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亚德】柠檬树(Lemon Tree)

Harry Potter - J. K. Rowling
M/M
G
【利亚德】柠檬树(Lemon  Tree)
Summary
他的肉体一日比一日沉重,灵魂却日渐轻盈。
Note
阿斯托利亚性转♂×德,all德合志文解禁

“小龙,你的朋友来了。”纳西莎走进德拉科的房间,小声叮嘱她的儿子下楼去陪客人,否则有失礼貌。纳西莎的话相当于默许今天的功课已经结束,德拉科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他已经写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暑假作业,被烦冗的文法搞得焦头烂额。

德拉科由衷地感谢这位让他脱离苦海的不速之客。他已经十八岁了,到了成人的年纪,卢修斯再也不能以年龄为由阻止他一个人外出。“我早就不是三岁小孩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这样对父亲说,希望借此摆脱父母的控制,拥有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自由的假期。谁料卢修斯根本不吃这一套,父亲严肃地告诉他,既然已经长大了,就不该一天到晚想着玩乐,不容分说地用各种各样的课程和交际把他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卢修斯态度十分强硬,男孩撒娇耍赖也不管用。德拉科试过向纳西莎求救,可是向来溺爱他的母亲竟然也不帮他!

他想去阿尔卑斯山看夏日的雪线,或者在丽兹酒店享受一杯奢侈的咖啡,最不济也要在庄园里畅快地骑马,可如今他规划好的假期成了一团泡影。应酬,应酬,数不清的应酬!德拉科自小便知道,作为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他的一举一动会有超出本身的意义。窥伺马尔福的人摸不透圆滑精明的卢修斯,便想着从他的儿子身上下手,从小到大,抱着目的接近他的人数不胜数。男孩深知宴会厅里推杯送盏的人大多心怀鬼胎,对他们这种出生显赫的人而言,纯粹的感情譬如秋霜朝露,干净得不像尘世所有,因而如美人一般红颜命薄,倏忽间香消玉殒。德拉科早就习惯了形形色色的话术,在交际场上长袖善舞、游刃有余。

如果父亲让他应付的是同龄人也就罢了,马尔福的人脉从不靠数量取胜,少数几个来往密切的家族里他都有熟悉的朋友,相处起来并不困难。可要命的是,卢修斯让他接待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意伙伴—一群老奸巨猾的生意人,而且多半是他的长辈。父亲向他们介绍自己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堪堪维持着得体的笑意,却被藏在上翻眼角中的轻蔑出卖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不过是马尔福家的毛头小子罢了。年长者的虚伪与傲慢让人联想到内部已经开始腐烂的树木,尤为令人反感。

父亲通常会选择更隐蔽的小宴会厅接待最重要的一批客人。并不宽敞的空间里盛满了钩心斗角的香气,浓艳的脂粉味犹如战场上大杀四方的兵器,首当其冲受害的便是他的鼻子;红酒发酵产生的花香与果香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克制,浓郁到近乎甜腻。宴会厅里肆意妄为的香气展现出不顾一切的狂妄,比它们垂垂老矣的主人更像活物。

封闭的空间将难以忍受的闷热推向高潮,德拉科裹在西装里的躯体几乎被汗水浸透,整个人仿佛在浓稠的糖水里走了一遭。他很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脱掉烦人的正装,和泳池来个深度拥抱。

这样一定会把所有人都吓一跳!少年的内心涌上逆反的快乐,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想具体要怎么实施,卢修斯犀利的眼神就让他泄了气——有些事情到底还是想想就好。父亲向他招手,示意德拉科过去,看样子,新一轮的虚与委蛇就要开始了。德拉科摆出最疲惫的一副样子,灰色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看向父亲,无声控诉道:我实在太累了。

卢修斯到底还是宠爱他,他的眉头在男孩拒绝的那一刻拧紧,对视几秒后却又败下阵来。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刚刚的话题,不再强求。德拉科如蒙大赦,离开了这个铺满香料的棺材,跑到阳台上透透气。

阳台是唯一的通风口,下面的花园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圆叶薄荷,清凉的气息让人耳清目明。其实他并不是一直讨厌小宴会厅,至少之前不是。小时候他很喜欢和潘西他们一起在里面玩,只有几个小孩子的话,那里甚至显得很空旷。他盯着花园里修剪整齐的灌木丛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又后悔刚刚的临阵脱逃。父亲会不会对他失望呢?他的思绪无边无际地发散着,竟生出几分惆怅。尽管保养得宜,父亲的眼角还是出现了岁月的刻痕,脊背也不如之前那般挺直。他是马尔福唯一的继承人,理应替父亲分担,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

他已经到了应该长大的时候。

可他还不想长大。

 

纳西莎催促的声音让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德拉科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桌子,满心想的都是等会儿去骑马的事。

“高尔还是克拉布?”他问道。

其实都不是。母亲告诉他,来人是阿斯托利亚。

哦,好吧。德拉科小人在内心叹了口气,骑马计划算是泡汤了,阿斯托利亚经不起这种折腾。

“我和他去花园散步。”

 

阿斯托利亚比他小两岁,是格林格拉斯家独子。说起来,德拉科和他的姐姐,达芙妮·格林格拉斯还是同班同学。不过他们倒不是因为这层关系认识的,很小的时候,两家的大人便有意让他们交往,当然,大人们的目的并不单纯。

阿斯托利亚和他的姐姐一点也不像,德拉科想。达芙妮善于交际,在斯莱特林的交际圈大放光彩,而她的弟弟却很少露面。这并不是说他冷淡到拒人于千里之外,恰恰相反,阿斯托利亚是德拉科见过最温柔的人。

他的朋友们非富即贵,多少带了点娇生惯养的坏脾气。布雷斯就曾不止一次地向他抱怨,说德拉科·马尔福有时候实在尖刻得让人难以忍受,连他们这些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都会被气到。德拉科当时撇了撇嘴,对这种说法不置可否,他对自己的大少爷脾气还有着一点基本的认识。

阿斯托利亚是唯一的例外,他没有一点少爷架子,也从不仗着家世胡闹,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边,甚至显得有些腼腆。刚认识的时候潘西经常打趣,说达芙妮有个害羞的“小妹妹”。等长大一些,他才知道背后的原因——阿斯托利亚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他未尝不想加入游戏,可是残缺的心脏不允许他做任何剧烈运动,死神的镰刀随时悬在头顶,等待着收割他的生命,没人知道那个孤零零的孩子心里有多少不甘和失落。仔细想来,阿斯托利亚看向他的眼睛总是藏着无尽的艳羡啊!

命运真的很喜欢对人开玩笑。阿斯托利亚有一个无数人羡慕的好出身——格林格拉斯夫妇老来得子,对他格外看重;可他人生中最大的苦难也正源于此。家族遗传的先天性心脏病几乎折断了他的翅膀,他永远也不能痛快地奔跑。笼罩在家族上空的阴霾化作来自血缘的恶毒诅咒,纵使格林格拉斯家财力丰厚也无济于事。格林格拉斯夫妇花费重金,四处求医问药,阿斯托利亚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任谁都能看出这对夫妻对儿子的担忧,毕竟同样受此病折磨的阿斯托利亚的姑姑,就没能活过二十岁。

远远看见他,利亚很开心地笑起来,唇边现出两个甜美的梨涡。他的金发和盛夏的朝阳一样灿烂,像是酒液里漂浮的金箔。慵懒的日光从他身后铺展下来,波光潋滟,给少年披上一层裁剪得体的金衣,勾勒出清瘦的身形。他今天气色不错,德拉科想,比他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好了很多。

不过等靠近一些,德拉科就不得不推翻刚才的结论。明媚的阳光让男孩看上去明朗了些,可他的面色却是实实在在的苍白,盈盈笑意也掩饰不住双唇的干枯。

“你来了。”阿斯托利亚的眼睛亮起来,里面翻滚着一片蔚蓝的海。

在他面前,德拉科不用绷着,他放弃了那套烦琐至极的礼仪,软趴趴地陷进沙发里。“幸好你来了,否则今天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他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半是抱怨半是庆幸。

“听说卢修斯叔叔想让你学着打理生意,你一定累坏了。”

“别提了。”德拉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很是郁闷。他歪着脑袋对阿斯托利亚抱怨:“我的时间都被排满了,明明以前不是这样。”

说完,德拉科叹了一口气,沮丧到了极点。利亚没有追问,他修长的手指伸进德拉科头发里,顺着头皮一点点下滑,很凉,很舒服。

在阿斯托利亚面前,德拉科一直以大哥哥的身份自居,没想到如今竟要“弟弟”反过来安慰自己,真是风水轮流转。也许是那双手按得太舒服了,德拉科就像得到爱抚后的布偶猫,眯起眼睛,充满信任地露出最脆弱的一面。他很少在人前暴露这样的自己,有的是因为自尊,有的是因为防备。不过这里只有阿斯托利亚,他什么也不用担心。

少年的眼里罕见地有几分迷茫,他喃喃说道:“他们好像期待我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利亚的眼睛突然暗淡了,之前燃烧着的东西熄灭在那片海中,里面充斥着德拉科看不透的悲伤。

 

休息了一会儿,德拉科想起来招待客人的任务,他提出去花园走走,却意外地遭到了男孩的拒绝。阿斯托利亚提议去骑马。

说不惊讶是假的,毕竟利亚之前很少参与这种活动,德拉科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的身体……受得了?”

“骑慢一点的话就可以。”利亚对此很有信心,“不用担心我的身体,我现在好多了。”

德拉科愉快地通过了这个提议,他也很久没骑马了,有什么比策马奔腾更能缓解一天的疲惫呢?少年兴冲冲地跑到马厩,牵出自己常骑的黑马。

利亚挑了一匹温顺的白马,他们骑得不快,并肩而行,悠闲地散步。习习凉风吹走了夏日的苦闷,德拉科终于感到一丝畅快。潘西全家去美国旅游,布雷斯跟着他妈妈满世界跑,这几天他连个可以倾诉的朋友都没有。利亚来了,他总算有了个说话的人。德拉科把这几天遇到的糟心事通通吐槽了一遍,阿斯托利亚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从头到尾没有打断他。

倒完一肚子苦水,德拉科总算好受些,这些日子淤积在心中的烦闷好像随着抱怨的话离开了身体,他又是那个无忧无虑、一身轻松的少年。不过,想到明天又要重新面对这些,他的好心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少年的心思宛如夏日的萤火,朦胧难辨。

阿斯托利亚察觉到了少年突然低落的心情,他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不考虑这些,你最想去哪里?”

利亚似乎很在意他的答案,温柔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德拉科骑在马上,认真地思考起这个来。去哪里呢?一定不能是人挤人的地方,这阵子实在是看够了人……也不能太热,否则不舒服……思索了一会儿,他回答说去海边。不过刚说完,他就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爸爸不可能放我出去的……”他收紧了手中的缰绳,“再说一个人玩也没意思。”

“那就不告诉父母,我们两个人偷偷去。”

德拉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转身,企图在男孩身上找到玩笑的痕迹。可是他只在利亚的脸上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热切与期盼。很多年后,他在西藏再次见到这种纯粹的虔诚,当年的阿斯托利亚就和路边匍匐叩拜的人一样,孤注一掷地进行生命中最后的朝圣。

他没有听错,阿斯托利亚在大大方方地邀请他离家出走。

“我已经准备好了,你愿意一起么?”

要去么?大脑还在思考,可身体已经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当然愿意。”他立刻就答应了,“什么时候出发?”

“就是现在。”男孩说。

“好,那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拿点东西。”德拉科牵动缰绳,让坐骑转过头,向着庄园的方向狂奔。全身的血液欢呼着加速,几乎要冲破血管壁的桎梏,猛烈的兴奋从中枢一路传导到末梢,一时间德拉科脑子一片空白,只听到心脏怦怦作响。过度的兴奋让他晕眩,不过很快被随之而来的喜悦冲淡。什么礼仪课,什么应酬,统统都滚一边去吧,真正的属于他的暑假要开始了!

德拉科转身后,阿斯托利亚吃力地撑着身体坐下。仔细看的话,他的情况不容乐观,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呼吸也很急促。即使只是这种程度的运动,他的心脏也受不了了。撕裂般的绞痛让他失去了片刻的视觉,五彩斑斓的世界一瞬间化为漆黑的荒芜,可他还是用尽全力睁大眼睛,贪婪地捕捉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再多看一眼吧,他想,多看一眼,就算多活一刻。

心脏的疼痛逐渐平息,整个世界的光都随着视野中心的身影回归。看着德拉科离去的背影,他的内心被甜蜜而又隐秘的期待填满。等待是他最熟悉的东西,几乎从他出生开始,他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在操场边等待体育课结束,在朋友们身边等待他们施舍的只言片语,在病房里等待医生下最后的判决……在来之前,他已经想到了最差的结果,也许德拉科会拒绝他的邀请,一切将无疾而终。可是他等到了想要的,他喜欢的少年对他说:等我回来。这是他一生中最漫长也最短暂的等待。

无论德拉科想去哪里,这都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德拉科的青春期过得四平八稳,没干过真正意义上出格的事,却在成人之际来了场离家出走。叛逆像一场迟到的雨,毫无征兆地落在少年的十八岁,他浑身湿透却兴高采烈。德拉科只收拾了护照和一些现金就和利亚偷偷溜出了庄园。纳西莎被蒙在鼓里,大概以为他们还在花园;至于卢修斯——德拉科已经开始幸灾乐祸地想象父亲气急败坏的样子,反抗的滋味真是无比甘美。直到坐上飞机,他还是有种不真切感,像在做梦一样。德拉科想,这一定是他人生中最疯狂的一次旅行,同伴是突然找上门的,机票是匆匆忙忙订的,目的地是社交软件上随意找的。这一刻,少年意识到,他也是半个布莱克,血脉里不仅蕴藏着马尔福的谨慎,也流淌着布莱克的疯狂。

德拉科心情愉悦至极,无事可做,他便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捉弄的对象自然是离他最近的阿斯托利亚。

“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私奔?”

“不算私奔,”乖宝宝阿斯托利亚竟然接上了他的玩笑,“是我把你拐跑了。”

德拉科一下子红了脸。

 

肾上腺素带来的兴奋逐渐变淡,取而代之的是累到极点的脱力感。他的身体好像成了一副的空壳,灵魂飘荡在空中,四肢不听使唤。整整一天的奔波让德拉科精疲力尽,可陌生的环境下,他又难以入睡。紧绷的精神得不到放松,德拉科难受极了,在座位上翻来覆去。

德拉科左摇右晃,直到靠在阿斯托利亚的肩膀上才好受一点。他一点也不想动,温热的皮肤隔着一层薄薄衣料源源不断地传递热量,舒服极了。没多久,少年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偶尔口齿不清地哼几声,起初男孩以为他想说什么,耳朵凑上去仔细听,却也没听明白,这似乎只是梦中无意识的呢喃。阿斯托利亚紧紧握住德拉科的右手,掌心的温度将漂泊的灵魂拉回人间。

 

这一觉睡得很好,醒来时,德拉科发现自己的右手和利亚的手交叠在一起。半梦半醒间,一切都是朦胧的,阿斯托利亚秀美的面容在清冷的蓝色晨曦下显得格外忧郁。为什么要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呢?德拉科不明白,难道他不开心吗?他伸出手,想抚平那人紧皱的眉头。

他的手指轻轻落在男孩脸上,小心翼翼地触摸,生怕惊扰了掌中的蝴蝶。可他的动作还是唤醒了浅眠的人,利亚浅金色的睫毛忽然翕动了几下,像是蝴蝶的足在飞行前来回的步行。阿斯托利亚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德拉科来不及收回的手。少年的手指刚刚还在他脸上胡作非为,像小兽的爪子,挠得他心痒痒。

德拉科几乎要怀疑自己刚才是看错了,利亚身上没有一点悲伤的痕迹,笼罩在男孩身上的雾一般的忧郁在清醒的一刻烟消云散,阿斯托利亚浅色的嘴唇弯成一道月牙,任谁都能看出其中的笑意。

阿斯托利亚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就超过了普通朋友,德拉科几乎把他当成了亲弟弟。冷静下来分析,他察觉到其中的诡异之处。利亚一定有什么瞒着他,否则文静乖巧的阿斯托利亚不可能拉着他“私奔”。他身上矛盾的喜悦与悲伤给德拉科的猜想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

他看着身边的男孩,斟酌之后开口问道:“利亚,你是不是不喜欢海滩?你看起来不是很好。”

阿斯托利亚摇摇头:“没有,我很喜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只是有点冷。”

闻言,德拉科没有多想,他凑近一点,抱住身边的人。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阿斯托利亚愣住了,有那么几秒,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温热的身体已经靠在他的怀里。他破损的心脏似乎也随着德拉科的体温温暖起来,这给他一种迷幻的错觉,好像他也是一个正常人,他还拥有随心所欲地去爱的能力。

“现在不冷了。”他说,“谢谢你,德拉科。”

利亚紧紧抱住他,两个人几乎面贴面,男孩湿热的呼吸落在他敏感的耳畔,他几乎忘记了怎么呼吸,羞人的红晕从颈总动脉一路烧到颞浅动脉。他想,这样应该就不冷了。

过了一会儿,阿斯托利亚的呼吸逐渐变缓,他在德拉科怀里睡着了。熟睡的阿斯托利亚眉眼间不再有挥之不去的不安,他似乎做了个美梦,露出一个恬淡的微笑。

男孩的睡颜让人忍俊不禁,德拉科用上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笑出声。利亚心满意足的样子让他想到得到了糖果的小孩。可他的喜悦又不似孩童那般纯粹,毕竟孩子拿到糖果之后只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吃下,利亚的表现却难以捉摸,实在要说的话,他得到了心爱的糖果,却只是把糖果攥在掌心,舍不得放开,只这样便心满意足。

德拉科希望自己能成为那颗让他开心起来的糖果,可他隐隐觉得,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糖纸的距离。少年的思绪一下子就飘到了九霄云外,开始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德拉科想,如果是糖的话,那他一定是颗又酸又涩的柠檬糖——能把牙齿都酸掉的那种。

 

目的地是加利西亚北部的希耶斯群岛(Islas?Cíes)。这里不是什么大热的旅游景点,即使在夏天也算不上拥挤。草原,海滩,加上加利西亚得天独厚的低温,简直是为他们两个量身打造的伊甸园。

他们从Vigo坐船登岛,不到一个小时便抵达。凉爽的海风拂过少年的面庞,几乎令人忘记这是夏天。这里的海鸥被游客手上的面包惯坏了,一点也不怕人,大胆地凑上来讨食。阿斯托利亚撕了一小块面包给那只跟了他们一路的海鸥,看到食物的海鸥跳起来扑到男孩手边,叼走了面包,飞出船舷和同伴会合。结伴而行的海鸥逐渐飞出他们的视野,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像是海上生长出一朵朵洁白的花。

阳光和沙滩比他们想的还要美,清澈的海水在日光下折射出令人惊叹的渐变色,最远处水天相接的部分是偏深的青黛色,越接近沙滩,海水的颜色越浅,从大片的深蓝过渡到浅浅一层青绿。

德拉科和阿斯托利亚租了一顶遮阳伞,两个人年龄相仿,又是同样的发色,乍看上去像一对兄弟。德拉科这才注意到,阿斯托利亚长高了许多,几年前他还能看见男孩的头顶,如今两个人已经差不多高了。

他懒洋洋地卧在男孩身上,此时此刻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只有阿斯托利亚,所有的烦恼都离得远远的,父亲的手就算再长也不能伸到这里,把他抓回去。

他很享受这种来之不易的平静,这段日子是他兵荒马乱的暑假里唯一的一片和平的绿洲。正当他走神的时候,利亚开口问他:“你为什么想来海边?”

为什么?他并没有多想,不过“去海边”的确是脑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连他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他随口回答:“因为海边凉快。”然后他又把问题抛了回去,“利亚,你又是为什么跟着我来呢?”

男孩金色的睫毛在阳光下尤为浅淡,苍白的皮肤近乎透明,美得空灵而不真切,仿佛误入人间的精灵。他的视线飘向遥远的海岸线,眼睛似乎看着天,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所有生命都是从水中诞生的。”他说,“几百万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是从这里爬上陆地。这里既是汪洋,也是沃土;既是开始,也是结束。”

“人类未出生时,浸泡在母亲的羊水里,对水的依赖刻在本能之中,它是我们的母亲,因此当我们感到绝望或者无助的时候,会寻求大海的安慰与庇护。”他的声音很低,近乎喃喃自语。

“这就是我来的理由。”

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可他根本不知道它来自何处。

 

岛上没有什么像样的住处,德拉科也不想租个帐篷露营,即使流落在外,他多少还是有点大少爷脾气。阿斯托利亚在维戈订了酒店——用的是达芙妮的名字,所以不容易被发现。唯一的弊端是,他们只订了一间房,毕竟一个人订两间房太奇怪了,实在惹人怀疑。对此德拉科接受良好,小时候他们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他并不觉得尴尬。

回程的时候,德拉科远远看见港口围了一圈人,这在人迹罕至的小岛格外显眼。他拉着利亚好奇地凑上去,发现是一对情侣的求婚现场。人群中心的男人单膝下跪,献出一枚包裹在鲜花中的戒指,神情激动而期待;被求婚的女孩却大胆得多,大大方方地接过戒指戴在手上,顺便来了一个充满激情的吻,周围的人为他的成功欢呼。

虽然求婚这种事情早就司空见惯,亲身经历的时候还是很难不被现场的感情渲染。阿斯托利亚走在前面,步伐轻快,看起来心情不错。夕阳如同一颗燃烧的心脏,从中流出的金色血液漂浮在水面,像是撒满了奢侈的金箔。德拉科不禁感叹,普普通通的港口竟也有了纸醉金迷的意味。

“德拉科,你不觉得现在的气氛很到位么?”阿斯托里亚笑了起来,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按照好莱坞经典套路,我应该掏出一朵玫瑰花或者一枚戒指,单膝下跪向你求婚;女主角要么开心地接受,要么气愤地甩我一巴掌,拂袖而去。”

男孩脸上的笑容柔和恬静,他问德拉科:“如果是你,你选哪一种?”

“哪种都不选,格林格拉斯先生。”德拉科嘟了嘟嘴,“我们不是爱情片的主角,没有轰轰烈烈的恋爱,也不必面对生离死别。”

“闭上眼睛吧,有个惊喜。”

德拉科口头说着幼稚,却还是乖乖配合闭上眼睛。都怪利亚,说什么奇怪的话,少年暗自腹诽,竟勾得他有了莫名其妙的期待。

阿斯托利亚竟然真的往他手里放了东西,德拉科好奇地睁眼。不是玫瑰,也不是戒指,是一颗刚摘下来的柠檬。

新鲜的柠檬带着郁绿的枝叶,生机丰沛。德拉科握住饱满的果实,柠檬粗糙的外皮与指腹摩擦,表皮的油囊打开,散发出柑橘科植物特有的香气。等他们到酒店,柠檬的香气已在不知不觉中牢牢抓住少年的手指,酸苦而清新。

晚上睡觉前,德拉科念叨着明天要去Monte?Agudo,Rodas的碧蓝海滩被誉为“西班牙最美海滩”,难得来一次,不去看一眼实在可惜。利亚没有回答,德拉科以为他睡着了,不再多说。夜色是一层覆盖寰宇的帘幕,黑夜中朦胧的灯火忽明忽灭,莫名地让人感到恐惧。德拉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转过身想换个姿势,却意外地发现阿斯托利亚仍然醒着。利亚的情况很不对劲,本就苍白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他整个人都在发抖,身上的衣服完全被冷汗浸湿,好像刚从水里捞上来。

阿斯托利亚的心脏病!德拉科马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可他完全没有应对这种突发事件的经验,一时间手足无措。关键时刻,大脑该死地当机,一片空白。该怎么办?他只能先把利亚从床上扶起来。阿斯托利亚已经神志不清,口中逸出痛苦的呻吟,他的手死死抓住胸口,苍白的手指几乎要把那一片布料绞碎。

异国他乡,孤立无援,马尔福家的大少爷人生第一次陷入这种绝境。他开始后悔这次冲动的离家出走,后悔没有考虑到阿斯托利亚的身体,拉着一个病人和自己满世界乱转。

冷静,他对自己说,冷静下来,利亚现在需要你。德拉科用客服的座机叫了酒店前台,前台帮他们叫了救护车。

作为唯一的同伴,他跟着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Vigo不是繁华的大都市,只有一个小型地方医院。和他对接的护士只会说西班牙语,英语的掌握程度仅限于yes和no,语言障碍让很多正常的手续无法进行。

不幸中的万幸,酒店配有专门接待外国游客的翻译,在上车前配合双方完成了基本的沟通。当接待员询问他和利亚的关系时,德拉科愣了一秒钟。要说什么呢?难道要告诉他:我们是朋友,一起约好了离家出走,其中一个甚至还是未成年人。他要是真的这么说,估计叫救护车的同时也会叫警车。

德拉科回答说,我是他的哥哥。

送到医院后,医生立刻对阿斯托利亚进行抢救。万幸,主治医师会一点外语,两个人能磕磕巴巴地交流。

他听懂了个大概:医生说利亚的心脏已经是强弩之末,虽然这一次抢救过来,但是情况相当危险,需要转到更大的医院治疗,并且隐晦地表示,家属做好病人离开的准备。

德拉科只当他是个医术不精的庸医。阿斯托利亚之前和他说过,他的身体好多了。他不可能骗他,所以一定是医生误诊,他盘算着明天一早转院去别的地方。

护士把阿斯托利亚推出来的时候,病床上的人尚在昏迷。德拉科待在病房守夜,床上的男孩面无血色,口唇发绀。利亚恬静的睡颜让人心碎,如果不是胸口微弱的起伏,德拉科真的会以为他已经长眠不醒。

愧疚如潮水般淹没了他,是他的任性让利亚陷入险境,男孩的身体好不容易才好一点,他简直无颜面对阿斯托利亚。等待的时间像混乱的潮汐,期待一场场上涌,又一场场落回原地,直教人的心起起落落。

阿斯托利亚从昏迷中醒来,他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守在病床前,坐立不安的德拉科。胸口翻滚不休的绞痛暂时平息下去,原来他又活过了一天,男孩满足地笑了。

德拉科也发现他醒了,愁云密布的脸终于拨云见雾。出乎意料的是,德拉科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对不起。

“对不起,利亚。”他看起来十分内疚,“我闹得太疯了,忘了你不能剧烈运动。”德拉科的声音几乎在颤抖,“我差点害死你。”

阿斯托利亚很不解,他想,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一点也不怪你呀。从一开始,他的结局早就注定了,他是一定会死的人。阿斯托利亚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许他会倒在这段旅程的开始,也许他枯竭的身体再没有精力陪德拉科继续走下去,可他竟还是撑到了今天。

他真的已经满足了,感谢上帝,在他短暂又苦闷的人生的最后,竟能拥有这样一段快乐的日子,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阿斯托利亚还没来得及开口,德拉科就继续说:“明天我们转去更好的医院,实在不行就回英国,我爸爸能联系到欧洲最好的医生。”他似乎觉得那个医生完全是胡说八道,对男孩抱怨道——

“这个医院的医生竟然说你快……”少年突然意识到不该在病人面前提到这个字,飞快地改口,“快不行了,真是一派胡言。”

德拉科再次道歉:“都怪我,这几天你太累了,心脏才会受不了。”

医生说得对,男孩想。可是德拉科是那么好的人,他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他怎能在最后的日子里,让德拉科背负上不属于自己的罪责呢?

所以阿斯托利亚决定坦白一切,他垂下眼睛,无比平静地说:“医生说得没错,我快要死了。”

男孩的话无异于平地惊雷,起初,德拉科只觉得自己听错了。混乱,茫然,麻木……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相继出现在他年轻的面庞上。怎么可能呢,利亚明明亲口说过,他的身体已经好了。可随着理智回笼,一路上被他忽略的种种线索一一串起——男孩过于苍白的面庞,不时出现的悲戚神色,最重要的是,他刚刚亲口承认了。不管多不愿意面对,德拉科都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阿斯托利亚确实命不久矣。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干枯得仿佛不属于自己。他需要一个答案,即使他无法接受。

“我的心脏,已经撑不住了。”利亚的语气过于平静了,好像在描述另外一个人的生死。他问德拉科:“你还记得去年冬天的事情吗?”

德拉科愣了一会儿,随即反应过来。去年冬天他们约好了一起旅游,两家大人都同意了,可就在临出发的那天,阿斯托利亚突然发病进了医院,旅游的事情自然也就泡了汤。

“那次很严重,医生给我做了心脏瓣膜修复手术,才救回来一条命,不过这只是延迟了死亡的到来而已。”阿斯托利亚到现在仍然记得,等他醒过来,父母告诉他,距他昏迷已有一月。达芙妮推掉了所有的聚会,德拉科取消了他们的旅行。男孩当时委屈极了,他悲惨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也被尽数偷走了。一个月,三十天,他被偷走了整整一个月的人生。他是个罪人,他让至亲的姐姐心神不安,让满怀期待的朋友希望落空,而他甚至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来不及说。

“从那之后,我的身体每况愈下,几乎一直缠绵病榻。直到一周前,我突然觉得自己恢复了一点。”利亚的笑容苦涩到了极点,“与此同时,医生告诉我,我的时间不多了。原来我以为的好转,不过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我的父母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们希望我待在医院,企图用最精密的仪器续上一时半刻的命,可我不想那样,生命的最后,我想去做一些真正想做的事。达芙妮支持我,她在暗中帮我,否则不会有这么顺利。”

愤怒比悲伤先一步燃烧起来,德拉科气得浑身发战。

“所以这件事你从头到尾都瞒着我。”他质问阿斯托利亚,“你是不是打算直接通知我去参加你的葬礼?”

阿斯托利亚从记忆中回过神,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德拉科,里面只装着一人。他没有直接回答德拉科的问题。

“人的一切行为都有目的,我也是。”他的声音并不平静,同时包含着期许和惶恐,“我有自己的私心。”

阿斯托利亚的话停在这里,他的脸上因过于激动的情绪而泛上一层潮红。多奇怪呀,刚才轻描淡写谈论死亡的人,却似乎用尽全部的勇气才敢继续开口。

“我不想只和你做朋友。我渴望的是更加亲密的关系,像情人般亲密无间。”告白的话耗尽了阿斯托利亚全部的力气,一直以来支撑着他衰朽肉体的灵魂似乎也随之离开了。这些天来,他的肉体一日比一日沉重,灵魂却日渐轻盈。此时此刻,升入空中的灵魂一边凝固,一边燃烧,坚定地要在生命的最后留下点存在的痕迹。

“一开始,我把你当成哥哥,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情变质了。我渴望更多亲密接触,那段时间我甚至不敢见你。”阿斯托利亚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坦白的声音喑哑而固执,“在那些我不愿意醒来的美梦里,我们拥抱、接吻……”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每次醒来后,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德拉科是马尔福家唯一的继承人,卢修斯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儿子爱上一个男人。

幼年的利亚曾经天真地想过,如果他是个女孩,是不是就能和德拉科结婚。可是这个世界对他实在太残酷了,没过几年,他的生命就走向凋零,别说相爱,就连相伴都无法做到。他不甘、落寞、无奈,同时向往、期待、反抗,即使在最后的岁月里,他也不曾放弃。

如今,他将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隐秘感情全部展现在德拉科面前,残忍程度与剖开自己的心脏无异。他突然害怕了,害怕看到少年脸上厌恶反感的表情。是啊,一直以来的好朋友、好弟弟竟然对自己怀着这种心思,谁不会觉得恶心?说不定会立刻跑得远远的,最好死生不复相见。男孩怕得发抖,他的身体早已习惯了病痛的折磨,可是被德拉科丢弃的恐惧比毒蛇的撕咬还要致命。赶紧道歉吧,也许德拉科能装作没听到刚才那些话,给彼此留最后一点体面。

道歉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在那之前,阿斯托利亚不抱多少希望地抬头看了一眼。德拉科脸上绘着大片的空白,唯有通红的耳根泄露了一点真实的情绪。他心里又生出一点可笑的期待,阿斯托利亚忍不住去想,如果德拉科真的能接受呢?这个结果实在太诱人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让他着了魔一般,心甘情愿地沉沦。他想,原来将真心交付出去,是这样一种折磨人的滋味。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苦涩,用尽所有勇气,小心翼翼地问:“你能抱抱我吗?”

德拉科没有拒绝的理由。朋友、兄弟,抑或是爱侣,什么称呼都无所谓,阿斯托利亚是他最重要的人,是他一定要保护的人。他伸手抱住阿斯托利亚,在男孩唇边落下轻轻一吻。利亚的嘴唇很软,很薄,唇舌相接的片刻,德拉科尝到了青柠檬酸涩的味道。

一片湿润的云覆上了他干枯的嘴唇,一生中最美的梦也不过如此,这是从死亡中诞生的希望,也是他最珍贵的宝藏。

阿斯托利亚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全部,他微笑着,对德拉科说——

“明天我们去看日出。”

 

海岸的景色一如既往地宜人,可是两人的心境却截然不同。即将投入死神怀抱的男孩笑得无比灿烂,陪伴他的少年脸上却满脸愁云密布,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身边的男孩,好像利亚离开他的视线一秒就会彻底消失。

他们来得很早,没有游人打扰。阿斯托利亚找到了一块靠岸的礁石,礁石面积不大,将将能容下两个人,他们紧挨在一起。这里是绝佳的观景点,海水不多不少,刚刚好碰到他们的脚踝。

即使只是这种程度的运动,对阿斯托利亚的心脏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他有点恶心,呼吸也变得短促。德拉科轻轻抚摸他的背,替他顺气。男孩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疲惫不堪。尖锐的疼痛耗尽了他的精力,他几乎支撑不住身体。见状,德拉科匆忙张开双手抱住他,利亚顺从地靠着少年的腿躺下。

天空与海洋一样古老深邃,静谧无声地诉说蕴含其中的未知的危险。太阳像一只燃烧的火鸟,拼尽全力飞出水面。水火不容,因而双方在这场角力中互不相让,一度胶着。熊熊烈火似乎不惧大海给他带来的毁灭,热烈地,尽情地燃烧,最终战胜了冰冷的海,挣脱了它的桎梏,一下子跃水而出。

这是阿斯托利亚一生都没有见过的壮丽景色,不知为何,他的眼睛湿润了。他问身边的少年:“你知道柠檬树都是怎么死的吗?”

德拉科不明所以,茫然地摇了摇头。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睛里流出来,灰色的眼睛几乎化为一片汪洋。

利亚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试图安慰他,可却没起到什么作用。他气若游丝,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清晰,他继续说道:“假如它们撑过了干旱和病害、不计其数的虫子、真菌和瘟疫的袭击,从而来到了晚年,它们会因过度繁盛而死去。一旦抵达了生命周期的终点,它们会在最后结出一大茬的柠檬。”

“那年春天,它们的花苞会迸发出来,绽开巨大的花团,空气中都是它们馥郁的甜香,隔着两条街,你的喉咙和鼻子都会发痒……”男孩依旧笑着,声音却哽咽起来,“然后所有果实会一同成熟,把整根整根的树枝都压断,再过一两周,周围地上就都是腐烂的柠檬。”那双他长久凝视的湛蓝眼睛不知何时起和他一样充满泪水。

“多奇怪哈,”他跟德拉科说,“都快死了,还能看到这样的繁盛。”

莫名的,德拉科想到了他曾经在记录片里看到的场面,数百万条鲑鱼在死前疯狂交配,而几十亿条鲱鱼用卵和精子把太平洋几百公里的海岸都染成了白色。但树木是种很不一样的生命体,这种过度繁育的景象不像植物,倒像人类:无节制的增长,已然失控*1。

“记住我盛开的样子,别记住我腐烂的样子。”利亚对他说,“这是我最后一个请求。”

德拉科红着眼睛答应了他。盛夏的太阳明媚到刺眼,金色的光辉温柔地亲吻每一根发丝,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可他明白,真正的分别就要来临了。利亚还这么年轻,他甚至还没有成年,就已经失去了长大成人的权利。

阿斯托利亚安静地躺在少年身上,脸上的笑容恬静安宁。德拉科的怀抱很温暖,让他有种回到生命初始的感觉。伴随他一生的病痛逐渐消失了,他觉得,停在这里,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德拉科把手轻轻放在阿斯托利亚的心脏上,不知为何,生命的洪流临近枯竭,利亚的心脏却异常激烈地搏动,发出类似马蹄触地的闷响*2。砰,砰!坚硬的马蹄无情地砸碎脆弱的外壳,迟迟不愿破壳的鸡雏被迫离开温暖的卵膜,茫然无措地降生在这个血淋淋的世界。恐惧催使他睁开眼睛,可他只是一团模糊的血肉,没法看清这个世界,泪水与血水双管齐下也于事无补。渐渐地,掌心传来的跳动消失了,那个向着他奔跑的灵魂也走远了……

 

德拉科遵守了他们的约定,没有参加阿斯托利亚的葬礼。他的泪早就流完了,没必要对着漆黑的棺椁哀悼。德拉科不想看教堂里僵硬的尸体,那不是他的阿斯托利亚。利亚在他心中永远是最美的样子。

卢修斯对此极为不满,两人爆发了不小争执。

“格林格拉斯和马尔福是世交,于情于理你都要去。”卢修斯无法理解德拉科的拒绝,“何况你们生前关系不差。”

对此,德拉科没有多做解释,任何话语在冷漠的生死面前都是苍白的,他只是说:“父亲。请让我最后任性一次。”

卢修斯盯着德拉科,神色复杂。德拉科没有回避父亲的眼睛,两个人沉默着僵持了半天。卢修斯最后还是妥协了,携纳西莎出席葬礼,没有强制德拉科去。

这是德拉科·马尔福的最后一次任性,他一直在逃避死亡,从今往后,他避无可避。

 

第二天一早,父亲让他准备好出门。卢修斯还是有些不放心,出发前,他再三叮嘱:“伏地魔大人是马尔福最重要的合作伙伴,在这位大人面前一定不能失礼。”

夏日的盛宴已经接近尾声,未熟的柠檬掉了一地,还未成熟就已腐烂。德拉科没有抱怨,也没有使小性子耍赖,他对着镜子正了领结,确保仪态无可挑剔,仿佛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他得体地回答——

“知道了,爸爸。”

 

注1:从“你知道柠檬树都是怎么死的吗”到“已然失控”这一段摘自本哈明·拉巴图特的《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

 

注2:这种声音是奔马律,奔马律为出现在第二心音后的附加心音,与原有的第一、第二心音组合而成的韵律,酷似马奔跑时马蹄触地发出的声音,故称为奔马律。属于不正常心音,是心肌受损的重要体征。一般情况下需要借助听诊器才能听见,写的时候做了一点文学化处理,不要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