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id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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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说,这种‘复杂’不只存在于血缘关系。”

“是的,抽象地讲,这里存在至少两座桥。一座在水里,年轻许多时,我长久地认为它只是另一座的倒影,会被河水轻而易举打散的那种。而当湍涛真正降临,暴雨锤入溪流,破碎的水波击打它的身影,在我误以为一切就要消失殆尽时,它却仍在原地。

“我们将懵懂耗费在水面那座桥上,在无言的岁月里共享不求回报的日照,养分充足地汲取,氧气饱和得窒息,见光的情谊加剧某种贪婪,循规蹈矩使我们对明媚和包容感到失德的厌倦。树叶、花瓣、石子无数次掉进河水,擦破脸颊和手背,大多数时痒意盖过了刺痛,使孩子们忍不住去瞥那桥底的荫蔽;让我们终于停下徘徊、按耐不住跳进深潭的,有关却从来不是过去——不是想要拾起随流水消逝的雀跃,也不是后悔曾经错过的擦肩。”

“而是?”

“而是赫尔佳赫奇帕奇和厄洛斯的幽魂同时来到我们身边,一个奉劝我们勇敢真诚,一个奉劝我们正视爱情。

“人的生命不及青春有限,我们可以用余下的一生做一个批斗家、反思者,却不余时日在欲望的盛宴里放任自流。于是我们一起跳下去,有趣的是,命运将灵魂过高的契合变质成讽刺,清透的河水没有使一切趋于世俗化的清醒,而是营造出一座屏障,模糊空气和声音,让我们在对真相的绝对臣服中随波逐流。这两种放任是不同的,前者是顾全大局的绥靖,是成熟的人们会毋庸置疑选择的理智,而后者,你可以当成一种消极纵欲的行为,也可以看作某种恪守真谛的虔诚,可就算这样,我们、我也没发现,河底的那座桥有着比真相更加现实的刺骨冰寒。”

美利坚的傲罗女士不再阻止他自虐式的灌酒,取而代之的,她也为自己斟上一杯。

“现在呢?你现在发现了,你们都是,而你宁愿相信它仍是亲缘的投影。”

“不,但我宁愿他依然这么认为我。蒙骗自己很难,骗过他机会就显得更大些,你是长女一定明白,长者的惯性剥离不出血管,他本身就不愿意让我承担现实,以为我不会把时间花在捋顺动物们以外的事情上。”

“你成功了吗?”

“我想没有。”

“或许你把它当作是好事呢?”女傲罗安慰地拍了拍他,“你们毕竟是兄弟,而兄弟间难有秘密。”

“我们毕竟是兄弟……说真的,他的不理解不在少数,鉴于他弟弟确实言行奇特,被两个人故意造成的隔阂又太过宽广。”纽特盯着桌面的水渍,自嘲使他忍不住发笑。“好在我们之间总归不适应旁人交往的准则,像是两轮正常的齿轮彼此相阖,却死活咬不上最大的那个。和观察动物相似,人们通过对象的行为、外表和谈吐来为其判断、定性,这些在一对刻意回避问题的兄弟之间从头到脚地行不通。血缘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视若草芥,我能忽略官僚主义修辞剖白他的内心,他就能透过表皮看到最赤裸裸的我。没有什么能永恒地横亘在透明中,而我们彼此也都知道这点。”

“我想我是该和奎妮谈谈了,我们甚至没有一对兄弟的感情细腻。”

纽特试图回以一个正常些的笑容,很快他就从好友的表情中看出自己的失败。蒂娜不再用这种蹩脚的方式缓和氛围,而是选择更“傲罗”一点的,与纽特碰了碰杯。

“说说水下那座桥的复杂之处吧。”

女巫的神色已经有些疲惫,可在这样的难眠之夜,晦涩难言的故事聊胜于无。

“好吧,如果你真的想听。那座桥……它从未影响过另一座。我们仍然能顺理成章地演绎一对兄弟,看起来还有些成年后相处别扭的感觉——你之前也没发现,因为我们就像世间任何一对兄弟一样。”

“是的,可你还没有谈及它复杂的地方。”

纽特有些躲闪地看了她一眼。

“……那我最好从头讲起。说是从头,我早就记不清具体时间了,那段经过比任何一段同样长的日子都要促狭得多……至少是我退学之后吧。如果算上过去人生的十六年,那么好像也有点踪迹可循,可要是咬文嚼字起来,称作突兀十分也不为过——总之,那是在某片暑日花园的树荫下,一切尘封的寂静突然变得不可挽回。我那时仍然将自己浸泡在伤心虫的粘液里,当然了,没有哪个十几岁的孩子能立刻承受退学风波,就算那是我。我的眼睛跟随着一只爬行的变体竹节虫,它在嗅闻同伴的气味,看起来与嶙峋的树枝无异,过高的温度让它行动迟缓,腹部紧贴着树皮磨蹭。透过枝叶,我们对上视线,和过往十余年的每一个对视都无甚差别:我躲闪两下,而他持续地看过来。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停留在离我二十英尺的地方,像我的哥哥,倒不太像傲罗——他那时已经工作好几年了。他貌似是要叫我过去,可我不想抛下那只竹节虫,于是只是站在树荫里。他只好走过来,为我遮住一小片阳光。树荫里蚊虫很多,他本可以转身离开的,面对选择一只虫子而非亲哥哥的弟弟。我恍惚间听到母亲的声音,那应该解释了他为什么执意过来找我……很快我发现那只能解释一半,因为我被迫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或许毫无征兆,或许蓄谋已久,总之,从那个遥远而燥热的下午以后,我们开始共筑那座水下的桥。他会在任何场合,厨房的流理台边、花园的草坪、父亲的书房,甚至清晨的洗漱间,把我截下来——不管我在干什么,不论我手里是否还抱着一只嗅嗅或者蒲绒绒——送上一个嘴唇上的吻。理所当然到我以为某天我们会不避开父母这么做。

“这样的关系本质是不负责任的。我不是指责他,也不是指望我们作为兄弟的能为彼此讨来什么名分,只是它预示着这段感情的结束会像开始一样,没头没脑。我们对语言的使用非常匮乏,即使行为上什么都做了,我们仍然只字不提。除了必要的交流,没有任何一场像小时候一样的谈心,而我那时甚至将它作为无言的默契来享受。你现在可能觉得他年轻时是个孬种,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我那时比现在不善言辞得多,懒得交流或许传递给他不愿沟通的信号。我不能将这些罪过全归咎于一人,就因为他是年长的,应该分辨是非,应该比他无知的弟弟更成熟——正如这座桥建立伊始,这都是两个人共同的行为。

“简单来说,爱情在沉默里消失了。安静有时不等于默认,三个单词的陈述常常是种问句。回答不上来和顾左右而言他同样令人心碎,于是爱情在静谧里登台、退场。水下的桥梁好像就此坍塌,他也证实了这点,通过和别人建立关系甚至订婚。我也全心投入动物世界,试图用距离割开我们最后的联接,直到今天。

“作为独立的爱情故事,这没什么复杂的,除了有些未成年元素——但我们毕竟是兄弟。”

他希望在她脸上看到揶揄的神情,以确保英式冷笑话仍然奏效,但显然大洋彼岸的女士不这么认为。

他只好接着说,“值得一提的是,他确实还会在我短暂的着陆期为我签下一张通行证,并邀请我共进晚餐,甚至给我一个拥抱。他将二者分得很干脆利落,让我在失去爱人后不至于也失去一个爱我的哥哥。”

“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周全的人。”

“是的。我总觉得是我太幼稚,会混淆它们,而他貌似也是这么希望的,让我觉得这些爱情都是亲情的分支。”

“我相信他无意这么做。”

“或许吧,不过这确实能让我们都好过点。”

“那么,鉴于你们已经经历了分手,是什么让你、我是说在这么多年后,突然愿意和我说起这些?”

“……我不想把它描述得太无情,但事实是,自从莉塔离开,那座桥就时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而它现在似乎就在我眼前了。”

傲罗做出了然的神情,即使她或许并不真正理解,但她的伙伴看起来就要破碎了,这让在道德悬崖上徘徊显得更加艰难。

“蒂娜,有些细节,你知道毕竟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并不是完全——有些细节,如果你知道它们是存在的,会使理解更通顺些。”

“说说看。”

纽特沉默地停在这里,低垂的眼帘透露出为难。他扭头看了一眼酒馆的楼梯,吧台后照常地叮咚作响,啊,已经接近凌晨了。

“他有时候,突然离得太近了,在我以为那座桥回来时又退开。他的双臂拢着我时,多一分力气、多一秒钟,在僭越边缘踌躇不前的部分,只有我能感觉得到;他总是选择在我精神最集中的时刻、准确的来说是集中在他身上的时刻,传递给我某些信息,确保我真的有所体验,然后松手。往复循环。而在我试探他时,他又毫无作为。”

他啜饮着酒精,突然扬起一个笑容。

“好在我没有真的做什么丢脸的傻事,比如在他鼻尖靠近时闭上眼,而他只是为了检查我的仪态。”

“忒修斯总是愿意在不违背内心的同时做两全其美的事,你们两个都是这样。”

“他在害怕,蒂娜。他害怕,同时他又太善于表现自信,这让事情很难有什么实质性突破。我有时甚至觉得爱和痛之类的从不曾降临,好像一切从头来过,我们仍然只是彼此沉默的兄弟,却突然像青春期的孩子们一样热衷于搞点暧昧的小动作,从中取得微乎其微的安全感,在灰色地带乐此不疲;这放在我们之间,放在那些仍然清晰可见的过去上,简直懦弱极了。可悲的是,我也不敢跳出那一步,更别提拒绝——不说别的,这起码也算我藕断丝连的初恋嘛。在这件事上,我们再次共享同一份胆怯与贪婪,秉持不退则为进的原则;毕竟成功和失败都令人窒息,而我们谁都早已经不起波折了。”

“可成功不是很好吗?你们看起来向着同一个方向,建立那座桥,你知道的。”

“不,就算我不在乎,他不在乎,也总有人在乎。我不想成为他的负担,出于客观考虑,格林德沃和魔法部的目光已使他足够受限,而我也算不上什么自由人。”

“或许他只是想要一些暂时性的安慰呢?正如你说的那样,他需要你明确的肯定才敢更进一步,我看今晚本是个不错的敞开心扉的机会,如果你不是把时间浪费在和我聊天上。”

“好吧,我还期盼着你会说些什么来劝诫我将它带进坟墓呢。”

“当然不了,为什么?既然这不是什么单方面的倒苦水,何不将它直接变成蜂蜜?你们英国人的爱可真够深沉。”

女巫抬起头,“现在是一点五十四分,如果他和你抱着同样的心情,他是不会睡着的。”

“什么?”

纽特有点没反应过来。

“别忘了集会在下午,我们足够睡上一觉,而恐惧和别的情绪比起聊天来说更腐蚀人的脑子,你应该做点什么,纽特。”

纽特诧异地看着女巫。奎妮突然从拐角处走出来,细着嗓子叫她姐姐,“以应对天亮后即将到来的鏖战”。纽特的大脑封闭术一塌糊涂,这让他放弃思考。

“以后这样悠闲的夜晚还会有多少呢?来自女士的建议,推开那扇门,要么给他个教训,要么给他个情人。祝你好运,纽特。”

奎妮的声音消散在脑袋里。

蒂娜离开了,旁边的座位像酒瓶一样空旷起来,纽特无所适从地晃动身子。好吧,就当是走错房间?他可以以醉酒和第一天借宿不熟悉为由,如果忒修斯真的很清醒,他甚至可以用两秒钟为自己开脱并关门走人。

他走上楼梯,在台阶上瞥见空荡荡的门把手。忒修斯把会发出尖叫的勿扰拍子取走了,这个发现让纽特心里一紧,脚步不由得停下来。

“嘘——皮克特!”护树罗锅在口袋里敲打他,同时冲他吐口水。忒修斯在他不知不觉中收买了多少人?以及他的神奇动物?纽特无语地继续向上走。他在木门前停下,皮克特顺着他的手臂翘开铜把手的锁心,树杈子指了指门,又指了指他。

“好了,你不能因为一次包扎就倒戈。”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推开门,酒精的力量足够支撑他把手握在门锁上,却没给他留出转动的力气。

护树罗锅继续敲打他。“皮克特,拜托!”他低声说,皮克特跑到孔雀蓝大衣的领子上坐着,这让他发出点动静。

门把手突然自己转动了一下,木门从屋内被拉开一条缝,纽特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眼看那条缝隙越来越大,直到一双皮鞋出现在他面前。

“你这是?”

“没、你怎么还不睡?”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双蓝眼睛,它们看起来十分疲惫。纽特内心警铃大作,他或许是来错了,于是立刻琢磨起离开的措辞。忒修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纽特一直盯着地面,这比较有利于他组织语言。

“刚整理完公务。要看看吗?是有关明天的。”

“哦。”

好一个公事公办的口气!现在纽特肯定自己一定来错了。忒修斯后退一步为他让开通道,这让纽特措了半天的辞也失去用武之地。他只好走进去,听见忒修斯从后面关上门。没有落锁的声音,他松了口气,也叹了口气——倒是不必紧张到直接幻影移形离开了。

比傲罗办公室窄小得多的桌子上确实堆满了盖着不同部门印章的羊皮纸,其中最多的还是来自法律执行司。纽特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酒精使他无法连续地阅读和思考,他甚至连忒修斯的话都听得断断续续。

“……沃格尔仍然不是善茬。就算桑托斯上台后推翻了很多利于格林德沃的政策,余党也从来都不曾从暗中退出,而我们的人手削减得厉害,补充也不足损耗,这次集会比之前更加凶多吉少,我希望你……你在听吗?”

“嗯?我在听,你继续。”

“我刚才说了什么?”

“刚才?这还用问,你刚才说……凶多吉少?”

“纽特。”

忒修斯靠着桌子,面部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恼怒而线条冷硬。纽特努力站直身子,可他哥还是拉开椅子让他坐下,他突然痛恨起酒精,因为这让他看起来又在拖累傲罗先生了。

于是他要站起来,却被按回去禁锢在椅子和桌面间。忒修斯把几份文书堆到他脸前,瞬间让他两眼发昏,他不知道忒修斯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博格特,可他哥哥一直滔滔不绝为他讲明天的局势,让他丝毫插不进嘴。

“忒修斯……”

“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明天真的不容小觑,你最好还是离我站近点,这是以傲罗的身份来要求,在第一次接手的情况下我不敢确定小队新安插的成员是否具有绝对的可信度。当然,去找戈德斯坦小姐也可以,只要你觉得……”

“忒修斯。”

“纽特。”

纽特刚抓上忒修斯撑在桌子上的手腕,现在只好悻悻地松开。

“现在已经两点了,这些明天上午你可以在公共活动区分享给所有人,以傲罗的身份。”

忒修斯沉默了一会儿,纽特低着头,不知道他的视线是否落在自己身上。

“除了嘱咐之外,你没有别的想问的吗?”

“想问的?比如,你半夜不睡觉在做什么、为什么翘开我的锁?是这些吗?”

纽特推开椅子,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刚才编好的说辞了,他只想立刻离开这个房间。

“纽特。”

忒修斯从身后拉住他。

“不要出去转了,早点睡觉,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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