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世界终结时

Harry Potter - J. K. Rowling Fantastic Beasts and Where to Find Them (Mov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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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美好世界终结时
Summary
基于《炎拳》的“人死之后会去电影院”与唐·德里罗《消瘦的人》

“托托,我觉得我们已经离开堪萨斯了……”

——《绿野仙踪》

 

 


 

 

 

他猜测,这可能是1927年,1932年,或者1945年。在他们那个年代看来,二十年以后的事就仿佛遥远得像下个世纪。没人能预料到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他从报纸上知道美国开始了他们的大萧条,无数人在华尔街跳楼自杀,就在“咆哮的二十年代”凄惨的尾声。但未来总会到来,就好像说汽车终有一天会飞到天上,他们的眼睛都会望着如同《大都会》里出现过的那些高耸入云的地上奇迹。但鉴于灯光已经暗下,前方的投影银幕上开始显现出黯淡的第一帧画面,褐色,像干涸的血滴在白纱布上枯萎、洇开,字母和人声随即出现,想必可以否定掉前两个答案了。一旦正片开始,万物就只位于前方,被封锁、剪辑,锚定在两到三个小时时长的故事中,而人们在观众席上很安全,感受不到温度或时间的流动,变量仿佛与这个沉浸在静谧中的、匣子一样的放映厅没有关系。世界只被分成室内和室外。他没头没尾地想。也许这是下城区的某家电影院。他曾经路过,或许从没机会进来过。也许它甚至已经不存在了。但他能坐在这里。白日梦也好,被称作既视感的东西也好……画面之前人头攒动,左右两端都坐着人。克雷登斯突然感到久违的也是完全的安全,被淹没在人群中,黑暗里散发出爆米花的香气和碳酸饮料的味道。他不知道右边坐了谁,虽然他们放的是这样一部守旧的电影……但他想也许这不只是1945年。

 

哪一年都好,扎着麻花辫穿着围裙的小女孩在农舍里跑过,怀里抱着她的小狗,她担忧地说:……托托……

 

 

 


 

 

 

生命太简单也太容易了。他们把生和死联结在一起,又把死和寂灭联结在一起。没人说得清我们死后在哪里。意识这种东西的确存在吗?如果有所说的灵魂,死之后又会去哪里?这种问题,在没有看到这场电影之前,永远得不到答案。有那么一段时间,繁荣的假象尚未破灭之前,他们把电影院修得像宫殿,你走进去,在售票处那里拿着你薄薄的票根,那年头电影院只放默片。买好爆米花,热气腾腾的最甜,但是别买饮料,它会让你分心总往洗手间跑。然后你就走到连排座椅的走道中央,寻找自己的位置。它也许搭建在你的记忆之上,就像小时候你望而生畏、心生憧憬的那家小电影院。睡眠和记忆是一体双生,也许本身它们就是死亡的样品。最后进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的我们全会聚集在这里,被阴森的弥赛亚抛弃,永远观看这所谓的《绿野仙踪》。多萝西唱啊,跳啊,就像他看见莫迪斯蒂跳房子一样,欢乐地走上那条黄砖路,挽着稻草人的臂弯向前去了。

 

世界只分成室内和室外。或许是银幕内和银幕外,色彩在那端变得浓郁,而这里始终是漆黑一片。转过头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她了。命运,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哪怕是连在寻找什么都不明白的正在寻找的东西,克雷登斯睁大了眼睛。她和从前任何一个时刻一样美丽。他并不认识任何一个电影演员,但是他们曾经也学会过扮演和融入自己应得的角色。

 

“这是朱迪·嘉兰,”她静静地说,“我们都死了,所以你不认识她。”

“现在是几几年?”他说。

“不知道。没人知道。我死了两次,一次忘记,一次消逝。”

“我死了,我不记得。也许那是在1932年。”

“我听说他们又一次失败了。”

“我回家了。”

“我在这里,我不明白。”

 

 

 

 


 

(“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电影会永远继续下去吗?下一部放什么?”

“在那些地方发生了什么?我能够道歉吗?”

“纽约,巴黎,奥地利,柏林和英格兰。这是我人生中去过的那些地方。”

“我死了。我不明白。”

他们都死了。

获得名字后去死,死亡会变得更甜蜜些吗?还是说当生命与罪愆的波长相同,死亡会成为一种解脱?)

 


 

 

 

 

纳吉尼侧着脸,在晦暗的光线中看不清表情。荧幕上的奥兹女王蒙住了多萝西的眼睛,让她默念“世上没有地方比得上家”……“世上没有地方比得上家”……他们重聚在这里,好比这部电影一般,成为了历史上一道漫无目的的回声。她仍然穿着他们最后见面时的那身戏服,来自一个巡游四海的怪人马戏团。逶迤的裙角就像梦的闪光。十几岁的时候克雷登斯常常在暑热的傍晚凝望着夕阳从哈德逊河面上落下,夜晚来临前消失的最后余晖也是这样忽隐忽现,它从过去里消隐,在此刻失而复得,镀上了青色如蛇的鳞片。如此熟悉,让人尽量不去设想,他们究竟有多长时间没见。

 

“在你离开我的所有日子里……你曾经有过后悔吗?”

 

 

 

 

这欢声笑语的儿童歌舞片终于放到头了。完结。制片人和电影参与者的字样开始在结尾浮现。短暂的空无一物的黑暗,然后他忽然意识到,四周的人全都消失了。他们所在的世界曾经给过他们这样的时刻,在午夜沾着锈蚀的囚笼里,在白蚁肆虐的阁楼上方洒下来的月光里,在埃菲尔铁塔塔尖披挂的暮色里,幻象和空无重叠了。她坐在那里,长久地凝视着前方,仿佛他们从前会,现在也会,永永远远地如此置身在同一个世界的人群之外,那里地图上坐标紊乱,人类依托名字而生,凭附在社会关系之上。色彩消褪,灯光不再亮起,而他们绝不会毁坏这安定的宁静。

 

电影又开始放了。纳吉尼说:看看我们自己的人生吧。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他们分享着同一个梦境,看着落叶顺着雨水漂流滑进下水道的沟渠里,头顶的四方天空坍缩下来,包裹着他们身处的这个空间,将它折叠成一个孤独的立方体。他们想象着自己是外国人,漂洋过海在协和广场的路边喂鸽子,手里握着从小巷商店里偷来的面包的碎屑。他们默契地只字不提这种卑劣的行径,如果经历过这些事还能保持道德与天真,他们就只好饿死了,而他们都是绝不无辜的怪物,最终与人毫无相通之处。他们共享的人生轨迹自此而始,而前半段的沉闷过往将以旁白的形式加入电影叙事。画面开始重新有了声音,嘶哑的他在重复自己一无所成的生活。超过二十五岁,笨手笨脚,背三钟经的时候总是忘词。关禁闭的那个房间里墙纸生了霉斑,剥露出的贫瘠的白色墙身像幽灵一样延展在眼前。小的时候克雷登斯跟蚂蚁和甲虫说话,长大后克雷登斯不再自言自语,因为他发现即使是它们也都有自己要做的事,而他却毫无建树,旧伤好了再添上新的,直到疤痕再也难以愈合。被欺骗,被殴打,被诘问,所有那些陌生可怖的词汇的庞大而骇人的集合。然后他的孤独遁入藻群一样繁忙紧密的纽约的落雨,登上了那艘去巴黎的远洋船。他看着海岸线扭曲、折叠进滔滔白浪的波纹,他的眼睛被钉死在了大西洋混沌的水面上。

 

那是克雷登斯对于旅行最初也是最后的回忆。这本该浪漫一点。航船本该改道希腊,却中途决定回法兰西。也许他们的人生节点出现任何一个变动,结果都会迥然不同。是所有的偶然碰在了一起,才能让他们相遇。

 

他望着她,镜头开始抖动,像熔蜡一样改变形状,潜入另一幅往昔之景。他看见她在印度尼西亚的丛林里呱呱坠地,在潮热和蕨叶片之间成长和穿行,作为女性散发着美丽,作为动物而被他人狩猎。她像他习惯禁闭一样习惯于捕网和牢笼,额头撞击在铁的荆棘上,使得她在下一次表演中常带淤紫的血痕。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她了。他因此睁大了眼睛。或许他一直在注视着她,在过去无数午夜的囿困之中,蚊虫围剿着河童,城市陷入安谧的沉睡,他坐在她的笼子旁边,奋力弯折一段撬锁的铁丝;在纽蒙迦德所在的积雪的山脚下,他在结冰的池塘前恍惚地应付着她的面影出现的错觉;现在,他们在这里目不转睛地观看他们从开始到结末的人生,永远是主角视角,室内的时间不再推移,其他观众都起身离开。因为注定只有他们,要度过这折磨般压缩的时长。它诚实复述,绝无改写,每句对白都在证实所追求的一切不过是两部乏味透顶的电影。

 

接着画面变换的速度加快,像日历飞速翻页,患了喉炎的布谷鸟钟悬挂在西面的墙上,映入柜面的镜子中央,时间和反时间彼此欺骗。克雷登斯在镜子上写下:我想回家。阿不福思通过镜子说:我很抱歉。纳吉尼望向她的镜子,发现颌角浮现出淡淡的鳞片。

 

墙上的秒针在那个角度望去,仿佛像折断了。他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在那些地方发生了什么?我能够道歉吗?”

“如果死前我们诚实地与彼此待在一起呢?”)

 


 

 

 

墨水滴入一片虚无,然后扩散。现在她在地板上爬行,在欧洲式老旧的砖石地面上,在村庄农舍的蜡木表面,在圆桌会议般围坐的人群前游弋。碎裂的高脚杯混合着南瓜汁,她跟在墨水一样深色的袍角之后,毒牙在吊灯的黯淡光芒下闪现。人类的语言消失在了蛇的脑海里,因此不再余下任何赘述。红宝石像溅落的血滴一样在画面中闪烁着光芒。那是这片黑白中唯一也是最后的颜色。剑的寒光落下。他侧着头看向她,黑色的发绺从挽松的髻上垂洒下来,仍然保持着人类面貌的纳吉尼看着画面中的自己,呼吸像缺水的植物在黑暗中停止生长。

 

这些温柔的轮廓。他想,我曾经那么了解她的样子。大部分时候我们从不靠言语交流。

 

“我们的人生就是两部这么烂的电影。”最后她告诉他。

 

克雷登斯张开了嘴,他的困惑消解在语义丰沛的阒寂里。

 

 

 

 


 

“然后

明天我将离家上路

沿路行乞

走过大地与瀚海

告别故园来到新世界…”

 


 

 

 

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可以告诉你,人在死之后会去哪里。法利赛人相信死者都会复活,埃及人说死亡不过是远航。而且小的时候他总是在想,他们不能把不同人种一起关在地狱里,也不能把巫师和没有魔法的人混为一谈,或者把法官和穷人一并收押。那样所有人都会心怀不满,魔鬼们就有得忙了。每个人的地狱应该有所区别,这样就不至于太拥挤。有些人的地狱在货架空了的百货大楼,有些人的地狱在堆满废纸的办公室,有些人的地狱在永远不能停止播放的电影院。命运是有分工的,到哪里都得抽签。但至少他们坐在这里,能永无止境地沦陷在靠垫座椅上。他们观看和评价他人,有时在空白的停顿之后爆发出毫无意义的笑声。因此他们看到了,没能亲眼目睹但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桑托斯颁布新的巫师国际条例,蒂娜和纽特结婚,拉帕波特法律废除,格林德沃倒台,战争爆发,战争结束,杜鲁门成为第33任美国总统……霍格沃茨之战,纳吉尼死在了那里。万物从生到死,萌芽萎落,被记录在隐秘的时间之流的胶片上,太多历史转瞬即逝,永远有人在看着这一切,无论身处哪里,但是无能为力。如果他们能洞察一切,能抓紧时间,那他们就不会坐在这里。

 

有的时候他们交换眼神,就好像在说: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她把手放在他的右臂上。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有触觉。他们在这里看着这个世界上出现的每一部电影,浏览每个曾让他们产生关联和情感的故事。如果这里在过的正是映照在镜子里的反面的时间,那么可能还有无数个指针在表盘上跃进的瞬间,万分之一秒无关紧要的静止里,他望着她的侧脸,想要亲吻她的睫毛。

 

他们除了这些取之不尽的电影以外什么都不拥有,被从语言、姓名和身份中剥离出来,变成C和N,变成观众A和观众B,变成他和她,坐在相邻的座位上,沉默地彼此凝视。可能等到下一部放完,最终会有一个时刻,他们将闭上眼睛进入温暖的黑暗的新生。至少在克雷登斯对她讲述的时候,这件事还没有发生。

 

于是当他开口,一切被拨回到巴黎的夜风在泛起鱼肚白的黎明里翻滚的那时。他们在地面上一同注视着离群的云雾在天空中聚拢归巢,她的眼睛闪烁着,仿佛能以假乱真地潜匿进他能想起的所有火苗的辉光。塞纳河上蒸腾着冬夜的雾气,他们隔着栏杆,看城市在它的倒影里次第亮起。克雷登斯问她有没有想过回家,纳吉尼第一次露出了笑脸,说根本没有区别,血的诅咒最终降临之前她想去亚平宁半岛。他们重复这些地名,意大利半岛,喀尔巴阡山脉,家,暂时没有目的地,没有也没关系。他们能用想象描绘出每一种景象,它们像画格在面前不停放映。她把手放在他的右臂上,他说,我们再在这里待久一点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