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二,三。后退,下腰,往前冲。好,就到这一步!凯萨琳死后第一年就在阴间初露头角,把414房间变成法事和灵异齐飞的禁地。鬼委会主任满脸笑容,亲自把厉鬼证双手递到她手里,说:“凯萨琳,以后也要为了我们众鬼多多努力啊!”中元节的狂欢派对上,凯萨琳闪亮登场。杏眼被往下淌的眼线圈住,鬈发故意做旧,显得很吓人,下一秒会有蛤蟆和毒蛇从发丛里钻出来。她站在舞台上,套着一件轻飘飘松垮垮的红裙子,烈得像火,美得像酒。仗着中洋阴间还不相通,媒体拼命地用稿子夸她。艳如玛丽莲梦露、美如丽塔海华丝、光彩照人如娜塔莉伍德的凯萨琳,她的时代到来了,让我们欢呼庆贺,致以最高敬意!
以上这些内容,都是洁西卡刚死的时候,从makoto嘴里听来的。她生前没什么感情经验,但胜在心明眼亮,已经看得出这个青年男人喜欢凯萨琳到了懦弱的地步。真是搞不懂,makoto或许没什么本事,但他对凯萨琳却很重要,究竟重要在哪里?洁西卡想知道这件事,也想和makoto打好关系,就和makoto说,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听同学讲过旺来温泉大饭店414号房间的灵异故事。这话其实她先前对凯萨琳已经说过。凯萨琳当时正穿着一件黑色塔夫绸的睡衣,背对着洁西卡,往自己脸上画斑驳剥裂、好似潮湿墙皮的白粉妆。层层的白粉把那张美艳秾丽的脸遮住一半,还有一半,被洁西卡用目光紧紧叼住。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只有扑粉的声音,洁西卡才听见凯萨琳不耐烦地说:“这种事用得到你讲?还不滚出去练习。”
自然,洁西卡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对makoto连这件事提也不提。阴间最红的影后,倨傲得不得了,仿佛生来就根本不懂怎么体贴人,不懂洁西卡的脸也是一张脸,不能光脚上去当地毯般踩。在饭店的ktv包间里,makoto放着他生前录的过时的专辑,往嘴里灌酒,因为洁西卡说凯萨琳在阳间一直很出名这件事,简直开心得又要翻跟头。趁这时候洁西卡朝他打听凯萨琳的死法,想从和凯萨琳最亲的他嘴里知道一个详细的版本。轻飘飘的makoto说,其实凯萨琳根本没咒杀自己的前男友。
豁啷一声,洁西卡自己的杯子被她从吧台上打落下去。她一句话也不说,笑得很甜美,把一地狼藉收拾好,对makoto说:“前辈,我今天的练习还没完成呢,先走了喔。”
makoto夸她努力,其实洁西卡根本没去练习室。414房间没人,凯萨琳这时候正上顶楼的露台休息。洁西卡堂而皇之地推开门,走进去,睡在凯萨琳闷死的那个柜子里。她蜷缩在橱柜里侧,手和脸都贴着柜子木质的陈旧内壁,格格地笑起来。凯萨琳生前闷死的这个柜子,木头里沁着凯萨琳用脑袋撞出的血,变成一条条深红色的木纹。她每天都收拾完毕,像领奥斯卡奖般站在柜里,变成一个幽怨的剪影走出去,用她难看的、失败的情史吓人。傲慢的、可怕的、美艳的凯萨琳,其实连自己惨败的证据都留着,这是个软弱的、不堪一击的女人。洁西卡根本不想被这么一个女人看不起。她爬起来,把长发上的发夹都取下来,捏成可爱的波波头,对着凯萨琳的房间做了个鬼脸。“厉鬼当然要穿红的啰!”她朝凯萨琳那件红裙子宣布。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凯萨琳对洁西卡说:“晚上带你上新闻。”然后就又懒洋洋地靠在一边,看起她做封面女郎的时装杂志。洁西卡乖顺地点点头,两手放在桌布上。凯萨琳心情不好,她看得出来,还依从身体的习惯照顾着这一点。makoto转过脑袋,兴高采烈地对洁西卡说:“这是你第一次上新闻啊,要替你好好打扮才行!”洁西卡刚满面笑容地点点头,凯萨琳的声音就像一把桃木剑,斜斜地横插过来:“小孩懂什么。”她哼了一声:“不许丢我的脸,不然就给我小心点。”
洁西卡答应着,眼光撕住凯萨琳手里那本哗啦啦作响的杂志。芙玛琳最新一期的代言,红色的液体抹着凯萨琳的嘴唇,像两片火烧得洁西卡突发烦躁。她坐在原地,想象着自己揪住凯萨琳的黑卷发,把她的脑袋往墙上撞,用手指塞进凯萨琳嘴里,扯着她的红嘴唇拉裂她的嘴角,一脚踹到凯萨琳的小腹上,尖尖的鞋跟把凯萨琳的红裙子戳出一个洞。makoto关心地过来,拍拍洁西卡的肩膀,洁西卡才从自己的想象里清醒过来。makoto问她:“你没事吧?凯萨琳的脾气还是那样…”洁西卡扬起脸,露出甜美的微笑:“没关系啊,前辈。我一点事都没有呢。”
三,二,一。坐下,起身,向前走。ok,cult!洁西卡首战告捷,凯萨琳连任影后的神话像洁西卡推下去的那个杯子,摔得豁里啷当,连碎片都捡不起来,一捡手指就被疼痛地一刺。鬼不会老,鬼委会主任尤甚,挂着和当年会见凯萨琳时一模一样的表情,把厉鬼证双手递到洁西卡手里,说的话也一模一样:“洁西卡,以后也要为了我们众鬼多多努力啊!”中元节派对前,洁西卡去到会场里,工作人员对她都很殷勤。论及座位次序,凯萨琳第一排开头的座位,被七手八脚挪到第二排。洁西卡站在座椅前面,盯着包裹住椅子的红丝绒发呆。工作人员以为她不满意,连忙问她:“要不要再往后挪一排?”洁西卡说:“不用。”凯萨琳那种女人,只配坐在自己后面的第二排。
纽约行让她更这样想,凯萨琳似乎认命,后来真的年年坐在洁西卡身后的第二排,随便makoto领新鬼去她那里,最后都被凯萨琳自己赶出来。洁西卡很得意,在呲啦作响的屏幕上露出笑容,红色的裙子收紧裙摆,轻而易举地使眼前的活人被紧扼般晕过去、死得彻底。凯萨琳,活该你那时瞧不起我。有一天晚上洁西卡这样想,画得狡黠而阴丽的大眼睛,平平地扫了跟在自己身后不发一语的隧道三姐妹一眼。再没有一个人比我聪明,所以我现在也要像你对我那样对别人。她提起裙摆,对眼前面色煞白的活人轻快地鞠了个躬,然后百无聊赖又习以为常地看着这个人在自己面前晕死过去。
一,二,唉等等,还没数到三!后退,下腰,往前冲,你冲过头了!好和cult两件事,同学一件也没有占上,但还是红出了头,大家都以为她是下一个洁西卡,或者下一个凯萨琳。鬼委会主任派人研究她是怎么红的,学院派得出一个结论,凯萨琳和洁西卡,似乎各有千秋,实际上都是靠着恐怖吓人,赢的手段是对活人心弦紧紧的一拨。而同学走的路线,除过恐怖之外,有一份惊悚谁都比不过,连鬼也看了害怕。洁西卡比凯萨琳还先知道同学要红,屏幕上的小女鬼长得很素,面容细看是美的,一眼却平平无奇。洁西卡一眼就看得出她是歪打正着,凯萨琳一身本事教出来一个草头兵。屏幕里同学的身体串在尖利的标牌下面,血溅出六尺高,脏兮兮糊成一团。洁西卡很轻蔑地笑笑,转身上台去羞辱同学。草头兵被她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像那天面试一样低下头,露出一个尴尬又麻木的笑,和别人一起嘲讽她自己。洁西卡侧过身体坐着,从猩红的帘布里看见凯萨琳发抖的半边脸,妆容斑驳剥裂,像表面劈了岔的旧白粉墙。洁西卡笑得更美了,她盯着同学颤抖的侧脸,问:“同学,你怎么不说话?”
洁西卡自恃优点,认为自己看得清楚每个人。每个人都没她聪明,没她目光清晰。事后消息,同学把几乎可算凯萨琳为她得来的厉鬼证扔在地上,就这样逃走了。凯萨琳呀,所有人都受不了你,只有makoto那种生前脑袋就被砸坏的家伙,才愿意一直跟着你,但你也不能总护着他。红影重重的双鬼大比拼,洁西卡化了最厚最浓的白粉妆,小心翼翼地给自己一点点点上雀斑,总以为还见得到同学一面,让大家都见证她像打败凯萨琳一样把凯萨琳带着的草头兵碾得粉碎…然而,女高中生站在她面前,洁西卡盯着她,从被假发和唇妆盖住的脸颊上轻而易举地辨认出凯萨琳的五官,几乎把牙咬碎。这算什么?洁西卡怨恨地想。我早就把你打败了,你根本没有再参赛的资格。凯萨琳看了看洁西卡,从容地面对无数个镜头,宣布她是新鬼同学的替身。
洁西卡站在原地,感到被扼住、要再死一次那样的头晕。414房间存在了这么长的时间,已经成为凯萨琳本人的一部分。那一年洁西卡走进去,整个人便被凯萨琳的香粉味包围住。她站在414房间里像陷入凯萨琳的身体里,钻进闷死凯萨琳的柜子像缩在凯萨琳的子宫。现在凯萨琳把这一切都抛弃了,洁西卡跟着这间房间,一起被扔出温泉酒店。在楼上,路过凯萨琳身边的时候,洁西卡把自己的乐高玩具拆出一角,布置在地板的角落上。凯萨琳一定会经过那里,洁西卡比相信自己的厉鬼证还相信这一点。她靠着仅存的骄傲和凯萨琳竞争,我比她聪明,我也比她年轻。凯萨琳发出一声轻微的痛呼,洁西卡的乐高玩具嵌进她的手心,她被打败了一次,失去一次成功的机会。
机会已经无可挽回,但这声轻微的痛呼很快被凯萨琳报复回来,她和洁西卡在电梯里面打成一团,像失心疯了的精神病人。凯萨琳已经过气,拳头和脚尖落在洁西卡身上,是个被逼到绝路上的泼妇。白粉簌簌地从她脸上落下来,落到洁西卡脸上,像一场小小的雪。洁西卡回敬给凯萨琳一拳,做自己想象过的事情,揪着凯萨琳的头发往电梯墙上狠撞。凯萨琳真是要专心做替身,连同学的假发也戴着。洁西卡伸手下去,拽开箍在凯萨琳脑袋上的发网,揪着她原本的黑鬈发死命地撞。凯萨琳的头发不如当年柔顺也不如当年光滑,握在洁西卡的手里像蛇,一动一动。在这时洁西卡的一半脑子里想着鬼委会主任的笑容,她和凯萨琳再死一次,肯定也会像玉山小飞侠那样死在一块儿。这个想象比她之前所有的想象都甜美、都恶毒、都不要命。摄像机咔地一声被压碎,一切都寂静下来。想象即将成真的时刻,洁西卡忽然浑身没了力气。这么多年以来她不变老,一直像个恰到好处的鬼魔女,现在终于万众瞩目地瘫倒下来,手上粘着凯萨琳的血和头发。凯萨琳在她背后轻声说,我从来没有想让你消失。
洁西卡想,你不要再说了。
她以为她早就打败了凯萨琳,原来是凯萨琳一直赢过了她。傲慢的、可怕的、美艳的凯萨琳,哪怕再过一百年、一千年,都坚不可摧、牢不可破。她的傲慢是那个洁西卡睡着的柜子,把洁西卡锁在里面慢慢闷死。自古以来谁爱得越深谁便越是彻头彻尾的输家,从林四娘到倩女,从来都是如此。可只有洁西卡一个人知道爱和恨根本一样,她恨凯萨琳,也恨自己的聪明。凯萨琳似乎还有话要讲,洁西卡背对着她,回答说:“反正你从来都看不起任何人。”你从来都看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