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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薇弗·马尔克斯
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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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香侬,在黄昏时分赤红颜色被全然的黑暗渐渐吞噬之前,在真假难辨的天光之下,看着我。香侬,我的形体的出现吓到你了吗?很久没有看见你在越来越无聊的电视机前露出这样的表情了。电视幽灵隔着密密麻麻的雪花片成群结队,虚无的形体渗透不出一点血浆。最初的一台电视在荒芜的马尔克斯农场,在那之前的曾经又叫做马孔多巷100号的废墟,绵长的雨季使古老墓地上长满了青苔。搬家的当天我在埃尔克霍恩矿坑里捡到了一台灰色废弃收录机,摇晃着昆虫触角般的天线,你拿着同样捡来的十字螺丝刀敲敲打打,转动旋钮时小小的盒子里便奇迹般传出悦耳的音乐声,我把它放在自己的床边,录下醒时的梦境。过几天后我们的父母还会带着一台旧电视来,连上插头打开时一直放着登月或是别的什么星球的新闻。
矿坑之下晦暗的童年没有汤姆逊的阴极射线,没有威尔逊的云雾之室,没有麦克斯韦那可怕的熵精灵。但电视幽灵就这样初次浮现了,如同一场戏剧揭开幕布的那一刻,惨白如月光的死影触碰到我的指尖,我的皮肤变成透明状态,心脏附近跳动的血管清晰可见,但我只能感受到屏幕冰冷的玻璃外壳,寒意如泄露的电流穿过全身使我颤栗。而下一秒时我的父母推门而入打断了这可怕的连接,他们悲痛地告诉我说你的父母已经在矿井的透水事故中丧生。马尔克斯家族无穷无尽的新一轮的死亡之轮再次开始转动,这是我们的诅咒。
亲爱的香侬,本来在那之后我应该照顾你的,但你才一直是我的姐姐。在我们一起长大的过程中,除了你以外几乎没有人喜欢我,学校里的男孩嘲笑我的怪异时,你穿着牛仔背带工装裤和他们每一个人打架。我们共享的不仅是食物、衣物、彩色画笔甚至是药品,更是一种相同的愿望——你一直明白我在指什么的。就算回到此刻,我已经官方意义上“失踪”多年,使我们相连的愿望从来没有消散过,因为你活着。
此处的时间流之下你即将在矿坑遇到那位疲惫的老伙计,而在你要跟着他和他的老狗上路之前的很久很久,在我上大学后在深邃的山洞中见到仙都蔓延的霉菌之前,在我们仅仅十八岁的时候,你记得那时候我们离开马尔克斯农场进行了一场公路旅行。只是一场接近零号线的旅行,唯一的约定是不准提任何一句该死的凯鲁亚克或是亨特汤普森,没有针头或药片,因为我们都还记得你母亲的青霉素过敏以及在这之前的两年你服用我的兴奋药物的事情。那时候你专注地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上,昏昏欲睡。车轮在转动,发生的一切事件的模型,都像是一个轮子或几个轮子在不停转动。车窗外低矮的灌木快速地向后移动,扬起的尘土像我皮肤上的螺旋,像你的碎片。
在我变成电视幽灵之后,我不会死的。我突然说。
你早已经习惯了我每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那些其他人通通斥责为胡言乱语的东西,你只是笑了起来,单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扔给我一颗糖。它掉在了我脚边——我总是不擅长接住什么东西——我低头拾起,剥开糖纸,半透明的紫色在阳光之下流转。我想象我们拥有的未来。
后来在认识卢拉之后我终于会明白,那些关于未来和宇宙的畅想归根结底是虚假的。而事实上我们都再清楚不过了,只是却从来不说破,仿佛还有几百年的光阴任我们挥霍。但那不是真的,泡沫制成的浮雕仍然是易碎品,不能碰到的红线,靠着不断转移的注意力试图掩盖真相。我在神秘的帐篷里抓着一张贯穿的宝剑三,我抓着不存在的宇宙,捕捉头脑混乱从天而降,无法运行,无法重置,无法报告故障。这不对劲。
薇弗,你到底怎么了?有一些外来的声音问着我怎么了,那之后发生了什么?空间回收局令我恐惧,电视台令我恐惧,实习工作令我恐惧,电脑令我恐惧,数字与计算令我恐惧。我想躲回十八岁,回到那条永无尽头的平坦公路,接住你递给我的晶莹的紫色糖果,接受你的拥抱。姐姐,我想你,我只能想念你,否则我就会想到如何消失。种在我体内的配方使我陷入昏厥,我在消失,故障电子游戏里的虫子在吃掉我,我的手指不见了,然后是四肢,最后来到的是头脑。
我不见了,我找不到我自己了。
……
你找不到我了。
……
对不起,香侬,尽管你听不见我说对不起。后来你修好了我们的电视,后来你回到矿坑,你开着车打开收音机时,听到一段奇异的频率,我透过一个波段就像小时候那样牵着你的手,你急刹车,躲过了前面本来该发生的车祸。你愣在原地,然后轻轻地念出薇弗,念出我的名字,可我也听不见你了。
但我是电视的幽灵,从来没有得到葬礼的游魂,我是不死的,因为死亡是一场并不真正存在的假说。答应我,永远不要宣布我的死亡,除了初始位置和方向外,顺转和逆转的两个太阳仪之间的运动不会有任何差别,接下来我会在两个世界的交界之间、白昼与黑夜的阴影之间看着你,看着你们,答应我,只要你活着,我们永远有一线希望修好损坏的电视机,我们永远能接近道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