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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金旼炡喊。
宁艺卓试图把门关上,没成功。门缝被金旼炡卡住,灯光在地板闪烁。
宁宁,她又喊。我喝醉了。
一个停顿之后,门不动了。便宜到手,金旼炡嘴角弯了弯,顺势往空当里钻。
“我好想你。”她不由分说地挂到人身上,说些发音模糊的中文。
宁艺卓缩了缩脖子。靠得太近,她挣了一下,挣不开,被人推搡着贴到墙边。金旼炡单手撑起墙壁,开始吻她。
金旼炡今晚的确喝酒了,喝得还不少,但还没到醉的程度,见人一副灰蒙蒙的表情,声音里还多了点讨好的意思,“理理我嘛。”
回应她的是嘴唇上一记干脆的痛楚。
“嘶——”她把呼吸拉远了些,直到两人间的距离被冷空气填满,“......好凶。”
她应该问问为什么的。快一周没有聊天,平常上通告也是前后脚离开演播室,生疏得不像一个队里的。然而酒精的作用压过了一切,让金旼炡抛弃理智,成为了情绪的奴隶。她只想继续刚才那个吻,以及后面的事情。别的都不重要。
宁艺卓今天回来得早,已经洗漱完毕,睡衣在身上晃悠悠。所以金旼炡可以很轻易地把手伸进去。行程来到半途,宁艺卓都没有要阻止她的意思。这让她心情没来由地变好。她凑过去,安抚似地去亲人抿起来的嘴角。下一秒却愣在原地。
她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一滴、两滴。泥石流、暴风雨。一场自然灾害发生了。宁艺卓哭得很安静,明明眼眶灼热,瞳孔却泛着冷,看过来的神情倔强又摇摆。
“我讨厌你,”她说,“我讨厌你。金旼炡。”
好严重的罪名。金旼炡伸手去擦那些散落的盐分,被人别着脸躲掉。
“怎么了嘛,”她偏过头,把宁艺卓搂进自己的阴影里,“总要给我个理由。”
宁艺卓平常并不爱哭,有什么事更习惯咬碎了吞进肚子里,外漏的情绪对她来说不异于示弱。她不允许自己和弱字沾边,所以眼泪总是冰冻、石化,变成那些坚硬而不成形的碎片,藏在心底。
而现在,这些东西就暴露在这个夜晚,暴露在金旼炡面前。一览无遗。金旼炡转身去拿手帕纸,被人从身后攥住。宁艺卓的嘴唇柔软湿润,亲她的力道轻到几乎没有,金旼炡定了定神,不自觉地反客为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的声音在抽泣中显得那么可怜,“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金旼炡无法作答。因为宁艺卓的神情太执着于答案,令她迟疑。也因为床边的闹铃醒了,脑中的影像被掐断,她只好坐在床上发愣。
“想什么呢?”柳智敏推了她一把,示意她去看镜头,“别老盯着宁宁。”
啊。金旼炡终于舍得把省电按钮关掉,换上了营业模式。这几天她接连梦到和宁艺卓的感情纠葛,剧情跌宕起伏,每次醒来都疑心这或许真实发生过。想入神了甚至都忘记还在录节目。
怎么了?被她目光锁定了半天的人投来一个关切的眼神。
没事。金旼炡轻轻摇头,疲倦得连一个应付的笑都提不起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宁艺卓那个可怜的问题还荡在耳边,久久挥之不去。她趁着休息的功夫打了个哈欠,呼吸涌到眼底,竟也有了几分和流泪相似的冲动。
是啊,到底算什么呢?我们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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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卖力工作的时点,金旼炡的怀里多了个东西。她稍微撑开怀抱,摸到了一团毛茸茸的球体。再一摸索,就被人抓住了手。
很痒。属于宁艺卓的声音从下巴传出来,蒙着被子。......不要乱摸。
金旼炡叹了口气,呼吸飘在空中。又是这样,每到这个时点,关于这个人的梦就会像藤蔓一样缠着她。雷打不动。意识到她的沉默,宁艺卓从被窝里探出个头,“怎么了?你看上去很不好。”
当然不好,金旼炡在心里说。如果真正的宁艺卓知道自己在她梦里变成了这幅样子,大概不会让她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睡觉吧。”既然无法解释,也难以避免,那么接受是最划算的办法。金旼炡顺势把人扣在怀里,眼皮敛下去。
“你今天好冷淡。”怀里的人不太高兴。
然而两秒之后她就后悔了。金旼炡以后颈为引线,开始很慢地亲她。吻从发尾钻出来,蹭过她耳尖,然后下颚,干燥但细腻,她不禁收紧了脑袋。
“这是你想要的吗?”被侵略的地方还冒着火,宁艺卓抬头瞪向她带笑的表情。
“流氓。”
“对,”金旼炡把额头埋在她肩膀,声音紧贴她脉搏,“但你喜欢流氓。”
纠缠了这么多天,什么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但她们的关系中第一次出现这个词。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是一愣。金旼炡率先反应过来,不过木已成舟,否认也是徒劳。她突然感谢人类拥有做梦的功能,才能让这些不见天日的话有了落脚的地方。
“我开玩笑的,”怀里的人成了一块石头,金旼炡将自己拉远了些,好让她不至于太紧张,“你别放心上。”
说得轻巧。宁艺卓翻身过来面对她,即使在深夜,眼里也盛着一片幽静的湖。
“如果不是呢?”她说着,人和声线一样,紧绷得不像话。
“如果是真的,要怎么办。”
金旼炡望着面前矛盾的脸。只有在幻想中,才能见到这样的宁艺卓。平时的她总是来得很快、去得也快,像一场来势汹汹的暴雨。短暂经过,留下残酷的热。而现在她是那么纠结,既担心这个答案不合心意,又害怕连答案都没出现就陷入断点。优柔成厚重的积雨云。
反正人无需对梦负责,金旼炡笑起来,将流氓作派发挥了十成十,“你想听我说什么?”
“谈恋爱?女朋友?”她特意把声音放低,显得自己很轻浮,“你想听什么,我答应你。”
宁艺卓将嘴巴抿成一条线,呼吸在胸腔起伏。一目了然生了气。金旼炡顿觉大事不好,想出声挽回些什么,伸出手抓了抓,只扯住一片衣角。回过头的那张脸没有化妆,掩在黑色帽檐下,小得只剩个下巴,声音不乏惊讶,“怎么了?”
——啊。意识触了电,金旼炡马上松开手,在另外几双眼睛中独自平复跌宕的心情,没什么。我只是......昨晚没睡好。
你最近怎么总是睡不好,内永枝利在一旁添柴加火。而且你睡不好的表现也太奇怪了,就是对着宁宁发呆。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这也正是柳智敏在意了很久的问题,她果断将这件事拎出来,晾在阳光下。金旼炡抬头,对着天空眯了眯眼。她今天过得糊里糊涂,忘记涂防晒了,太阳直直洒下来,在她身上烙出许多灼热的洞。
宁艺卓站在中心的位置,看上去非常不知所措。她们的问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不知道,记不清了。任何关系出现缺口都不是一个短暂的过程,期间需要经历一段从不起眼到人尽皆知的疏远、一些来意明确却找不到落点的视线转移,还有现在这样心照不宣的沉默和无可奈何。
两个人隔着一面无形的墙对峙,周围蛰伏着蠢蠢欲动的打量和探究。金旼炡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转身往试衣间走,“换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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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坐鸭子船游湖的那天,金旼炡度过了出道以来最美好的时刻。湖水泛着清新的绿,将整个世界裹了进去。金旼炡低下头,树叶被水的纹路折成波浪。宁艺卓就坐在她对面,望着一掠而过的飞鸟发呆。
“好漂亮,”她怔怔地说,“像做梦一样。”
那时宁艺卓把帽子摘下了,一头黑色瀑布流到后背,风一吹,发尾扬起若即若离的弧度。一定是从这时候开始的,金旼炡想。那些缠绵又心酸的梦境,虚拟又遥远的感情,一定是从这时候开始的。鸭子船里的风成了一把无情的针线,穿过她们相识相近的过去,跟随命运毫无章法地转折、抽紧,然后造成了一团乱麻的现在。
金旼炡捏住她落到下巴的眼泪,指尖轻划,想要抹掉那些脆弱的痕迹。掌心蓄下的水渍却越来越多。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眼前的宁艺卓和梦里那个叠在一起,尾音抖震,像攀上一面停滞的船桨。没有方向,没有动力。只能跟随水的作用左右晃动。
你讨厌我吗,她说。话语那么可怜,近似一种控告。金旼炡身体一凛,刃尖扫过心口,留下一道血色的痕。
她多想说是。
她生于冬天,艺名也叫冬天。而宁艺卓出生在一座雪的城市。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她们就注定要卷入这场冰冷的对弈?那个藤蔓般的梦从脚底苏醒,顺着骨骼一路生长,掐住她喉咙。金旼炡偏了偏头,想说的话被拦在胸口。几乎有些缺氧。
某年冬天,她们站在年末舞台上一起倒数。踩着秒数的末尾,庆祝的礼花喷出来,金旼炡还没反应过来,宁艺卓就转过头祝她生日快乐。当时周围的人那么多,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大家跟随氛围抱在一起,一派喧闹的和谐。而金旼炡听着那句音调很满的祝福,夹在人山人海中一闪而过的瞬间,意识停摆了将近一个世纪。
五颜六色的彩带往后脑勺飞去,逐渐消失在视野。宁艺卓擦干脸,渐渐安静下来。她不再哭了,泪残存在眼角,一脸天真的苦楚。天真是对她所有幻想一概不知的天真,苦楚是对她有所保留不愿相告的苦楚。金旼炡想笑,动作扯到心脏的创口,鼻子又忽然有点酸。
即使在梦里重复了许多次,真正碰到宁艺卓的嘴角,她还是忍不住出了神。从唇间传来的温度那么具体,柔软又轻盈,来自眼前这个和她朝夕相处的、会哭会笑的宁艺卓,而不是梦中的一个幻影。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命运的绳索悬在头顶,她稍微抬头就会落入圈套。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对不起,”她将呼吸停在咫尺之间,语调落得很轻,“但我想说的、能说的,就是这个。”
她无力辩驳,对判决束手就擒。爱是这场博弈中最大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