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进入大厅之后,她们都不再说话。气氛显然肃穆,开什么玩笑都不合时宜。
棺材放在正中央,被一丛白色的鲜花环绕。年轻的神父站在一旁念念有词,正在练习过一会要讲的话。他是个萨科塔,之前也是罗德岛干员,能天使冲他打了个无声的招呼,他看看她的脸,有些迷茫,过了一分钟似乎想起了她是谁,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越来越多的人进入礼堂,都是罗德岛的伙伴,还有几位兽主。德克萨斯看到了凯尔希和博士,他们和阿米娅一起坐在第一排。
大门关上,神父走上前清清嗓子,说:“感谢大家来到拉普兰德干员的葬礼。拉普兰德是一位伟大的……咳咳……”
他的手因为紧张而抖动,他凑近纸片,用颤抖的声线念道:“……伟大的反叙拉古主义战士、破坏和平的好战分子、荒诞戏剧艺术家,兼无能兽主饲养员……”
“肯定是她自己写的词。”能天使对德克萨斯耳语。德克萨斯也有同感。
“好了,剩下的废话我就不念了,让我们开始悼念她吧。”神父收起纸片,神色变得轻松。
礼堂里的人站起来,绕着棺材瞻仰遗容,献上一束鲜花。没有人哭也没有人笑,大家面无表情。
“有点吓人。”空说。
拉普兰德躺在棺材里,穿着旧日的衣服,跟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甚至脸上挂着的笑容都是那样熟悉,仿佛刚刚愚弄了谁。
德克萨斯捏紧手里的花,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她发觉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她的朋友们。拉普兰德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
“安息吧,拉普兰德。”能天使把花放在棺材上,提醒同伴们照做。
德克萨斯转到棺材的正后方,这时二楼忽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在众人头顶剪开了几个羽毛枕。羽毛纷纷扬扬飘下来,所有人都像刚偷了鸡。可颂呸呸几声,吐掉进嘴的小绒毛。
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歌,拉普兰德生前最喜欢的一首。大家纷纷跟唱,从手中变出一只劣质扩音器,声音因此重影。
“说真的,有点吵。”能天使捂着耳朵说。
空认真听了一个小节才开口:“这首歌很有意思,但唱法太美声了,我觉得用流行的唱腔会更好。”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可颂终于吐完了嘴里的绒毛。
话音刚落,棺材的盖子“嘭”的一声炸飞了,拉普兰德从里面坐起来,抓了一大把羽毛扔到几个人脸上,大叫:“欢迎参加我的葬礼!”
歌声停了,羽毛也不再飘。德克萨斯和伙伴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暗松了一口气。
“当然了,我还为几位准备了一点特别的!”拉普兰德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礼堂里的人。
一瞬间,他们竟全部变成了叙拉古黑帮打手,包括博士和凯尔希。打手们各自拿着武器,对德克萨斯一行人虎视眈眈。
“这才对嘛!”可颂又呸了几声吐掉嘴里新来的绒毛,接着亮出盾牌。
葬礼立刻变成火拼现场,她们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礼堂里血流成河、残尸遍地,一片凄惨景象。
“你又赢了德克萨斯,你们的确很强。”拉普兰德说。
躲在桌子底下的神父战战兢兢爬出来,不满地对拉普兰德说:“你怎么没告诉我还有这一出?我以为我只是来当主持人的!”
“怕什么?”拉普兰德无所谓地笑起来,“她们又不会伤害你。”
“我得走了,去罗杰那边,凯西已经去了。”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下次这种场合不要叫我,我不喜欢当众讲话。”
“看出来了,你连词都没念完。”
“是你写的太潦草!”
“怎么样,德克萨斯,我的葬礼还不错吧?”拉普兰德坐在放棺材的台子上,坐在花丛之间,“你有没有想过我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这个葬礼符合你的想象吗?”
“无聊。”德克萨斯说。
拉普兰德低头沉思:“你说的对,确实有点无聊,我也觉得还少点什么。”
“我记得少了一个很重要的环节……”话还没说完,可颂就被空捂住了嘴。
“什么环节?”拉普兰德问。
“没什么,哈哈哈哈哈。”能天使干笑几声,“他们歌唱得不错,不过空认为换成流行唱腔会更好。”
“是吗?我没听过,不过可以试试。”说完她自己哼起来,忘记了先前的话题。
“我们该走了。”能天使看了看时间。
“这就要走了?”拉普兰德显然还没尽兴。
“有工作没办法。”
“好好的人,非要工作,真是无趣。”拉普兰德晃了晃腿,“好吧,祝你们工作愉快,让我再思考一下怎么才能让葬礼更有趣,你们有好的想法也可以告诉我。”
她们离开了礼堂。
“你差点说漏嘴!”空埋怨可颂。
“一时疏忽!”可颂吐吐舌头,“还不是之前德克萨斯的致辞太让人难忘了!我以为她不擅长这个呢。”
“拉普兰德怎么突然想起来葬礼的事了?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清楚,不过我觉得德克萨斯当初的判断很准确,如果让拉普兰德举办自己的葬礼,那绝对是件非常有趣的事。”
德克萨斯发现自己还拿着那朵花,于是回到礼堂。拉普兰德仍然坐在台子上,同样的花围在她身边。她仰头发呆,神色茫然,德克萨斯的脚步唤醒了她,她抹去脸上的表情,对她大笑:“还有什么事吗?”
德克萨斯把花递给她。她用力闻了闻,说:“很香,谢谢。”
德克萨斯转身离开。拉普兰德问她:“没有别的话了?”
“没有了。”她说。
其实有很多话,可是她不能说,例如,那朵花根本没有任何气味,还有,她从血泊里走过,鞋底却没沾上血。
这些天工作如山倒,大帝把她们指挥得团团转。德克萨斯看着下周紧凑的日程表,在日不暇给的工作中见缝插针地留出了一小时,去见拉普兰德。
这也许不是个好主意,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而她做了一天工作,实在疲劳。伙伴们不放心她,特派出能天使跟她一起去。
她们回到罗德岛,却没见到拉普兰德人影。酒吧人满为患,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多人不睡觉?
“你觉得她会出现吗?”能天使哈欠连连,点了一份甜品提神,然而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呸!怎么没味道!”
她又喝了一口酒,“呸!也没味道!”
她们一直坐在酒吧聊天,等着拉普兰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小时眼看就要耗尽。
“两位还要点什么吗?”那位神父出现了,他现在是调酒师。
“好久不见啊。”能天使对他说。
“好久不见?”他歪着头思考了一会,“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我请你们喝一杯。”
他开始调酒,使出浑身解数,十八般武艺挨个招呼,看得人眼花缭乱。随后,两杯蓝汪汪的酒放在了德克萨斯和能天使面前。
她们喝了一口。
“不好喝吗?”调酒师看着她们有苦难言的表情问。
他拿过杯子一饮而尽,脸上神采飞扬:“好喝啊,我可真是个天才!”
德克萨斯和能天使面面相觑,不过谁都没有纠正。
“拉普兰德在哪?”德克萨斯问。
调酒师看看表,说:“快来了吧,我也是凑热闹的。”
“什么热闹?”
还没来得及回答,酒吧的门就被大力撞开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大声喊道:“她来了!她来了!我们完蛋了!”
酒吧里的人冲向门口,只见寒光一闪,他们应声倒地。拉普兰德踩着尸体走进来,貌似经过了一系列苦战,身上还滴着血。
“哟,德克萨斯,你们也在这,好巧。”拉普兰德望过来,“不过如你所见,我现在有急事。当然,如果你们愿意,可以选择帮助我,或是成为我的敌人。”
德克萨斯叹了口气,她们的时间只剩十分钟了。她拍拍能天使,她们走过去站在了拉普兰德身边。
“我欣赏你们的选择。”拉普兰德满意地点点头,“那么现在,演出正式开始。”
她和德克萨斯一左一右冲向人群。能天使打着哈欠端起铳,心里直犯嘀咕:“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这是一场轻松的战役,五分钟内就解决了,现场不出意料又是一片狼藉。调酒师调了几杯刚才那种酒,对拉普兰德说:“尝尝吧,我真是个天才!”
拉普兰德喝了一杯,称赞道:“很好喝。”
她端过能天使只挖了一口的提拉米苏,问:“你还吃吗?我要饿死了。”
能天使狐疑地摇摇头,看着拉普兰德狼吞虎咽,将酒和甜品一扫而空。
时间又到了,她们该走了。
“感谢你们的帮忙。”拉普兰德擦擦嘴角的可可粉。在两人走出门时,她忽然叫住了德克萨斯,“德克萨斯,工作不要太努力。晚安。”
她们轻手轻脚地回到宿舍,空和可颂已经睡着了。能天使倒在床上,很快也沉沉睡去。德克萨斯独自坐在黑暗的角落,回想这几次见到拉普兰德的情形。除了那次可颂差点说漏嘴之外并没有太大纰漏,拉普兰德应该什么也没察觉。
她打开手电筒看了看未来一个月的工作安排,下周实在没时间,只好将下次会面安排在半个月之后了。
这期间,她去新沃尔西尼出了一趟差,临时接到新政府的一些工作,不得不将会面又推迟了一周多。眼看一个月就要过去,德克萨斯不顾拉维妮娅的挽留,毅然决然回到龙门。
她闯进罗德岛的医疗部,吓了华法琳一跳。
“她很好,你不用这么着急。今天就你一个人?”
“朋友们都忙,没空过来。”
华法琳带她走过几个实验室,最后穿过一道厚重的铁门,进入一个很大的房间。这里没有窗户,墙壁和地板是由一整块特殊材料制成,找不到一丝接缝。天花板上飘满了透明的方形玻璃箱,宛如一盏盏晶莹的灯笼。
“你坐。”华法琳让德克萨斯坐在一张空桌子旁。
片刻后,她小心翼翼捧过来一只箱子放在德克萨斯面前。几根发亮的线从箱子里伸出来,连接着其他在天上的箱子。玻璃箱中漂浮着一缕缕银色物质,如云丝般飘渺,时而缠绕、时而分散、时而跳动。这是拉普兰德的意识体,已经在此存放了两年。
箱子下端有一个接入口,华法琳将一根线路插了进去。线路的另一端是刺一样的连接器,把它刺进太阳穴,便可进入拉普兰德的意识世界。
德克萨斯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一秒之后,刺痛变成一种凉爽且荡漾的舒适感,像大脑吃了一块薄荷糖。这是适应的表现。
她花了两年,总算适应了,而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并非如此。
两年前的春天,拉普兰德死于矿石病。去世前的几个月,她的病情恶化得极其迅速,不得不24小时待在医疗部。德克萨斯去探望时,她总是处于昏迷状态。
有一天,拉普兰德终于在探病人还未离开时醒了过来,那时她濒临死亡,身上多数地方都已晶体化。
“德克萨斯,见到你真高兴。”她努力咧开嘴。
德克萨斯没说话,她只是低头看着她。
“别摆出这种表情,你该为我开心才对,这恶心的世界再也不会束缚我了。”她想笑,却咳嗽起来。“来吧,给我拍张照,这副模样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
德克萨斯忍住了呛声的冲动,说:“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可惜我不能参加自己的葬礼了,只好你替我参加喽。”
“我也不能参加。”
“嘁,冷酷。”
拉普兰德还想说些无聊的话,却被走进来的华法琳打断了。
“你清醒吗?”她问拉普兰德。
“不会更清醒了。”
“这样最好。”紧接着华法琳问她,要不要留下意识体。
简言之,意识体就是在人体死亡48小时内,从大脑提取出的思维和意识碎片。把它们用科技手段储存起来,活着的人可以将自己的意识与它们连接。罗德岛很多死亡的干员都留下了意识体。
华法琳接着介绍:“我们一直在研究意识体的移植方法,未来的某一天,意识体有希望植入机甲或者一具新的人造身体。”
“这算复活吗?”德克萨斯半信半疑。她听说过这项技术,毕竟外面的局势越来越紧张,矿石病死难者也逐渐增多。只是听上去它还不成熟。
“你可以这么理解,死掉的只是肉体,精神能够保存下来。”
德克萨斯回头看着拉普兰德,后者又有点昏昏欲睡。
“你觉得我应该留吗?”拉普兰德问她。
“我不知道。”德克萨斯诚实地回答。留或不留,在她心里各占一半。
“留下意识体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损失,”华法琳解释道,“费用全部由罗德岛出,你的朋友们还可以定期来看你。意识体的世界既没有病痛也没有灾祸,是个非常自由、以你的意志为中心的世界。至少从反馈来看,是这样没错。”
“我的意志世界?有意思。”拉普兰德有了一点兴趣,她又问:“意识体就等于我本人吗?”
“既是你,又不是你。具体的差别嘛,反馈里并没有提及,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与意识体连接过的人都说,他们和活着没两样。意识体之间还可以互相串门。”
“让我考虑几天。”说着,拉普兰德就要闭上眼睛再次睡去。
华法琳赶紧摇醒她:“不行。你现在就得给我答复,我不知道你下次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拉普兰德看看德克萨斯,两个人好像在用眼神默不做声地交流。然后,她对华法琳点点头:“好吧,我留下意识体。”
那天之后没多久,拉普兰德就死了。她的意识体在死亡当天被提取出来,放入特制的玻璃箱保存。
葬礼过后,德克萨斯赶回医疗部,正式认识了这个“新形式”的拉普兰德。她用手戳了戳玻璃箱,意识体感知到她手指的温度,像一群小银鱼那样游到她眼前。
“在你正式连接之前,有些注意事项我必须说明。”华法琳相当郑重地对她说,“意识体只是一个有拉普兰德思维和性格的存在,它并没有连贯的记忆以及对现实世界的认知。你最好不要让她发现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很多意识体无法接受这件事,最后自我消亡了。”
“我以为意识体不会死。”德克萨斯拧起眉毛。尽管她心里觉得,拉普兰德不是无法接受死亡的人。
“那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死亡,而是她们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所以选择了消散。这也是我们目前在技术上急需突破的地方,如何保存意识体的记忆,以及,让他们的生活更丰富。”
“好吧,我会注意的。”德克萨斯叹了口气,接入了线路。
和适应后的感觉不同,第一次接入时,她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冷水浸满五脏六腑,令她颤抖不止。而浮出水面后,她头晕脑胀,看到的是叙拉古破旧的街道,年轻的拉普兰德站在那里,等着与她打上一架。
她的确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德克萨斯心想,并非某个时间的拉普兰德,而是一种总体的感觉。她长着拉普兰德的样子,做着拉普兰德会做的事,那么,她就是拉普兰德了吧。
“你必须常来看她,”华法琳告诉德克萨斯,“这样才能不断激活意识体,让她感知到自己的存在,这是非常必要的。”
言外之意,如果不经常来探望,意识体依然有自我消亡的风险。
迄今为止,德克萨斯已经连接意识体一百五十三次。她与拉普兰德会面的频率,甚至比拉普兰德活着的时候还要高。
她几乎每周都来,有时还带着企鹅物流的朋友们。大家觉得这很有意思,因为每次拉普兰德总会搞出有趣的场景和战斗,她们也不必因为打死那么多人而心怀愧疚,因为敌人都是假的。
“像全息游戏一样!”能天使说,“打败大BOSS拉普兰德!”
一开始,大家兴致很高,可是同样的游戏玩多了难免乏味,加上工作繁忙,久而久之只有德克萨斯一个人来了。
她意识到,这才是拉普兰德去世的第二年。
意识体究竟是强效安慰剂,还是烈性毒药?德克萨斯冒出这个想法,但很快就被刺入太阳穴的连接器搅散了。她出现在飘着雨的龙门街头,拉普兰德站在街角的路灯上。
“嗨,德克萨斯!”拉普兰德跳下来,“我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希望是惊喜而不是惊吓。”德克萨斯说。
“怎么会呢?今天可是你的生日,我为你准备了很好的礼物。”
今天并不是德克萨斯的生日,外面是炎热的苦夏,过段时间会降温,然后入秋。拉普兰德感知不到,意识体的世界是没有温度的。
“今天是你的生日,对吧?”拉普兰德向她确认。
“没错。”
“你的朋友们呢?她们不来为你庆生吗?”
“她们去买东西了,过一会就来。”
“好吧,生日快乐,德克萨斯。”拉普兰德拿出两把剑,“这是我找龙门最有名的铸造师专门为你打造的。”
德克萨斯接过它们,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好剑,非常符合她的使用习惯,仿佛能知晓她的心思。
“我还准备了这个。”拉普兰德推开一扇门,里面黑压压站满了打手,“让我们用你的新武器一起解决他们吧。”
当一屋子人都躺在她们脚下时,拉普兰德满意地问:“这两把剑怎么样?”
“用着很顺手。”
“那当然了,我花了不少精力呢。”她又把德克萨斯带到一家餐厅,点了很多菜。德克萨斯发现这里的服务员就是很久之前在礼堂剪羽毛枕头的女孩,可能是另一个意识体,就和当初的神父一样,他们在彼此的世界里流窜。
“你的朋友们什么时候来?”拉普兰德拿出一个蛋糕,点上蜡烛。
不得已,德克萨斯只好装作给能天使她们打电话。
“她们有事来不了。”德克萨斯放下手机,希望拉普兰德没有看出端倪。
“感谢我吧德克萨斯,要不是我还记得,今天就没人给你过生日了。”拉普兰德关掉餐厅的灯,拉着那个服务员唱了一首走调的生日快乐歌。
临走时,德克萨斯把剑还给拉普兰德,让她替自己保管。
“怎么?你不想用吗?”
“很珍贵的礼物,你先帮我保管,等我的剑坏了会找你要的。”德克萨斯害怕如果把它们带走,它们会消失。
“好,那我先收着。”拉普兰德愉快地表示。
德克萨斯回到宿舍,朋友们还没回来。她在日历上写写画画,按会面次数和间隔时间标出了应该给拉普兰德过生日的日期。
之前拉普兰德没有提过任何纪念日,今天却破天荒地给德克萨斯过生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德克萨斯对节日和纪念日并不敏感,所以她忘记了,它们也是一种时间的度量方式。
德克萨斯觉得自己越演越真了,她发觉自己对意识体世界的感知和对现实的感知正逐渐趋同。这恐怕不是一个好现象。
她不知道拉普兰德在想什么——知道自己是谁吗?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吗?可惜活着的人无从得知意识体的感受,她能做的,也只有继续扮演拉普兰德熟悉的德克萨斯。
春天,龙门常常下雨,德克萨斯的心情总会随之烦躁低落。她有一个半月没去看拉普兰德了,一方面企鹅物流的生意越做越大,她很忙;另一方面,医疗部的人说拉普兰德的意识体已趋于稳定,不需要那么频繁的探望了。按说德克萨斯应该感到轻松一些,可实际上并没有。
“你看着不太好。”空抽空从叙拉古回来看朋友,她签了新的唱片公司,刚发了一张非常成功的专辑。
德克萨斯揉揉眼睛,说:“可能工作太多了吧,你那边怎么样?”
“我很好啊,本来还想邀请你们来下个月的演唱会……”
“恐怕时间没那么充裕。”
“是啊,老板跟我说了,他要在拉特兰建立新据点,还把能天使调过去了。”
“是的,下个月就开始运输了,到时候我也会去帮忙。”
“那拉普兰德怎么办呢?”
“还是可以定期回来一两天的。”
沉默了一会,空问她:“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没有。”
“你该休息一会了。这样吧,我陪你去看拉普兰德,然后我们去逛街,吃点好吃的,工作留到明天再做,怎么样?”空满怀期待地说,“不会耽误什么事的。”
德克萨斯想了想,放下了手头的工作。
空很久没来看拉普兰德,在接入时产生了些许不适,进入意识体世界后她扶着德克萨斯,说自己头晕。
幸运的是,她的头晕很快就被治好了,不幸的是,头晕变成了恐惧——一辆重型坦克从远处轰隆隆开过来,履带把路面压得粉碎,水泥块四处乱飞。
“闲杂人等请让开!”拉普兰德的声音从坦克里传来,“闲杂人等请让开!”
坦克飞速前进,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空拽拽德克萨斯,但德克萨斯一动不动。眼见坦克就要将她们碾成齑粉,空已经感觉到它带来的强劲的风和尘土,她紧张地抓着德克萨斯,虽说不是真实的,可效果未免太逼真了!
坦克一个急刹,停在两人面前,黑洞洞的炮口对准德克萨斯的脸。
“闲杂人等请让开!”拉普兰德说。德克萨斯还是不让。
“那我就不客气喽!”
空闭上眼睛,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她以为自己灰飞烟灭了,可睁开眼还是好好的。没有子弹,炮口只吐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只做鬼脸的白狼。
“很勇敢嘛。”拉普兰德从坦克里跳出来,“不怕我真的开火吗?”
德克萨斯一副看透她把戏的样子,说:“你有什么理由打死我?”
“确实没有。”拉普兰德笑笑,又对空说:“你怎么变样了?”
空慎重地说:“追赶潮流嘛。”
这是她新专辑的造型,毕竟她年纪不小了,没法再走元气偶像路线,前几年出演的歌剧又很卖座,算是转型成功,现在是知名女高音歌唱家,穿着打扮自然成熟了不少。
“很适合你。”拉普兰德看着她,笑了一会却突然困惑起来,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空给德克萨斯递了个眼神,她们害怕拉普兰德看出了空的变化来源于她无法触及的现实世界。好在这时从大街小巷冲出来一群人帮她们解了围。他们声称拉普兰德毁了他们的城市,要跟她拼命。
拉普兰德顾不上思考,立刻与他们打了起来。德克萨斯去帮她,空爬上坦克,用上面的一根铁棒把爬上来的人打下去。打完人,拉普兰德邀请她们坐坦克,带她们绕城一周。
“这是哪里?”空悄悄问德克萨斯,这座城市她有点眼熟,好像某次巡演的时候去过。
“布鲁奈罗。”德克萨斯说。这是萨卢佐家以前的所在地。
她不知道拉普兰德保留了多少记忆,也许该找个机会问问,可是那样一来,就不得不扯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上。拉普兰德那么聪明,一定能从中推测出自己已经死亡。最后,她说不定就会像医生说的那样,自我消亡。
不过以德克萨斯对她的了解,比起作为意识体糊里糊涂地存在着,拉普兰德恐怕宁愿知道真相。
德克萨斯偷偷去看拉普兰德,她正兴致勃勃地为空介绍布鲁奈罗的知名建筑,有时候还会用戏谑的语气提到自己的家族和西西里夫人腐朽的政策。空小声附和,时不时紧张地跟德克萨斯对视一眼。
她们都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大变样了,整个叙拉古都废除了家族这种古老的形式,西西里夫人也于三年前病逝,拉维妮娅接替了她的位置。
但这些在拉普兰德的意识世界里是不存在的,这里仍然是过去时。德克萨斯会成长、会改变、会衰老,拉普兰德却永远年轻,像个文物。
也许死去的人对活着的人来说就是文物,珍贵,充满回忆,且永远不会改变。
离开医疗部,空和德克萨斯去了附近的商场,买了两个甜筒边走边吃。
“拉普兰德真是一点也没变。”空感叹,“我现在的年纪应该比她大了吧,太不可思议了!她不会注意这一点吧?”
德克萨斯摇摇头。
“说真的,德克萨斯,我们都以为你过一段时间就会接受她的死亡。”空语气委婉地说。
“我从来没有不接受。”
“可是……已经八年了,你打算一直陪她玩下去吗?”
德克萨斯沉默不语。她盯着自己的脚尖,它们不断交错,带她走向一个个确定无疑的明天。她始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沉默本身也是一种回答。
空不再说什么,两天后动身回到叙拉古筹备演唱会。拉特兰的据点顺利营业,德克萨斯开启了拉特兰、新沃尔西尼和龙门三头跑的日子。
这种生活一过就是好些年,听着很久,实际打马而过,只有某天突然被回忆造访,才会掰着手指头数年头,竟发现两只手都数不来了。
德克萨斯独自回到龙门,企鹅物流目前的发展重心已经往西边的国家转移,规模也越来越大,龙门这边则由峯驰物流照应。
距离上次回到龙门已经过去了两个半月,德克萨斯今晚回来,明早又要离开,每次都是来去匆忙。她没法再像年轻时一样拥有大把自由时间,这对工作的人来说似乎是种必然。她因为要定期回龙门而放弃了不少工作机会,周围人总为她惋惜,明明她可以有更大的作为、更自由的生活。
她走进医疗部,医生无需多言,便带她走进存放意识体的房间。这里还是老样子,一些意识体消亡,另一些意识体补充进来,很多人进行着连接。他们也都是德克萨斯的老朋友,心照不宣地对她点点头。
“你的黑眼圈很重。”华法琳提醒她。
“没睡好。”
“需要安眠药的话,可以去我那里拿。”
“谢谢,我会的。”
连接的感觉有点陌生了,像是在谴责她怎么这么久不来。她睁开眼睛,出现在一座陌生而衰败的城市里,这可能是拉普兰德的意识体自己创造的世界,最近几年她总这么干。
“德克萨斯,好久不见。”拉普兰德坐在水果店的雨棚上对她说。
“好久是多久?”
“不记得了,但我感觉有日子没见到你。”
“我的剑呢?”
“在这。”拉普兰德送上两把剑。
“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被天灾肆虐的城市废墟,喜欢吗?”
“还行。”
“你看起来有点疲惫。”
“是有点。”
“要休息一下吗?”
“可以。”
拉普兰德带她走进路边那家一息尚存的甜品店。
“你的朋友们呢?怎么消失了?她们抛弃你了吗?”
“没有,她们有自己的事。”
“天使呢?”
“在拉特兰当小老板。”
“兔子呢?”
“在你的老家当歌星。”
“牛角包呢?”
“开了一家跨国贸易公司。”
“那你呢?”
“我?还和以前一样。”
“真的吗?”
“真的。”
“你有点不思进取了。”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叫人意外。”
拉普兰德凑近她的脸,说:“德克萨斯,你长皱纹了。”
德克萨斯一把推开她。
“好吧,喝点什么?”拉普兰德让服务员(仍然是那个小姑娘,胸牌上写着“凯西”)拿来了菜单。上面居然都是德克萨斯喜欢的口味,真够稀奇的。
“薄荷拿铁。”德克萨斯说。拉普兰德也要了同样的。
很快,薄荷拿铁就做好了。德克萨斯喝了一口,拉普兰德突然问:“好喝吗?”
“好喝。”德克萨斯不假思索地回答。
拉普兰德笑了。
“你可以在这睡一会,我不会打扰你的。”
德克萨斯不客气地躺在了沙发椅上,她实在太困了,眼皮都在打架。年纪上来了,她想,没有办法再熬夜。就睡一小会,一小会……
四周是现实世界里不存在的绝对安静。
“我说,你还要陪她玩多久?”凯西盯着两人,打破了这种安静,“她起码有五十岁了!等到她七八十岁时再看到年轻的你,会受不了的。”
“德克萨斯才不会因为这种事受不了。再说,我觉得她很快就会放弃的。打不打赌?我赌半年之内。”
凯西翻了个白眼:“你看她像要放弃的样子吗?”
“以我对她的了解,我觉得她会的,她是个很清醒的人。”
“不管你了。今天来了个新人,我要去看看。你就好好享受‘好喝的’薄荷拿铁吧!”
凯西走了,这里只有她们两个。拉普兰德蹲下去看着熟睡中的人。她并不觉得德克萨斯变陌生了,她和其他时候来的德克萨斯一样,也和自己脑海中的德克萨斯一样,不过长了几条皱纹罢了。
脏兮兮的玻璃上映出年轻的拉普兰德,和老去的德克萨斯。
窗外是荒芜的废墟,拉普兰德只需一秒就能让它恢复生机。如果她愿意,还可以让外面下起雨来。她也的确这么做了。她是这里的主宰、造物主,以及上帝,这是她的意志世界。
可是,雨是假的。就像花没有香气、食物没有味道、血沾不上鞋底。就像她用手去碰德克萨斯的脸,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拉普兰德是个死人,她早就猜出来了。
她仰头看着外面的雨,又一次想到那个问题:我是谁?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一个名为拉普兰德的精神切片?一个徘徊在茫茫虚无中的思维粒子?
她有一些零碎的记忆,可惜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过去,而她也同样没有未来,只有永恒如当下的存在。
德克萨斯的出现让她找回了一点过去的同时,也找到一点未来。但其余时间,她坐在空茫的黑暗中,慢慢地拼凑自己残缺的灵魂。
医生说错了,意识体的消亡并非因为他们无法接受死亡,而是无法忍受一个破碎而虚假的自我。
或许应该对德克萨斯实话实说,德克萨斯会尊重她的选择的,但她还是希望德克萨斯能自己放弃,那样,她们谁都没有损失。
有时,拉普兰德觉得德克萨斯过于天真,竟以为仅靠自己的努力就能瞒天过海。可拉普兰德也很天真,居然一直等着德克萨斯自己放弃。
而在那一天到来前,她仍然会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过去的拉普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