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吉日
1.
“没兴趣。”格林德沃说。
坐在他对面的一号幽灵管理处处长忧愁地咬了咬笔尖，那张他方才给格林德沃展示的、写满了地名的羊皮纸仿佛有自我意识般，不高兴地抖了抖。纸面上还没干涸的墨水被甩出了几滴，溅在了格林德沃的衣服前襟。
“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万圣节一日游！这可是所有幽灵梦寐以求的能够重返人间的好机会。”幽灵管理处处长的两道长眉毛怪异地拧在了一起，近乎苦口婆心地说，“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无论是生前想去但还没来得及去的地方，还是只留存于久远记忆中，对于你而言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别瞪我，他们都是这么选的。”他这么说着，把那张写满了地名的羊皮纸拍在了格林德沃的面前。格林德沃再次低下头看着那张纸，上面用各种千奇百怪的字体写着：“布莱德利·乔恩斯，已死亡六年，参与灵异现象投放组工作，吓跑过11个麻瓜，表现良好，特申请去布罗肯山参加篝火晚会。”——“布罗肯山的旅游申请时间在每年三至四月，时间不匹配，不允通过。”——“2989号幽灵（由于死亡时间过长，已经忘记自己姓名）申请去巴西利亚看魁地奇比赛。”——“不好意思，目前一号幽灵管理处只提供欧洲大陆及英伦三岛的旅行服务。”——“您好，处长，我已经申请了四次去霍格莫德村的三把扫帚喝杯酒了，请问您他妈的什么时候才能通过？”——“申请态度不端正，不允通过。”
格林德沃抬头跟管理处处长对视着。处长在他的注视下尴尬地笑了笑。“行行好，格林德沃先生。”他恳切地说，“每个幽灵只能申请一次，被拒绝了就不能再申请了。你要是不在这上面填一个能通过批准的地址，我们一号管理处的幽灵外出率就不达标，那我的万圣节工作指标也完不成了。如果你实在不知道该写哪里，我就帮你写上最受欢迎的地方怎么样？”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选择性地忽略这里的某些不太妥当的言辞，”格林德沃说，手指在羊皮纸上敲了敲，“前提是你确实如你所说，想完成你的工作指标——总之我没有兴趣，建议你去找别的人。”
管理处处长不高兴地撅起了嘴巴。
“好吧，看来我得像隔壁的二号处长那样用一些强制性的手段。”他干巴巴地说。
格林德沃警觉地扬起了眉毛。
“什么强制手段？”他问。
2.
好吧，那个该死的幽灵管理处处长。
当格林德沃降落在一处他十分陌生的走廊上时，他最先思考的是用什么样的手段可以将那个已经死了几百年的秃头幽灵再一次杀掉。
这里看起来像一个学校——之所以这样判断，是因为走廊上到处是样貌十几岁的少年少女，穿着统一制式的袍子，三两扎堆，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万圣夜里要扮成什么样的鬼怪。走廊的上空漂浮着南瓜灯，当有人经过它们时，它们就会从中喷出一些黏稠的液体，恶作剧般地溅在学生的头发上。一个中招的小女孩愤怒地惊叫了一声。“可恶的皮皮鬼！”她生气地用魔杖对自己的头发施咒语，想把那些黏状物质去除干净，但只做到了让头发和它们更加紧密地粘在一起。目击了这个事件的其他孩子放声大笑起来，把她气得脸颊通红。
“我要去找校长处理皮皮鬼的烂摊子！”她大声说，像是给自己鼓足了勇气，然后抱着书本大步向着走廊另一头走去了。
“可怜的孩子。”从格林德沃的左边传来了一个慈爱的声音。格林德沃扭过头去，看见在他身侧的墙壁上，镶嵌着一幅画像。画像中的人是个白色卷发、大腹便便的老年人。“说真的，我也觉得他们应该管管皮皮鬼，他上次深夜里在走廊里扔噼啪爆炸牌，把我们全都给吵醒了——哦，你是个生面孔，是尼古拉斯爵士邀请你来参加万圣夜的吧？”他问道。
“谁？”格林德沃说。
“尼古拉斯爵士，”画像中的人高兴地说，“每年万圣夜，他都会邀请很多外面的幽灵来参加聚会！他是个好人哪，还会把一个大画框搬到地下教室里去，好让我们这些画像里的人也能参加。去年我在他的宴会上喝了太多的白兰地酒，回来的时候差点走错到校长室的画像里去……”
“听起来真有意思。”格林德沃说，“那么请问，这是哪里？”
画像中的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里当然是霍格沃茨啦。”他说，显然没料想到一个人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格林德沃沉默了一两秒。这时他想起了幽灵管理处处长最开始递给他的那张万圣节旅游宣传单上，由幽灵票选出的最受欢迎活动排行榜里，霍格沃茨的幽灵聚会好像确实榜上有名。
“你还想喝杯白兰地吗？”格林德沃对着画像说道。
3.
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怎么会顺理成章地走进这个喧闹的宴会厅。马人们拉着竖琴，他们脚下变出一大片青翠欲滴的草坪，青草随着悠扬的音乐左右摇摆着。食尸鬼坐在角落，散发着恶臭，不时打着腐朽的酒嗝。一幅巨大的画框竖立在角落，里面是一支穿着燕尾服的管弦乐队，正开心地奏着大提琴、圆号和长笛。除此之外，尽是一些造型可怖的鬼魂和幽灵。那位叫尼古拉斯爵士的幽灵一整晚都歪着脖子，把他那颗被砍掉的头颅与脖颈之间形成的创口展示着，好像这样比较契合恐怖的氛围。格林德沃站在角落里，差点没头的尼克走过来，点了点他的肩膀。
“你看起来真不错，”尼克高兴地夸赞道，“你身上的镣铐都生锈了，这是囚服吗？破破烂烂的，我都有点没认出来。要是再有点血迹，效果就更好了。这是你临死时的样子吗？”
格林德沃一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夸奖他。
“如果你想听一些有趣的说法，”格林德沃说，“那应该不会比头颅被砍断一半更具戏剧性。”
尼克耸了耸肩。
“别误会，你看，死亡就这点好处。”尼克自然地坐在了他旁边，拿起一杯蜂蜜酒——被施了魔法，可以让幽灵饮用——一饮而尽，“这里的鬼魂有的生前杀过人，有的被对方杀过，有的罪大恶极，但逍遥法外，有的是天大的好人，但不得善终。但是在死亡之后，大家总能得到和解。没有人会关心你过去的生活了，朋友。死亡把所有人都放在了一个均重的天平上。人与人之间或许有许多差别，但鬼魂与鬼魂之间唯一的差别只在于为不为自己感到羞愧。——哦，布莱克来了，我得去招待一下他。”他正说着，在角落那个巨大的画框里看到新出现的一个老年人，便急匆匆地告别，向着那里飘了过去。
格林德沃看着那个画框的角落。那里忽而出现霍格沃茨的上千幅画像中的其中一个，笑盈盈地向在座的宾客问好，顺带捎走一些糖果和饮料。格林德沃紧盯着那个画框，在自己意识到为什么要这样做之前先听到了那里传来的对话声。
“我还得拿点菠萝蜜饯和柠檬雪宝——不，不是我，比起甜食我对苦艾酒更感兴趣——是给邓布利多，你知道，他今晚不在霍格沃茨，去别的画框里办事啦。挺突然的，是不是？他本来还以为能准时来参加呢。来不了让他有点愧疚。”来自校长室的画像人物说着，往一个大口袋里装了许多甜品和糕点。“好啦，就这些。”
将袋子扎好后，他又与尼克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格林德沃没有再听。他转身拉开了角门，从房间的一角离开了。
4.
房间外面是另外的一种热闹。许多人造蝙蝠在走廊里到处乱飞，时不时扑到路过的人脸上。一些大胆的小巫师穿着漆黑的斗篷，戴着高高的尖顶帽，头发上还别着南瓜头饰，在脸上画了一些看起来像骷髅或吸血鬼的妆容。他们堵在地下教室的门口，无论走出来的是幽灵还是魔法生物，都大胆地朝他们扔出皮皮鬼常使用的那种南瓜灯，一边扔，一边还说着“不给糖就捣蛋”。
格林德沃没有糖果，对于这种哄小孩的把戏也实在没有多少耐心。在用语言吓退了第六个捣蛋的学生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一个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角落。这里只有一个空画框，还没来得及画上任何背景或人物。他靠着墙壁坐下来，思索着该如何回到那个被称为幽灵管理处的独属于死后亡魂的空间中去。
“没必要那样恫吓孩子们。”从那个空画框中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格林德沃没有回头。
“我还以为今晚不会见到你呢。”他对那个声音说，“多么喧闹、友好，充满世俗快乐的节日氛围呀。我们上一次谈话的时候，整个世界还远没有这样轻松惬意呢。那感觉多么遥远啊。”
邓布利多的面容出现在空白的画框中，他席地坐了下来。
“也的确很遥远了。”他温和地说，“我原本是想直接去尼古拉斯爵士的宴会上致以歉意的。不过你在这里，我想这或许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状况。”
格林德沃伸出了手，他的两只手腕被镣铐紧紧地绑缚着。
“如果你是担心我会对你的小朋友造成什么伤害，”他说，“你看到了。”
他收回了双手。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邓布利多打破了这份沉默。
“这感觉是有一些奇异。”邓布利多说，“我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祝福我‘在谎言、仇恨，和虚伪的荣光中苟延残喘’，而你会为此开怀大笑的。”
“记忆力不错。”格林德沃说。
“你感到失望吗？”邓布利多平静地说。
格林德沃没有回答。在又一次沉默降临在他们之间之前，走廊里传来了宵禁时分的钟声。许多小孩子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边快步跑回宿舍楼。半晌，格林德沃动了动。他扭过了头，直视着画像中邓布利多的眼睛。
“你以为我会为什么感到失望？”格林德沃说，“是为你作茧自缚，愚蠢地死在自己的计划之中，甚至死在我之前，还是为你度过的死水一般的余生？你以为我会对你抱有什么样丑恶、愤恨的期望，仿佛我在牢狱中不想着这种可能性的发生就无法安稳地度过我自己的五十年？如果你这样揣度过我，那才会令我放声大笑，阿不思·邓布利多。”
邓布利多与他对视着。过了几秒，他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他轻声说，“我曾经听闻过关于你的一些事，那些我没有亲眼见证过的。我很高兴它们是真的。沉溺于过去的仇恨对人没有好处……仇恨往往消灭一切，唯留自身。”
他叹了一口气。
“或许我不该提及这个，”邓布利多说，“属于我们的时间已经过去啦，老朋友。我为什么要提及过去的暗影呢？我们当下享有的是永恒的死亡。或许你愿意再到尼古拉斯爵士的宴会上再喝一点酒吗？他估计要畅饮一整宿呢。”
他说着，做了一个类似邀请的动作。他的脚步挪动了一下，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框中消失，再在另一个巨大的画框中出现。
“你不问问我在牢狱生涯中从回忆里汲取了什么吗？”格林德沃在他背后开口，看到邓布利多的身影在画框中重又静止了，“你知不知道——”他说到这里，突然止住了话音，仿佛遏止住的话语中埋藏着一个怪物般庞大的秘密。
邓布利多转过了身来。他看着他，直到格林德沃被手铐捆住的、透明的双手抬起来，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轻轻地抚摩过画像上的人面。
“我知道。”邓布利多说，他眨了眨眼。“我知道。”
5.
“圆满结束的万圣节活动！”一号幽灵管理处处长喜气洋洋地喊道，“谢天谢地，我的KPI达标啦！”
“不过您居然没有投诉我。”他朝格林德沃敬了个礼，“我就说那很有意思——等等，您在吃什么？”
格林德沃坐在他的办公椅上转了个圈。他手里拿着一块柠檬雪糕。
“万圣节礼物。”他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