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囚徒手记
1.
我本没有必要坐在这里阐述这些无意义的事。你谛听过这些声音,知道它有多么令人厌倦。狂风在破裂的瓦窗间歇斯底里地怒号。我让他们给我修补过这个窗户,但最终不了了之。这就是伪善者的傲慢姿态,你会看到的。显然,这样的羞辱比起狼狈的死亡更令人厌恶。
现在的时节是凛冬,我分不清它是第二十几个还是第四十几个,无论是哪个都不重要,它象征的只是一个苟延残喘的人还要受多久的折磨。夏季被隔绝在外,时间在这里有如封存的琥珀。
当然,我并非抱怨。你是我捻死的第八十五只蛀虫。我的听众排成一排,整整齐齐地堆积在污垢的墙角里。你是谁并不重要,与我要讲述的话语也毫无关系。庸人和你是无不同的。静待蜷缩在墙角抽搐着死去的时刻吧。这是你一生最为光荣的瞬间,聆听我的话语。聆听一个老人粗哑的孤独。它冗长、苍老,令我不胜其烦。但依旧令人怀念。
2.
我惊讶于自己仍然无比清醒。岁月是个反复无常的坏情人,在一个阴暗、潮冷的囚室中,你能到处窥见鬼魂的暗影。岁月漫长的吻艰涩难言。你看,我的牙齿几乎掉光了。这里没有镜子,我猜我脏污的须发虬结在一起,如经年生长在沼泽中的树藤。我的皮肤也鄙陋无比了。这是岁月给我的回报。但它的脾气如此的怪异,唯独在思维上没有给予我衰老与褪色的刑罚。在我清醒的时候,我还能够清晰地思考、阴郁地诅咒,这是多么宽大的恩慈。
我的睡眠中时常有梦境。这没什么不好坦白的,考虑到你是我唯一的听众。这里已经没有狱卒了,当你被封闭在一个孤立无援的环境中将近五十年,你就会意识到,死亡并不比被遗忘更令人煎熬。有时候我想,也许外面的世界已经消亡了,神的意志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卑劣的人类,我想象洪水淹没所有的城市,滚烫的太阳陨落在大地的裂缝之中。囚禁我的高塔成了末世中唯一的岛屿。这多么美妙,是我心仪的一种报复。
我有些走神了。事实上,我刚刚记起我的那些荒诞的睡梦。青白浮肿的面颊从平静如死的水面上浮现出来,两只凹陷的眼睛牢牢地注视我。我能够辨认出它们。我由此相信世上有鬼魂的存在。
我不畏惧这些东西。烈火、溺亡、人们凄厉的惨叫、我的残忍。我告诉自己这些没有实质的意义。午夜梦回时,它们一次次将我拉上虚无中的审判庭,一个圆形的大厅,陪审团的成员有着一模一样的空白的脸。我在刑座上高歌一如往日辉煌。但我不得不说,这无休止的审判让我觉得疲惫与厌倦。我还有多少骄傲的脊梁可供挥霍呢?是的,我相信鬼魂的存在。它们对我口诛笔伐,试图引起我心中的羞愧。我必须坦白这一点,我此刻仍然坚守我的阵线,它在我的战壕前划出一道深刻的伤痕。但总之,这里只有你和我,我没什么可丢人的了。不得不说,我并不确定日后我会否为此感到羞愧难当,实际上,这像一场拉锯战,我能察觉到我仿佛越发失去我的领地。这让我感到斗争的苦恼,与即将战败的愤怒。
这令我作呕。
我深深痛恨这一切。你无法理解。一把锯子在我的头脑中像磨平一块凹凸不平的岩石一般来回扯动着。麻木不仁才是罪恶。平庸是天才对其人格的欺诈。如果我还能使用魔法,我现在大概会在你身上施展无数个恶咒。你无法理解我的身上此刻遭受着怎样的疼痛,唯有将骨骼砸断、将头脑揉碎,将被束缚得紧紧的四肢崩裂,才能够勉强治愈这种疼痛。
我渴望得到一种治愈。这很可笑,我知道。但当它以梦境作为化身,潜入我的精神时,我只感到齿冷的绝望。
3.
我会梦见夏天。暖光照耀大地,青草和露水相伴,瓦蓝的天空透过青碧的树叶间隙映进溪水,投下硬币大小的晃动的光斑。我能感知到夏季的和风裹挟的热意。那太真实了,你能够理解吗。每一道呼吸,每一声笑语。这很奇怪,在几十年以前,我能够确认我从未将这一切放在心上。我从不记得吻的味道,和嘴唇的触感。但它来了,迟来了这么多年,却终究来了。我像一个被神的钓钩绑缚住的鱼,内心知道不管我狡猾地挣脱多少次,终有一日会被钓上去。
我有时候快要分不清幻觉与真实。在某一天,我在黎明睁开双眼,如往常一样等待日光仁慈地照进囚室。结果,牢门慢悠悠地打开了。我顺着吱呀吱呀的声音扭过头去,看见一只凤凰在我的门前飞舞。我对它说:走开。可它没有理睬我,停落在窗户的边沿,张开翅膀用喙梳理它瑰丽的羽毛。我没有动,在原地等待了很久。我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最终停在我的门外。没有人的面孔从那个地方露出来。于是我也没有出声。我们沉默地等待了一会儿,最终,我听见脚步声再次走远了。窗沿上的凤凰难听地叫了一声,往外飞去。
后来,当我的最后一个狱卒来查看我的状况,顺便给予我一些能喝的水时,我向他询问起我的访客。他惊诧不已,看起来被吓坏了。“没有人来过这里,格林德沃先生。”作为年轻人,他算得上很有礼貌。
我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一把抓住牢狱的铁栅,极力做出扭曲的表情凑近他。我说我要咬断他的喉咙,渴饮他的鲜血,我会将他的头发剪下来织成锦缎,将他温热的皮囊剥下来,缝成柔软的靠垫。他落荒而逃,我在他身后大笑。自此之后他就不再来了。好极了。这下我可以确认,我不会再拥有任何一个访客。对那些幻境的辨认也就自然而然变得十分轻易。
但我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失望。
偶尔在梦境里,我会想起一些年少往事。我仍是一个少年,张狂轻佻,无时无刻不怀着一种激情的愤怒。我的愤怒需要汲取一种血的养分。我的花会加害他人。当然啦,你现在可以知道,我并没能成功地躲开这种双向的加害。
我的叙事多么混乱无序。我刚刚说到了少年时期。我应当在此处提及“他”。但我不愿如此。
4.
我没有报纸。你瞧,多么人性化的监狱。如果是我关押我的囚徒,我不会吝啬到连一份报纸都不给他们的。
我还想看一些麻瓜的文学作品。好吧,这很荒唐。但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其中蕴藏着的财富与力量。我想这种改变是可以接受的。真神奇,时隔这么多年,我仍能记得以前阅读过的那些麻瓜文献的句子。他们同样热衷于抒写“爱”。
试图避免谈论这个话题是徒劳的。我现在明确了这一点。好吧,好吧。我不得不提及“他”,正如我不得不提及“爱”。
在我足够冷静到面对我自己,审视我的灵魂深处时,我也会坦然承认这一点。他和爱是同构的。我曾以为爱是可以被利用的,正如我将他作为被我利用的武器。我对爱如何看待,就对他抱有同样的看待。你知道,这种轻视在最后让我收获了重创。
哦,你要说,我活该。我的确活该。但他同样可恨。我曾想带他走。他理应跟我走。但现在回想起来,他难道不是同样利用了我吗?他在一个深潭里,拼命巴望出来。我给了他一条铁索,供他从潭底爬上来呼吸。即使这铁索是由毒蛇与蛊虫化成的,难道他不曾用心地分辨过?难道他的智慧不足以为他揭露我谎言的一角,让我残酷的法则暴露在他的慧眼之中?是什么让他无视了这一切,是什么让他盲目地渴慕我?难道不是这种被命名为“爱”的利用吗?
我能意识到这是我的垂死挣扎。但无论如何,至少我还没有丧失为自己辩护的本能,值得宽慰。
5.
奇怪的梦。我梦见一只白鹤。它从空中划过。
6.
我的嗓子已经嘶哑到说不出什么话了。为了省下点力气,我决定把它们用在最后一刻。
我们之前谈起过爱。我想我不得不承认,我在某一刻妥协了。我最终放弃了一种辩护。我的阵线失守,我的领土衰亡。我成为它的奴隶。
这一切源于某个梦。它是梦,也可视作另一种空间中真实发生的事。在那里,有一面无比高大的镜子。它同时也是一道门。我在里面看到我自己。镜子外的我苍老、衰颓,镜子里的我却金发熠熠,神采飞扬,真叫人嫉妒。我伸出手去触摸那扇闪烁着淡淡白光的门,不出意外地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我无法通过它。我反复试了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于是兴致缺缺地收回了手。
我看见许许多多面孔空白的人从泥土中爬起来。他们无一例外有着残损的身躯、腐烂的骨头。他们像远古的巨人在金光照耀下复苏,排成一个长队,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我辨认出他们身上穿着陈旧的巫师的长袍。那扇高大的门无比包容地接纳了他们。他们的身影越过光束,枯朽的骨架被赋予丰满的血肉,父母拉着子女,爱人拥抱彼此,欢声笑语地朝着彼端跃去。
我仍然站着,如同逆流中坚定的磐石。多么荒诞的场面,在我心里的某一个角落,我冷漠地注视着这些。我的冤孽。我在生命的魔法那里残存的债务。我留下的罪恶的种子。我的手已然被魔火焚毁,双耳轰鸣,脊骨被沉寂的灰尘压碎。多嘈杂而紊乱的欢笑,他们何以露出这样的笑容?他们早早死去,沦为世人久已忘却的尘埃,即使这样,他们在死后仍能抵达同一处吗?他们的肉身已经腐烂至此,他们的灵魂竟能够获得完满与救赎吗?是什么驱使他们,是什么宽恕他们?是什么拥抱他们,给予他们复生的通道,却如此苛刻地对待我?
我能察觉到我的身后发生了什么变化。这就像你走在钢索上,预感到身后有一个潜伏已久的灾难,但如果你不回头,就仍可以装作无事发生。我仍可以在钢索之上摇摇欲坠地行走。只要我不回头,就不会踏入这个陷阱,不会品尝到报应的苦味。但我最终回过了头。
在长队的尽头,一个少年与我同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所有的人都消失后,他仍站在那里。他的身前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轻雾,他与我遥遥对视,似一个凛冽的幻梦。
“你为什么不走?”我听见自己粗哑的声音。
他看着我,明亮的蓝眼睛一如昨日。
“我等了很久。”他轻声说。
恐惧像一只爬虫,从脊髓向上攀登,挟住我的脖颈。我听到他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夏日传来。我艰难地问他:“你在等什么?”
他对我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一个残存的幻影,在荒芜中等待与我重逢。他等待我真正窥见爱与死亡的真谛相交的那一角,等待这一日,从几十年以前一直如此。
我上前一步,死死抓住他的手臂,确认那是真实可触碰的。
“别走。”我说。
他看着我,任凭冰凉的手臂被我干枯的手掌紧紧箍住。他的身后浮现出一面同样巨大的镜子,纯白色的光温和地闪耀着。我好像在愤怒地嘶吼,好像又没有。腥涩的液体滑进我的嘴唇,教我失去了声音。
“盖勒特,”我听见他唤我的名字,轻柔得如同梦呓,“我原谅你了。”
他在我的手中碎成了一道光,雪片般的碎光铸成森寒的利刃,扎进我的双眼,击碎我的膝盖。魔鬼将我的眼睛掏空,我听见风飕飕地刮走,留下冰冷的空洞。
7.
我曾想要太阳,想要暴烈的自由,我想要雷霆万钧,想要烈火将世界煮沸。
蛀虫们,听众们——请允许我称你们为朋友们。请护佑我吧。目视我戴上枷锁,为我保驾护航,为我生命的尽头做出祈祷,使我咬紧牙关到最后关头。
我做预知的梦,白鹤从空中划过,如流星坠落,绿色的刺目光芒击中我,带我飞渡重洋。
我将在灵魂的尽头与他重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