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端好放满了各式早餐的托盘，敖丙左右看看，还是寻了个靠近食堂正门的显眼位置坐下，好让等待的人能快点找到自己。
外头天光方破，凌晨堪过，对于正常高中生来说这还是在被窝里与周公依依惜别的时间，所以食堂里稀稀落落坐着的学生都是每日要早起训练的各种校队成员。
譬如等下就要去合唱团训练的敖丙。
眼看着天色愈发明朗，敖丙看了好几次手表，再次抬头才看到那从门外急匆匆奔来、扎着半丸子头的披肩长发上跃动着橙黄霞光的身影。
“啊啊啊敖丙！”来人打了个招呼后便抄起餐桌上一杯豆奶牛饮而尽，才“咚”一声坐下，拿过敖丙剥好的鸡蛋开始啃：“唔我没听到闹钟，咳咳……”
本因为快要迟到所以敖丙想让哪吒吃快一点，看到她被蛋黄噎成这个样子，话临出口又变成了：“……你慢点呀。”
哪吒狼吞虎咽解决掉早餐，总算给两人争取到一点不那么紧迫的走路时间。
哪吒还在绘声绘色地给敖丙讲昨夜梦里的外星人有多可怕，就被宿舍楼响起的起床铃声打断。
这也是校队们开始训练的铃声，从正常的起床时间，到早读完毕。
“啊……怎么那么快就到点了。”哪吒满脸扫兴。
敖丙站在合唱团训练的大教室台阶前，催促哪吒离开，“你快去田径队那边啦，等下迟到了又要被教练骂。把包给我吧。”
“好吧，那等下路口见，我们一起回教室。”哪吒将手中的书包放到敖丙手上，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好，这边提前结束的话我会去田径队找你。”敖丙接过包，笑笑和哪吒道别，率先走进大教室，免得哪吒又开始没完没了不愿离开。
哪吒站在关着门的合唱教室门外，听到几分钟后里头传来的钢琴声和吟唱声，知晓她们开始发声训练了，才心满意足地跑着离开。
训练中途的休息时间，敖丙打开书包想要拿水润润嗓子，却发现包里的水杯是红色的，上面还有自己亲手用金色油漆笔写的“LNZ”。
“咦……哪吒拿错水杯了吗？”敖丙皱眉，又想到刚才吃完早餐收拾东西起身时哪吒一脸笑嘻嘻殷勤地说要帮自己拿包的表情，不禁轻笑出声，“笨蛋，怎么总喜欢搞这些小动作呀。”
嘴上埋怨哪吒的幼稚仿佛已是习惯，敖丙打开水杯喝一口，却发现里面装的是淡淡的雪梨水。
最近嗓子不舒服，但训练不能停，没想到哪吒会心细到这份上。敖丙抱着保温杯暗忖雪梨水是不是有点太甜了，沿着舌头食管流到体内，感觉整个身体都泛甜起来。
欸，糟糕。
忽然想起早上给自己水杯里装的也是雪梨水，那哪吒岂不是……
合唱团的训练结束得稍早了点，敖丙连忙将喝干净了的水杯在饮水机处洗一遍，再装满白开水到田径队去找哪吒。
赶到的时候田径队也恰好结束训练，果不其然能看见哪吒在用手掐着喉咙咳嗽，似乎有些不舒服。
敖丙觉着好笑，喝了甜的东西再剧烈运动，嗓子肯定会难受得不行。
“笨蛋。”哪吒正暴躁着，忽然看见旁边有人递出个水杯，还听见了敖丙的声音。
“啊，咳，你怎么这么快，咳，我不喝了。”哪吒神色复杂地拒绝。
敖丙不由分说地将水杯塞到她手里，“我才没你那么笨呢，快喝吧能舒服一点。”
将信将疑地打开水杯，喝了一口后哪吒便知晓敖丙的意思，不由得有些脸红，“亏得我还觉得自己难得体贴一次，现在看来是有些蠢。”
敖丙挽住哪吒手臂，“才不蠢呢，谢谢笨蛋。”
<2>
难得黄金周小长假，两人也没选择回家，而是懒洋洋窝在李家给哪吒在学校旁边租的房子里，从高三没有休止的试卷练习中摸出时间放松。
两家人从前便是邻居，就算李家后来搬了住处，也并未影响两家人的关系，所以敖丙以方便高三复习为理由向父亲提出不回家的请求后，敖广也没有多加阻拦。
“对了，”正在玩数独的敖丙忽然放下手机，拍拍哪吒躺在自己大腿上的脑袋，“校运会的项目你申报过了吗，班长昨晚私聊我的时候都快哭啦，说我们班的田径项目就指望你了。”
“你听她乱讲，”哪吒有些昏昏欲睡，“一个人只能报两个项目啊，最后剩下来没人肯跑的自然会落到我头上。应该和前两年一样吧，1500米和班级接力。”
“1500米啊……”敖丙皱眉，“会不会太辛苦了点？”
听到这哪吒就不困了，翻了个身抱着敖丙的腰撒起娇来，“当然辛苦了！很累很累的，所以你要多照顾我才行。”
“那、那要不我跟班长说别让你跑了？”敖丙真的担心起来，秀气的眉峰都蹙紧了。
哪吒差点笑出声，心想班长让你来劝我报结果你劝班长别让我报，她不得吐血。
“那倒用不着，你给我唱首歌就好啦。”
闻言敖丙便知道哪吒刚才是在开玩笑，顿时没好气地敲敲她脑袋，“你真是！”
但耐不住哪吒纠缠，敖丙还是给哪吒唱起了合唱团在为省赛训练中的两首曲目。
哪吒特别喜欢听敖丙唱歌。
就像在暴风雨时浪起涛涌的嘈杂大海上，一道悠扬柔美的歌声暴露了躲藏在礁石后的美丽人鱼。哪吒便像是被她的歌声吸引而来的一只海鸟，看着四周随着她的吟唱渐渐云销雨霁，渐渐风平浪静，渐渐阳光明媚，渐渐草长花发。
或许也只有哪吒知道，很多时候她对敖丙说的“你给我唱首歌就好啦”并不止是玩笑话而已。
一周后的校运会赛场，敖丙手捧着水杯和毛巾紧张地站在跑道边上，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起点线上正在做准备运动那个人。
哪吒对上敖丙的视线，回了个自信的wink，朝敖丙大喊一声“记得接着我”，便附身摆好起跑动作，等裁判的枪声响起，霎时如离弦之箭般飞奔出去。
当然会好好接着你。敖丙在后头慢慢地跟着跑到终点线外不远处，停在那里等待越过终点线的哪吒。
第一圈，哪吒经过敖丙时朝她甩了个飞吻。
第二圈，哪吒经过敖丙时抽空摆了个剪刀手。
第三圈，已经有些力竭的哪吒经过敖丙时仍然递过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还有半圈，敖丙抓着水杯毛巾的手愈来愈用力，只见哪吒开始加速，越过前方一个女生，第二个、第三个……
屏息看着哪吒第一个跑过终点，观众席上欢呼响起，敖丙终于松了口气，等哪吒慢慢减速停下，好上前搀扶。
谁知哪吒竟没有慢下脚步，踩过终点线后一往直前地朝敖丙奔去，最后扑到慌忙张开手臂迎接她的敖丙怀里，两个人一同打了几个趔趄方停下来。
欢呼声更加高涨。
敖丙接住哪吒后，忙扶着她慢慢走路让她将气喘匀，“你怎么回事呀，这样很危险。”
“我就是、就是故意的，”哪吒边粗喘着便笑着同她说，“你接着我，我想冲进你怀里。”
<3>
已经快到学期中，高三学子们开始陆陆续续退出除学习外的一切团体，准备一心投入到这场人生中极为重要的备战中。
敖丙正在整理退出合唱团后要交接给团里学妹的材料，有些兴奋地告诉哪吒，“指挥老师刚放学前找我说，下学期的毕业晚会安排了我的独唱，而且貌似是自弹自唱诶，我有些紧张。”
哪吒盘腿坐在地毯上，撑着下巴看敖丙，“你可是合唱团主席啊，这不是当之无愧吗。”
“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练习，毕竟下学期肯定很忙很忙。”敖丙放下材料有些发愁。
“毕业晚会是在高考后，没关系吧。”
“也是……对了，”敖丙一拍手掌，“我先前整理了一些学校的资料，要不要先一起大概划下志愿，到时候不至于一头雾水……”
却没有收到哪吒的回答。敖丙疑惑地抬头看她，却看见哪吒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撞见她的眼神后竟马上躲开。
敖丙自然不会白和哪吒相处这么长的时间，心下也不受控制地涌上一丝不安，便坐到哪吒身旁牵起她的手问道，“你这几天都是这副状态，我想不发现都难。如果你有话要和我说，就现在说，嗯？”
“我……”哪吒全身上下都极其不自然，脸上纠结和烦躁交替着，似乎因为什么事而愁闷不已，敖丙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似乎被敖丙平和的气息感染，哪吒逐渐被抚顺了情绪，挂在脸上的却成了浓郁的难过。
“我爸妈……上周跟我说，联系好了国外的亲戚，在这边给我报了机构，让我好好准备申请学校。我可能……不会去高考了。”哪吒有些不敢看敖丙，低着头闷闷说道。
敖丙久久没有回话。久到哪吒以为她是否没听见，不然为何连相执的手都没有任何异动。
忍不住抬头看她，却看到敖丙仍然维持着刚才安抚她时的微笑，眼神却失了焦距，视线不知着落何方。
有些担心的哪吒举起手在她面前晃晃，“丙……”
倏然回神似的，敖丙眨眨眼，将手从哪吒手中抽出，笑着说，“那很好呀，你要加油哦。”
可惜敖丙并不是一个善于控制情绪的人，泛红的眼圈和紧抿的嘴唇看得哪吒心脏揪疼，哪吒慌忙抱住敖丙，“对不起，对不起，是我……”
“笨蛋，”敖丙打断哪吒的话，“对不起谁呀，你好好听叔叔阿姨的话，一定要顺利申请到好学校。”
敖丙打开家门，不出所料地看到一室漆黑。
按亮客厅的灯，敖丙抱着书包坐到沙发上，缓慢掏出书包里的成绩单。
自高三下学期开始，便是铺天盖地接踵而至的模拟考，刚开学不久便小考了三场，紧凑的节奏让许多还没从短暂的寒假中缓过来的学生无法适应。
年级第四名，和往常没什么差别。
只是今天班主任投屏的年级排名前十上，只剩下自己的名字，少了那个一直以来和自己并肩努力砥砺前行的人。
几乎以为要习惯了，毕竟哪吒已经几个月没来过学校，空出的座位也已经坐上了另一个同学，就连自己周末回到这个小家，也未必能与她碰到，两个人从时间到轨迹都似乎错落开来。
怎么可能习惯呢，倒是对愈发深重的难过是慢慢习惯了起来。
敖丙将成绩单扔到茶几上，抱膝窝在沙发里，独自品咂着不安定的心情。
这是敖丙小时候喜欢做的事，准确来说是遇到哪吒前喜欢做的事。
自敖丙有记忆以来，对妈妈的印象便是住在家中相框里的一张照片，还有爸爸逢年过节会带自己去祭扫的墓碑。
那时候没有妈妈的孩子似乎是同龄人中不被接受的异类，不管是童言无忌还是存事生非，那些如同刀子般的话语终究是给敖丙稚嫩的心脏留下无法痊愈的伤痕。
想过和爸爸倾诉，但看到总是拿着妈妈的照片看很久的爸爸，乖巧懂事的敖丙便学会了这招独自疗伤法。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便很安全，没人能看到，也没人能左右自己。在这满目黑暗中可以尽情表达平时不能出现在脸上的情绪，也可以尽情去想那些不好意思让旁人知晓的小心思。
就像现在，敖丙可以放肆发泄着对哪吒的思念和一直埋藏心底的小小自卑。
什么时候开始不需要自我疗愈的呢，大概是从小学四年级时爸爸因为工作调动而带着自己搬到这个新城市，在新家门前遇到住在隔壁的一家人，那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向自己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开始。
哪吒来串门玩耍时，看到放在壁柜上的相框，好奇地问敖丙这是谁。
敖丙心里紧张，低声回了句“这是我的妈妈”，并且捏紧手心害怕那些不愿听到的话会出现在哪吒口中。
“哇，你妈妈好漂亮啊！”出乎意料地，哪吒大声惊叹了一句。
“诶？”敖丙呆住了。
哪吒兴高采烈地转身捏住敖丙的脸，“怪不得你也长得这么漂亮！原来是遗传的啊，不像我妈，跟个母老虎似的……”
这话却不幸被出门给两个孩子送零食的殷夫人听到，殷夫人立刻过来捏起哪吒的耳朵，“李哪吒！你嫌命长是不是？”
“欸呀妈！我错了我错了！”
“闭嘴！我还治不了你这个臭丫头了……”
看着这边的鸡飞狗跳，敖丙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过后却是有些怔愣，为这从未有过的笑意和愉悦心情而惊讶。
自那时候开始，敖丙尚且年幼的生命中便似乎多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重要到堪称为敖丙赖以生存的光。
敖丙的优异成绩并不是天赋异禀，但她知道哪吒是。于是为了能拉近与那道光的距离，在哪吒看不到的时候，譬如两人住校的五天并不在一个寝室，敖丙便能潜下心努力学习，力求每次都能让自己的名字和哪吒的名字并排出现在年级排名上，那时候哪吒会比她更开心。
但哪吒却不知道，有的人仅仅是做到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并肩，就已经是用尽全力了。
而哪吒的离开也将敖丙这积年累月变换过来的心态打回原形。家境的差距，天赋的差距，就连性格的差距等等都像无数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架在敖丙面前。就像时常仰慕着哪吒的真诚与热烈那样，敖丙也同样唾弃着自己的沉闷阴暗。
和小时候不会给爸爸增添烦恼一样，敖丙不会将这一切事情和别人说。她不需要开导，不需要安慰，更不会去提要求，甚至连这种想法都不会有。
因为不去想，便不会要了。
不会要，便不会失望。
窗外忽然传来接连不断的叫喊声，唤醒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敖丙。
敖丙揉揉眼睛朝阳台看去，看到了落地窗外路灯照射下飘扬的丝丝白絮，如梦般迷幻。
下雪了。
与此同时，大门忽然“咔嗒”一声被打开。
敖丙转过头看去，意外地看到哪吒走了进来。
换好鞋后脱下大衣，哪吒蹭到沙发上抱住敖丙，“外面好冷哦。”
“怎么回来了？”敖丙拿过一旁的毯子盖到哪吒身上，“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嗯，还好，还算顺利。我好想你，所以掐在这个时间过来一趟。”
被哪吒直白的思念触动，敖丙脸上蹭着哪吒绒绒软软的头发，难得鼓起勇气问道，“那……之后毕业晚会有时间吗？”
哪吒闻言一顿，又将敖丙抱得更紧，“我很想听你唱歌，很想看你在舞台上独奏的样子，但是几个学校的面试都在那段时间……可能那时候我已经不在国内了。”
敖丙并不意外，用手摸摸哪吒的后脑勺，“学校的事更重要的。”
哪吒不知为何便有些生气。她想要敖丙再次邀请自己，哪怕是任性地勒令自己必须到场也行，但不该是如此懂事温柔地安慰和劝告。
感受到哪吒情绪的不对劲，敖丙拍拍她后背，“怎么啦？是不是很累？”
一句话就让哪吒周身气焰平息下来，接着便从内心深处漫上淡淡的委屈。
哪吒把脸埋在敖丙肩上，像要不到吃食的小狗一样小声道，“你给我唱首歌就好了。”
<4>
初夏的六月犹如解放后的高三学子的心情一般高涨，一场暴雨过后便是接踵而至的高温，吱喳蝉鸣担当着热烈盛夏开启的序曲，毕业晚会的准备工作也开展得如火如荼。
正是天气晴好的下午，相关人员都在大礼堂紧张地为今晚的晚会准备着彩排，敖丙便坐在后台的一个小教室中乖巧地让学妹料理着自己的头发。
“学姐真的好漂亮，今晚化了妆换了礼服之后肯定更加不得了！”学妹边给敖丙试着造型，边看着镜子中的敖丙感叹道。
“谢谢你。”敖丙礼貌地道谢，脸上有些羞涩。
“学姐稍等下哦，我去隔壁拿下定型喷雾。”
“好的。”
见学妹离开，敖丙拿出手机悄悄拍了个自拍，在对话框中选择发送。
-“哇这是哪里来的小仙女！=3=”
-“听说今晚的全造型会更好看一些耶。^_^”
-“是吗！我早就让班长给我找个好角度全程录像了！我怕学校的死亡摄影拍不好，虽然比起这个我更想到现场亲自看QAQ”
-“笨蛋，你要提前去机场的，千万不要再迟到了。”
-“知道啦，那我继续收拾行李去啦T_T爱你爱你。”
敖丙将手机屏幕按灭，将手机紧紧抓在手上。
到了今晚或许便是真正地走到终点了，不管是这几年和她在一起念书生活的日子，还是两人交接的轨迹。
能冲淡一切的时间和距离都让敖丙不抱希望，但只要现下这一刻还能与哪吒毫无嫌隙地交换爱意，便足够无憾了。
哪吒其实早早就收拾好了行李，但心里烦闷，干脆独自跑到两个人的小家中在地毯上瘫着。
敖丙也毕业了，不需要再住在这里，再过一个月这里合同便会到期，不再续约。
看着四周熟悉的陈设，到处都有两个人生活的痕迹，哪吒忽然便有些眼热，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
自己也是个胆小鬼，不敢跑去学校看敖丙，怕舍不得，就到这里来发泄情绪。
哭过一通后，哪吒拿出手机将屋子里里外外拍了一遍，把照片整理到一个私密相册中，就像偷偷藏在心中一个隐秘的角落里。
随后头也不回地锁门离开，回家提着行李提前出发去了机场，免得在这多加逗留，害得无法自控的情绪再度泛滥成灾。
“学姐，到时候你就走到舞台中间这个位置，地上打了点的，你站在这里对观众鞠个躬，钢琴的话，按照黄金比例会放在舞台左侧，大概在这个位置，你鞠躬之后直接走到这边就好……”
敖丙听着工作人员的讲解，把舞台熟悉一遍，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到正对着舞台左侧的观众席——“三（1）班”，是自己班级的位置。
虽然明知道最期待的那个人不会出现在这里，但不妨碍心中抱有希冀。
“学姐，钢琴就放在后台，你等下可以去熟悉一下，哪里有问题还能来得及调整。”
“好的，谢谢你。”
哪吒将送自己到机场的爸妈劝回了家，说没必要陪自己在机场呆几个小时。
看着父母离开后，哪吒掏出耳机，开始听敖丙以前给她录过的歌。
每次心情不好，只要和敖丙在一起，听她说话听她唱歌，哪怕只是看着她，便很快能平复下来，所以哪吒一直认为敖丙是个有魔力的精灵。
只是现在不知道是因为心情过于糟糕还是离敖丙太远，就连耳机里敖丙的声音都无法抚慰自己。
机场内持续对航班的播报越过耳机断断续续传到哪吒耳朵里，眼看着大厅落地玻璃外停靠着许多飞机的停机坪，哪吒忽然便想到先前听敖丙说过的话。
那时候敖丙爸爸的工作太忙，哪吒就陪着敖丙在她生日时去到她以前生活的城市，一起在敖丙妈妈墓前度过这个生日。
敖丙蹲下身将花束放到墓碑前，对妈妈说了许多话，最后安静下来，沉默了很久。
哪吒一直没有出声打扰，直到敖丙突然抬起头对自己说了句话。
“之前看过一个说法，还挺有意思的。有的人坐飞机就能看到，但有的人要坐时光机才能看得到了呢。”
敖丙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依然历历在目，看似毫无波澜，眼底却蕴着沉重的不安和哀伤。
哪吒的心更加起伏起来，躁动不已。
拿出手机在和敖丙的对话框中输入“我想见你”，又再删掉，反复好几次，哪吒终于是忍受不住，发泄般地捶了下椅子旁的护栏，果断站起身拖着行李箱便出了机场，随手拦了辆出租车便径直往学校去了。
听到主持人报幕完毕，在后台一侧准备着的敖丙紧跟着主持人下场的脚步，往舞台中央走去。
聚光灯从敖丙迈出第一步开始便打在她身上，一袭纯白抹胸礼服的鱼尾裙摆衬着特意设计过的披背卷发，伴随着敖丙徐徐走动的步伐轻柔摇曳，让人有了空旷的舞台上生出水波流动的错觉。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
直到敖丙走到舞台中央，朝观众鞠躬，观众席方响起震彻云霄的掌声和呼喊。
“学姐也太美了吧呜呜呜呜呜呜……”
“好优雅啊这什么绝美白天鹅啊！”
“明明是直击心脏的人鱼公主好吗我哭了！”
交杂着的掌声和话语声让敖丙什么也听不清，只看向自己班级的坐席处，却因为全场昏暗只有照在自己身上的一道光束，所以她眼前的观众席也是一片漆黑，便只好放弃细看，微笑表达感谢后往旁边摆放好的钢琴走去。
刚到学校门口，哪吒便急匆匆地拎着行李下了车，直截走到门卫室将行李箱扔到地上，便往外跑去。
“诶你这臭丫头！怎么又是你！”门卫叔叔追出来向哪吒大喊。
“借我放一下啦——”哪吒边跑边回头喊，“等下就来拿！”
门卫叔叔没有继续追，只在原地笑骂道，“这么久不见这丫头，还是这么不消停！”
敖丙挽好裙摆坐在钢琴椅上，修长十指悬在琴键上头，礼堂中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着眼整个舞台上只有一道光、一架琴、一个人，如水般的琴声顺着敖丙指尖的起伏而流淌起来，周遭仿佛沉入漆黑的海底，敖丙便如同那被深海荧光水母围绕着的孤独的人鱼歌者。
到高一教学楼了，还有一千多米，大礼堂为什么要建在学校最里面啊。
哪吒边用田径训练的经验估算着距离，边暗暗腹诽道。
“I amble through the field, to gather shattered moonlight,”
敖丙缓缓开口，对着架在一旁的麦克风歌唱。
“to stare into sumless daisies’ eyes, and to stumble across beehives.”
原本还有些絮絮私语的讨论声也慢慢安静下来。
“When they ask where my destination lies,”
还有五百多米，这路拐弯也太多了吧！
“I point to the luminous clouds afar as stars dazzle bright.”
唱到这一句时，或许是被触动，或许是告别的悲痛，一滴眼泪在敖丙脸庞上滑落，在灯光的照映下化身为夺目的璀璨珍珠，耀眼不已。
“Acclamations echo under the sky,”
不知是舞台气氛渲染得好，还是敖丙的歌声过于动人，抑或是被歌者的情绪感染，观众席上不少学生竟也紧紧揪住衣袖，落下泪来。
“a blessing for us to soon sail side by side.”
……
一曲终了。
察觉到失态的敖丙有些不好意思，抬手将脸上泪水轻轻拂过后，又起身向观众席再次鞠躬。
这下礼堂的灯光再度亮起，敖丙隔着泪水迷蒙下意识看向三（1）班的位置——
意料之中的没有。这不该有的期待为何仍然不死心。
敖丙微笑着下场，却在转身瞬间看到在舞台一侧的帷幕背后那个熟悉的身影。
哪吒单手叉着腰气喘吁吁，但眼神依旧明亮，如往常一样热切地看着舞台上的敖丙，笑着朝她张开双臂。
眨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敖丙的泪珠再度滚落下来，蹲下身抱起裙摆便往哪吒那边跑去。
就像之前哪吒冲到自己怀中一样，义无反顾地奔向她的怀里。
<5>
“你怎么来了呀，不是都到机场了吗？”两人在礼堂后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敖丙边给哪吒细细整理跑乱了的头发边问道。
“想见你，”哪吒将敖丙的手从自己头上抓下来，握在手里，“你今天好漂亮。”
“是吗？”敖丙发自内心地开心，“的确很想让你看到我这么漂亮的样子。”
敖丙少有的坦诚让哪吒有些惊讶，“居然不害羞了？不像你啊。”
“嗯……你教我的，”敖丙抿抿嘴，“你已经这么努力地向我跑来，我还有什么好扭捏的。”
见哪吒要回话，敖丙伸手将她的嘴捂住，“你、你先让我一鼓作气说完，不然我就要再而衰三而竭了。”
哪吒眨眨眼示意自己知道了，敖丙才松开手，继续说道，“我真的好喜欢你。但是我不能自私地绑着你，也没有条件和立场去绑着你。我很高兴能得到你这么热烈的回应，让我知道不止我自己在珍惜着这份感情。哪吒，你有更广阔的天空，或许我会追不上，但你不应该就此停止，我很希望能看到你越走越远。”
“说完了？”哪吒见敖丙点头，便将她一把抱进怀里，“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也在害怕会追不上你。”
“哪吒……”
“你要是将我的喜欢看得太轻，我可是要生气的。天空的方向标就在我怀里，没有了方向我在哪里都没有意义。”
有如醍醐灌顶，敖丙回抱住了哪吒。
或许自己先前的想法一直都是错的。因为觉得所有事都可以独自承受，就没有和哪吒互相吐露过任何心事，也忽略了与此同时自己会错失哪吒的真心话。
敖丙心潮翻涌，不由得双臂用力地抱紧了她的光。“我知道了……我爱你。”
“我也爱你。不要再自己胡思乱想了，现在看起来你才像个笨蛋。”
“嗯，我是笨蛋。”
哪吒笑过后将敖丙拉开，又板下脸认真地对她说，“我知道你很缺乏安全感，所以一直清心寡欲跟个尼姑似的，这害得我也很没安全感。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要，万一把你弄丢了，我怎么有底气将你找回来。”
捏捏敖丙的手，哪吒喃喃提议道，“不如你从现在开始就跟我提要求？不可以什么都不要。”
一直将“不去想便不会要”奉为人生信条的敖丙确实被为难住了。连向自己父亲提要求的经历都没有过的敖丙，迎着哪吒的视线，忽然也有了尝试着改变的想法。
和哪吒一起的话，应该没问题的。
“嗯……那，我想要上个月我们在商场里夹了好久都没拿到的迷你龙。”
“……”哪吒有些纳闷，但当然还是要选择顺着她，“好。”
“那再要一架钢琴？放在我们以后的家。”
“好。你要弹给我听。”
“要你给我剥石榴。其实我不是不喜欢吃，就是懒得剥。”
“好，你怎么不早说。”
“要你陪我过每个生日，每次都要第一个和我说生日快乐。”敖丙已然有些兴奋起来，这种感觉似乎真的不错。
“好，你不说我也会的。”
“嗯，还要……”敖丙笑眯眯看着哪吒，“我要你马上去拿行李，到机场候机，面试好好表现，一定要通过。”
哪吒愣住了，“你……”
“现在是八点半，”敖丙身穿礼服不方便带手机，就掏出哪吒的手机，用自己指纹解了锁，“你坐的航班还有两个小时起飞，现在出发的话时间完全来得及。”
见哪吒欲言又止，敖丙将手机塞回她手中，“加油追上你是我一直都在做的事，你怎么可以选择止步不前。不可以让你这半年多来的努力白费。”
将哪吒送到校门口，看着她叫了车，敖丙静静陪着哪吒等出租车过来。
“你有没有舍不得我。”哪吒有些委屈地对敖丙说。
“你有多舍不得我，我就比你更多一点地舍不得你。”敖丙踮起脚亲亲哪吒额头。
“车到啦，快上去吧。”敖丙催促道。
“好，那……”哪吒犹豫了下，伸手轻轻抱抱敖丙，就像平时在家里两个人熄灯睡觉前一样，温柔道了句，“晚安。”
敖丙闻言，道别的话语卡在嗓子里，转而跟她一样笑着道了晚安。
<6>
毕业晚会正式结束了，意味着高中生涯也同样画上了句号。
敖丙换上校服，最后独自在承载了他太多回忆的校园中走了一圈，同渐渐沉寂下来的学校也说了晚安，才回到那个两个人的小家。
换衣服卸好妆，敖丙洗过澡后咬着电动牙刷到阳台上吹风。
初夏的习习晚风柔和地安抚着白日里炙热躁动的大地，也吹散了夜空中的云絮，让明月星子延续着太阳的光芒，照拂世间。
这时一架飞机闪烁着在夜空中掠过，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架，但敖丙还是举起手去触摸，看着飞机从自己的指缝间飞过，敖丙心满意足地笑了。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也不甘寂寞地闪烁着呼吸灯，但一天下来都十分忙碌的主人并没有时间去看，便也忽略了一条一小时前收到的消息。
-“今晚没听到你唱歌，晚点唱给我听吧。^_^”
在两个人互相吸引的时候，便没有上下，没有高低，只有方向，只有距离。
当你踮起脚用尽全力去企及头上遥远的天星，或许那颗星星也正向往着广袤的大地，并且努力行进，只为在立足地面的那一刻能够拥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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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文中歌词（自己编的，鸣谢蛋总的翻译，押韵狂魔把英文也押上了）：
我漫步在田野上，捡拾四散的月光
I amble through the field, to gather shattered moonlight,
与无数野雏菊对望，路过蜜蜂的巢房
to stare into sumless daisies’ eyes, and to stumble across beehives.
它们问我目的地在何方
When they ask where my destination lies,
我手指邈邈云汉熠熠星芒
I point to the luminous clouds afar as stars dazzle bright.
欢呼声在四周不断回响
Acclamations echo under the sky,
祝福我们能早日携手共航
a blessing for us to soon sail side by si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