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住院部并未同预想中那样充斥着消毒水或药房中常见的化学试剂气味,取而代之的是种更接近生活的模式。墙壁上的电视机播放着和日常不大相干的午间新闻,国际形势和经济政策循环再循环,唯独赛事比分接近普通人。食物的味道在走廊,在病房,在办公室……在有人的地方随气流扩散,又随气流消失,医生建议保持空气流通。公共灯光不规则地半关闭半打开。行人们的衣物们勉强维持着蔽体的作用,生活拖累的痕迹不着痕迹地在每条褶皱中生长直到扎下根来。
因为不再需要面临任何生死的竞赛,富有这种生活想象的模样令今井莉莎面前的空间在这所巨大运行的系统里有别于其他部分,借此轻易排挤出偶尔前来探望的外人,使后者拥有一眼便能分辨的格格不入的性质。好在陷入系统部分的人们早已和生活一起麻木不仁,连短暂目光都不屑于在局外人身上停留。导医台后接待问询的护士也不抬头,犹如合成的语音在放送目的中的房号。
浑然一体,今井莉莎想,自己那踩在一小段环氧树脂地板上嗒哒作响的皮鞋跟其实有些破坏气氛,而现在才意识到未免显得太迟——,继而一本经受时间考验的保守说涉及爱情的文学作品(这个词真的使得书籍更庄重吗?交集的尺度在哪里?)也有不妥当的嫌疑,她另外会喜欢的唱片现场录像带早就被越来越便捷的流媒体替代,况且食物很危险……越想便越觉得,一束去掉寓意不好的根部的鲜花或许才能不犯太大的禁忌。逐渐熟悉的想象跟随着呼吸浸入肺叶,在契合其的模式的加持下,独自一人很难在颓唐认命的空气中得到纯粹激励人心的力量。试想手捧鲜花会有何不同?什么花能适合她呢……公共设施似酒店式公寓的排布方式,把一间间病房沿着直线走廊整齐排开,尽头隔着玻璃被铝合金框住的梅雨时节晦暗的天空颇有几分油画质地……送出的包装妥当吗?手中的书本莫名变沉。踌躇在病房门口今井,莉莎略感后悔没有提前留下借口处理必要手续而离开的日菜,只好无用功地揣度妹妹不太愿意面见自己的程度。巡房的护士在身后致歉,礼貌地明示到了每天第二次挂水的时间。今井莉莎侧过身,看那扇犹豫不决的房门被打开,看见医生说的要保持的那空气流通没能吹动窗帘。
护士,在这片用金钱换来的更有利于康复身心的安静和整洁的开阔空间里摆弄仪器,填写表格,去到她身边为她例行打上点滴,再一次为今井莉莎保留走向床前的余地。她沉默不语,长发松松垮垮束在身后,便令今井莉莎能看见她经日饱受病痛折磨的侧脸。即使如此,那张依旧能称作完美的脸还是闪烁曾经在舞台上不经意会瞥见她看向手中乐器、抑或与任何一位成员恰好合上每一拍即兴节拍时引人不自觉侧目的光芒。
而过分的消瘦理所在预料内,连扎进她右手手背的留置针的带来生理迹象的浮肿也掩盖不了。失去血色的手指被无休止的药水折磨得奄奄一息——想到可能再无法听见这双手俘获人心的演奏的恐惧、紧接泛起心中何时起音乐竟先于人的恐惧,分泌的内疚的唾液便返上喉咙卡得刺痛,配合一刻不停侵蚀脑子里分管语言系统的内疚,令今井莉莎发现自己怎么也叫不出她的名字,更找不到天气也好装扮也好任何稀疏平常的开场白来照她和今井莉之间一贯以后者先开口的惯例行事。不得不再等一会,等血液以不同的流速为她输送维持身体机能的养料。她的嘴唇和手臂一样无力地发白,干燥出衣物般疲惫的褶皱。听妹妹说她已经很久没吃下去过正常的食物。护士做完手头的工作从身边走开,施加的沉默权力的对象又只剩下两个。她似乎没有特别在意,抬起头,眼神看向床位的椅子,再看向今井莉莎。
“今井小姐,只能麻烦你自己了。”
“没……是因为刚刚护士还在、”把椅子拖到床头。太近了,她身体有区别于前不自然的僵硬,今井莉莎又把椅子往回拉了一点。如果传言属实,物理的距离应当予以相当的重视。等到戒备和恐慌的信号回归适当的范围内,得到她无言的准许后落座,今井莉莎将探望病人的礼物放在她伸手能够到的床侧,无意瞥见包装纸上印着叫不出名字的碎花。
“……我在想,无聊的时候可以用它来打发时间,手机和电视看多了总归是对身体有负担哦?”言语拉扯着些有的没的,“这个译本差不多是公认最好的版本……什么的。”
她倒也没有异常的举动,微微撑直身体好让左手能够到书本,没有拆开就不知道书名,忧心的礼物的不合时宜的心绪被搁置了,今井莉莎暂时松了口气,看她将礼物放在另一边堆叠着精美包装物品的床头柜上,想,我果然是最后那个。
“谢谢。”
“不用啦……”鼓起勇气,倒数,再沉默下去就等于句号了,把开口的难题交由病人是不负责任的,“感觉还好吗……纱夜?”
“最近有在好转。”
“那就再好不过了……”既然我被允许来这里,“有什么结果吗?”
空气又归于死寂,窗框油画里的树叶被骤雨的趋势裹挟,颤抖得更无章法,她又低下头。最好是在酝酿些什么,否则,今井莉莎想,我就要被雨季黏腻的胆怯的空气捉弄得神经崩溃,独独剩下说不清缘由地信任......冰川纱夜,冰川纱夜总会给自己一个理由的信念紧绷着。直到她再次抬起头,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医生说,这是一种癔症。“
“......”
“第一次......不知道今井小姐是否还有印象,四月第三个礼拜,那个月里乐队唯一没安排的练习的星期天,一切从那天开始。后来,事情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才想起或许当天的一些事情早有预兆,但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些时候,行驶在风平浪静的海上船只的掌舵人,不会在没有任何差错的、除了观测到海鸟翅膀振动的频率略有不同的情况下预料到,在指针失灵时候被洋流带去到的前方是磁场紊乱、乱礁遍布的海域。今井小姐,一开始,我只是以为母亲准备的餐食在购买食材的阶段出现差错,因为呕吐来得恰到好处,正在晚餐过后不久、在我在房间里、在我想着学校下周专业课程的功课和事务所安排的工作的时候。事后我回想,我的书桌前贴着乐队的海报,当然,必然有你出现。今井小姐,海报上你很少见地站在我身边。然后我知晓问题不是出在食物上,和我吃下相同食物的日菜安然无恙;我也没有长期的胃病,更没法怪罪在根本没有被摄入的酒精身上。但是今井小姐,呕吐的冲动是抑制不住的,有异味的腐蚀性液体从胃底向上涌,紧接着我当时以为是还不足够消化所以仅仅只是被咀嚼过的、和酸性液体一起经过喉咙时的细碎食物,它们以极其迅速的动作穿过食道,密集又咯人,喉咙能清晰地体验到不完全稠状、还有或大或小块状的呕吐物经过的触感,而你只会想吐得更快一点,好让胃里的食物全部清空,好停止这无妄的煎熬,事情也真就如愿暂停了那么一会,毕竟今井小姐,这是第一次。以及没关系,现在的我已经很习惯了——只是在第一次的时候,我抬起头,身体终于回复到能支持思绪理清秩序的时候,看见才从身体里争先而出的异物,今井小姐,问题在于,我吐出许多花来。”
“花......?”还好我没有送出花束,今井莉莎想,不适感驱使着自己,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许多毛茸茸的兔子来,一只两只十三只......得控制这样糟糕的联想,今井莉莎强迫自己的注意力留在对方接下来的话里。
“——是的,各种各样的花。”她一动不动,话语如同冰雕析出的光线,“辨认出它们是花,纯粹出于一种直觉。要分辨被消化器官作用过的姑且称之为物体的玩意有些难度,人们一般都会直接认为是刚刚吃进去的食物。但是我看见花,今井小姐,尽管我还不知道它们的品种,它们甚至像假名像汉字那样出现在最直接的神经反射中强调它们是花。今井小姐,我开始吐出花来,那是第一次。
随着时间推移,我开始能分辨出混在胃液里的那些花朵。通常来说,花瓣相当柔软,吐出它们不会给身体带来除了酸液腐蚀器官以外的负担,花茎则不太相同,有的它们满布绒毛,有的则带着单凭牙齿无法碾碎的硬刺,今井小姐,还有其各不相同的粗细、长短,坚硬、绵柔程度、不同的纤维密度。那些花在我的胃里都被经过筛选和模糊化处理——我都觉得这是一种怕我认出它们所以施加的轨迹——后来到面前,出于对我我浅薄的植物学知识感到的羞愧,迫使我不断去寻找那些花的名字。仿佛确认之后就能被安慰到,就能让病情减轻一些。毕竟今井小姐,医生都说这属于一种精神疾病,不然就无法解释除了我之外没人能看到我吐出的那些花。刚开始的花朵们都有足以令我辨认的形态,安慰剂的确减轻我的压力,从而减轻症状,但是到后来这样做的效果逐渐减弱直至消失——随着固体的花朵开始转化成糊化的状态,开始变得单调,变得只能从颜色上分辨。先是黄色的粘液,然后我继续呕吐,通体绿色的花朵开始在面前出现,再然后,我吐不出任何东西来,只剩下干呕的条件反射动作。通常我会喝一些水来缓和我被酸液侵蚀的食道,尽管我知道这些甜得过分的纯净水很快就会变成花朵又一次被我吐出。
而症状发生的间歇性太明显,我开始好奇疾病的触发机制,带着自虐般的心态试探起何种条件会让它们发生,很快发现和乐队有关。不是和音乐,因为我弹奏吉他时和往常一样感受到安心,依旧能听出作品的所以然来;工作,今井小姐,你比我更清楚乐队的商业化可以说相当幸运地顺利进行着,自然也不可能带给我造成疾病的压力。”
她停下来,长时间的讲话使本就开裂的嘴唇干燥得更甚,她端起水杯喝掉一些,只是这样做看看样子也并没让她的状态好上那么些。不需要说出口的答案在她从游离的回忆里脱出、开始凝视自己的眼神中。
”和医生的说法有出入的,网络上流传着关于该病症的成因......和治愈方法。最可怕的那种魔鬼,今井小姐,或许你也有所耳闻,日菜告诉我她提前沟通好了一切。不用露出那种表情,我也觉得一切不可思议,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样的疾病,爱上一个人的表现方式是从胃里吐出花来?可惜花朵不会回答我的疑惑,依旧源源不断从身体里涌出来,在我每一次刻意或是不刻意地想起你的时候,今井小姐。你触碰过的方向盘和坐过的椅子还残留有你的体温,身高相近的我几乎不用调整座椅的位置,只需要接替你的工作直到你的体温完全变成我自己的,于是烟花菊丝线般的花瓣会粘黏在喉腔;你为我挑选的饰品躺在我书桌的抽屉里,曾经抗拒它们的直觉颇为讽刺地预测了糟糕的结局,因为胃酸完全掩盖了马齿苋本身的酸味;你用自己当借口邀请我羞于启齿的欲望,说我太过严肃应该多笑笑,水仙肥大的鳞茎有时候会卡住嗓子眼,不过很快就被更多的花们自己往我的身体外推;你埋怨我怎么不遵守与你的约定,不等你一起开始练习,接着吐出蔷薇花让我感觉僭越,我们的乐队很好地预测了那会划破喉管的尖刺……今井小姐,请原谅我如此任性地喋喋不休,因为你也是那样无休止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让病症发作。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搞反了因果,并不是我先爱上你先想念你才让我吐出那些花,而是每一次有迹可循的、已然成为事实的呕吐让我爱上你,又不得不想你,因为当说爱千百遍不爱也是爱了,当为了谁呕吐千百遍不爱也必须是爱了。又或者我的身体或许先于我认识到爱上你的事实,急于把我拉到事实面前,逼迫我对你说出求爱的话语,用相互爱慕的结局来结束附体作祟的魔鬼。”
“……日菜是和我提起过......但是纱夜,不管是什么情况,你完全可以在一开始就和我直接说的,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有多担心、”爱情小说,所有礼物都糟糕得彻底。“……明明我也可以喜欢你。”
“当然了,今井小姐。你看,这才真正的问题,明知道你的可以爱我是让你不爱你自己,我有什么权力要求你做有害于你的事情来挽救一具仅仅只是受到折磨而非垂危的人肉体?再进一步,哪怕面前是生死的决择,我又有什么资格利用你的天性、强迫你爱上不爱的人?”
“等一下、纱夜、不是、”
“原谅我的傲慢,或许它也是我得到惩罚的元凶之一,你是如此地容易被了解,今井小姐,在被折磨到痛不欲生的时候,我甚至都想归于全是你彻底的信任我的过错,才愿意把你所有快乐的痛苦的骄傲的自卑的所有你本来的自己毫无保留放在我的面前,用那些真实而浓烈的情感将我淹没到窒息,直到我不得不看见你、再次认真看见你。正因为看见,在所有众多结局中我最恐惧的反而是你告诉我你爱我然后疾病被治愈的童话……今井小姐,我唯独不希望那锁链是由我加施在你身上。”
“纱夜——、”
“不过都没有关系了,今井小姐。由精神障碍引发的生理症状通常被认为是癔症的转换性症状,诸如痉挛、失明......尽管呕吐并不算是典型的症状,医生也诊断那为癔症。好处在,今井小姐,我开始进行相应的治疗,用更加科学的手段,而不是盲目追求那飘渺的解药,追求我不想得到的答案……种类繁多的药物从针尖注射进皮肤层、流进我的血液中——”
打断她的魔鬼来的突然,她用右手捂住嘴,鲜血开始从连接留置针的细长输液管中倒流,蜷缩上身,接过自己递去的垃圾桶的略显迟疑的左手背上遍布愈合后暗沉发黑的大小针眼。扎成束的长发早为此做好准备,以免沾染上污秽的印。然后,呕吐——她的身体开始剧烈抖动,抽搐附和从她胃里或是什么更深的地方挣脱出来的可怕的事物的节奏。节奏不是个好词,她的痛苦按时刻发作。与想要即刻逃离的本能抗争,显然但凡带有情感的接触都被禁止,观众被有意隔绝在戏剧之外,如果纱夜喜欢的不是自己那就能抱住她——;呕吐,她说这仿佛永无止境,倘若有能麻痹神经的成瘾品那穿过喉咙的不属于身体的——今井莉莎开始痛恨起小说的主题——花朵,就不会让她那么痛苦吗?那些玫瑰、扶桑、菟葵不都蕴含纯粹美好的花语吗?为何全知的神灵不肯将惩罚降于自己,为何暴风雨只摧残揽下一切罪责爱人的身体?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我对她不在意距离的行径不应该首先被问责吗?那明显是再吐不出什么东西的声音,日菜说姐姐已经很久没吃下过正常的食物——;呕吐,过程逼近尾声,从她两侧垂下的发绺还在颤抖。逐渐平静的她接过水杯,水温和手指一个温度。她的眼神藏在发丝中,嘴唇翕动出致谢的意图。用清水漱口,呼叫护士前来归位留置针,放下水杯,擦拭嘴角,整理好仪容的纱夜除了比方才见面的时候苍白许多的脸色外一切如常,流畅得今井莉莎已然相信这一切永无止境。
“.......纱夜?”
“.......我以为我已经接近痊愈……不过也应该快了,”她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继续刚才的话题,“毕竟止吐药的种类繁多,考虑完耐药性后,医生也有多种选择的配置方案帮助我抑制病情的恶化,以至于我才敢和你面对面说话,今井小姐,相信我,一切都在朝最好的方向发展。我的吉他水准退步不多,凑小姐看过日菜拿去的录像带说,相信等我康复乐队就很快能恢复状态。我已经能用吃的方式进食,虽然不是很多,但身体再没有出现排斥的迹象。今井小姐,真的不用担心,我本来没想要告诉你这些,到今天为止我都觉得一切归于离奇,打算一个人消化掉所有过程。只是实在拗不过日菜说你......说每个互相信任的队友都应该拥有同等的知情权。请原谅这些天我对你所有无理的举动,那条请暂时不要和我联系的消息耗尽了当时的我几乎全部的精力,自然也再没有力气去为你解释一切,今井小姐,请原谅这个病人只想着怎么能好受一些。至于现在,药物对我很好,它们让我感觉很舒服,我的病症已经得到有效的控制,使我的生活有了回归正轨的趋势。今井小姐,七个礼拜总是要比七年好的,世界没有变成陌生的模样,我也还是冰川纱夜。”不知道排练过多少次的演讲,没有悲伤或是喜悦,她像使用第一人称转述别人的故事的机器——可是现在连机器都比人有感情得多它们还不会被太丰富的折磨——试图告知局外人先前这里发生的一切,不论爱欲以疾病的形式再现的分析论被证伪或早被摒弃,她并不在意,就像在她的法庭上自己最好只做个墙外的观众,不需要进入陪审团——,因为她既是自首伏法的罪人,又是为控方出庭的证人,更是降下审判的法官,就像她指着垃圾桶里的那滩除了绿色液体什么也没有的污秽说,你看,今井小姐,请相信我,以现在的情况看来,就算面对你,很快,我也不会再吐出这些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