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你站在秋雨边缘,你会选择迈进雨幕,还是逆着乌云退却?”
01
十四行诗向后退了一步。
她没想过会在这种地方遇到维尔汀——向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门前悬挂的牌匾,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地方——自杀干预中心。
她没想过会在这种地方遇到维尔汀,至少十年前她绝不会预料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维尔汀。她们是老同学,从小学到高中的同桌,从高中到大学的室友,交往过五年,和平分手,四年未见。时至今日她的抽屉里还揣着维尔汀刚上大学时送她的鹅卵石和生锈的青蛙玩具。她怎么也无法把此时坐在自杀干预中心的活动室、等待着向她告解的“病人”与四年前那个欢笑着把落枫撒了她一脑袋的同窗相联系。
但维尔汀确实坐在这里,坐在围成圈的十二张椅子中,最远离房门的位置,手交扣在膝盖上,听到第十三张椅子的主人的推门声时抬起头,温和而冷静地向她微笑。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银色的发丝随意地绾在脑后,碎发散漫地落在唇边。十四行诗攥攥袖口,缓缓吸气,默默吐出,将手册抱紧在怀中,拖开第十三张矮椅,坐下。
这里毕竟只是一个患者们自发组织的交流组织,十四行诗不安地拨弄起手册的封角。她第一次来这里,接受邀请时没有人告诉她这间活动室会如此逼仄。窗外的高层清理工模糊地泡在秋雨里,橡胶刮水器不停地发出虚焦的刺耳声,挂起被秋风卷落、黏上玻璃的银杏叶,喇、喇,与她的心跳不谋地同频。
鎏金样式的“心理疏导”两个单词参差地排列在封面上,她面对着维尔汀,尽可能舒展声线,张口,却被维尔汀按住了手。
“我们或许不需要这个。”她低声说,一如既往地平静,“你的原则里有一条是熟人回避。”
“……正是如此。”十四行诗垂下眼帘,手册顺着维尔汀的动作合起,“我正要告诉你这个。抱歉,维尔汀,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但我知道我遇到的志愿者是你。”她凑近了些,呼吸几乎覆在十四行诗耳廓,距离近得令年轻的志愿者皮肤发麻。但她没有推开维尔汀:至少目前为止她还要为面前人的情绪负责。任由维尔汀的指尖穿入发丝的间隙,撩起,捻住自己面颊侧边翘起的发梢,捏在指间揉搓,“……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维尔汀,我们交往过五年。”十四行诗握紧拳,极力保持冷静,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瑟缩——这和她记忆里的维尔汀简直不像一个人。她印象里的维尔汀是月光而非潮水,更温柔、更清浅,像秋雨,却不像这般潮湿得黏腻。岁月到底改变了她什么?十四行诗咽咽口水,看着闻言的维尔汀若有所思,又忽地笑出声后撤,与她分离。
“抱歉。”维尔汀向后退却,银色的头发濡在房间昏暗的光线里,十四行诗这才注意到屋里没开灯,只有浅薄的月光,把维尔汀洇成一张褪色的老照片,“很高兴再次遇见你,好久不见。”
但我们一直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十四行诗没说出口,她静静地盯着维尔汀,手册的封皮被细密的冷汗浸湿,维尔汀扫了一眼她手中的本子,将其轻轻抽了出来。
“你要去联系别的志愿者吗?”她没有翻动,只是将手册拿在手上。
“……按照规章,我应该这样做。”
一绺冷风自窗隙流入,维尔汀撩开遮在眼前的刘海,抬手搓了搓卫衣的帽领,蹲身将手册放在身后的椅面,她刚刚坐的地方。
“别管那些规章了。”她低头望向十四行诗的眼睛,背向月光,“和我去个地方怎么样?比起那些陌生人,我更希望是你陪在我身边。不要担心那些白纸黑字的老古董会怎样列出惩罚你的条款,跟你在一起我更无所顾忌。”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维尔汀歪歪脑袋,思索片刻,露出一个她所熟悉的、温和的微笑,蹲下身,向她伸出手,“和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十四行诗的目光越过维尔汀几近瘦削的肩头,望向被她挡在身后的泛黄的规章板。她清楚地记得上面有一条是“禁止与患者发生肢体接触”,就像从前明令禁止逃课的校规,而显而易见,维尔汀从没遵守过它们。她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维尔汀终究还是维尔汀。
所以十四行诗搭上了那只手,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02
抱着维尔汀的腰将她举起,拉下被雨水侵腐锈蚀的消防梯,跟在维尔汀身后爬上公寓的外楼,翻进一户人家的阳台。十四行诗正疑虑她们这样是否算是私闯民宅。但看着维尔汀自然地推开玻璃门,换好一身干净的衣服出来,手里还捧着同样干洁的衣物,不禁哑然,打消了这个疑虑。在维尔汀的牵引下走入房内,换好衣服,将长发掀出衣领,她抬眼望向维尔汀。
“……这是我的尺码。”
维尔汀不可否置地眨了眨眼。
“你喜欢这套衣服吗?”
绛蓝的连衣裙、米白色的披肩,加上维尔汀恶趣味地架上她鼻梁的金框眼镜。她不能说自己不喜欢这身衣服:它确实契合她的审美。维尔汀转身回到阳台,背身,手肘撑在栏杆上。十四行诗心头一紧,迈出脚步伸手欲做出阻拦的动作,而维尔汀只是靠在那里,没有别的动作。她看着浸在霓虹灯昏暗光晕中的旧友划亮一根火柴,捻在指间。暗红的光亮晃晃荡荡,把雨丝晕得像一场倒悬的梦境。她们相对面伫立着,静静望着那根火柴燃烧殆尽,在焰心即将吞噬火柴的尾端时,维尔汀猛得回身,将它从十楼抛了下去。火柴在半空中熄灭了,暗淡地消失在秋雨里。
她缓缓回过身,神色平和,打开口袋里的怀表看了一眼,仿佛刚才的奋力一抛并不存在,她们只是靠在阳台边叙叙旧,聊聊天,商量明天去哪看一场老电影,或是买哪个八音盒。
“十四行诗,”她说,“我们正站在秋雨边缘。”
雨在她身后斜斜地洒下,细密如帘,迷幻如梦。车辆的尾灯在远处的大桥上汇成一条笔直的红河,流动着,不时发出刺耳的鸣笛声与轮胎与雨水摩擦的呻吟。十四行诗随着一声爆响回过神来。红河滞涩在原地,时光定格在维尔汀身后。
“……不。”话说出口,过了几秒她才意识到这是个不合时宜的反驳,“我们只是站在阳台上,在雨水的包围里。这里不是秋雨边缘,恰恰相反,这里是秋雨中央。”
她出门前看过天气预报,这场大范围降雨覆盖了整个伦敦。没有人感到奇怪,这个世界本就阴雨绵绵。人们研究出了一整套除虫设施,却仍未完全防住霉斑如蠕虫般沿着墙壁爬下。潮湿的侵蚀是无法逃避的,哪怕是消防梯也会被舔舐得锈迹斑斑,在她手心留下红褐色的锈迹,仿佛她也在这场漫无止境的秋雨里生了锈。
维尔汀轻笑一声,低下头,试图划亮第二个火柴,没有成功。
“非常十四行诗式的回答。”脚步踱近的钝响仿佛是在鼓掌,“你果然还像以前一样。”
她不敢直视维尔汀的笑容,只是僵硬地抬着头,杵在原地,望向秋雨远处迷蒙的阴天。越来越多的红色尾灯停滞在大桥上,随后是红蓝交替的闪光与长鸣的警报。银色的剪影在她的视野中不断放大,最后微凉的体温环抱上来,柔顺的发丝扫过她的颈间。
“……我好想你。”
细微如雨丝的耳语,令她耳廓瘙痒。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们一直有在联系。”十四行诗握上缠在腰间的手腕,“你忘记了吗?”
“……”维尔汀缩了缩身子,压下肩头轻微的颤动,“……那我们的感情可真好。”
十四行诗蹙了蹙眉头。
“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握紧维尔汀的手腕,“我记得我们说好了和平分手……如果您对我有什么怨言,随时可以说出来。”
“你的职责?”
“我作为朋友的义务。”
“……”
维尔汀没有答话,攥紧了手心的火柴盒。
“十四行诗,”她的声音因昏暗逼仄的空气显得沉闷,“当你站在秋雨边缘,你会选择迈进雨幕,还是逆着乌云退却?”
“……什么?”
“……不,没什么。”
腰间的束缚松开了。维尔汀撑着她的身子退开,一臂之遥。凝塞的沉默像刀片压断了她们要说的话,十四行诗知道自己不能走,她不能把维尔汀独自放在十楼的公寓上,背后是开放式阳台,微微一仰腰就能像雨丝一样坠落;但她也不能留下,她们毕竟已经分手了。十四行诗站在原地,等待维尔汀的逐客令,那时她就会提议让自己留下来过夜,打地铺睡,等衣服干了再离开。维尔汀静静地看着她,良久伸手,放下那盒火柴。
“十四行诗,”她说,“复合吗?”
“什么……?”
她没料到维尔汀会提这样一个要求。当初分手也是维尔汀先提的,她依稀记得那也是个潮湿的秋天,伦敦蒙着细密的秋雨,她们并肩坐在橡树巨大的树冠下避雨,维尔汀递给她一只机械玩具蛙。拧动发条,玩具蛙打着圈跳动几步,随后从口中缓慢地吐出一张对折过的纸条,像伸舌头那样。十四行诗抽出那张纸条,是一张机票,从伦敦到罗马,理由是分隔太久的异地恋会阻碍她的其他选择。维尔汀托起玩具蛙,啄啄十四行诗的唇角,提起分手,语气平淡。十四行诗印象里那是她们的最后一个吻。
和平分手,却像在雨中跑了一遭,浑身湿透,喉咙里尽是苦涩而辛酸的秋雨味。她不记得那时维尔汀对她说了什么,只知道分手是维尔汀先提的,日后通过维尔汀琐碎的聊天记录她才拼凑出这种零碎的现实。低矮的出租屋内,维尔汀像一片单薄的剪影。十四行诗没有回答。不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问今晚能否在维尔汀屋里留夜。
“我的衣服还没干。”她解释道。
“我知道。”维尔汀点点头,将平时用作抱枕的枕头从单人床靠墙的一面抽了出来,铺在自己的枕头旁,“你当然可以在这过夜。”
“不让我打地铺吗?”
“我们已经复合了,不是吗?”
“……我还没有答应。”
“你也没有拒绝。”
她从维尔汀的话里听出一丝调笑。
03
十四行诗躺在秋雨中央,隔着被子,背后就是出租屋寒凉的墙壁。维尔汀死死握着她的手腕,蜷着身子面向她,睡梦中仍蹙着眉。抬手尝试推松那紧皱的眉头,她成功了。维尔汀松松身子,朝复合一半的前女友的方向挤了挤。
十四行诗睡不着。
倒不是因为身边的人,她们不是第一次一起睡觉。她睡不着是因为——她们不是第一次一起睡觉,她却想不起来她们还在什么时候一起睡过。根据维尔汀的叙述,她们从小学起就睡在一起了,高中更是经常偷偷串寝在对方床上留夜:但这都是维尔汀的记忆,她自己的呢?她记得自己小学入学时的证件照长什么样子,记得高中每一次的考试排名表周边装饰用的花纹,却不记得维尔汀。维尔汀小学入学时长什么样?她在高中除了逃课还做过哪些事?她对维尔汀第一段完整的记忆已经是大学时期,同为神秘学家的她们理所应当地被安排进了同一间寝室。她和维尔汀是旧识——但为什么?细汗滑过额角,她笃定自己没失过忆——自己有关与维尔汀大学前的记忆全部源自维尔汀的转述和无来由的切片。臆想?不,她并没有精神疾病的病史,更何况维尔汀真的能准确地描述出自己幼时的样貌与习惯,还给她发过她们小时候的合照。尽管已经泛黄褪色,她仍能认出照片上的人无疑就是她们两个。
但为什么?十四行诗翻了个身,面朝维尔汀。雨水厚重的潮湿味扑鼻而来,她探出指腹,悄悄戳上维尔汀的额角,向下滑去。抚过脸颊,沿着下颚骨,最后点在喉部并不明显的凸起处。她吞下不自觉分泌的唾液。
但是为什么?
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和维尔汀对上了视线。雨泊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像一汪月光。秋雨未息,窗外又传来摩托引擎的轰鸣声。她慌乱地张口想要道歉,又被维尔汀点住下唇。手腕被牵引着向下,覆上左胸。维尔汀闭上眼。
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嘈杂的心跳声。
手又被挪向自己的左胸。
同频。
“十四行诗,”维尔汀轻轻开口,“你还记得些什么?”
我还记得——
十四行诗哑然。
——我还记得我站在秋雨边缘。
——我站在秋雨边缘,站在秋雨中心。
我迈进雨幕,站在秋雨里。
我看见——
——
04
十四行诗站在秋雨边缘。
雨云顺从着风的流向远去,她发觉自己正站在雨与晴的交界处。向前看,破碎的瓦砾腾空浮起又落下;向后看,是一把白色的伞。伞下,一只树蛙鼓着腮帮啼鸣。她认得这是欧洲树蛙。
树蛙在伞下躲雨,像是维尔汀会想出来的小制作。她抬起食指掩唇,掩住浅显的笑意。蹲下身,轻声呼唤那只树蛙,看着它翠绿的后腿曲起,应着声朝她跳跃而来。离开伞下的一瞬间,它爆炸了。在半空中迸溅开来,炸成一摊幽兰色的颜料,烂泥般坠回纯白的地面,溅上暗色行长靴。十四行诗蹲在秋雨边缘,抬起头。
维尔汀。
秋雨仍在背后簌簌地落下,雨线毫无挪移之意。维尔汀拾起那把白伞,举过头顶,掩在她的脑袋上方。
手套也沾上颜料了。她愣愣地抬起头。维尔汀看向她,冷静、平和、面无表情,却又泛上一个浅淡的微笑,像轻轻扫过脚踝的猫尾巴。
“那只树蛙——”十四行诗仍举着手,举着那捧不断蔓延、膨胀的颜料。
“十四行诗。”维尔汀蹲下身,与她平视,伞纹丝不动地倾向她的头顶,“如果你站在秋雨边缘,你会选择迈入雨幕,去抓一只树蛙,还是向后退去?”
“我——”
“——嘘。”维尔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向后看。”
十四行诗回过头。
突发认知检测:
雨是从天上落下的,亦或相反?
——十四行诗回过头。
十四行诗回过头,面向维尔汀。颜料一寸寸地渗入她的皮肤,把她变成青金石色的石膏像。她的左手在开裂。咔、咔,一寸一寸分割出皲裂的皱纹。她看着维尔汀的眼睛,看着那双秋雨似的眼睛,开口回答:
“二者皆有。”
05
“早上好。”维尔汀将一杯褐色的咖啡递向十四行诗,“我记得这种咖啡的起源是意大利。尝尝吧,不喜欢再试试别的。”
卡布奇诺。十四行诗抿了一口,甜度适口,温度也刚好。她向维尔汀道谢,脑子里却仍盘旋着那个梦境。
炸开的雨蛙、倒悬的雨、长靴与手套、白伞、白伞下的维尔汀。
她视线飘忽地游弋到维尔汀的书桌边缘,那里确实依靠着一把白伞,与梦里的别无二致。
维尔汀靠着她坐下,坐在床边,上半身刚好阻断十四行诗与伞的对视。她虚握上十四行诗的手,摩挲其上凸起的骨骼,又钻入手心,探索式的抚摸令十四行诗感到瘙痒,却没有缩回手。
“维尔汀,”她轻声问,“雨是从天上落下,亦或相反?”
话说出口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提了个怎样荒诞不经的问题。雨从天上落下,毋庸置疑。雨水追随着地球的万有引力落下,而非月球。她们停滞在原地,仿佛凝固,仿佛暂停,像一口寂静的深呼吸。维尔汀挪挪手掌,这次她实实在在地握住了十四行诗的手。
“二者皆有。”她回答,“你想去看看吗?”
第十二条:相信患者所说的话,但不要将其转化为自己的认知。
第十三条:相信自己的真实,相信自己的眼、耳、手、足,那些才是真的。
十四行诗知道自己坐不了那第十三张椅子。
活动室的椅子被镜片分割成左右两半,中央的第十三张椅子对半切。秋雨已经停了,但维尔汀带上了那把白伞,“以备不时之需”。手册安稳地躺在离门最远的座椅上,像在接受一个透明的志愿者的问询。
“当你站在秋雨边缘——”透明的志愿者问。
“——你会选择迈进雨幕,亦或逆着乌云退却?”
她们齐声补全了下半截话。
手册没有回答,它不会回答。如果它想要回答,它会说:
“相信自己的真实,但不要将其转化为自己的认知。”
十四行诗感到自己正在开裂。颜料一寸一寸、一层一层剥落下来,空隙间藏着十四行诗的眼、十四行诗的耳、十四行诗的手、十四行诗的足。
但那些真的是她吗?
维尔汀牵起她的手。至少在此刻的现实,她还是完整的。
“走吧,”打扮得有如英伦绅士的维尔汀扶了扶礼貌,“你可以把伞打起来。快下雨了。”
06
林地边缘,无色的阳光整簇整簇地掷下,又被植被毛糙的边缘、斑驳的树隙穿刺、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沿着弯曲的草尖滴落。空气里没有雨的味道,但十四行诗打起了伞。
维尔汀靠着树木的根部打开手提箱,里面宽阔而空空如也,只在正中央摆着一支玻璃笔,绿色的树影植根在它身上,犹如湿苔。
“你会用神秘术吗?”突如其来的发问。
“学校里没有教授这方面的内容。”
“你应当会的。”
维尔汀绕到她身后,握起她的手,将玻璃笔塞进她的手中。
“念句诗?自己喜欢的就好。”
“我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维尔汀没有回答。
“……除此之外,”十四行诗深吸一口气,就着维尔汀的沉默,继续说下去,“我还想知道您为什么要去自杀干预中心,为什么我没有大学以前关于您的记忆,为什么您的变化——性格、行事习惯——变化这么大?……您真的二十五岁吗?”
“二十一岁。”维尔汀回答。
凝固的沉默。
“在你的记忆里,我的性格和行事习惯是什么样的?”维尔汀反问。
“更开朗、也更爱笑,不会讲太多含蓄得让人听不懂的话。”
“具体表现呢?”
十四行诗哑然。
她回答了问题,却答不上来为什么。就像考试时有人将一份没有解析的标准答案送到她手中(哪怕她并不需要),她照着答案填了上去。当教员问起解题思路时,她只能回答:
“……我不知道。”
维尔汀轻笑一声。十四行诗确信她是轻笑了一声。
“你带手机了吗?”她离开十四行诗的后背,缓缓挪到侧前方,“我想看看我们四年来的聊天记录。你说过我们有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
十四行诗照做了。那时她才发现,通讯录里没有维尔汀这个人。
“……抱歉,可能是我把您误删了?”
“不,你当然没有误删我。”维尔汀低头看了看腕表,橙色的辉光中闪烁着令人不安的倒计时,“我根本没有信息网络的社交账号。要下雨了。”
十四行诗站在暴雨边缘。
07
她清晰地看见雨升起,从地面升起。仿佛方才自草尖滴落的阳光液化成了雨珠,倒悬着,逆着阳光回归天幕。远处的楼宇拦腰断裂,斜斜地向上空飞起,黏连着颜料般稠腻的丝。维尔汀站在暴雨里,平静地注视着十四行诗。打伞的人站在晴天里,未打伞的人泡在暴雨中。她们隔着雨线的边缘对望。
“十四行诗,”维尔汀张口,“当你站在秋雨边缘,你会选择迈进雨幕,还是逆着乌云退却?”
“那些大楼——”
“除了你我以外,”维尔汀平缓地开口,“没人会看见。他们仍过着正常的生活,像自己所记忆的那样,在现实中扮演贪吃蛇或俄罗斯方块。”
“但——”
“这是一个时代的消逝,十四行诗。”她上前,握住十四行诗把着伞柄、颤抖着的左手,指腹贴上她的下唇,示意她噤声,“这里没有别人,没有需要你拯救的生灵。握稳你的伞,好吗?”
唇面覆上温热的柔软,相贴,良久缓慢地分离。十四行诗知道这是她们的第一次亲吻。
“……您不去救人?”
“为什么觉得我抱有这样的职责?”
“灵魂告诉我。”十四行诗回答,又匆忙改口,“……或者说,我的潜意识这样认为。您会去救人,救那些能看到雨水逆流的神秘学家……对吗?”
空寂的沉默。
“三年前,”维尔汀轻声回答,“三年前确实是这样的。”
她攥紧手提箱的握把又松下,将它铺开在地面上,隔在二人中间。随后她扯过十四行诗的衣领,近乎粗鲁地送上第二个短暂的吻,并咬破了十四行诗的下唇。铁锈味还未完全弥散开来,十四行诗在力度下打了个趔趄,倾身落入空旷的箱体中。
落在一块坚实的木地板上。
08
维尔汀走到她面前,穿着长靴,拎着收束的白伞。
“我很高兴这次真的没有别人闯进你的视线里。”
“……什么意思?”
伞倚着墙面放下,维尔汀跪坐在她面前,双膝分置于她的胯骨两边。
“十三张椅子里最需要接受自杀干预的是你,十四行诗。”
她摘下十四行诗的眼镜,放置在一旁的地面上。一条白色的发带轻缓地穿过发隙,遮盖住万年不变的菱格。
“你还是我的助手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重塑之手的术式,喷溅出的血被暴雨稀释、冲刷,我甚至还没能触碰到你最后的体温。”
“第二次见到你,你是个警察。你很适合穿这类板正的制服。那一次你拒绝了我的平衡伞,我只好教会你怎么打霍夫曼结,你学得很快,打出了我所见过最完美的绳结。你在暴雨中把自己的成品塞进了陌生的神秘学家手中,自己夺过那只慌乱之下产生半成品,没想过它的第一步就是错的。”
“第三次——”
“——我不想听。”
十四行诗打断了她的话。维尔汀咬断单词的半截尾音,看向十四行诗。橘发的姑娘避着她的视线,一手虚推上她的肩,抗拒她即将落下的靠近。
“您为我的性命哀悼,那其他人的呢?”她回过头来,不解地对上维尔汀的视线,“其他神秘学家的呢?您说这是您三年前的职责……在我、另一个世界的十四行诗还是您的助手死后,您还在看着其他人吗?”
“……”
维尔汀垂下目光。
“和我想不想救没关系。”她说,“基金会不允许我的队伍扩充其他人了。除了基金会指名需要的人类和神秘学家,其余人,那些所谓不被需要的人,我无权带走他们。基金会只给我配发了一把平衡伞,我的手提箱也不能供那么多人常住。”
“……为什么?”
“我不肯接受基金会给我安排的第二个助手。我不想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除你以外没有人会趁着任务完成的空余邀请我去看看某座大桥。”她向前倾身,环过十四行诗的脖颈,脸颊埋在肩头披散的橘发中,“我没想过他们以此为机收回我招收新队员的权利。基金会担心你死后他们栓不住我——至少他们真的认可你的忠心耿耿,也认可你抓我逃课的手法——你死后暴雨第五号法案几乎被废止,Z女士四处游说才挽回其中一半的权力。我没能留住你和你为我争取过的自由,对不起。”
“……您在哭。”
湿润的阴影在肩头的布料晕开,把其下的皮肤也染得温热。十四行诗轻轻揽过身上细微的抽噎与颤抖,闭上眼,祈祷这一切只是梦境,祈祷这一切不是梦境。
她发觉自己好像正站在秋雨边缘,打着一把偷来的伞,半边干爽,半边湿润。
回到雨里,还是走入晴天?
09
在维尔汀到来前,她的世界中并没有“维尔汀”的存在。就像坐标轴只会有一个原点,万千世界里只有一个维尔汀存在。世界线的自动矫正强行在她的生命中添加了关于“维尔汀”这个人的记忆,无论她是否愿意。神秘术是镌刻在灵魂中的才能,诗句镌刻在她的神秘术上,包括她自己挑的、维尔汀帮她挑的。她在挑选诗句时想着的人最后随着神秘术一起刻进了她的灵魂中,让世界误以为她的生命中理应有“维尔汀”的存在。
无论作为助手、警察还是自杀干预中心的志愿者,她的灵魂始终如一。像一张白纸,涂上什么颜色便是什么颜色。但维尔汀在白纸上留下了自己的刻痕。白纸揉皱后,即使铺平也有抹不去的褶皱——维尔汀无意间揉皱了那张白纸,弄乱了基金会原有的图案,沿着折痕填入自己的色彩,怎么刮也刮不掉:高层们一定为此气得牙痒痒。
十四行诗静静地等待怀中的颤抖平息,等待维尔汀抽着气抬头。她不知道这位前上司到底有多久没好好哭过了,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秋雨淋了一遭,半边身子湿了个彻底。维尔汀托着她的手指牵起,啄吻她的指节。
“十四行诗,”她说这话时眼圈还泛着红,“你愿意和我走吗?”
10
离开,还是留下?
跟维尔汀走,还是回到暴雨,随着自己生活了二十五年的时代一起消逝?
回到雨里,还是走入未知的晴天?
“这大概不符合规章。”她回答,“您说的那个基金会大概不会同意。”
“恰恰相反,”维尔汀弯起嘴角,“他们很欢迎你回去。”
“您不喜欢他们。”
“我也没说过待在他们的房子里就一定要保持绝对的忠诚。”
“如果我选择离开,”十四行诗顿了顿,“您还会继续这种尝试吗?”
她指了指一旁被摘下的眼镜。
“我只需要知道一次你的态度,十四行诗。”维尔汀缓缓倾下身子,直到十四行诗的后背贴上不算柔软的地面,“我只需要知道你的灵魂怎么想。”
“灵魂?”
“你毕竟始终是十四行诗。”
10.1
“我和你走。”十四行诗回答。
11
让我知道我究竟是谁吧——你自始至终是十四行诗。
我眼中所见到的是真实的吗——暴雨之下万物皆虚。
秋雨的尽头在哪里——雨没有尽头。
“当我站在秋雨边缘,”她说,“我想去雨里看看。我想知道我是哪片落叶、哪片指针、从哪根枝杈上零落,最终化进哪粒土里。”
“你本就是一株完整的树。”维尔汀将她脸颊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你还记得我。”
“我没有关于从前的记忆。”
“你的灵魂还记得。”她戳了戳十四行诗的左胸。
缓缓靠近,交换一个潮湿的吻,绵绵无期,耳边只剩下秋雨与水塘黏着的水声,雨停时分离。她们起身,十四行诗打开平衡伞,犹豫片刻,跟在维尔汀身后走出箱子。
“十四行诗,”维尔汀站在台阶尽头,转过身,向十四行诗伸出手,“欢迎来到旧时代。”
十四行诗搭上了那只手。
12
参加基金会的培训,重新套上那身制服。走出训练室的房门,维尔汀往她手中塞进一颗太妃糖,看着她剥开糖纸,送入口中。
“味道怎么样?”
“很甜。”
维尔汀笑了,蹭蹭鼻尖,牵着她的手回到自己的寝室。十四行诗跟在她身后,手指曲起,却没有握紧。维尔汀的体温顺着手掌传上,混进血液,一股一股地涌入同频的心跳。她的口袋里有一盒火柴,如果能彻底一个人待着,她可以烧掉戴在右手的手链,烧掉其中嵌着的定位芯片。低下头,她知道维尔汀的左手也绕着同样的手链,没有定位功能,仅仅只是配套的手链。
“基金会的训练强度很大。”维尔汀娴熟地解开她制服的领扣,托起她的侧颌检查侧颈,“没有受伤吧?”
“我能适应。”细汗濡湿了手套内侧,布料黏黏糊糊地紧贴着手掌,“……我们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你在第一防线学校时偶尔会因训练受伤,但毕竟你永远是第一名,其他人不可能把你伤得太严重。”维尔汀从桌下拖出医药箱,夹起棉球,“这里有点擦伤,”她指指下颚线,“疼吗?”
“不……我没有感觉到……”
毫无必要的酒精擦过下颚,十四行诗只觉得一股凉意渗入皮肤里。维尔汀扣回她的领扣,扑着她躺下,臂膀紧紧地环在颈周。
“……今晚能不能留在我这?”
“恐怕不行,”十四行诗偏开视线,“……基金会的训练时间安排得很早,我不想吵醒您。”
“我很乐意被你吵醒。”
“然后一上午吃五颗苦目糖?”
维尔汀笑了出来,脸颊蹭蹭十四行诗的耳廓,撑起身放开过去与未来的助手。从十四行诗第一次见到她起她就始终背对着月光,神情在阴影里显得晦涩不明,弯着唇角,像是在笑,眉头的舒展却将微笑泛出丝丝缕缕的苦涩。
“你毕竟始终是十四行诗。”她轻声嘀咕了一句,从十四行诗身上翻下去,握住助手右手的手腕,“明天我会在训练室门口等你。”
“您每天都这样做。”
维尔汀吐了吐舌头。
13
十四行诗站在走廊上仰起头,望向笑得诡谲的新月。她终于知道新月的形状为什么那么像是要箍住半片夜幕,也终于知道缺月为何会被冠上患得患失的意象。
因为曾失去过一半,所以格外珍惜。
酒精覆盖的皮肤迟来地发痛,她意识到那里确实有一道浅浅的擦伤。
抬起手腕,将手链转了两圈。它箍得很松,只要十四行诗愿意,随时可以摘下来,扔到道路尽头的垃圾桶里。就这月光,她才发现上面刻着一行镀银的字母,是维尔汀的名字。
维尔汀的手链上也刻着自己的名字吗?她片刻失神,联想到防止宠物走失所用挂的名牌。随后摆摆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头脑中驱逐出去。路过转角的垃圾桶时,她扔掉了口袋里的那盒火柴,与它一起躺在垃圾桶里的还有一本皱巴巴的手册,鎏金的“心理疏导”两排单词在剐蹭中褪了色。
窗外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