,自言自语道:扫帚飞来。话一出口他猛地从一个幻境里惊醒了;他倏然间明悟自己内心的呼喊:他要不顾一切地跳上一把扫帚,从这里逃走。飞到哪里他不知道,也不用去管,他只管飞就是了,越高越好。

在此之前他从不曾有过这种荒唐的念头,在这之后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念头。但是仅此一刻,他明白自己非跳上扫帚去飞不可。这样的时刻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人一生中或许也就只能经历一次,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未曾有过。

他的大脑绞成一团乱麻,什么事情也没有具体地、仔细地思考,他看着一把扫帚从远处魁地奇球场的准备室里撞开门飞出来,发出一声破空的呼啸,直直地冲着他飞过来,停在他面前。在心乱如麻的一秒钟内,内心越来越响的呼喊变成了毅然决然的决心:他被这股力量推着,一把抓住了扫帚光滑的木质握柄,横跨上去。

风声呼呼地从他耳边掠过,他已经把城堡甩在身后,刚刚他还停留其上的走廊已经越变越小。一股陶醉而兴奋的醉醺醺的感觉在他胸口打旋,他突如其来地笑出声,然后惊讶地瞪大眼睛,意识到刚刚那声快乐的笑声是他自己的。

由亿万点光霭组成的广袤的湛蓝天穹就在眼前,而城堡、禁林、黑湖,乃至连绵广阔的青色群山都已在脚下。他的心脏砰砰地跳动,回响声大到他能从自己的颅骨中听见。

他飞的并不好,扫帚歪歪扭扭地在空中打转。他本来就没有受过太多飞行方面的训练,多年之后再飞一次已经实属不易。

他跨在扫帚上,忽然重新变得年轻起来,皮肤上的皱纹神奇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沉重酸痛的四肢变得无比轻盈,而他在许多年前固执地要求理发师给他修短的红褐色的头发急剧地生长,长长到他肩膀的地方,被风吹得在天空上拂动摇晃,变成一朵小小的红色云朵。

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颊,那种光滑柔嫩的触感简直叫他大吃一惊。他几乎要忘记自己年轻时的容貌了,这时他才终于想起来,他那时是才华横溢的、很漂亮的男孩,就像落在凡间的星星,没有人会从他身边经过而不向他投去贪恋的目光;他骑着扫帚在天空中沿着时间的长河回溯了到过去,忘记了很多令他痛苦的事,心脏变得崭新,回到他最初的样子,他在十八岁时原本应该拥有的快乐的样子。

这会儿他年轻气盛,才刚刚满十八岁,世界在他面前铺展,一切都触手可得,命运从未摧残过他的生命,他的父母健在,弟弟妹妹活泼快乐;他就和别的青少年没什么两样。他正在打发着漫长的暑假,某一天他心血来潮,决定骑上扫把好好的、纵情的飞一场。

他无拘无束地摆弄着扫把,记起来他应该往哪飞:云层之上。

他调整扫帚的角度,让它形成一个尖锐的、朝着天空刺去的角度。他飞的越来越高,飞的越来越快,撞进厚厚的云层,太阳在向他靠近,千万根耀眼的金色芒刺逼近他,他的蓝色的双眼被刺痛得流下两行透明的泪水,在他的脸庞上弯弯曲曲地爬行。

他目眩神迷,别的什么事也顾不得了,双眼酸痛的感觉,现下身处的危险高度,如篝火般高悬的烈日,穹宇之上冰冷的空气,紧贴着他身侧穿过的喧嚣风声,所有的这些东西混成一片,模糊地在他的意识里浮动,如同一阵缥缈的烟雾,然而在烟雾中心有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庞突显出来,那张脸的主人正在冲着他微笑,在他心中沉甸甸地坠着。

那个对着他笑的人究竟是谁?有什么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被他忘记了。

他努力去回想和这个男孩有关的事情,想得他头脑发痛,心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绞着,仍然回想不出一星半点。有什么地方明显不对劲。

太阳离他更近了,射出赤金瑰丽的光芒,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紧张而奇异的越来越阔大的光斑中,他在盛大的明亮阳光下听到有一个人在肆意地大笑,听到自己正和另一个人在扫帚上打打闹闹,发出只有跟那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够拥有的纯粹的、快乐的笑声。

他的眼眶里盛满了带盐的泪水,一段记忆在他流下的眼泪里闪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看见在电闪雷鸣之中,有一把扫帚危险地停在闪电的长矛和暴雨的夹攻之下,一个强大的圆形魔法护盾保护着骑在扫把上的两个年轻人;他们正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沉醉在吻里,全然不顾在护盾之外轰鸣的雷雨。

他们热烈地注视着对方,笑了起来,然后一个强大可怕的咒语诞生了。

是了,这种无比自由的飞在天空中,飞在云层之上的感觉他今生仅仅体验过两次,两次都是在这样美丽的夏日里;另一次的时候天气糟糕极了,灰沉沉的雨积云聚在一起,正在酝酿惊心动魄的风暴,另一个男孩骑上扫帚,跑来敲他的窗户,要他跟他一起飞,于是他就跨上去,紧紧地抱住那个金色头发的男孩,一起大笑着飞进云层里,飞进风暴里。

他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被风吹走。他就快要碰到那危险却璀璨的烈日了。他失控地伸出一只手,想要去触摸那灼热的金箭,把它攥紧在手里。

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只顾着去追逐夏日的残酷太阳;但他没能控制好自己的重心。

伊卡洛斯带着用蜡做的翅膀飞在天空上,他飞得太低,羽翼就会沾上海水,变得沉重;飞得太高,他的翅膀就会因靠近太阳而着火。这道理他原是知晓的。但当他飞上去时,那太阳的光芒迷住了他的眼,他疯狂而不顾一切地去追逐它,于是他就从天上掉了下来,淹死在爱琴海里;而现在阿不思也在追逐那残忍的太阳时从扫把上掉了下来。

他知道为数不多的任性可以杀死他——他必须飞在中间,飞在世人与爱人之间;然而现在他的情感战胜了理智。他要义无反顾地去跟随他的心。

云层之上紊乱细小的气流裹挟住他,托举着他变得轻飘飘的年轻身体,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坠落,而是在上升,渐渐地,他终于升到和太阳一样的高度了。

太阳就在他面前,静静地焚烧起巨大的金色火焰,喷射出最为炽热的岩浆,向四面八方投去尖利的长矛,密密麻麻地捅在他的心脏上,把他的心戳刺得遍体鳞伤。

他的心脏在身体中燃烧起来,变成一团热烈的炬火,爱意飞快地从他枯萎的心脏深处流逝,化为一缕缕白色的烟雾,在空气里消散得无影无踪;当最后一缕白烟从他胸骨左侧第二肋骨至第五肋骨间卡着的那块无法辨认出形状的焦炭中离开时,他听见了一串来自一八九九年的狂放的、金色的笑声,有人在喊他,阿尔,阿尔,我们应该一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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