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医院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头的百合还带着露珠,像是刚从花店里拿过来的。完全开放的花朵味道有点浓郁,从里到外渐变的粉色,最后趋近于白色。张本智和望着它脑海里一片空白,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受伤,妈妈拿完报告单回到房间,看见他醒来加快脚步。开心的笑着问:“智和,你终于醒了?”
“妈妈。”张本智和喊她。
妈妈一瞬间僵直了身子,然后露出一个柔和的表情,坐到窗边的椅子上,按响了看护铃。报告单被她折成方块放进包里,“智和,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张本智和摇了摇头,感觉妈妈好像不是记忆里的模样。护士进来后先是测量体温,然后是血压。问他会不会头晕恶心,或者头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医生姗姗来迟,接过病历本,“张本智和?如果醒来的话就采取保守治疗吧。”
医生和护士都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温柔,护士把新的点滴瓶挂到架子上。很温柔的说:“还好是醒来了,不然再过几天就要动手术了。”
张本智和小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护士用不解的眼神看向他,“你不记得了吗?”他摇了摇头,残存的记忆里他昨天还在和美和玩最新出的游戏。在家里面,坐在地毯上,暖洋洋的被子一人盖一边,盘子上一人一杯热可可。妈妈从厨房出来告诉他明天还要上学,不能玩太久。
妈妈这个时候眼神迸发出奇异的光彩,“智和,你现在几岁?”
“十七岁。”张本智和回答。
话语刚落地的一瞬间,妈妈激动到甚至有了泪光,十七岁,张本智和的十七岁,还在读高校的年纪。没来得及思考这样的情况,医生和更多的护士进入房间,说着他不太明白的专业名词。最后郑重的告诉他,他大概失去了一段记忆。
对自己认知在十七岁的张本智和原来今年已经二十岁。
温柔的护士看出张本智和的不安,用温柔的话安抚着:“不过还好只是失去记忆,乖乖吃药按时复查有很大概率会恢复的。现在医疗技术比三年前发达了很多哦,请不要担心。”
张本智和点了点头,微笑着回应她:“我知道的,只是有点不习惯。”
醒来的第二天,已经可以正常下床行走了,妈妈寸步不离跟着他,像是守护一个失而复得的宝物。趴在窗户边看夕阳落下,撑着头享受闲暇的时间。原谅一个在记忆里即将升学考试下的高校生对休闲时光的渴望,不过断断续续听妈妈的描述自己考上了早稻田大学,是光荣的大学生。不过在撞到头之前因为一些病情休学了,妈妈用慈爱的语气告诉他如果恢复的好能赶上新生入学,就能够回去读大二继续学业了。
爸爸从繁忙的乒乓球事业里抽空出来把美和一起带来了东京,明明应该还是小女孩的美和长高了不少,用他不太习惯的变声期声音喊哥哥。笑着把两只手握成拳,“哥哥,选一个。”运气不太好的选中了空手,美和诶了一声,把另一只手中的草莓糖剥给他吃。
甜腻腻的糖精味似曾相识,他记得有个人也喜欢吃这样的香精味浓郁的糖。等到嘴里的糖化到干干净净也没想起来是谁,回过神看见美和皱在一起的眉眼笑了出来。
“坏哥哥,我叫你你不理我。”
“对不起啊,美和,我在想事情。”
美和想了想,问:“你是在想那个哥哥吗?”说完又很快的看向门口,爸爸妈妈去楼下买晚餐,想到他们没那么快回来松了一口气。
“什么哥哥?”张本智和有点迫切的追问,他直觉告诉他这个事情对他很重要。美和闪躲着他的视线,很不自然的整理自己的外套,结结巴巴的说:“就是就是,就是山田哥哥啊,哥哥和他关系不是很好吗?”
骗子,妈妈前不久才说过山田升学考试两次都没考上,在新的封闭学校里学习,他们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回家后没几个月,下雪了。仙台很少初雪即是大雪,今年的初雪像书里写的被反复吟诵的和歌,窸窸窣窣的从叶子下掉到地上发出一声小小的叭声。空气里弥漫着冷意,张本智和裹紧了羽绒服,失去了记忆一切都变得陌生,原本在记忆里附近的花店早已经倒闭搬走,家里的温情就像是一层薄纱,这是他的家,毋庸置疑,房间里新添加了很多东西,几乎所有的老物件都在原本记忆中的位置。
躺在房间里怎么也睡不着,想起回家的时候,他问妈妈,开在十字路口的那家花店呢?妈妈的表情变得怪异,早就搬走了。张本智和哦了一声,吹风时像个小孩一个把半个脑袋伸出去,妈妈严肃的说:“智和,不可以这样做。”张本智和吐了吐舌头,有点孩子气的回答:“知道啦,妈妈。”
早上六点,冬天再过一个小时仙台就会天亮,在明亮的白天来之前,面临的是一点光亮也没有的黑夜。他确信他忘记了很重要事情,可能是人可能是事。他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空白的几年里,自己成为了什么样的人,交到了什么样的朋友。手机的密码不再是自己的生日,妈妈把手机拿去刷机,变得空白,通讯录本子里许许多多不认识的名字,无从下手,最爱看的漫画早早完结,主角最后死在了黎明的前一秒。
休学在家的日子很无聊,妈妈时时刻刻盯着他,不让他去干危险的运动,每天都要说着智和记得按时吃药,重复着每天的任务,起床吃饭看电视出门锻炼接妹妹回家帮妈妈做家务。
生活一成不变,在这样的生活里,张本智和每日依旧在恐慌。像是悬在空中,脚永远落不到实处,摇摇欲坠,即将坠亡的恐慌永远萦绕。
中午妈妈大扫除把不要的东西全部搜刮出来,张本智和把大型的物品搬起来,沉甸甸的重量,“妈妈,搬到哪里去?”妈妈一边整理着一边回答:“杂物间。”
随后她说:“智和,你去玩吧,妈妈找一个人收拾就好了。”
张本智和笑了笑,“这么重,我搬就好啦。”朝着杂物间走去,厚重的上门被锁住了,他回头客看了一眼妈妈,“妈妈,门被锁住啦!”
妈妈走过来,把东西从他怀里拿下来放在地上,用着不容置喙的语气说:“你自己去玩吧,妈妈一个人也是可以的。”
妈妈明令禁止进入杂物间,但在记忆里,这个杂物间从来没有上过锁,小的时候他带着美和在里面玩躲猫猫,妈妈只用两分钟就可以找到他的藏身之地。把他从纸箱里抱出来,说:“抓住谁了呀?是妈妈的智和呢。”
半夜睡不着,听见了大门打开的声音,趴到窗户上看见了出差归来的爸爸。一楼亮着灯,推开房间门下楼去喝水,妈妈看见他问怎么还没睡觉,张本智和老老实实回答睡不着,来喝口水。
妈妈看着他露出一个微笑,“晚上妈妈忘记把药拿给你了,在沙发上等妈妈一会吧。”她进入厨房一小会,把药盒拿出来,倒了两颗药出来放在桌子上,嘱咐他记得吃,然后又像一阵风一样去帮爸爸搬东西。
张本智和看到妈妈出门的那一刻,几乎不受自己控制跑去厨房,翻开厨房垃圾桶上的纸张,被一团团纸巾覆盖下的药盒,印着明显的安眠精神药品。他的药是错的,可他的病确是真的,这个围绕着他运行的温情世界是个谎言。
休学的病是因为精神病,十七岁后的日记被撕掉了,他忘记的人明明是他很重要的人。他想问妈妈,为什么要骗他,让他生活在这样惴惴不安的日子里,一天一点揣摩自己是怎么样的人,在陌生又熟悉的环境里自我怀疑。为什么要把杂物间锁上?
快速把所有的一切恢复原状,回到沙发上,把药品就水吃下。困意袭来之前,他想好了一切,他要偷到杂物间的钥匙。
银色的钥匙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从来没有偷过东西的好孩子在此刻心里生出了害怕和紧张。杂物间妈妈明令禁止不允许进入,偷到的钥匙在手心,没有一秒停顿,毫不犹豫插入钥匙,如同转开命运之门。
堆放杂物的最深处,是几本书,看得出来是被主人小心翼翼爱护着的。张本智和确定,那不是自己爱看得了类型,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明信片从书页里滑落,掉在地上,是一张签名。
翻开书页,文字映入眼帘。
【我们就像是罗曼蒂克这本书的第十页,你喜欢在书页边角画小星星,我会在空白处偷偷写下日期。你说不喜欢悬疑小说太过复杂,于是我给你推荐温暖的故事。可是有一天,我们交错,书合上放回书架,再也没有人记得第十页停留的星星和日期。】
熟悉的文字让张本智和大脑甚至有点发懵,不受控制翻到封面,去看作者的名字。一张笑起来有点憨厚的脸,圆眼睛,一帧帧的在脑海里闪过。樊振东,他终于记起来那个名字,和电话最后的数字。颤抖着拨通电话,传来空号的冰冷声音。日历上不曾翻越的六月份的某个日期被重重圈起来,眼泪不知不觉落下,他全都忘记了,是啊,他忘记了。
仙台到东京的路,张本智和无比熟悉,他好清楚的看见了樊振东在拉着他的手跑,跑过人山人海,跑过树林,跑过草地,好似拥有所有的勇气。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十七岁,遇见来自异国他乡的作家。
他看见樊振东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的未来。
张本智和坐在沙发上,看着面容一如既往慈爱的妈妈,她端来一盘草莓,洗的干净透亮,裹着一层白糖,是从小到大他最爱的吃法。
“妈妈,你没有想过,我有一天会想起来吗?”张本智和问。
妈妈把盘子推向他的手一顿,然后啪嗒啪嗒掉下眼泪,“你觉得妈妈有错吗?”
她抬起头,“妈妈做错了什么?无非是把你从歧途里拉回来。智和,你从小到大都是最乖的孩子,妈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一个满嘴谎言的男人拐跑去过苦日子啊。智和,你要理解妈妈啊,我不懂你们的爱情,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孩子,从出生开始你在我怀里的最开始我就发誓我的孩子这一辈子都要顺利。”
“你当时才十七岁,智和,你年纪那么小,他又装的那么好,你被他欺骗了啊!妈妈不会害你的。”
张本智和十五岁过后妈妈就几乎不再会进入他的房间了,张本智和是个好孩子,不像美和总让她操心。每周五下午雷打不动的要零花钱说去东京,妈妈从不怀疑,从钱包里拿出大钞给他,笑着问最近怎么喜欢上了文学?
智和十七岁的时候剪了很短的头发,妈妈摸上去感觉到扎手,于是放下手。智和笑眯眯说从中国来的作家,熟稔背诵出他最喜欢的段落。
【我们就像是罗曼蒂克这本书的第十页,你喜欢在书页边角画小星星,我会在空白处偷偷写下日期。你说不喜欢悬疑小说太过复杂,于是我给你推荐温暖的故事。可是有一天,我们交错,书合上放回书架,再也没有人记得第十页停留的星星和日期。】
妈妈笑着说:“很浪漫的文章呢,原来智和喜欢这样的文字。”
他的孩子坐着新干线到达东京站,定下最便宜不用看年纪的房间,除了床和窗户,几乎是放不下任何东西的地方,度过一个晚上。第二天去到银座里最大的书店,靠窗的10号座位有一个作家拿着书。他几乎雷打不动坐在同一个地方,有这一张柔和的脸,看不出年纪。
放下书包坐在邻座,就这样相安无事度过两个小时,中间他大概会续上两次咖啡,最后拿起电脑离开。
张本智和不知道他从仙台来到这里的意义,从看见他的第一秒,就想要陪着他。哪怕没有对话,哪怕没有眼神交汇,也感到满足。
他记得他见到樊振东的第一面,同学静香拉着他来到这里买书,听说可以在这里找到作家本人。张本智和对此并不感冒,静香喜欢的恋爱小说太多太多,他和世界上绝大部分男孩子一样,喜欢热血打打杀杀的小说。
静香从文学区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小说,白花花的封面印着罗曼蒂克爱情故事,张本智和个也没觉得意外,千篇一律的文字,作为她同桌早已听腻。静香小小叫了一声,指着休息区的位置,压低声音,“张本君,是樊振东!”
“他是谁啊?”
静香笑他,“果然是呆子!当然是这本书的作者啊!好受欢迎的。”她摇晃了一下手里的书,“张本君在这帮我盯着他,我去结账!”
一阵风似的跑掉,抬起脸想用不太刻意的目光去望那个人,抬起眼的那一瞬,惊诧的发觉,那个人正在望着他。眼神冷淡,面孔却是柔和的,是很反差的样子,张本智和想。他就轻轻看了一眼,就像若无其事一样继续看书。
他的名字好像是樊振东?
中国人?
张本智和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垂下眼睛,快速离开。静香是在门口的座椅上找到他的,开口抱怨:“张本君你怎么回事呀?差点没要到签名。”摊开书页,第一面,细细的黑笔写下不太板正的签名字。
你为什么来这里找他?
诶诶,他经常会在这里读书,很多书迷都偶遇过,不过貌似等过几年就要回中国了吧。静香说。
不过他是早稻田大学文学系的讲师,你的情校哦。静香抱着书甜蜜的笑着。
静香说他周六周日会在这里看书,但他不太喜欢有人打扰,简直是一个执着的人。
樊振东第一次和他主动搭话,是他连续来到这里的第四周,他说起日语有着明显的中国人习惯,说的慢而清晰。
“你喜欢看热血小说?”他问。
张本智和用中文回答:“是的。”
“中国人吗?”樊振东笑起来,把手上的书翻到下一页。
“我们家是移民。”张本智和有点羞涩,樊振东的声音很好听,大概是南方人,每个字吐出来都带着南方的软糯。
“你是高中生吗?”
“是的。”
“那要努力啊,考入大学是很难的事情。”樊振东说。
和樊振东熟悉起来似乎是很容易的事情,他是一个很健谈的人,在教书期间周六周日几乎雷打不动来到书店看书,等假期回国待上好几个月,一年往返中日两国数次,不知疲倦。
张本智和国语不好,理科男的通病,樊振东会在周六下午的时间请他喝一杯咖啡,指导他的作业,周日开车送他去车站,笑盈盈说再见。或许他也对一个每周坚持从仙台来到东京的小孩而动容,高校最后一个假期,在大学放假后樊振东已经回到家乡,张本智和一个人看着仙台下了一场雪。
雪纷纷扬扬落到头发上,衣袖上,然后化成水。爸爸从球馆回到家里,看见大儿子站在院子里呆呆的,他喊:“智和,站在外面不怕感冒吗?”
“今年的初雪下的好大。”张本智和说。
爸爸也抬头看,笑了笑:“确实,来这里这么久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初雪。”
然后妈妈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智和,赶紧回家吃饭。”
一家人坐在寿喜锅前,妹妹美和把羊肉卷烫熟放进生蛋液里滚两圈,一口吞下,用夸张的语气说:“妈妈,这也太好吃了!”妈妈露出一个笑,“美和喜欢的话就多吃一点。”
张本智和吃的兴致缺缺,他总会想樊振东的家乡会下雪吗?他此时此刻在吃什么?妈妈问:“智和今天胃口不好吗?”
“不太想吃饭。”张本智和回答。
妈妈嗔怪道:“又吃零食了吗?如果不想吃的话就回房间休息吧,以后少吃一点零食。”
“哦哦,好的妈妈。”张本智和把碗筷放到厨房的水池里,逃一样的上楼回到房间,从书桌里抽出他的书,一字一字看的仔细。樊振东不喜欢用很复杂的词形容,用简简单单的文字勾勒一个世界,就像他这个人,简单明了。
等到开学时,静香剪掉了长发,留起了小说里女主角喜欢的短发,张本智和被吓了一跳,问她是不是入了魔。女孩子笑起来,用崇拜的语气说:“樊君写的小说太好看了,拜托妈妈给我剪了这个发型,表明我考试必胜的决心!”
樊振东依旧会指导他的作业,请他喝一杯咖啡,他从国内回来那天递给张本智和一个盒子,打开之后是黄金做的平安牌,看起来价值不菲。张本智和把它递回去,说我不能要,樊振东问为什么?这是送你的礼物。太贵重了,张本智和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强硬的把他塞到张本智和手里,有些郑重这是你的礼物。
好吧。张本智和问,你想要什么礼物?
樊振东失笑,那你考到早稻田来吧。
成绩下来的时候是爸妈今年以来最开心的时候,顺利通过合格考试,准备入学,未满十八岁的张本智和已经是预备大学生了。妈妈带着他和妹妹出门,在超市门口遇见许多主妇她们热情的祝贺张本智和的好成绩,隔壁怀孕的邻居阿姨捏了捏他的脸,说:“真希望生下一个像智和这样好的孩子。”
妈妈哈哈笑着,附和道:“智和确实是省心的好孩子,美和差她哥哥太多太多了。”美和听完很不服气的朝妈妈做了个鬼脸,逗的大家都笑成一团。
入学时妈妈把他送到学校门口,往他口袋里塞了好几张一万元大钞,像每一个来这里的家长一样嘱咐着自己刚入学的孩子。提交住宿报告晚了几天,被迫分入大二学生的空处,新舍友山田是埼玉人,文学系学生,是个十足的话痨,他说还好是文学系学生,不用抢樊振东的课。张本智和问很难抢吗?舍友山田呀一声,说他落后。那些女孩们抢他的课简直是疯狂,一个作家简直有着明星的待遇。
拜托山田带自己去蹭课,坐在最后一排,上课前五分钟樊振东走入教室,笑着说:“开始点名。”
正装出席的樊振东和平常不一样,黑色衬得他很白,唇白齿红,十分的......好看。一整节课很快过去,下课时正好是午餐时间,铃声响后学生们迅速跑出门前去食堂,山田更是佼佼者。空旷的教室里樊振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弯了弯眉眼,张本智和从阶梯教室一步一步走下去,“老师,我有个问题。”
樊振东把散落的教义一张一张整理好,“什么问题?”
“《失乐园》里男女主为什么要一起死亡?”
“为情而死,有着日本传统的物哀情愫,他们想要定格爱到极致的感情,所以选择殉情。很典型的日本式的死亡观念和物哀的审美追求。”
“老师,你说的太官方了。”
樊振东笑了笑,“这本书有着强烈的爱与死亡的思考,我主观上并不喜欢这样的内容,只能说些官方话。”
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狗仔社爆料某洁身自好的知名作家可能是同性恋,知名作家再加上同性恋实则有些微妙。大部分混出名堂的作家年纪不小,几乎有妻有子,剩下的一小部分被推到风口浪尖。其中最最引人注目的是樊振东。
樊振东,是大名鼎鼎的天才作家,早稻田引以为傲的文学讲师,整个日本,哦不,整个世界肯为他文字买单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张本智和甚至为樊振东可能是同性恋这个结论感觉到一丝欣喜,随后又告诉自己清醒一点,即使樊振东是同性恋,那和自己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大学生,除了有些固执般的坚持,他也实在想象不到还有什么能让樊振东另眼相待的优点。
不要再把他的好当做他对你另眼相待的证据了,张本智和。
他因为最近这些事情而感到苦恼,大抵是真的太久没恋爱了,捕风捉影的新闻也能往他身上扯。张本智和周六周日陪在他身边看书,樊振东身边很少有这样的青春活力的小孩,大部分都是作家协会的老家伙,每天都在讨论什么样的内容震撼人心。
张本智和问他:“有看娱乐八卦吗?”
“当然。”樊振东回答:“最近日本最火爆的讨论,不太讲理。”
“啊?”张本智和呆呆的看向他,湿漉漉的眼睛像一只小狗。
樊振东拿出手机,把论坛上的投票翻出来,从最后一名开始讲,“黑川君有着秘密女友,应该不久后就会结婚。佐佐木君前不久与女友分手,最近正在旅游。秋山君是十足的人生体验派,能将日本好玩的夜店倒背如流,如果说同性恋可能有点不太对,他是个双性恋。”最后看到自己名字高高挂在第一名,不免失笑,“很遗憾,我也不是同性恋。”
张本智和问:“那你谈过恋爱吗?”
“当然,我这个年纪如果没有恋爱过那是很奇怪的事情。”
樊振东只有过一段恋爱,初恋女友是高中同学,一起考入了同个大学,女友是一个很独立的人,两个人几乎没有很长久的相处过。学习物理的女战士,全部的时间投入科研,樊振东毕业那年,女友已经成为了研究院的新成员,樊振东大四写下成名作,发表过后一夜成名。一个是极度低调的女研究员,一个是极度高调的新星作家,怎么看也不再般配了。
“你们就分开了?”张本智和问。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聚合离散才是人生。”樊振东把最后一口咖啡喝完,看着单向玻璃外来来往往的人群。
或许是年纪大了,逐渐对父母安排相亲的环节不在抵触。甚至新的假期回国时,相看的女生是他会喜欢的类型。听话安静老实,穿着淡粉色的裙子,算不上漂亮但很柔和。母亲在家里笑着招待她吃饭,樊振东记得她挽起袖子的时候,露出的胳膊很白,和母亲一起说笑,感觉好像天生是这个家庭的成员。
张本智和也有一张圆脸蛋,对于男孩子来说他长得有点不算帅,但是一副乖孩子的长相。如果他和那个女生结婚生子,大概率生下来的小孩也会有一张乖孩子脸,生一个像张本智和一样的乖孩子,那么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这些年他在日本工作,磕磕绊绊的日语也变得流利,不过还是会被人听出来是外国人。比起年轻的时候恃才傲物,三十岁的樊振东耐心渐长,能够和一个差十二岁的孩子成为朋友,用右手翻页,看不下去任何文字,起身:“今天就到这吧。”
张本智和也跟着站起来,“好,好的。”
樊振东有些习惯了张本智和待在他身边,习惯是一个很可怕的词。
寒假时回到仙台,趁着智和和朋友出去玩的间隙,妈妈准备对家里进行大扫除。推开门,高中的课本在书架上堆着,还没来得及丢掉,不过也不需要丢掉,等到美和升学,哥哥的资料或许还能派上作用,但可以给美和再买新的。女人看着那堆书犯难,高中的课本或许也是智和的回忆。
最终还是略过那堆书,把桌子上的漫画小说杂志分类整理,把丢在床上的睡衣叠起来,看起来有些凌乱的房间实际上收拾起来很简单,最后打扫卫生和换床单被套就可以了。
正准备去拿新的床单被套,书桌边上的日记本对她有些吸引力。日记本打开的密码,妈妈笑了笑,输入了智和生日。按下开关,依旧是被锁着的状态。喜欢的漫画家?不是。喜欢的歌星?不是。喜欢的爱豆?不是。
全都不是。
张本智和并不是一个难猜的小孩。
她看见智和新买的书,拿出手机搜索了樊振东的资料。
打开日记本的那一刻,妈妈预感到接下来的事情或许不是她想知道的。翻到高三时的日记,从某一天开始出现樊振东的名字,再到每天都出现樊振东的名字,到最后,她的智和在纸上写,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樊振东,我喜欢他。
哗啦啦的翻页声,看到最后,智和说我可能是爱上了他。
内心风起云涌,要装作不知道任何事情,去面对自己的孩子,她做不到。
张本智和回家的时候,妈妈坐在他的书桌前。妈妈的脸色很差,张本智和看见了摊开的日记本,嗫嚅的说不出来任何话。
妈妈说:“智和,请把钱包给妈妈。”没有大吵大闹,拿到钱包后,妈妈深呼吸告诉他:“妈妈不能接受,智和,哪里也别去。”
寒假第一个月结束,关于樊振东抄袭的新闻半个小时即大爆,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个事情。张本智和看到手机新闻,在论坛上一个字一个字反驳那些说着早知道的人。
妈妈没收了他的钱包,不在让他出门,似乎这样就可以掐断他对樊振东的心思。日复一日在网络上辩解,微不足道,但张本智和没想过放弃。
晚上做梦的时候他梦见了他,樊振东问:“你有愿望吗?”她的脸在梦里有些模糊,张本智和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想要,牵手。”
下一秒手被牵起,手心的温度很暖和,像春天回暖的时候,最让人喜欢的温度。
如果明天永远不会到来就好了。
手机里论坛的发言被妈妈发现,她用着很失望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孩子,“智和,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乖孩子。”
是的,妈妈,我是你的乖乖儿子智和,你说我是天使宝宝,从出生开始就不让你操心,你和爸爸总是下意识忽略我的感受,因为你们知道智和就是这么让人省心的孩子。
妈妈,我在你肚子里待了十个月,你说那时候爸爸没有钱,住在逼仄的房子里,再艰难的日子你也没想过打掉我。出生时你亲手剪断了链接我们的脐带,一岁学会走路,两岁断掉母乳,三岁进入幼稚园,平安无事长到十七岁,其实是从出生那天起我就在离开你啊。
命运在十七岁的时候转动,我遇见了他,命运让他长在我的心脏上。你的儿子是个同性恋,他爱上了一个男人,你怎么会生出我这样的儿子,妈妈!
妈妈尖叫打断他,“智和!不可以说这种话!”
眼泪大颗大颗落下,着魔似的盯着他:“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吗?智和!妈妈做错了什么?智和你是妈妈爸爸在最贫穷的时候生下来的孩子,你从小到大都让我们省心,晚上不哭不闹,一觉就能睡到天亮,出生到现在,每一次体检,每一次检查妈妈都在你身边。幼稚园小学初中再到高校,每一条关于你的消息,妈妈都保存在手机里。舍不得让你洗一件衣服,让你做一次饭,智和!不要说这样的话让妈妈伤心好吗?”
“我把你放在手心里捧着长大,这么多年,即使是去了遥远的地方读大学,妈妈也坚持着去看你。难道,难道要我看着你,去和一个毫无前途的人,住着学校宿舍,给他洗衣做饭,去过我都不敢想象的糟糕生活吗?”
“劣迹作家,抄袭,被学校辞退后灰溜溜跑回自己的国家,毫无担当,这样的人,你喜欢他什么?智和!”
张本智和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想说没有,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明明有一千万个给樊振东开脱的话术,面对妈妈他一句都说不出来。眼泪糊在脸上,推开屋子的门,把妈妈的声音甩在身后,楼梯很长,身体滚过长长的楼梯,最后倒在客厅冰凉的瓷砖上,天花板上绚丽夺目的吊灯刺痛着眼睛。
妈妈的声音是尖叫的惊恐,“智和!”
对不起妈妈,你的孩子真的不太听话,不太懂得感恩。但他想不明白,爱一个人有什么错,到底是张本智和不该是同性恋还是张本智和不该爱上一个你心中人品卑劣的人。
妈妈,错了,一切都错了。
樊振东根本不爱我,他只是像对待任何一个朋友一样对待我。
从始至终都是张本智和在越界,是我得寸进尺,是我心有不甘。
一封匿名信寄往八卦会所,樊振东和一个男孩的背影在日式料理店的和室,虚掩着的门只能看到他半张正在笑的脸。
永远清白正直除去在学校的时间只会出现在书店的樊振东在情人节和一个男孩在约会,这是一个很大的新闻不是吗?几乎是马不停蹄的两个小时内赶完稿子,发表,点击率在两分钟以内飞速暴涨,果然是国民作家的人气。
抄袭和同性恋足以让他再也抬不起头,樊振东只在抄袭传闻爆发时回应了四个字,空穴来风。
樊振东见到了张本智和的妈妈,她进到餐厅的第一秒他就认了出来,很柔和的女人,难怪会养出来那么柔和的孩子。
“您好。”樊振东吃完最后一口拌饭,放下勺子。
“需要点餐吗?”
“不用了。”她说。
“智和失忆了,我希望您可以一辈子不再去打扰他。”她垂下眼睛,一字一句说的坚定,“他还是个孩子,现在喜欢你,未来还有几十年,没有人会一生不变的。”
“我是他的母亲,我希望我的孩子永远永远都能过得好。”
樊振东笑了笑,“好的。”
张本智和是个好孩子,他很早就说过,这些年相处下来,他感觉到自己愈发苍老,张本智和却能给他带来许多的青春活力,这或许就是他所缺少的。拒绝他的爱情,是理性的选择,爱上一个小自己十二岁的孩子,这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
可以否认抄袭,因为本身不存在。那如何否认张本智和?无法掩饰,樊振东,他默默在内心评价自己,你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大人。
离开日本前一天阴雨绵绵,微信里置顶的前女友发来问候消息,一分钟后打来电话。二十分钟的时间,敲定好律师以及回国后的安排。看着明天的机票时间,把收拾好的行李摆在宿舍中央,他一个住着非常大的宿舍,和那些高档的公寓没有什么不同,方便他上课也方便他生活。
樊振东对这样的生活产生过厌倦甚至想要逃离,于是上帝把张本智和送给了他。平淡的生活里,他的话语里总是幸福,青春生动的他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了一点不一样的色彩。
新书的主人公就是一个像张本智和的男孩,打开电脑,给新书写下最后的结尾。
【老师准备收拾行李去往远方,高桥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老师,睡着了就不会痛了吗?”
“还是会痛的,很痛,很痛。但是,高桥,你是一个好孩子。”】
坐在飞机上,把所有的谩骂指责,还有张本智和,都留在那座岛国上。
樊振东想,或许他们真的是永无再见之日了。
张本智和在春假结束时回到了大学,和妈妈摊牌之后他再也没有理会过妈妈发来的短信以及电话。在学校里给老师打工赚取生活费,生活越忙碌他想起樊振东的时间越少,辛苦的生活里,渐渐体会出了快乐。
攒起来的钱变多了,妈妈每天坚持发的消息 在休息日他终于点开看了一眼。消息最下方是妈妈的道歉,她说对不起智和,妈妈只是太爱你了。
因为妈妈太爱自己的孩子了,所以她会不顾一切保护自己的孩子,妈妈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只是她的孩子不太听话,总是用爱伤害她。
对不起妈妈。
但爱是很奇怪的东西,我爱你的同时也在爱着樊振东。
人生不是话剧不是电影,不能退票也不能重来。
如果能重来,张本智和的人生如果可以重来会怎么样?
对不起妈妈,张本智和还是会义无反顾爱上樊振东。
他在新闻上找到了樊振东初恋的名字,在网络上找到了她的邮箱,不抱任何希望的发去一封邮件。
只有简单几个字。
我想见樊振东一面。
三个月以后他收到了回复,一个咖啡店的地址。毫不犹豫定下机票,前去上海。
那个新闻上有些不苟言笑的女研究员坐在他对面,点了杯冰美式,干净利落的短发,像极了老学究的样子,严谨古板。
“你好。”她开口。
张本智和低下头,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你好。”
“你运气很好,原本登录旧的邮箱是打算注销的,碰巧看到了你的邮件。”
“樊振东的官司马上要打赢了。”她把落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振东,真的是个很脆弱的孩子。从小到大,他都是男孩子群里最特殊的,如果他少一些敏感,或许我会少担心一些。”
“很抱歉我不能让你见他,他不能再经历第二次风暴了。”
张本智和安静听完她的最后一个字,回答:“您说错了。”
“他从来不是脆弱的人。”
“也许是的。但是小朋友,你的爱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女人笑了笑,“你知道一个有才华的男人从小到大收到过多少追捧吗?初中时他的作文贴在公告栏里,即使是远在另外一个学校的我也知道,八中转来了一个小天才。高中时一个班级,班上一半的人都读过他发表在刊物上的文章。大学时每个月一号的校园报会因为他的文章更新而被卖光。”
“爱对于他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永远会有人读他的文字,永远会有人爱上他。他签收爱情太多年,唯独这一次这么惨,樊振东在你身上吃了人生最大的一个亏,我想,你们不太适合见面。”
回到东京过正常的大学生活,彻底和樊振东脱离联系,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因为抄袭官司获胜,网络上从前所有对他的恨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书店再次上新他的小说,然后被一抢而空,学生们在校园论坛讨论樊振东是否还会回来当讲师,关上电脑,安静的把自己蜷缩在凳子上。
不可能了。
无论是他回到东京,还是再见他一面。
都不可能了。
张本智和意识到他此生可能再也不会与他重逢。
生日那天拒绝了舍友想帮他庆祝生日的请求,漫无目的走在街上,看见了熟悉的书店,走进去,小说区的书有许多上新,抽出樊振东的新书翻到最后一页。
【老师准备收拾行李去往远方,高桥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老师,睡着了就不会痛了吗?”
“还是会痛的,很痛,很痛。但是,高桥,你是一个好孩子。”】
这是樊振东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新书后来改了名字。
叫做永远之远。
像永远一样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