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太阳早早便落下了。今井莉莎站在连接不同校舍楼的走廊的遮雨棚下，无法准确分辨出黑沉的云朵与天空的界限。她低下头，看见花女中庭那些红砖砌的矮墩、被围在正方形花圃中低矮的冬青球，看见更中心的枞树，都在晦暗的自然光和走廊墙壁上的挂灯的点状光源下模糊了与周身事物的边界。
“——非常抱歉，今井同学，要从学生会上交的文件出现了一些错误，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才发现。改正它们花去了额外的时间——今井同学，都是我的不好，让你等了这么久。”
身后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来人熟悉的声音不需要加上视觉便能分辨。今井莉莎转过身，看见乐队的吉他手随呼吸起伏的肩头。
“诶、诶？完全没有哦纱夜？我也才刚到这里一小会啦。”
“不管怎么说都错过了我们约定好的时间......真的很抱歉。”她从挎包中取出文件袋，装在里面的正度纸上印刷的线谱和标注在斜纹分割的纺布下模糊不清。她拉好挎包的拉链——今井莉莎不知道那是不是错觉的，对方似乎刻意挺直身板，双手递出文件的动作让致歉的仪式更为庄重——“有关这次演出内容方面的，我根据上次乐队的大家会议的讨论编辑好了总结的纸质版本，都放在这里面了。今井同学如果方便的话，也请让凑同学帮忙看一下。”
拖延整日的预报中的雷雨天气在傍晚时分姗姗来迟，撕开遥远天边的闪电骤然照亮周遭的世界，也照亮面前的人的脸——我会拿去给友希那的，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未等今井莉莎再看得清晰一些，同样遥远的轰隆雷鸣占去了听觉，在转瞬即逝的光亮的最后一秒是对方疑惑的神情，今井莉莎猜测方才的话在雷声的掩盖下没有能传达到对方耳朵中，于是不得不向前两步，等到这持续好一阵的噪声后重新开口。
“——纱夜？”
“嗯、今井同学？”
“我说我会去拿给友希那啦。”
“啊、好的。里面我还放了上周你给我的计划表，今井同学，我都按照安排，提前预约了我们之后需要的场地，我特地确认过有没有可能和你预定重复的日程，如果除了今井莉莎之外，今井同学你还有其他会特意避免隐私使用的称呼的话，我觉得你提前告诉我会更好，那样就能避免我们做了重复的工作。”
“那到没有啦，纱夜，我一般都是用的名字，或者名字的英文写法？不知道那样纱夜有没有考虑到。”接过文件袋，今井莉莎继续说道，“谢谢你哦，纱夜，学生会这么忙的时候还要抽空帮我整理乐队的资料。”
“那本来就不应该是今井同学一个人的事情。”
“纱夜、”
今井莉莎偶尔会羡慕冰川纱夜面对她的时候的直截了当，反而衬得她再三的感谢多余起来，再说多些什么就会变成无意义的相互循环，今井莉莎却又觉得，语意向来少膨胀的对方口中的夸赞和感谢都比她的多上许多真诚。还没等她再想个透彻，天气率先在两人中开口——最先是丝线般零星刺下的细长的雨针，落在树叶和地面上的动作迅速到几乎听不见声音。取代越来越远的震耳雷声的，是汇合在走廊的钢瓦顶棚、铺设中庭步道的渗水砖、矮麦冬草坪上逐渐密密麻麻的、不同声响的雨滴，不合时宜地变成情绪起伏节奏的断点，来得巧合又必然。
“新歌和新演出的工作，我打算在明天早上开始着手准备。今井同学，明天......这个周末有其他安排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只用去超市帮家人买点东西......正好我自己也有些想买的东西。其他就没有提前约好的事情啦。”
“除了乐队的合练，有些新歌的想法我想先和你沟通一遍再和凑同学讲。要是你觉得不好的，我也就不用再多花心思考虑了。”
她会觉得这里是一个好地点吗？和谁都是吗？今井莉莎猜测朋友执意面见她的原因。偶尔也会有不事先约好就直接在家庭餐厅或是Circle外的咖啡厅见面的情况，讨论的事情大多也和现在说的乐队的事情、家里的关系无异。但是在她的学校——比起经常会去到羽丘与妹妹见面的吉他手，今井莉莎几乎不怎么踏入花咲川的地界，例外的今天里在附近办好事情，独独发给对方的简讯也称得上被糟糕的天气扰乱心神。没有停止趋势的雨水淅沥淅沥，她真的觉得这里适合谈更多的吗，音乐、其他人和其他事？没有刮起的风多少为体温预留了空间，闪电已经完成它的使命隐匿去了身形，既然都看不真切彼此究竟是何种表情，今井莉莎便也就借着原谅冰川纱夜的交易，原谅她自己大概也都不怎么执着的、细究起来并不礼貌的在说话的同时别开眼神，注意到若隐若现的斜雨似乎飘在站得更靠近廊外的冰川纱夜的肩头，打湿她的鞋尖。
“我的意见也没有重要到那种程度啦，纱夜。”拉着她手肘处的衣料向里面，冬季校服的长袖下面空空荡荡，问她为何不好好穿衣服的距离在两人物理上的距离太近的影响下还是太近。还好雨水没沾湿她的身体。“最好还是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和节奏来，我会适当讲讲感受的，毕竟音乐的事情……和友希那谈会更有意义？”
“——不是那样的，今井同学。”手腕被她反手抓住，今井莉莎在对方没能掩饰住的这点慌乱中怔住片刻，似半不自禁、半被强迫地对上冰川纱夜在隐约的光源下的眼睛——她也露出马脚——，听见还未退场的雷声在似远非远的地方炸开。不是那样的，今井同学。她贴心地重复了一遍，在深呼吸后放缓音调，继续说道，我在回来的飞机上听下载在手机中的专辑，今井同学，和现场的声音不一样的是，一旦被刻录在光碟上、写成数据保留在网路上，音乐——任何声音就变成了存在的——永恒的，可惜我们偶尔会听不见它们。手腕上的力度随着她越来越温柔的语调减弱，冰川纱夜没有松手的迹象。今井同学，坐在机翼后侧的我的座位紧邻着发动机，不管起降还是平飞时候，轰鸣声穿透耳机到我的耳朵里，和那里面正在播放的音乐平行。今井同学，我照例打开我们的歌曲，凑同学会习惯在乐曲的开头或是中间为你留足独奏的空档，我们都知道那是乐器的特质使然，但是今井同学，在飞机上，在那些开头和结尾，让我心慌的是，在应该最明显的地方的它们仿佛消失在发动机的噪音里，我按掉手机自动跳出的高分贝警示，将音量拉到几乎满格，才让乐曲恢复和在地面上比较接近的效果。但警告是对的，我的耳朵开始发疼，我不得不又调小音量，忍受一首首残缺的歌曲。在黑色的夜里，今井莉莎又怎么能将她眼里的失落看得真切呢。今井同学，这些天我偶尔会回想，你出现之前，我知道我不能忍受什么，你来到身边之后。我知道我不能失去什么。如果没有你，我的吉他简直糟糕透顶。她知道她的代词也很糟糕吗？吞下想法，今井莉莎在脑海搜索有什么动作能制止耳垂不自然的热度。今井同学，相信我，不管你到底是不是你想要表现的那样其实音乐没有那么重要，或者没有其他什么更重要，但请相信我，你的存在对乐队……对我都很重要。
幸好今天的骤雨，幸好选在这里……沉默和不可言说有了掩护，也能很快消失在通透的场所里。她见到这沉默，尴尬地松开握住许久的手腕。
“……纱夜和乐队对我来说本来就很重要啦。而且，我不会离开的，一定不会。”露出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的笑容，一切本就需要逐步回归正轨，今井莉莎强调道：“不管怎样都是。”
“嗯、”
“还有我说，纱夜，你今天出门的时候、没有看天气预报吧？”
“……今井同学？”
“没有带伞吧？”
“......很明显吗？”
“纱夜，手的温度本来就很低。夏天的时候是这样，冬天到了不好好穿衣服，只会更明显哦。”
“……对不起，我会注意的。不知道为什么，我错过了今早的闹钟，日菜又有节目日程的安排，一早就出门了。”
“纱夜、”
“对不起，今井同学。”
“你的身体，和我道歉是没有用的哦？”
“……嗯。我今后会注意的。”
“时间和地方记得发给我，明天我会准时到的。现在和我一起回去吧？雨看样子还要下好一会。”
“我会编辑好信息给你。回家的话，今井同学不用担心我，我和日菜联系过了，她等下会帮我送伞到学校……她说她很开心。”
“那也不行哦？本来就录了一天节目，你还让日菜专门跑一趟——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纱夜不用我说，你应该体会得到里面的差别吧？”
“今井同学、我真的只是随意提起来的，拗不过……”
“适当为妹妹好的强硬怎么都不能算恶劣的行径吧？”今井莉莎从学生包里翻出折叠伞，“我没有让你毁约，但是纱夜，让我送你到车站，然后让日菜在车站来接你怎么样？反正我也正好顺路，纱夜回去也只有几个站吧？”
“啊、”
“我可以直接和日菜讲？～她也应该不介意我占用她姐姐一小会吧？”
“等一下，今井同学，怎么说占用什么的、”
“所以，纱夜，怎么决定？”
“……我知道了。”
得到肯定——今井莉莎再了解不过自己这位吉他手肯定的方式——的回复，今井莉莎解开扣带，举起撑开后的折叠伞，等着朋友站在为她留下的左边位置。让暧昧再延续一会又有何不妥呢？反正倾盆大雨会阻挡一切。迈出校舍的走廊，今井莉莎感受肩头上落下的冬夜冷雨隔着校服的温度，她倒不太在意那会不会打湿校服，毕竟再过一小会，在雨水真的浸透她的身体前，再过分一点，十，九，八……在倒数结束之前，今井莉莎想，纱夜一定会发现雨伞向着她那边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