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奥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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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奥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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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也是支点,把我整具骷髅骨架撑起来,渴望睡进去她海洋般的眼。这个象征此后分分秒秒烧烤着我。眼睛支撑起我与世界之间的桥。红字般的罪孽与摒弃的印记,海洋的渴望。——《蒙马特遗书》

我可能喜欢上了一个人。你知道吗,那种很微妙的喜欢?我确定我是渴望见到她的,可我的渴望也仅仅停留在“看到”上。所以太难启齿,显得我格外奇怪,怎么有人的喜欢停留于如此单薄的层面,倒让我像帷幕后的眼睛——黑暗里望向我以为的光源。

我对她什么也不了解,只有一面之缘,我没控制住自己的期望,是我自己放任它燃烧。主若让我忏悔,我应该会说这是我一个人的罪,我突然决定玩爱某个具体的人。爱抽象的人无可厚非,我说再多也只是汪洋一滴,少了无关紧要多了也无人在意。等到爱哪个具体的人,一切都要全部推倒重来,她将成为我全部的希冀,而这一切对她或许是一种负担。困境就是这样产生,我要给一个人我全部的一切,但对方并没有百分百接受的理由。

所以就停在这里吗?我仅仅是在人群里去寻找那双眼睛,其余一切都不能继续吗?“我渴望的是你,是你的亲吻”²仿佛突然灼伤了我的指尖。我几乎没向任何人提起,我是一个多语言者——你也是,我们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说非母语,你和我的母语本来是互不相同无法理解的。你说英语时比你说母语语速更慢,因而生出一种温柔的弦外之音。我上次无意听到你打电话,一个单词也没听懂。

那是你的母语,我也无法理解。刚入学我一遍遍不厌其烦纠正每一个人关于我名字的读音,但效果微乎甚微。两个音节变成一个音节,时不时会提醒我此时正停在一个陌生的土地上。我不是在流浪或是流亡,可是孤独像蚂蚁一样啃噬我的心,它在流血。

陌生化所带来的结果。这其实是我自己跳上来这片土地的船上,我决定甩开熟悉的一切,我只能安慰这是无可避免的过程。室友脖颈上纹有漂亮的蝴蝶,天鹅的优雅,似乎是皮肉下涌动着要飞翔。某种程度上我也是无法飞出血肉的蝴蝶。既然提到这个,室友曾说以为我对她有点意思,直到她注意到我不自觉看向哈弗茨。

“好吧,我先道歉,因为蝴蝶太漂亮了,我可能不自觉会多看几眼,但我确实没这个意思,如果我有意思…”

“若昂。”她第一次叫对我的名字,我们认识一年以来第一次,或许之前也有,但这一次卡在一个不可忽略的时间节点上,“你喜欢人的时候是安静的。”

我想反驳说不是,看到她时我会颤抖,甚至会感受到疼痛。我又明白了她的意思,我诚然是止步不前,仅仅是追寻她的眼睛,因为我还不能确定——她到底是我爱上的幻象还是我真的爱上了她。我需要先搞清是不是吊桥效应作祟。

肯定有人说为什么管这么多,喜欢就去追好了。不是的,不是的,爱本身是一种可怕的消耗,要交换两颗流血的心。我的爱可能开始于我看清她眼睛的一瞬间,我还没想得到她的心,我所求是她眼睛的那一片海。

一个月前我去参加联谊会,中途小腹坠痛让我感觉不妙,急匆匆跑去卫生间果然生理期突然又提前了。我在思考是坚持一下现在踩细高跟出去买还是等别人送时,我听到隔间冲水的声音,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敲了敲隔板说明了自己的困境,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而我那时还沉浸于得到帮助的喜悦瞬间里。

她很快折返从她的包里取出棉条来送给我,我打开门看到她的眼睛——不知道谁给她化了妆,也有可能是她自己化的,我默认这不属于她的审美。那片海还是那样清晰,蓝绿色的海,我所察觉到惊人的美。但我那时其实觉得有点尴尬,我第一次这么近无所顾虑看向她居然来得如此措不及防。

我可能红了脸,也不知道粉底能不能遮住,连忙道谢后关上门,心脏还在狂跳,等到我再开门发现她还没走那一刻,我差点摔个踉跄。天啊,她总不至于是在等我吧。她不是有朋友一起来吗,我感觉自己快晕倒,心脏砰砰跳个不停,我几乎没办法思考了。

停,停,我到底在慌乱什么?晃神时我差点摔倒,她眼疾手快拉住我。我们之间第一个非正式拥抱就是这样,我闻到她身上有糖和花的味道。但她那天穿了一条黑色丝绸裙,黑色天鹅绒手套甚至到过了手臂关节处——还不如直接穿长袖。爱是瞬间,我还能想起这一瞬间的全部瞬间,卖火柴的小女孩第一次看到幻象时,她必定也能记得每一个细节——食物的香气,炉火的温暖,圣诞树上的铃铛。

“你还好吗,要我送你回去吗?”她说得有些慢,我还能闻到她洗发水的香味。气味,语言,行动交织到一起,实在是太划得来了,难怪我会记得。我也庆幸那天我那天选了深绿色的礼服裙。我们后来去伦敦国家美术馆,她告诉我那天我的穿着让他想到《乔凡尼·阿尔诺芬尼夫妇像》。

画里的妻子手轻轻放在隆起的腹部,这是一对新婚夫妇,她和那时我的一样,身着绿色长裙,不过我大方露出了双臂。我戴了臂环,是一条银蛇,上次看到它我就决定迟早有一天要展示给所有人。蛇也能感觉到我爱那人的温度,引诱是否这时终于找到了应该咬下去的实体?

“不用,不用,我想我是刚刚喝了一杯度数有点高的酒。”我有点不舍离开那个怀抱,向她表达我没关系。其实是因为你让我不知所措了,但我不能这么说。她抿了抿嘴唇,又反反复复看我几眼,似乎是确定我没什么事后和我道别。

像梦一样,我走回宿舍时还难以置信。我没去想敲隔板的倘若不是我她会不会这样慷慨相助,我顾不得再给自己泼冷水,我至少要享受这一次接触几天吧。室友让我收收整天犯花痴的表情,我懒得理她。不管这次喜欢是因为春天还是其他什么,它突然具象化给我留下了可以支持记忆的东西。我承认我目光短浅,不过哪有爱恋开始是想着到人生终点的?

 

“我想到让夏娃吞下禁果的蛇,尽管上帝告诉她不可吞食,她仍旧没能抵抗蛇的诱惑,最后被逐出伊甸园。我第一次发觉你手臂上那是条银蛇想到了这个故事。”哈弗茨坐在镜前,我通过镜子看她的眼睛,我们目光时不时交汇,她等待着我看她的一刻。

“那你会吃下禁果吗?”我梳头的动作一顿,我刚从油管上学了一种盘发造型,我提议要不要试试,她答应了。我偷偷给她买了一条长裙,像《埃拉伽巴路斯的玫瑰》右下角那位女士身上那条一样,我企图再现一些罗马的高尚传统——指衣着,不是指那幅画呈现的母题,不过也不要紧,母题也传达了一种美。

“是我伸出手把蛇揽到我身边,我自己要听它诱惑我,我那一瞬间决定爱上撒旦。”她捕捉到我有些错愕的眼神,嘴角勾起一个很小的弧度,而那片海开始摇晃,“直白来说,那时我也决定要去爱你。而且我想到了新婚画像里的裙子,这是不能再明显的暗喻。”原来是蛇找到了同伴;原来她也曾像我寻找她一样寻找她;原来我以为是她第一次望向我的那一次发生之前,她也已看向我千千万万次。这是她的秘密,这是才真相大白。不过那时这个秘密我无论知道与否,已经成了细枝末节的事。

 

那天过后,我依旧习惯于在人流里捕捉她的眼睛,现在这样也很好,等到某一天我厌倦了她也能及时抽身,对她对我都不失一件好事。但我忘了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就不会停,从她问我旁边的空位可以坐吗这句话的同时,它开始疯狂转动了。

交换名字,替对方占座位,一起去吃饭我骑车哈弗茨在后座时我突然意识到距离联谊会还不到一个月。好像我之前漫长的追寻只是一场幻影,倘若我事先迈出一步也可能有这样的进展。但这一切又挑不出什么毛病,她的呼吸落到我的脊背上,我难道不是幸福的吗?难道不是我第一次追寻所渴望的结局吗?我是在怀疑我拥有的幸福吗?我知道一些人谈恋爱不到一周也能把流程走个遍。与他们相比,我们已经算很慢的去相爱。但我仍觉得不安,可能我正经历着一个“钱多斯时刻”。

怀疑生活不真实的瞬间,自我否认的这一刻,彻底让我又觉得痛苦。我想那是因为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迈出这一步,她已经到我身边,我为丧失主动权而不满以至于愤怒。这是我生出的感情,怎么能再分给她?她走出那一步后我也追了九十九步没有停止。这不怪她,是我作茧自缚,我决定要如此拷问我的心。我留住了那片海,同时我又想将她推走,我无法想象注定要分离的结局,相似且重蹈覆辙的命运。

她回应了我,她真真切切回应了我,可是哪里才能是终点?她可以今天甩了我然后开始新一段感情,也可以背着我开始另一段感情,或许我都不得而知。我又怀有最坏的心肠去审视我的爱人。哪怕我上一秒还确信我爱着她,也没什么不许我这一秒开始厌恶她。我一边告诉自己停下自我折磨同时又认为我的怀疑不无道理。爱是可怕的,它让我们异化、变形。

于是我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一步,虽然是很蠢的一步,我骗她说我生病了,下午课已经请了假打算在宿舍休息。她几乎是秒回问要不要照顾我,或者送我去医院。我打哈哈说或许休息一下就好了,浑身疼不太想去医院。

四个小时我就为这两句谎言后悔了。哈弗茨室友发消息问我知不知道哈弗茨去哪儿了,我一头雾水,然后才知道她最后和室友分别时说去给我买药,一直没回来。伦敦已经下雪两小时,春天措不及防的雪,我注意到了它的发生,听说之前的年份里也有这样的事发生。

我当下给她打电话,听筒里传来“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我的谎言或许造成了毁灭性的后果,我不控制往糟糕一面想。她给了超出现状的行动,天平向她那边倾斜,我此时竟无以为报。是,斤斤计较毫无意义,这显然是一个超过现状的行为——就算要去更远更全的药店两个小时也足够往返,更关键是伦敦此时正在下雪,她上午告诉我感觉穿得有些少。我至少要试着出去找她,我这样想,从衣柜里拿走我没穿过几次的长羽绒服往外跑。

如果因为我这个拙劣的谎言反而让她成了谎言结局里的主人公,我在她面前只能像骷髅一样活着了,我自愿把血肉献祭给我的帕查玛玛以求得良心的平静。幸运的是,我刚跑到离校门最近的公交站她刚好从公交车上下来。她显然在室外呆了太久,头发湿漉漉黏在毛呢外套上,鼻尖和手指关节被染上苍白的红。我冲过去给她披上羽绒服,接过她提的一袋东西,她有些错愕却又一次主动抱住我。

“若昂,若昂,你没事了吗?我很担心你。”她轻轻叫了我名字两遍,从第一次叫就没有错过,像雪一样落在我的心里。

我到底可耻于说出我内心的卑劣,把我的泪水留给了她。日后我向她提起这一天,她表现得并不意外。那时我们才惊觉这次相遇的不可思议,好像是人生中的全部经历仅仅是为了这次相遇一样,但把故事倒拨回原点,谁也没想到狐狸会在晚上到来。完成无数次试探和磨合后,终于毫无芥蒂去爱的那一刻,我们也同时松了口气。你看,爱就是这么难,但弗洛伦蒂诺牵起费尔明娜手的那一瞬间他是否会感恩这份跨越几十年依旧鲜活如初的爱?

因为接受了无言的命运而崇高或者是反抗命运而矗立,诸神的时代都已经过去,我们不用再考虑诅咒亦是悲剧的源泉到底在何处,我只要听我心里的声音就足够了。

这一团小小的火苗是我们共同点燃起来,尽管不知道它何时会熄灭,某种程度上也有幽微的不可言说的成分,可它此刻却散发出如同月光一样温润的光泽。因为我有时看到月亮会想到她,和春夜里的海棠一起。她在我身边某时某刻还是朦胧的意像。我光彩流转的阿肯宝钻,大山之心,为此我多历劫难,我终于学会辛雅语的瞬间,我也找到她³。

两个语言的流浪者相逢于陌生的土地,我第一次见到多雨的夏天和空中花园。她学会的第一句葡语并不是我教给她的,而是她自己习得。我第一次学会的德语是Der Augenstern,而她却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Tudo é permitido, menos interromper uma manifestação de Amor。⁴

我还清晰记得我那时又开始落泪,安提诺乌斯毅然献祭雨神的同时,她把她的心给了我。喜剧里花好月圆的俗套结局到了我身边,我不费任何功夫将它拾起。所有人都讨论爱情时,我只用望向那片海,蓝绿色的深处有我的心。过程并不重要,结局也不重要,它开始于一个瞬间——我望向她的瞬间。

 

²节选自佩索阿的诗句

³阿肯宝钻为《霍比特人》象征山下之王的宝石,辛雅语为中土精灵所用语言

⁴德语意为:你所爱之人会被你眼中的星河所照亮;葡语意为:人什么都可以做,唯独不能打断爱的表露。选自保罗·科艾略《波多贝罗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