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94年9月13日,威尼斯载具公司董事长法布里齐奥·威尼斯于特尔尼城遭遇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城邦安全部队、消防署、医疗卫生局等多部门召开紧急会议,部署相关人员第一时间赶赴现场进行应对。截至9月14日18:00,该起恶性袭击已造成7人死亡,21人受伤。
“……特尔尼市长于同日凌晨时分召开发布会,此次事件已完整上报。截至发稿,灰厅暂未对此事作出公开回应。
“……城邦法院对该部分□□□家族成员所涉刑事案件作出终审判决。主犯十一年刑期不变,处罚金……其余被告……
“主理法官——”
一颗水珠打在透光的报纸上,轻度蔓延后,受波及的油墨迅速坍缩成不规则的污点。拉维妮娅在屋檐下望向天空,没有看到一场如约而至的雨,反倒是鼻尖和脸颊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热。重新低下头时,报纸已经按照折痕恢复原样,除了头版下方一点湿润的瑕疵,像从未被人阅读过。
“我们可以出发了,拉维妮娅。”缺少半只耳朵的贝洛内家族成员替她拉开马车门,声音在转过头时自然放低,“贝纳尔多先生已经打过招呼,那一侧的活动照常开展,把这次的事当作带薪假期就好。等萨卢佐的风头过去,我们接你回贝洛内。”
“你不用和我一起去。”
拉维妮娅用报纸交换手提箱,让原本准备跟在她身后上车的人有一瞬间的诧异——表现在迅速将那份报纸从右手换到了左手。法官忽略了她的小动作,继续说:“请帮我带回去,放在书桌上。我知道唐克雷蒂有项合作想来沃尔西尼接洽,作为保镖,贝纳尔多更需要你。”
“被抓住把柄的代行者或许无关紧要,但没人能保证萨卢佐不会在暗地里借题发挥。”比拉维妮娅高出半个脑袋的女性此时不得不稍扬起头看她,双眉中间的深壑随着发声逐渐立体,如同一道旧日撕咬遗留的伤痕,“如今沃尔西尼无人不知,初出茅庐的拉维妮娅·法尔科内即便承受着家族的施压,为那些萨卢佐敲定罪行的姿态依旧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你会成为贝洛内未来数十年在沃尔西尼立足的基石,不要让我们承担失去你的风险。”
法官的眉头为这一句话压到严肃的低度,在不得不通过沟通重置气氛帧数的时刻,拉维妮娅选择拉上车门,动作稳健如工程师为机器断电,对话的通路被截断成两半。与贝洛内联系颇深的女性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马车渐驶渐远,直到意识到手里的报纸已经被捏成恨铁不成钢的缰绳模样。此时恰好有报童经过,当即像一杆芦苇般折下身躯,迅速而热情洋溢地向她行脱帽礼,同时老练抛出商业话题:“女士,您还需要一份报纸吗?”
孩子的声音逐渐被阳光溶解,拉维妮娅的思绪却逐渐往温度相似的季节里回滚,一颗超新星不定的轮廓在轻微的颠簸感中向外膨胀。她初入法律学校时,某个颇有吟游诗人气质的法制史教授便热衷于将叙拉古形容为年轻的变星——当西西里带来的极端引力让星体结构失衡,混沌与暴力就势必瓦解成秩序,其中每一粒弥散为律法的尘埃都将有迹可循,而理解并构建它们的含义本身就是在体会美丽。讲台下很快有年轻的法学生开始抗议:教授,这是天文兴趣班的内容,我们选修的课程明明是叙拉古法制史!
“在你未来或将以数十年计的工作生涯中,真正需要恪守职业立场的时间也许可以忽略不计。”双鬓已见斑白的叙拉古人露出虚伪的微笑,“但请记住,星星在任何地方都会有,这位法官。”
驮兽牵引着法尔科内星公转过小半个沃尔西尼,最后让她停在城外的庄园门口。拉维妮娅再次抬起头来审视它:旧派的木本植物、砖石与花园,其主体部分作为高档别墅而言乏善可陈;外墙此时混有阳光的颜色,让它的整体质感更接近原木,酷似立体贺卡的一部分;靠近祝福书写区的部分则布置着十来个有白领气质的女性,此时三三两两相对均匀地聚成闲聊团体,个别已经开始接触向日葵和温驯的羊羔。视线向右越过成片被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便是大量农作物和盛放的花卉,三者同属视觉层面的装饰物。这处背靠沃尔西尼的庄园以贝洛内为近二十年的姓氏,外观酷似边界严格的私人领地,实则暗设有制式军械储藏区及安全屋,表面上的用途却更接近白领阶级的经济适用型度假场所,即叙拉古农家乐。拉维妮娅穿过两棵还留有修剪痕迹的行道树,像一个尚有身份证明可提交的战难流民那样,将一封附火漆印章的邀请函转交给了守在门口的东道主。
山栗色信封上还装饰着盛放的鸢尾花。拉维妮娅听说过,这是近些年被大规模引入莱塔尼亚,并获得畅销地位的品种。巨大利益的驱动下,不少花草贩子也试图向叙拉古引进更多观赏植物,然而它们尚未被市场定义价格的生命只维持到第四场暴雨的夜晚,死去的每一株都像被葡萄藤绞断了脖子。
庄园名义上的女主人微笑着对她说:“很高兴和你见面,拉维妮娅。”
与负责迎接宾客的侍者稍作沟通后,拉维妮娅被邀请到正厅,并迅速得到涂果酱的烤面包和单人份炖蛋,佐一小杯咖啡。敞着门的室内要比刚晒过太阳的人冷一些,但落地窗附近的席位依然是温暖的,被照亮的空气里缺乏灰尘颗粒,呈现出透明的洁净感。拉维妮娅在能够晒热耳朵的位置上坐下,顺着纸张彼此摩擦的窸窣声偏过头,掩饰性地咬了一口酥脆的面包边。
她的视野里只有一个对眼前的书册太过专注,以至于气质成倍淡化的沃尔珀。这个耳廓招摇得让人无法忽视的女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仅有手下的书页在被翻动时发出声音。拉维妮娅盯着她的鬓角看了一会,确认那并非光线营造的错觉,而是真正的白发——流苏般的一小截,谈不上显眼,却使她像一件错金银的旧首饰。拉维妮娅边进食边看着她涂满半页空白纸张,然后像个终于玩腻了拼图游戏的孩子那样,流露出无比倦怠的神情。
拉维妮娅无意识地跟着狐狸的视线看向门口,鲁珀人们正彼此簇拥着涌入大厅,像被注入铝皮软管的牙膏。如果没有由远及近的欢声笑语,现场几乎与一次临时开庭无异——正式成为司法者前,拉维妮娅·法尔科内尚是一个相对重视社交距离,会在学院安排的模拟法庭课程前表现出轻度坐立难安的叙拉古人。而不知从哪一天起,她也渐渐习惯了直面摩肩擦踵、心事重重的芸芸众生。
面貌各异的人均匀落座后,伴着“感谢各位的参与”和“希望带来家庭般的温暖”一类主办方官腔,拉维妮娅久违地体会到学生时代的松弛感。永远有人在铃声响后才匆匆走进教室,也永远有人在或枯燥或晦涩的讲述中昏昏欲睡,眼下她离后者的描述更近(结合法尔科内同学的出勤率和绩点考虑,应被定义为绝无仅有的罕见情况),又或许只是面包引发的短暂晕碳现象。
而清醒源始于嗅到花香。拉维妮娅缓慢而错愕地坐正了些,双眼率先捕捉到一株花芯雪白的丹顶月季,两侧有马蹄莲与狐尾百合,簇拥着它们的则是更多优雅挺秀的观赏花。伴着一个被排练到炉火纯青的微笑,凭空多了些演说家气质的女主人在样品旁摊开双手:“我们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年纪适宜的植株。这一周的相处结束后,各位可以把得到的花卉移栽回家,或就此将它留在我们的土地上,用认养形式给予花朵自由生长的权力。请记住,无论这些生灵是否绽放,何时绽放,种下一朵花本身就有意义。”
提前警惕起来的法官从鸡汤里模糊的醍醐味中挣脱出来,并敏锐意识到这是引诱式的消费陷阱。适逢其会的清醒让她免于充当狼口下的活物,然而暗流下的幸运儿寥寥无几,拉维妮娅蜜色的眼睛像哨戒中的萤火虫一样转了半圈,确信在场百分之八十的表情比田圃里正值花期的被子植物们更神采飞扬。
狼群分食花草的环节在大约七分钟后告终,圆桌上只余两份可怜植物,像因不合肉食者口味而被弃置的皮毛或角质层。戴着空顶帽的园丁把两株都塞给显然双手空空的拉维妮娅,同时煞有介事地向她介绍一种拗口的学名,拉维妮娅从简单解释中挑出易懂的部分,大致明白这是一种有哥伦比亚血统的蔷薇,胜在新手容易养活。
拉维妮娅点点头:“谢谢,这就是我需要的。”
园丁立即把她当成亲切的好脾气女士,笑容轻松一倍不止,带着小推车退场前还友善地寒暄了两句天气。拉维妮娅往窗外看一眼,视线又被阳光晃回沃尔珀招摇的耳朵上,后者仍旧安静地抚动着书页,活动似乎从书写变更为检查,在相对喧闹的环境里保持着让人诧异的专注。考虑到那条几乎横亘半张脸的伤疤带来的气质影响,这些都不足以让她像一位采风中的撰稿人,但却协调得出奇,呈现出纯净水般的稳定态。
沃尔西尼好市民拉维妮娅随即走近她,将一只手里的小灌木放到桌边,并把刚才听来的话简要复述一次——除了那串听起来太过甜腻(且有浓重拉特兰风格)的“Pope John Paul II”。拉维妮娅舌尖上还留有蓝莓果酱的味道,口中暂时容不下第二件甜食,于是将它简单地称为“白色的蔷薇”。
“抱歉,我在想其他事,没太注意活动环节。”沃尔珀人向她道谢,表情看起来缓和了一些,“蔷薇,是吗?我会试试看的。”
按理说对话到这里就可以结束——拉维妮娅也是这么打算的。可点头的动作刚完成一半,切尔西靴触地的声音便叫停了她的意图。先前收下她的信,在推销环节结束后匆匆离场的女人毫无预兆地去而复返,一个得体的、带有鲜明歉意的微笑填充进狼与狐狸中间的空隙,“看来打扰你们讨论了,非常抱歉。”
沃尔珀重新垂下头,示意她们请便。女人立刻将脑袋转向拉维妮娅,眼睛一眨不眨地对她说:“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拉维妮娅?”
拉维妮娅从手心那一侧摸了摸自己的尾戒,说:好。
拉维妮娅同她的邀请人并行,顺着表面被做出木质纹理的旋转楼梯走了一会,经过几幅笔触写意的油画,再踩过乳白色瓷砖和边缘不规则的艺术地毯——它们都被保养得足够得体,但依旧能看出上了年纪,叙拉古近些年来已经在流行更简约的风格了——尽头便是一处僻静的阳台,这个位置采光不错,恰好能俯瞰草坪上的羊群,行动时犹如轻盈而虚幻的风滚雪。确认过交谈场所的安全性后,拉维妮娅看着她取出衣袋里的手机,用操作微波炉般的速度按断了通话。
法官保养得当的视力在这个距离上好过了头,无心扫见一个B开头的名字,眼皮不禁抽动两下,立时产生不……
“你认得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人吗?”
“什么?”
“我前天才看过她的照片,那是英格丽·威尼斯。”拉维妮娅因她无意识加快的语速微微睁大双眼,而后者还在像刚被挖出沙滩的猫眼螺一样急切地从身体里挤出单词,延迟的惊吓与困惑在拉维妮娅的两个耳朵中间横冲直撞,“法布里齐奥遇袭的消息今天才见报,威尼斯理应自顾不暇——她本不该在这个时间点到沃尔西尼来!”
……不祥的预感。
英格丽。拉维妮娅跟着她的声音重复一次。一个矜贵的名字,容易联想起月桂与夜下的珠宝,说出口时却让人感到满足,像在咀嚼蘸了牛奶的面包。咽下甜美的养分后,曾经被印刷在案例资料里的特征从胃部浮至脑海——狐耳、伤疤,无色的鬓角。网点与线条排列出标价比奢侈品更昂贵的照片,和残留在拉维妮娅视网膜上的人像彼此重叠,严丝合缝。
又一个沉默天使经过了阳台。
“……每一代威尼斯都是主动和所有叙拉古人唱反调的血缘界投机者,法布里奇奥取得的成果尤甚——这条狐狸就足够保他顺风顺水地老死在灰厅了。”收敛情绪后,女人重新开始续写对话的秩序,并机械地揉搓食指近端关节,“贝纳尔多确信我们和威尼斯在十年内没有任何亟需报复的恩怨或利益冲突……她要么打算暂避风头,要么已经锁定了威尼斯的复仇目标——目前最贴近这个概念的是唐克雷蒂的人。”
拉维妮娅被她话里隐喻的刀光剑影晃了一下视线,然后慢慢皱起眉:“通报给其他城邦法官了吗?”
站在她对面的人唐突地安静了一会,语气倏尔复杂起来:“这种做法不够可靠。”
“……请说得更细致一些。”
“拉维妮娅,我能理解你身为法官的——局限性,但英格丽·威尼斯和你平常处理的那些税金蛀虫、家族狂信徒,或喜欢用啤酒瓶和凳子腿解决矛盾的家伙不同,从监视到抓捕都有绝对的风险。在威尼斯的地盘里,甚至有不少声音认为她是最有可能接法布里齐奥的班,成为下一任家主的人。而我们无法……或者说不愿意在没有绝对把握的情况下付出和她撕破脸的代价,你能明白吗?”
拉维妮娅下意识站直了些——哪怕她已经把自己抻得太像一台落地钟了。
没有等拉维妮娅回答,女人换用手掌托右肘,指尖摸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如你所见,即便不考虑贝洛内的边缘成员,这里依然有几十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其中一部分甚至是第一次接触宽铲和五齿耙。想想最基础的难题,如果她打算用这些人的血泼花我们的脸面,或在脱身前采购一个趁手的人质,类似的工具能挡她的刀多久?”
“那就让我留下来管束她。”法官的眼睫纹丝不动,深吸一口气后,又继续说:“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这件事了,不是吗?我和她扮演了同样的身份,即便有意与她拉近距离,所作所为也不会被轻易联想到姓氏的利益。我知道该怎么——活用她的风险。即便有其他人想要借机在这里设计些什么,她也能让那些混蛋投鼠忌器。”
女人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她把双手收回衣兜,点点头,脸颊上的细纹像被卷入涡旋的银鱼一样隐没下去:“我会把这件事转告给贝纳尔多。保护好自己,辛苦了。”
拉维妮娅回到正厅,她太想让自己摆脱心事重重的状态,以至于每一步都走得别扭。好不容易踏上平地后,双眼便率先去寻找英格丽——无果,狐狸的影子消失了,那张椅子空荡荡地摆在原处,酷似半扇被剜走珍珠的砗磲。见此光景,拉维妮娅立刻在脑内演练坏发展,顿感四周异样横生。(遗憾的是,她对克苏鲁神话体系知之近无,不足以形成惊悚的想象体系,只能认为阴影里都暗藏风险——弩箭同样是是叙拉古人惯用的暗杀媒介。)
她很快听见自己的名字:“拉维妮娅。”
失窃的珍珠及时从东侧的休息区——一处被收藏柜遮挡的视野盲区骨碌碌滚(走)出来,在顶多差着七八步的距离上叫住她,又不快不慢地走近了一些,暖色的眼珠幅度很小地纵向滚动。拉维妮娅意识到她在观察自己,从耳朵到脚尖,又回到眉尾再往上一些的位置,没有直接对视。
“你看起来比其他人忙碌很多。我原本不打算干扰你,但刚才那位女士不知道去了哪里……所以,我就只剩你这一条求助渠道了。”英格丽委婉阐明自己的处境,并指了指她刚才待过的位置,两簇花苗还被摆在原处;又指了指窗外,依稀可见一群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刨土。
见拉维妮娅把目光移回来,她礼貌地垂下了视线:“我对园艺一窍不通,但移栽似乎是门技术活,想请你稍微掌掌眼。”
——拉维妮娅侍弄花草的履历可写洋洋洒洒三大页,奈何其中百分之九十九来自日常浇花,平均每次不到二十秒,堪称高度注水。但这邀请堪称瞌睡来了送枕头,眼下又实在没有第二个接近英格丽的借口,只能心虚地点头答应。
英格丽向她道谢,并友好地端起两盆植物,带着拉维妮娅走到远离人群,站入花圃冷清的一隅。叙拉古的雨季漫长到足够在低洼地形成时令湖,偶有的干燥时节也在人力能够轻松解决的范围内,因而种植区并未安装滴灌设备,可以选择的灌溉工具是喷壶和塑料水管,在农家乐宣传广告中,这属于“返璞归真的原始风味”。
拉维妮娅挽好衣袖,戴上浸胶手套,率先去处理稚嫩的蔷薇。她挖出浅浅的土坑,英格丽也挖出浅浅的土坑;她用宽铲取出花苗,英格丽也取出花苗——土壤像蛋糕胚般被带出育苗钵,又在脱模完成的下一刻轻度垮塌,露出繁复的根系。
“断了。”英格丽从松散的土块里挑出一段被结块土壤包裹住的植物根茎,因手实在太稳,酷肖在手术台边挑起一条神经的主刀医生。
“没关系,不会影响存活。”
拉维妮娅此时已经填平土壤,并退两步到英格丽身侧,脚跟轻轻犁动地面,目光则在更远些的位置追逐摇晃的草叶,辨识它们的颜色和状态,试图从这些琐碎的细节中寻找安全感。如此坚持三分钟后初见成效,她已经能心跳平稳地凝视英格丽的背影。在足够冷静的状态里,她再次审视来自威尼斯的招牌杀手:一个金色(明度十分古典)的脑袋;主体系黑色外套和高领打底衫,均为低调款式;前几分钟摘下来的的皮革手套被随意塞在口袋里,翘出单个指头;长裤,低跟鞋。如果不说此处是休闲场所,或许会有人认为她是前来吊唁或服丧——总的来说,是相对修身的休闲装,缺乏空间隐藏刀具,视觉效果可以被暂定为低危。
也就是在差不多的一分钟内,英格丽率先开口:“我做完了,谢谢。你是个植物学家吗?”
拉维妮娅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间距适中的两棵蔷薇花苗正以健康姿态在空气中舒展叶片,植株脚下的泥土则以恰到好处的程度潮湿着,几乎让人以为此时此地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早春。
“不,只能算业余爱好。你太客气了,我没帮上什么忙。”拉维妮娅逆序回复,约等于一个读完题目后从最后一问开始答卷的年轻学生。
“是我擅自揣测了,请你原谅。”英格丽边道歉边脱掉挂着土渣的手套,在水龙头下洗净双手,漂亮的十个指尖挂上一层水光,“——你刚才那句话让我想起一个东国的兰花商人,她对商品最常见的评价是‘叶子丑是丑但又死不了’,但又总在唱尖刻的时候把那些叶片擦得干干净净,或者整片剪掉。很有趣,像一个精于保养羽毛的家族首领。”
“……听起来你很了解家族的自洁方式。”
“无非为了生活,做过一些在常人看来不太体面的工作。”英格丽将园艺工具整理到一起,金属磕碰的声音严重打乱了拉维妮娅眨眼的节奏,“我最初的工作是处决家族内部出现的叛徒,影响恶劣的性犯罪偶尔也在我的加班范围内,像是阉割强奸犯和恋童者。不瞒你说,我本以为这是个相当清闲的岗位……”
拉维妮娅扯住心跳的缰绳,稍作停顿才接上她的话:“遗憾的是,从灰厅发布的数据来看,叙拉古的犯罪率在前几年有轻度回升,属于你职务范围内的那些也不例外……女士。”
英格丽毫无负担地点头:“忙得没空休假,薪水又不见涨头,已经辞职了。”
实在合乎逻辑,拉维妮娅脑海中一些影影绰绰的想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像带鱼一样游来游去的工资条,最后融化在她自己的咽喉入口处。
“家族的灭迹人,我以为这通常来说是一份终身工作。”她斟酌着用词,“至少并非能轻易辞去的岗位——你的前雇主似乎是位宽和的人,这在叙拉古很罕见。”
英格丽的眼球终于开始转动,烈日般的暖色投到法官的肩膀上。理所应当的,拉维妮娅被她的视线烫了一下,感到肱骨正在穿孔。
“我签了保密合同和竞业协议,不方便聊这方面的事。”英格丽慢慢朝她自己刚才看过的位置伸出手,掸掉了一簇不知何时挂到拉维妮娅身上的蒲公英,手上的水已经全干了。
当天晚上,拉维妮娅梦见一只沙漠色的狐狸:大耳朵,体型类中码扫地机器人,脸部有细长伤疤,口中衔着一把无鞘的刀。这很危险,刀刃会割破狐狸的舌头、耳朵和皮毛。她尝试把刀取走,却被狐狸用左爪子按住了手背。
原来如此,这是一个左利手的狐狸。她心下了然,并对狐狸说:你能把刀放下吗?它或许会伤到你,让你流血。
狐狸仍旧咬着刀的握把,却神奇地说出话来,是一种醇和的女声:我不会因此受伤,称职的杀手能让刀自愿成为双手的一部分,拉维妮娅。况且在这座沃尔西尼,应当流血的另有其人,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拉维妮娅梦及此处,被惊醒,花数分钟平复后重新睡过去,又坠进另一个梦里。这回没有与刀共存的狐狸跳出来,只有一个西装革履却面目模糊的女人,她用一枚描金的黑色公章给堆叠在面前的纸质通缉令盖戳,鲜艳的印泥顺着人像轮廓流淌,染红了整张办公台。
次日,拉维妮娅睡到日上三竿,闹钟已经响完第四次,正好八点半。她在梳洗完毕后来到早餐供应区,英格丽正吃一只内容丰富的牛角包,左手边另有一小份堆叠着凤梨苹果小番茄的什锦拼盘。拉维妮娅看完,觉得今天的水果成色很好,转去要了一份同款。
还好,她已在关掉闹钟时忘光前晚做的梦,否则此时看见既是狐狸又是女人的英格丽,多半会发些延迟过高的怵。
再者,也许这种金亮亮的水果就是容易吸引杂食性狐狸,拉维妮娅端着托盘转向用餐区域时,英格丽正朝她所在的方向招手。拉维妮娅回头看了一眼,确认身处的角度上没有第二个人,也并无第二碟凤梨诱饵,于是慢慢走到英格丽身边,在为她拉开的椅子上坐下。
英格丽此时已经吃完牛角包,正在咀嚼初显氧化的切块苹果,并不说话。拉维妮娅越是揣摩不透她的心思,越觉得当下的一举一动别有深意,经刀叉送进她自己口中的食物样样都漂亮,却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它们的全部味道。
就在拉维妮娅咽下最后一块多汁凤梨,也几乎要以为她只是在向略有交流的对象展示善意时,英格丽慢慢地开口了:“很抱歉总是给你带来麻烦——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通通气。”
拉维妮娅看着她张合的嘴唇。线条饱满,颜色健康,口角和指尖皆无罗勒碎残留,哪怕这对一个正在吃早餐的人而言再正常不过。
她及时摆正了自己的舌尖:“……请说。”
“如果你在照顾蔷薇时发现我忘了浇花,能帮忙给它洒些水吗?”
一切都正常,英格丽的语气像在委托一位相识超过十年的旧友,连这样的对白也仿佛从未离开过。面对人之常情级别的请求,拉维妮娅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点头答应的同时,她也向英格丽发问:“但我们每天都有固定的时间出去‘感受’花草和绵羊。”
——她像宣读终审判决一样照搬纸质日程表上的描述,顺便撵走了字里行间全部“把钱交给我们就会让一切都变得好起来”的麻雀状暗示。
“我们——我和那些羊——昨天就相处得不太愉快,现在是冷战时间。”杂食动物露出比羊群的天敌更无奈的表情,“考虑到集体活动都是自愿参与,我不确保我每一天都乐意出席。”
拉维妮娅的脉搏里弹起一声响应式的叹息。这听起来象征着一种更坏的可能:危险分子的循环系统里流淌着过多的随心所欲。在大脑分析完处境前,她的口舌已经擅自提出了解围方案:“但今天天气很好,你愿意现在和我出去走走吗?”
在刀叉回到它们原本位置的碰撞声里,英格丽微微垂下头,与脱帽礼的姿态别无二致:“是的——请你带路吧。”
拉维妮娅践行了她的言语,实则只是听任自己的双腿向北走。离开花园与牧区后,一条仅供单人通行的小道便将活动区与水域连在了一起,两侧还设置有风化的路灯和更老一点的指路牌,人造的痕迹一直蔓延向水边的平地。从她们驻足的位置上来看,这片人造湖更像一只半封闭的标本盒,十来株冬青科植物纵向固定在西侧,中度褪色的展牌则立在灌木丛的断口处,设立者用颜色鲜艳的油漆涂写了许多以Ilex开头的学名,部分后缀格式则形似拉维妮娅(Lavinia)。
——然而拉维妮娅并无抽象概念上的同胞,双眼也凝聚不起对土壤和水分的乡愁——这两片金石般的虹膜,此时一半倒映草木和水面,一半装着闲庭信步的英格丽。她的头发漂亮,在太阳下摇晃起来时则有与晨雾同般质地的美丽。拉维妮娅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那些发丝发呆时,英格丽已经转了个方向,五官重新回到她的视线里,双眼都是烈日的颜色。
英格丽朝她们面前唯一可称之为“山”的土石结构稍作示意:“我听说只要登上这座山,就能俯瞰整个沃尔西尼。”
有这回事吗?拉维妮娅大脑空空。想了一会后,她回答:“我不知道,但我们可以亲自去看看。”
英格丽欣然同意。拉维妮娅跟着她在山脚下摸索,并如愿以偿地找到一条狭窄的山道,枯叶和石阶皆隐没在树影之中。除却渗入山中的日光,在此处扎根的原住民尽是椴树,近地面处则是由葎草统治的王国。拉维妮娅一直走到险些被这些织在一起的绿色晃得流出眼泪来,呕吐的冲动则在山顶临近前占了上风。在她差一点就想将自己原地蜷缩起来缓解不适时,上臂被一只手轻轻搀住了。
“抱歉,我好像走得太快了——你还好吗?”
拉维妮娅两眼发黑。英格丽模糊的脸和光斑混在一起,像一群毛茸茸的鼷兽。
“……到山顶了吗?”
“我猜还差两三分钟的脚程。但你看起来状态不太好,我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会。”
法官用力捏了一下自己的鼻梁:“我很好……我们继续吧。”
英格丽没有反对,只是松开拉维妮娅的胳膊,确认她没有像失去握持的扫把一样倒下,随后脚步放慢。拉维妮娅和她并行,又走了一百来步,脚下的坡度逐渐平缓下来,拂经脸颊的空气收束成凛凛的冷风,晨光则像对待树木那样温柔地将不速之客们拢入怀抱。她们身处的位置既是山的最高处,亦是丛林的一角缺口,在明净的天空下,沃尔西尼的一角清晰可见。
看来那只能算半个唬人的谣言。拉维妮娅想。她靠在一块岩石边喘气,视线则顺着细窄的长街走入微缩版的沃尔西尼:并排的电视塔和写字楼,小型剧团的红色棚架,更遥远的则是沃尔西尼城邦法院的尖顶——拉维妮娅望着不比一颗松子大多少的灰色建筑,感觉口中含了一把细沙。
眼球被风吹痛时,她不再眺望城市,双眼转去寻找这次徒步的同行者。更靠前、准确地说,离她们的来路更远的方向上,一棵小树歪歪扭扭地扎根在浅色的泥土间,它颜色并不健康的树干与枝条皆有尺度作用,清晰地界定了山顶上安全与危险的边界,英格丽就站在它的旁边,一个哪怕多踏出一步也将踩空的位置上。
这场景有些莫名其妙的既视感。拉维妮娅回想起她在学生时代看过的一部电影,尽管故事的起因已经被遗忘,记忆里的男女主角依旧在昏黑的雪夜里往山上走,那些崎岖的路面在灯光下无差别地发青——直到前者在距离坠落山崖仅一步之遥的位置驻足。向那个立在巉岩边缘的背影伸出手时,漂亮的女主角或许在想——究竟是牵住她的手,还是杀了她?
拉维妮娅没有走动。她的声音代替了指尖,轻轻绕上英格丽的袖口:“这里的结构未必稳定,最好别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英格丽的注视持续到她的提醒声彻底消失后一分钟。在太阳的镀色下,她的脑袋和耳朵都像蒙上一层模糊的辉光,而衔接紧密的单词就像发梢彼此摩擦的产物:“我就直说了——沃尔西尼如今不止表面上的三股势力,你是哪个家族的成员?”
久违了,最坏的问题,最坏的感觉。拉维妮娅怔了怔,思绪随即被回滚到城邦法院的庭审现场,宣告过终审判决后,被铐住双手的鲁珀人难以置信地将上身探出被告席,边将拳头砸向桌面,边暴怒着咆吼出相同的问题:你是哪个家族的成员!
拉维妮娅在与那一刻相似的情绪中慢慢蹙起了眉。
“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家族,女士。”十指内空空、并无法槌在手的法官生硬地攥住了自己的左腕,语速加快,“你曾经身在其中,所以我理解你判断和定义他人的习惯。我能想象你加入家族的理由——与生俱来的血统,走投无路的选择,或是向往在金钱和权力里分一杯羹……我能理解,党同伐异是你已经结业的必修课。但我想,至少在这座山上,并没有什么必须依靠家族与身份来划清界线的利益分割。退一步说,这看似体面的标签带来的往往也不是平等与交流的机会,不见血不休的暴行已经在毫无理由的偏见中验证过太多次了。”
她的侧腹和小腿还在持续性地发痛,但站得不卑不亢。如果只打量上半身,姿态堪称正襟危坐,且微妙地比站在高处的英格丽还要高出那么几不可察的一两厘米,因两者有些距离,看不大出来。
至于英格丽——已经在她持续折磨袖口时转过身,并相当听话地离开了那个狭窄的落脚点,站到了离拉维妮娅更近的位置,被风吹动的头发胡乱粘在呢绒外套上,像一些乱七八糟的玉米须。
“——我不该这样试探你。很抱歉,是我逾越了。”她干脆而坦然地向拉维妮娅道歉,“如先前所说,我曾经为家族做过很多不光彩的工作。正因如此,只要我仍身处叙拉古境内,就不得不留意旧日里或许存在的结仇对象。如果你对我而言象征着危险,我也必须考虑保护自己的方式。
“我不是在给自己的行为找补正当性,但寻求原谅至少需要解释理由,如果你现在觉得后悔,也可以取消之前的承诺……我尽量记得去浇花。”
拉维妮娅脑海里开起繁复的白色花朵,感到自己像一颗被撞破的肥皂泡。
“你的确应该记住这件事……但我也没有反悔的打算。”
“我也会记住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拉维妮娅彻底熄火,一时拣选不出合适的字句,遂跟着英格丽看向树影婆娑的来路,不动声色地打量(约等于偷瞄)后者尾巴尖,没能捕捉到任何情绪波动的蛛丝马迹。
她特立独行的监视对象平静地提议:“传闻考据结束,沃尔西尼也看过了,我们回去吧。”
——拉维妮娅当晚不再做梦,她脚不沾地一整天,除了钻进被窝时被肌肉的酸痛感折磨了一会,堪称沾枕头就着。
第三天,英格丽吃麦片和菠菜烘蛋,拉维妮娅在端起咖啡杯后得到一声问好,双方在早餐时间简单交流天气和餐食口味。喝完咖啡后她独自走到花圃,两株孤僻的蔷薇欣欣向荣,原本指甲大小的花苞逐渐饱满,枝杆弯到健康的弧度,在拉维妮娅用指尖抚摸它们时轻轻摇晃,像争夺宠爱的小动物。
第四天,英格丽吃火腿芝士帕尼尼,搭配将香橙和胡萝卜混合打榨的果汁。拉维妮娅坐在她斜对面,安静对比脸颊和指节的颜色:两者都像失眠过的淡奶油。
第五天,英格丽在早餐时间缺席。拉维妮娅吃松饼和煎双蛋,并心不在焉地将椴树蜂蜜浇成狐狸脑袋。十一点出头有自由休息时间,她往英格丽的住处塞入一张便签纸,上书:中午好,今天已经浇过水。黄昏后回房间时,一封规格类似的回信贴在她自己的屋门口,散漫的笔迹正位于视线平齐处:已知悉,谢谢你。
第六天,拉维妮娅吃班尼迪克蛋。第七天,拉维妮娅吃黄油吐司、炸蘑菇和煎过的小香肠。英格丽把自己安置在她视野范围内的时候越来越少,消失的时间则足够塞下一只手数不完的谋杀案。她已经产生一些不好的预感,还恰逢农家乐主办方热火朝天地组织爬山活动,拉维妮娅右眼皮猛跳,迅速请假。
“如果你打定了主意不去,就留下来看着那定时炸弹吧——虽然她这几天的表现和行为模式看起来都像个毫无时间观念的小说家。说起来,你知道她先前往本子上写的都是些什么吗?威尼斯真有和出版社挂钩的副业?”捏着一条登山杖的庄园主向她发问。
该小洞见让拉维妮娅终于记起该临时同事还有心理学学位,并迟一拍回答:“我知道了——我不知道。”
为自己扣上遮阳帽的女人连眼神都怜悯起来了:“看来你也正面临严重的过度焦虑,拉维妮娅。把她送走之后,想办法给自己一段真正的假期吧——总之,如果有什么突发异常……呃,算了,你都明白,所以我希望没有。”
拉维妮娅说:“我也希望没有。”
她其实在想:英格丽已经有二十个小时未露面了。
这是唯一一件秩序以外的元素。除此之外,一切都在正轨上运行——唐克雷蒂的商业洽谈结束,几位代表当晚便将离开沃尔西尼;萨卢佐的活动重心转向葡萄园与酒庄,拉维妮娅·法尔科内的名字逐渐淡入不起眼的安全范围内;贝洛内隐秘的小型生意运营得有惊无险,眼见就将迎来假期的最后一天。她不日也将回家,重新进入生活的轨道里。
——在这样的午后,常识吩咐她安分守己,在无需贯彻个人意志的时候明哲保身。何必仅仅因为一锅热水没有沸腾就伸手去试探它的温度呢?拉维妮娅不再注视天花板,找到未上锁的酒柜,用喝威士忌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些起泡酒。
这杯饮料一直陪她待到黄昏时分的末尾。她用掉一整个下午阅读《人文主义地理学:对于意义的个体追寻》,将要看完第五部分。室外,踏秋的人群聚众归来,却没有回到室内用晚餐的迹象。拉维妮娅留神观看,几个面熟的掌勺人正将大锅和食材搬向植被稀疏的平地,另有自告奋勇的积木专家用砖石垒起炉灶,又堆起不少干柴——似乎打算在室外做炖菜。
在有风的秋夜里得到一碗热腾腾的炖菜,似乎是个足够圆满的句号。她放下书籍,就近拿起一份装订成了书本样式的植物名册。这是提供给有意认养花卉的客户的清单,虽说用途接近点菜,但内页经过精心设计,花朵们漂亮的实物照片边皆有手绘版本装点,作为餐前读物而言也并不逊色。
翻到双子叶品类的其中一页时,拉维妮娅落向书口的指尖停住了。
——这毫无疑问是一株蔷薇。株型丰满,花盘挺拔,即便映入眼中的仅有镜头呈现的一隅,花朵本身凌驾于纸上的美丽依旧令人信服。唯一的问题是:除了分作四段的名字完全相同,眼下无论是照片还是手绘图,模样都和她照顾了一周的两株植物相去甚远。其间差异甚至让拉维妮娅想起一类不营巢的羽兽:雏鸟与饲喂它的寄主固然同出一巢,却终会长成截然不同的两种模样。
铅色线条织成的花与叶用掉一分钟回望拉维妮娅留有微醺痕迹的眉眼,后书册轻轻合拢,法官闭上双眼,如为一起戏剧的高潮时分叹息,而身躯从闲散姿态恢复为意欲奔走的模样。听见鞋跟点触地面的声音时,她忽然对自己的选择感到熟悉——并不遥远的那一次开庭前,她也是像这样对镜子里的自己说:正因为你现在足够清醒,有些事才非做不可,不是吗?
排除前因后果,入夜时分出门探视一朵花听起来浪漫,但田野上扑面而来的风让此行更像个冰冷的教训。更远一些的地方,沉浸于集体活动余韵中的人们正手打节拍,围在篝火边唱《Sarà perché ti amo》。拉维妮娅的脚步踩在鼓点上,轻车熟路找到暗处的小道,得益于并不显眼的毛色和着装,她的行踪无一人发现。
站定在目的地后,拉维妮娅拨动开关,用已经被攥温热的便携式手电筒逐一扫过花株,谨慎得容易让人误以为那里藏着一件珍贵的证物。两位名誉岌岌可危的保罗二世被迫并排立在聚光灯下,摇曳着直面受召而来的法官。她俯下身,有些犹豫地挑选了一会,最终摸上一枚被压在叶片下的花苞,比起上端饱满的同类,它显然有些微妙的发育不良。
下一刻,拉维妮娅将指尖刺入蓓蕾。尚未发育成熟的“蔷薇”被自内而外剥开,花苞的妊娠被人为中止,那些小小的、蝴蝶般的白色花瓣被翻找出来,一部分遭漆黑的指甲划破,一部分经她双手的间隙砸向土壤,落出下雪的声音。能让任何一株植物尖叫出来(庆幸它们不会说话吧)的肢解场景里,茉莉的香气呼之欲出。
她识破了一起小小的、没等到开花就被开膛破肚的滑稽事故。
茉莉的味道被拉维妮娅的感官彻底遗忘时,几乎休眠的大脑终于苏醒过来,并花掉一点时间帮助她理解现状:她看了那朵被自己亲手剜坏的花很久很久,直到秋风快要将她塑造成一块深埋于此的顽石,而本能将她的脚步拖曳到原路返回的路径上,像在雪地里踩上自己留下的脚印的猫。至此,她终于发觉自己依旧置身于楼梯口——往右是回房间的路,往左是寻找英格丽的方向。两束船道的汇流处,涨潮的月光已经淹到脚踝,她在这里站了十分之一个月升的时间。
——在这样的夜晚,常识奉劝她置身事外,切勿踏入那条空想的深河。那里没有她追寻的秩序和公理,没有她需要的热饮与餐食……除了英格丽·威尼斯,她还能在那里找到什么呢?拉维妮娅的视线偏转二十公分,无喜无厌的角膜映出潘多拉魔盒的一隅:那扇门的中庭位置悬着一点显眼的浅色,十个小时前就被写下的字条仍旧挂在拉维妮娅贴住它的位置,用于提醒英格丽不要错过明天的浇水,那是蔷薇应当开花的日子。她还记得贴上便签纸时的心境,是真心实意希望这位委托人能看见那些清水灌溉出的花。
记忆闪转之间,她忽然被十小时前的那个自己说服了。一个清算生死的人或许没有必要在意一棵在生命里留不下痕迹的植物的荣枯,当然也无需关注那是灌木还是自山间流浪而来的野草——如果英格丽的确这样想,她便应该放任那朵花死去,一如她们之间本就不该有监视与被监视以外的联系生长,在此时此刻随心率跳荡。
她在尚不认为这是一项知行合一的美德时,便已经行上了寻找应知情者的轨道,并前所未有地想把关于那朵花的一切说给英格丽听。
两次与心跳同频的叩门声在地毯上反应成沉淀后,拉维妮娅所见的景象便从深棕色的屋门改换成更私密的光景,没有上锁的门安静为她让出通道。以一拃的空间为分界线,室内的温度较之走廊鲜明上升,英格丽暂住的房间是未经现代化改造的守旧派,唯一的取暖工具是年纪翻她两倍的壁炉(老派到缺乏当代盛行的封闭设计,为一项严重的安全隐患。)此时生着火,室内因此足够温暖,空气闻起来像圣诞节和夏天。拉维妮娅在燃烧声中向前走,每一步的声音都细不可察,但法官的直觉让她神经紧张,像一小罐一晃起来就喋喋不休的牙签。在她的鞋尖撞上什么东西时,它们终于摩擦出一句促狭而刺耳的揶揄:看吧,不管在什么地方,总有东西会负责扮演你脚下那片薄脆的枯叶。
停顿近两秒后,拉维妮娅俯身捡起那本硬壳书,纸张松散的贴附状态在提动下轻柔瓦解,三张令人感到熟悉的便签纸抖落出来,是她自己曾为英格丽写下的留言。为此分神时,内页暗淡的色彩也短暂映入视网膜。黑漆漆的封面令她误判此物为大号日程簿,如今瞄一眼内容,形制似乎更像绘本。拉维妮娅原本为私窥他人笔记深感失礼,一些延伸出的想象此刻则暂时压过了想要将手中事物放回原处的打算——威尼斯家的招牌杀手是个不折不扣的儿童读物爱好者?
她将书本拿正,从第一页开始阅读,一个以多尾狐狸为主角的童话在纸上徐徐展开,而英格丽的痕迹无处不在。从种子开始培育花朵的简要注意事项,两部电影已然过期的上映时间,零散几行简要的日程安排,到矿石病患者的基础护理,大量以唐克雷蒂为姓氏的人名,特尔尼与沃尔西尼城内的街道走向与小路分布默写……这些全无联系,各相径庭的内容被同一种笔迹涂写在绘本的空白区域,简直——简直是一本书册形式的威尼斯。
法官的视线匆匆挣脱出文字,先投向橘红的火光,后顺着押韵的颜色找到飘窗上的英格丽。她安静地睡着,小半个肩膀落在月光里,两只软垫撑在腰后,几乎是午后小憩的姿态。偶尔有风从窗户敞开的缝隙里挤进屋里,便能看见长发与耳廓上的绒毛被拂动,展现出与生俱来的柔软质地来。
拉维妮娅在燃烧声中走近床边,触碰英格丽犹如触碰花朵。她的指尖轻轻捋过那些无色的发丝,以确认它们真实存在,且因蓬松而绕指飘荡。从旁听区到审判席。她见过身体天生缺少黑色素的叙拉古人,老谋深算但死于谋杀的叙拉古人,业已年迈却不怒自威的叙拉古人,每一个都有这样的白发。
拉维妮娅想,她究竟和那些卷宗一样年轻,还是正在老去呢?
她无法看着英格丽的脸得出结论,只能抬起头,让双眼进入夜色的范畴。流云仍在行进,天幕又暗了些,三分之二个月亮被掩去,而靠近窗楣的角度上居然悬着一颗星星。它闪烁的方位如此巧妙,几乎只是从浓云的罅隙中透出痕量的亮光,像一件微小的、此时此地因思考而抬高视线才能拥有的奖赏。
“星星在任何地方都会有,这位法官。”拉维妮娅想起这样一句话,和说出它的人没有宣之于口的叹息。
回忆与当下的片刻割裂之间,绝对清晰的衣料摩擦声坠向真实。拉维妮娅的思绪被强行暂停在当下,阵阵绵密的疼痛点燃了她的呼吸。
她的手腕被攥住了。英格丽没有因为已经抓住了她就停止用力,以至于拉维妮娅感到骨骼正在被挤压。尚且年轻的法官从未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肾上腺素正在分泌的感觉,而每一处还能被认知到的感官都在催促她立刻尝试挣脱,然后逃得越远越好。哪怕必须割舍些什么,就像一些生物的自切行为……拉维妮娅有些僵硬地收束想法,潜意识让她的视线牢牢锁在英格丽的手背——最直观的刑具上,清楚看到一半纽扣形状的压痕,几处老旧伤疤。
“我有些话要和你说……英格丽。”拉维妮娅深呼吸两次,快速将对话地位对齐到安全的水平线上,也用强行镇定下来的语气为自己做出安抚——她的心率在短时间内已经超速到了快要车毁人亡的地步。
“其实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拉维妮娅。”这话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的。英格丽的鼻音与任何一个堪堪睡醒的人无异,混合着尚不清明的停顿与残忍。一室硝烟,围困一个呼吸困难的法官。
拉维妮娅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没有过度掩饰抗拒与不安,她僵在身侧的左手慢慢压低放平,向英格丽展示空无一物的掌心:“我什么都没有带,不管是物品还是人。请你相信……我无意伤害你。”
她们陷入一片沉默的荒原。月亮彻底被云层淹没时,英格丽的右手手腕轻轻活动两周,随后不轻不重地按上拉维妮娅的肩膀,到双臂、脊背,腰与髋——一种常见的搜身路线——拉维妮娅忍不住闭上了眼。出现在小腿边的触感消失后,那只压在法官正直的脉搏上的手顿了顿,终于慢慢松开了她。英格丽掌心里的温度甚至比吹过风的拉维妮娅还要高一些,以至于拉维妮娅觉得自己正在攫取对方的体温,理智层面的忌惮与需求温暖的本能彼此调和,矛盾将她架在了认知的平衡点上。
英格丽指出一处落脚点:“先留步小坐一会吧——这能让我觉得安全。”
拉维妮娅无言照办。她安静坐在床边,尾巴拘束地蜷于身侧,双眼蘸着月光看英格丽整理在这间屋子里存在过的痕迹:报纸,不多的换洗衣物,贝雷帽,几本似乎被火星燎过的儿童读物,做过若干标注的沃尔西尼游客地图,一柄收在鞘中、弧线流丽的刀。她没有盯着它看太久,仿佛连视线都会被刀刃割伤。
——这垂下头躲避视线的动作很快被逮住,英格丽朝她坐着的位置伸出一只手来:“正好,请把你旁边那本书也递给我。”
她只能听话地把威尼斯的飞地——那本夹着纸条的绘本交给英格丽,拉维妮娅正式失去了最后一件或许可以成为临时防身物品的东西。
“顺带一提,每张字条我都收到了,谢谢你。”
英格丽单独将那册书收入宽大的外套口袋,随后拿起最后一只被使用过的一次性纸杯,用旧衬衫将诸如此类的小物件们卷了卷,所有在常人认知里属于“随身行李”的部分被干脆地丢进壁炉的燃烧室,布与纸在短短几秒内跃动成噩兆性质的烽火台。拉维妮娅看了一眼英格丽没有表情的脸,不合时宜地想起前几天在空旷的大厅里见她的第一面,沃尔珀五官中与生俱来的一部分柔和痕迹让她几乎像个年轻的花匠,而如今这张脸从瞳孔到嘴唇都被张扬的暖色强调,恰似一个怒火中烧的人熊熊的恶意。
拉维妮娅迟疑着开口:“你这是……要离开这里了?现在?”
“你没有用这么谨慎的语气说过话。在担心激怒我吗?”
英格丽没有等她回答,幅度很小地耸耸肩:“认得我这张脸的沃尔西尼人不算多,出现什么人都无需意外的旅游产业也是不错的障眼法……但被一位法官全天监视的感觉总归不算好,我的确该走了。”
拉维妮娅沉默着注视跳动的炉火,直到那些被填充成燃料的东西彻底消失成灰烬,始作俑者才提起那把长刀。英格丽在与屋门间隔大约一百五十厘米的位置伫足,只有一半鞋跟踩在地毯上,淡而长的影子让她酷似一条即将出洞狩猎的蛇。
“你打算就这样看着我出去?”英格丽语气平静,面上未见不满,“就当是提醒——我还在配合你的工作,不是有话想和我说吗?”
拉维妮娅闭了闭眼。英格丽没有掐过她的脖子,想说的话却如鲠在喉。我们那天种下的根本不是蔷薇,教我们养花的人或许只是个拙劣的心理医生,而你——你在代理园丁上的选择更是糟糕的错误……驳杂的单词撞上舌尖,拉维妮娅咽下全部与英格丽有所牵系的折磨,尝起来却是与她的名字大相径庭的苦与涩。
最后,拉维妮娅看着她持刀的手说:“你会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已经快迟到了。”英格丽摆了摆手,不知是否错觉,她几乎就像在微笑了,“下次见面时,再说给你听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