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4
【14】
再度睁眼时,艾瑞克陷入了一瞬的迷茫。
眼前既不是西切斯特古宅那熟悉的温润木色,也不是越南战场上压抑的军绿色营帐,更不是五角大楼监牢中冰冷刺眼的惨白水泥。
昏暗的光线斜斜映照在棕红色的墙壁上,地毯与窗帘透着诡异的紫红色调,屋子仿佛被压抑浸染,令人坐立难安。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
我应该和查尔斯在一起……
查尔斯!?
他的心脏骤然一紧,像是被什么狠狠攫住,血液在一瞬间冻结,几乎无法呼吸。
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运转——
查尔斯……查尔斯做了什么?他说了“对不起”……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在哪?他还好吗?
他现在——到底在哪?!
房内的金属开始嗡嗡震颤,似乎随时会撕裂开来。他翻身下床,却意外地发现,身体的所有不适竟已荡然无存。
而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他到底昏睡了多久?
他踉跄着站起,久未站立的双腿一时间有些发软,他勉强扶住了桌角,一副棋盘安静地躺在桌面上。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高跟鞋敲击着地板,急促而清晰。门把手被迅速扭开,一个熟悉的声音扑面而来。
“艾瑞克!你终于醒了!”
瑞雯站在门口,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你可算是活过来了!”她双手抱胸,斜倚在门框上,嘴角勾着一丝久违的笑意。
“你知不知道,这一个月为了照顾你,我跟汉克有多久没能好好出门透口气了?”
“一……个月?”艾瑞克的神经瞬间绷紧,“你说什么,一个月?!”
“是啊。”瑞雯耸了耸肩,语气半是调侃,“所以你欠我们一个大人情。要不是查尔斯再三嘱托,我才懒得管你。”
“查尔斯呢?”艾瑞克的声音顿时冷了下来,那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字挤出来的,“他在哪?”
瑞雯摊开双手,无奈道:“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你不知道?”艾瑞克陡然上前一步,眼神利刃般凌厉。
“冷静点!”瑞雯下意识后退一步,警觉地盯着身后已经扭曲变形的门把手。
“你刚才差点把整栋楼的金属震碎,我还以为是地震!”
“你不知道他在哪,他失踪了这么久都没回来——你竟然就这样什么都不做?!”艾瑞克的声音终于炸响,压抑许久的怒火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倾泻。
“你以为我不担心?!”瑞雯的声音陡然拔高,愤怒地逼近他,一步步踏得沉重。
“但他每周都寄信回来,告诉我们一切安好,一次不落,还一遍遍嘱咐我们照顾你!”
“你以为我不想冲出去找他?可我能做什么?他不让我找!除了等,我还能做什么!”
“每周寄信……”艾瑞克怔在原地,犹如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的心瞬间凉透。
“你态度要是好点儿,我早就拿给你看了!”瑞雯翻了个白眼,语气里带着点故意的怄气。
她哼了一声,转身离开,金发在空中甩出一道利落的弧度,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响清脆。
艾瑞克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查尔斯……他竟然准备好了一切……
一封封信,不紧不慢地寄来,每周一次。
——若不是他去了某个不能让瑞雯知晓的地方,他根本无需如此周密。这种条理清晰的布置,绝不可能是仓促间的决定。
那些他未曾察觉的蛛丝马迹,一时间纷至沓来,思绪回卷,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扯殆尽。
他一直以为查尔斯是被胁迫离开,身不由己。可现在看来——查尔斯是主动的。
主动隐瞒,主动安排,甚至……主动离开。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在他们尝试越狱之前?是在五角大楼监牢的那几天?还是……
在那天查尔斯被带来见他的时候?
他忽然明白了。查尔斯早就看透了一切。越狱是他们唯一可能全身而退的希望,但那也意味着永远告别平静的生活。
而那一天,查尔斯选择了留下。
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结局不会因此改变,却仍执意与他一同困守在那座暗无天日的监牢。唯一不同的,只有——
艾瑞克可以获得自由。
他选择留下,只为了换他自由。
艾瑞克的手微微颤抖,死死撑在桌面上,竭力稳住几欲失控的身形。桌上的金属棋盘轻轻震动,似乎在回应着他的情绪。
“喏,给你拿来了,自己看吧。”瑞雯再次出现在门口,将几封信塞进他怀里。
她看了看那仍在轻颤的金属门把手,语气里夹着几分无奈。
“你还是注意点,这里是地狱火俱乐部,要是再搞出金属乱飞的动静,艾玛一定第一个冲进来拧断你的脖子。”
艾瑞克低头看着手中那几封信,纸张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掌心。
瑞雯望了一眼他恍惚的神色,欲言又止,终是只是叹了口气,替他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重归寂静。
他垂下视线,凝神望着那几封信,指腹缓慢地摩挲着牛皮纸粗粝的纹理,一寸一寸,慢慢划过右上角贴着的邮票——
一张一张,图案各异,来自不同的城市:巴黎,苏黎世,慕尼黑,维也纳……一切看起来都平平无奇,似乎只最普通的旅行手信。
信封的火漆已经被开启过,薄薄的信纸显得脆弱不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艾瑞克捏住信纸的一角,却好像失去了打开的勇气。
“维也纳,奥地利 1964年2月20日
亲爱的瑞雯,
来自维也纳的问候!希望你和孩子们一切都好,没有给艾玛造成什么大麻烦,我们可实在拆不起更多的屋子了。
还得再辛苦你和汉克,好好照料艾瑞克。这家伙总是逞强,脾气又倔,不知道这段时间,有没有让你们太过头疼。
他的伤还好吗?我很抱歉不得不把他丢给你们。虽然他大概还没醒……那就趁现在,随便你们折腾,毕竟这可是少有的,他不会反驳你们的时候。
我这边一切都好。偶尔有些特殊行程,其余时间就当度假了。你们不用担心,这场交易很快就能结束,照顾好孩子们,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们的生活。
维也纳的天气挺好的,就是冷了点,但街角的烤栗子摊总是热气腾腾的。你应该会喜欢这里的——平静,安宁。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来这旅行。
安心在家等我,照顾好他们,也记得照顾好自己。替我亲吻孩子们,告诉他们我很想念他们。
我也,很想念你们。
查尔斯。”
信合上的那一刻,艾瑞克的手指还停留在封口的边缘,微微发颤。
纸张温热,似乎还残留着查尔斯指尖的温度;笔迹一如既往地端正温润,每一笔都像是用心落下,没有丝毫仓促凌乱。
他却只盯着那一句——
“偶尔有些特殊行程”。
太从容,太周全。
一切都妥帖得近乎荒谬,仿佛查尔斯只是协助某个政府任务,顺道借机散心放松。
艾瑞克几乎要笑出声,却笑不出来——他只觉得心口闷得发疼。
“你总是这样,查尔斯……”他低声自语,眼中藏着什么快要碎裂的东西,“总是把所有的重担都扛在自己肩上……”
指尖缓缓掠过信纸,似乎这样就能穿过一切,触碰到那个遥远的人。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越南战场上,查尔斯的身影。
他还坐在轮椅上,在那样的战场,他该如何保护自己?他会被迫目睹怎样的场面,又会承受怎样的压力?
查尔斯那样的人……那样温柔的人……他不是为了战争而生的。
那样一个总为他人苦难而心痛的人,那样一个温柔得几乎不适合这个世界的人,该如何面对越南战场上那些毫无意义的屠戮?又该如何应对那些惨无人道的手段?
他会不会,又像从前那样,白天微笑着与人交谈,夜里却独自沉默,悄无声息地把所有创伤都埋在心底?
艾瑞克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回忆像潮水一样涌来,将他重新拖进那段噩梦般的日子。那时,若不是每日都盼望着与查尔斯的联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熬过去。
而现在,查尔斯却独自一人,孤身面对所有未知的危险。
他低笑了一声,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
“你可以瞒得了瑞雯,可以瞒住那些孩子……”
“但你骗不了我,查尔斯。”
艾瑞克缓缓将信纸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回信封。
“如果你真的打算一个人扛下这一切……”
他的眼神沉了下来,几乎在一瞬间冷却成冰。
“那就别怪我——不请自来。”
艾瑞克缓缓站起身,金属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微不可闻的低鸣。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神情却早已将一切宣告。
他已做出了无可动摇的决定。
他要去找查尔斯。无论代价。
哪怕查尔斯千方百计地将他推出这场泥潭,他也要一步步走回来,站到他身边。
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要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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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泽维尔中校踏上越南土地的那一刻,终于明白了,艾瑞克当初为何宁愿自伤,也要逃离这里。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早在那段共感的日子里,他便无数次透过艾瑞克的意识,触碰过那些无法言说的黑暗。
可当一切不再只存在于记忆中,而是以最真实的质感扑面而来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这里。
他不会被派上前线。轮椅是最体面的借口,真正的原因,只有他和少数几人心知肚明。
查尔斯每日的任务只有一个:审讯。
被俘的游击队员、空洞而茫然的村民,他撬开他们心智深处最后的屏障,搜寻任何可能影响战局的信息——哪怕只是一丝一缕。
照肯尼迪的设想,他本应能更进一步:潜入敌后,直达战略核心,甚至一举扭转整个战局。
但哈金斯司令在看见他无名指上的指环后,便果断地终止了所有风险较高的部署。
“我确实没看错,”哈金斯抿了一口咖啡,目光越过文件,落在查尔斯身上,“你们果然是一样的人。”
“一个月也差不多是极限了。泽维尔教授,你确定想好了吗?”
“我确定。”查尔斯淡淡一笑,语气平和,却透着无法撼动的坚定。
“将军,感谢您一直以来的信任。但现在的任务,确实不适合我。”
“只让你参与审讯,是我保全你的唯一方式。”哈金斯半眯着眼,语气沉沉。
“美军已经增兵,局势从特种作战升级为局部战争,中共也开始有介入迹象。形势如此复杂,你有多大的把握,不会让事态更加严峻?”
“没有把握。”查尔斯垂下眼睑,像是在对自己低语,“但我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每天夜里,他紧紧闭上眼,却依旧无法阻挡那些画面。
铁丝网,老虎笼,泥泞混着血水,战俘被迫蜷缩在满是尖刺的狭窄空间里,每一个抽搐的动作都可能换来一阵撕裂皮肤的痛楚。
查尔斯感知不到士兵的情绪——他们都佩戴了屏蔽装置。
但他依旧能看见。
他看见那些人拿着棍棒捅弄,笑着往笼子里撒上生石灰,以一种近乎玩乐的喜悦神情,观赏着那些挣扎嚎啕的干瘪身影。
查尔斯只能闭上眼,尽力安抚着被痛苦折磨的人。
尽管他早已确认过,这些人身上根本没有什么可用的信息,但哀嚎声永远不绝于耳。
电击,水淹,活埋……那些士兵仿佛不再是人,只是残酷机器的延伸,毫无负担地把扭曲的怒火发泄在手无寸铁的弱者身上。
而他无能为力。
每一个夜晚,他都被意识中残存的回音撕扯得无法入眠。
尖叫、挣扎、窒息、崩溃。人性在某个边界之后,变得面目全非。
他无法阻止他们遭受酷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包裹那些破碎的意识,仅仅是为了——哪怕只是一点点——减轻痛苦,或稍稍延后他们被“处理”的时间。
他见过太多眼神死寂的灵魂。
他们甚至不再恐惧。
只是静静地想——
“谢谢你。不过,你能杀了我吗?”
那一刻,查尔斯·泽维尔终于明白,他没法再继续下去了。
哈金斯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报告上。
行动代号:“折翼”。
目标:阻止北越主席胡志明秘密访华,干预中国即将对越援助的部署。
“你应该清楚,”他终于开口,“就算能延缓,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即便拦下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下下次。你在赌的,是几乎毫无意义的自杀式行动。”
“我知道。”查尔斯抬起眼,嘴角微微扬起,像往常一样带着礼貌的笑意。
可他眼底的光却如此决绝,毫无回转的余地。
“但将军,”他轻声说,“您在批准艾瑞克的申请时,不也早已知道他想做什么吗?”
哈金斯皱起眉:“艾瑞克的方式至少在掌控范围内。你的行为风险太大——”
“可您也明白,”查尔斯像是叹息,又像是自言自语,“很多事,都瞒不过总统。不然我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
他顿了顿,眸色低沉如水,“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赌这一回。”
哈金斯沉默了。
手边的咖啡早已凉透,指间的钢笔还悬着,一滴墨渍垂在空中,迟迟未落。
只需一个签字,他心里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可这位见惯生死的将军,却迟迟下不了手。
查尔斯缓缓推近了轮椅,动作平静。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将军,这是我的选择。”他说,“也是现在,所有人仅剩的希望。”
“只要我能接近胡志明,就还有机会阻止这场战争的全面升级。”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素净的金属指环,目光柔和得近乎恍惚。
“如果我没有回来……”
“请您,将它交给艾瑞克。”
沉默良久后,笔尖终于落下。
审批人意见:同意。
哈金斯总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