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实他没有要怪任何人的意思。但当血液和泪水在他左边脸颊流过时，他还是难以自控地崩溃了起来。这他妈操蛋的人生——他把被压住、泛起血腥味的手从左脸下面抽出来，因为一段时间的挤压，伤口边缘变得苍白起来。
血痕下面的增生疤凸起、肿胀，像有什么在他的血管上面生长一样。这种时候他觉得他好似一颗凹凸不平的生物，而他的手垫在被单上，有一种被养在生殖盘上的错觉，而自己变成了一滩不规则的细菌群。
……他想起哈利说要带他回家。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的手臂还在发烫，哈利干燥的指腹抚过上面一节节狰狞的疤，新旧交叠。对方好像流了泪，又好像没有，但他觉得有什么像雨一样落在他浅色的头发上面，把他漂得更白，渐渐失去颜色。
他的颜色层层剥落，变成那张床上鲜艳的红色，所以他变得透明。哈利念着他失落了很久的名字，然后是他的姓。那时候他激烈地颤抖起来，手指挠着疤，恨不得把指头塞进伤口里面。这样并没有让他们变得更好，哈利抓住他的手，像是要揉烂什么东西。
够了。够了。他喃喃道，好像哈利还在他身边一样。身体的痛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苟延残喘的日子里他已经习惯。哈利是另一种、崭新的疼痛，没有适应期，匮乏磨合的身体在拥抱时会血肉模糊。
你哭什么？他想张嘴骂哈利。该死的、和以前一样以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的波特，现在是在玩什么过家家游戏吗？但他没有这样说，而是把哈利抱得更紧。对方的头埋进他肩窝，像是温暖像是痒意，而他呼吸得更用力。
最后他拒绝了哈利。哈利走时脸上还有泪痕，他棕色的头发太长了，几乎挡住那双绿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害怕水，而哈利的眼睛像一片碧绿的海，所以他害怕。海有不同的颜色，有一次他在浴缸里面睡着，以为自己不会醒过来。再睁大眼的时候身边的海变成了红色，而他怀想圣经里的故事，幻想摩西走过的海是怎么样的。
哈利时常问他痛不痛。其实他自己都忘记了，长大之后他的承受能力变得好了很多。他回想起来，还是少年时从扫帚上重重掉下来最痛，那时抬起头尚觉得不甘。母亲心疼他，那时他为泪水感到羞耻，忍了又忍，眼眶发酸得很。现在他任由自己哭泣，因为倒撒了水杯的水便感到绝望，泪水流下来时他又想到要去死。
“这不是水杯的错，不是吗。”
他告诉哈利。哈利看他的眼神像是看到了路边的流浪狗，或者是什么东西，反正都算不上好。然后他想补充：不要给我怜悯的爱。但他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样哈利会更感到抱歉。
他怀念他的少年时代。魔法千百种，他怪责为何没有一种能带他穿梭时空。于是他只能透过那些梦偷窥自己的过往，好似一个求之不得的小偷。更年轻的哈利和自己，撞上玻璃柜时整个世界都在震动。我爱你。有人这样说，声音在梦里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变得难以分辨。
然后是战争。然后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一切。然后是一片残垣败瓦，他在灰尘里看到哈利，对方的绿眼睛在昏暗中仍然发着光，一闪一闪地，却始终没有落在他身上。
在那一瞬间他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一切。他至今不觉得这是他的错，他被命运的齿轮辗得鲜血淋漓，几乎被磨成灰。他的筋骨、他曾经能挺直的背尽数化为粉末。然而事到如今他还在怀念，怀念被压碎前一瞬，他以为能持续一辈子的短暂幸福。
哈利说要带他走的时候，他的嘴唇颤抖着，有一刻想要不顾一切地答应。然而他的手臂源源不绝地痛，让他想起来有些东西永不磨灭，好比他手上的疤痕再深再长也遮不住那块黑色的印记。
回到那个世界又如何？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他和过街老鼠有什么区别。他只剩下哈利的爱，但那太短暂，太虚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好像几年前，在战争开始前，他也以为爱是永远的。
哈利走了之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想要不要逃走。既然感到痛，或许他应该早早离开才对。可惜他没有，太懦弱或者太依恋，在割开手臂的痂后他又一次陷入困境里。有人在外面敲门，他半睁着眼从床上跳下来，踢开门。
又是哈利。他带了晚餐给他，接过的时候还有余温。麻瓜世界的食物都很好吃，但他通常都没有足够的钱去买。哈利看到了他还在流血的手臂，迅速地移开视线。他有时有些痛恨哈利的识趣，他们都在粉饰太平，创造不存在的美好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