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
“买了花?”罗珊对克莱恩打趣,看到面皮薄的年轻人点点头,抱着新买的花向邓恩请假离去。
来这个世界的时间不算太长,意外地还是谈了一位女友。克莱恩成为占卜家了,方才知道那位在偏僻街角独居的阿蒙小姐同样是非凡者,是偷盗者途径的非凡者,序列还比自己要高出一些。他们阴差阳错地相识,喜欢的情绪来得自然又顺理成章。
情感不是需要规避的东西,它极其珍贵。序列差不是借口,又不是不能追赶晋升。阿蒙小姐不在意克莱恩的低序列,显然她在这场刚开始没多长时间的恋爱里品尝到了一些不错的滋味,新晋情侣总是浓情蜜意,真诚自然可以换得一份真心在。这份感情让克莱恩勉强对自己来到这个陌生世界这件事感到了一丝丝安慰。
当然,在一切有定数之前,克莱恩不会让班森和梅丽莎知道自己谈了哪一位小姐做对象,他骨子里还是稍微有些保守传统的。
“今天不用上班?”
克莱恩来的时候,阿蒙小姐正好在家,今天可能是她的休息日,又或者是单纯没有其他的日程。他有她家的钥匙,开了门的时候看到阿蒙小姐在梳妆镜前打理她的头发。她在镜子里看到了克莱恩,语气熟稔地跟他打招呼,如果是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会给克莱恩贴面礼。
有的时候克莱恩来找阿蒙,她不是每次都会在家,不知道这只小乌鸦在忙些什么,只是女士不说,绅士也不便问,克莱恩留下他给她带的礼物,以及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自己的嘱托,或者单纯一声招呼,一句含蓄的留言。
“今天……请了假。”克莱恩笑了笑,“你上次说想去看马戏团的新表演,我看今天就有一场,要去吗?”
“如果没有打乱你的安排的话。”阿蒙当然应允,她今天没有什么事,如果克莱恩不来,她可能会想变成乌鸦飞出去一天,不过这个不需要让克莱恩知道。
小城市的娱乐没有非常多,但是整体来说各方面都是很方便的,工资虽然不很高,可物价也同样不算很高。
今天是工作日,街上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人可以无所事事地闲逛,但情侣们是有特权的,爱意的表达需要一个出口,他们当然可以在繁忙的工作日请假或者偷偷见面,和自己的恋人去喝一杯甜水。
情侣逛街,往往会碰到小姑娘卖花。
“给姐姐买支花吗?大哥哥?”
小姑娘举起的玫瑰和克莱恩送的玫瑰大差不差,但是他不会让一个囿于生活压力的孩子失望——一支玫瑰不贵。
“这段时间是我收到花的次数最多的。”阿蒙小姐不会拂了克莱恩的意,她会接过克莱恩送给她的所有的花束,也一定会接下临时买下的玫瑰。阿蒙挽着克莱恩的手臂一起路过小姑娘的身边的时候,也许是技痒,也许是想以此作为话头,她顺手偷走了小姑娘手臂上的擦伤。
“伤口也能偷?”
“当然。”阿蒙小姐用指节抬了抬单片眼镜,“其实更喜欢偷一些贵重的,我们可以感觉到什么是贵重。”
“但不是所有贵重的东西都是有用的……(本体要求)偷窃有用的比偷窃贵重的要更好。”阿蒙小姐漫不经心地提着裙摆,在被问到什么是有用的的时候,她歪着头想了想。
“等你到了中高序列,是必须要参与战斗的。”
“对战斗有利的、能对你产生正向结果的,那就是有用的。”
她悠悠地说:“比如,如果我升到高序列的时候,能把致命伤偷走,又在某个关键的时刻‘还’回去呢?”他们路过一个小小的水洼,阿蒙小姐抓紧克莱恩的手臂,以手臂为支点轻快地跃起,跳过那个小水洼,然后被克莱恩稳稳地接住。偷盗者的身形似乎很灵活敏捷。克莱恩这么想。
“那听起来损耗很大,不会没有代价。”克莱恩回答了上一句话,看到阿蒙小姐微微点头,“操作不好的,当然就完蛋了。可是能对战斗的结局起到很重要的影响,不是吗?胜利都是需要一小点一小点,可能完全不会被注意到的细节一起构成的。”能偷走致命伤不算是不会被注意到的细节吧,已经很有逆天改命的感觉了。
“啊。”克莱恩想起来一些事。“那之前我口袋里的几苏勒……”那对于阿蒙小姐口袋里的金镑来说微不足道,然后听得阿蒙笑了笑:“我拿走的啊。”
“我还以为是我自己弄丢了……”克莱恩舒了口气,“没丢就好。”
“毕竟是偷盗者嘛。”
“不过今日约会,我不必在这个时候给你讲课。”阿蒙小姐勾起嘴角,指了指已经近在咫尺的马戏团,“小占卜家,你升为小丑了会去马戏团打工玩吗?”
“小丑不是这么消化的吧。”克莱恩笑着回答,不过阿蒙说得对,这类知识不需要在约会的时候讲,约会的时候首要的事件是全心全意感受爱意。
“过几天有个节日吧。”阿蒙小姐轻快地说,“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噢。”
“日历上没写啊?”
“我说有就是有。”
恋爱中的女人会创造出无数古灵精怪的节日和纪念日来,那都是构成她本人甜美部分的重要元素,男士们不需要追究,只需要在那一天让她们快乐就足矣。
当台上的表演渐入佳境的时候,克莱恩突然贴近了阿蒙,女孩子分出一点注意力给她的男友,向他的方向微微倾身,便听得他低声问:“那几个晚上我衣袋里的几枚金镑也是你放进去的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蒙也凑近克莱恩的耳朵,小声地回复他。然后她能听到克莱恩闷闷地笑出来,胸腔微微震颤,以这细微的声音阿蒙似乎能清楚地共感到他心口厚厚的一团粉色的云。
白天约会的代价就是今晚克莱恩必须要巡夜。
也许是同事们明里暗里的照顾,巡夜的街区包括了阿蒙小姐居住的那条街道。
夜晚的克莱恩路过她那二层小楼,她如同早有感知一般开了二楼的窗子,倚在窗边和男友对话。这不是一位淑女应有的姿态,但是暖黄灯光和米色的睡裙相得益彰,年轻女孩的眼神透过她的单片眼镜落下在克莱恩身上,并不让人觉得轻浮。
“我就说你晚上肯定得补班的。”阿蒙小姐把玩自己的发尾,她其实也知道不要拉着夜班的公务员说话,不然今晚的夜班得什么时候结束。
“还没睡呢?”
“嗯。要上来吗?”
“不了,还有一片街区。”
“那真可惜。”阿蒙小姐笑起来,她说:“你还是进来一趟。一楼桌子上有我给你准备的东西。”
“是什么?”
克莱恩还是听从了阿蒙小姐的话,他一边问,一边用备用钥匙开了门,他进去之后就看到阿蒙小姐也从房间出来了,只是没有下一楼,蜷坐在低矮的楼梯上,垂眼看着克莱恩。
“啊……对了。最近你出门的话,稍微注意安全。”兰尔乌斯案仍旧是压在廷根头上的一片乌云,还有那个怀着孩子的梅高欧丝,说不准是什么感觉,他只觉得是一块压在心头挥之不去的大石头。
“哼嗯……”阿蒙小姐听了一耳朵,她的反应看不出有没有听进去。
“哇。是蜂蜜蛋糕。”
和这里的人会做的那种沾着蜂蜜的磅蛋糕不同,阿蒙在油纸袋放的蜂蜜蛋糕更接近于克莱恩印象中的那种,在制作的过程里加入蜂蜜。糖分的香气总是会让人体感到愉悦,阿蒙小姐跟着她猫一样的男友一起笑了笑。
“知道了。”她是针对克莱恩的上一个嘱托,什么都没有多说,目送克莱恩离开她的小房子——当然没忘记下来锁门。
“我看到一个小小的涟漪。”
“如果你那一刻有所感知,就去看看吧。”
本体的声音只出现了一瞬间,祂会把这个感知到的信息告诉在廷根的所有阿蒙。
阿蒙小姐垂下眼睑听着,好在阿蒙的信息群里不需要一一回复收到,她神色如常地回二楼去,每一个阿蒙分身都会认真过好自己的生活,做好自己的工作,为了将会到来的那一天。
然而女友口中的节日和礼物还没等到,克莱恩先等到了梅高欧丝。
身怀六甲的女人蹒跚到访的时候,克莱恩和伦纳德对视一眼,顿感大事不妙。
“你拖住她,我去找队长。”
接着便是每一个人,有条不紊地行动、联系与合作,腹怀鬼胎的孕妇倾听着她的孩子的话,坐在伦纳德的面前。命运的车轮稍有偏移,但没多久就回了正轨,污染伴随着胎儿求生的挣扎降临在这小小的黑荆棘安保公司,造成了难以清算的严重损失和伤害,即使有一只乌鸦循着死亡的气息追赶着路过,也只是螳臂当车。
阿蒙到来的时机很巧,只有克莱恩看到了她。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十分狼狈,带着星辉的诡谲触手张扬着,一刻也无法分神去注意别的。克莱恩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眼角余光在不经意之间就看到了她的身影,又或许阿蒙比他想的时间点还要早出现,梅高欧丝那一瞬间极为明显的破绽般的停滞可能有阿蒙的一份力量。
梅高欧丝腹中胎儿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祂想要降生,想要保护祂的母亲。祂和被祂污染的母亲还是给克莱恩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困兽最后的垂死挣扎也是致命的,克莱恩眼里的那个阿蒙早于伦纳德之前倒下。那一刻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态,什么样的想法,骨刃几乎把克莱恩的身体切成两半,在抽出之后,巨大的疼痛消失之前,那道几乎撕裂身体的裂口被窃取到了她的身上。
平时约会的时候能牵在克莱恩掌心的那只手张开五指,她的单片眼镜微微反光,手指收拢的那一刻,女士原本完整的身体裂开一道,血液像戳破的血包那样溅射出去,那具极瘦的身体是承担不了这样的出血量的,她很快就倒在了废墟间。
克莱恩来不及作出更多的反应。伤口被窃走给了他重要的机会,让他的身体还能动起来,还能和伦纳德一起给予梅高欧丝致命一击。他们这么做了,尽管结果有些偏差,他们还是做到了。
然后呢?
然后克莱恩觉得,自己还有时间布置一个仪式魔法,还有时间救活邓恩,还有时间把昏过去的伦纳德转移到安全一些的地方,还有时间捕捉到阿蒙的灵。
他望过去,目光滑过邓恩的尸体,也滑过废墟里躺着的血液流了一地的阿蒙。在那只苍白的手穿过克莱恩的左胸之前,克莱恩的虹膜上刻印着她最后的死相,原本盘好的长卷发散落开来,眼睛里残留着一丝不解、担忧和不可思议,失血让她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微微发青,落在脸边的手盛住了几缕散开的黑发。
有血溅在她的脸上,纯粹的黑和红让她的脸更显得白生生的。
瞳孔已经扩散了。
特别好看。
事情发生得太快,结果太惨痛,克莱恩的意识只停留在倒下的那一瞬间,锃亮的皮靴遮住了他看向阿蒙尸体的视线,无尽的错愕和恨意里又因为看到阿蒙那张脸,不合时宜地夹杂了一丝别的念头:她真好看。然后是,她也死去了。
没能意识到那不是死人该有的模样就陷入死亡的沉眠。
好一会儿,在值夜者们到来、伦纳德醒来之前,硝烟尘土散去,阿蒙微微动了动手指,顶着一身血和伤站了起来。
她摇摇晃晃地来到克莱恩的尸体边,像一只大猫一样,轻轻嗅嗅他身上浓郁得散不开的血腥味。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克莱恩的,他的脸上也有血,瞳孔是真的涣散了,已经没有意识了。
阿蒙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角,伸出舌尖一点点舔掉克莱恩脸颊上的血。她听到了值夜者的声音,拖着残破的身体起身消失在原地。
邪神子嗣和因斯赞格威尔的袭击带给这个阿蒙不少伤害,她序列不高,窃走一道致命伤对她来说太过于勉强,付出代价不小,让本体或者其他阿蒙知道,她可能会被笑一整年。但是这都不重要,她带着最后的一点意识离开,比起重伤更不能死在现场,除了克莱恩,没有人看到她来。
这次没有时间去把那个绿眼睛小伙子脑袋里的索罗亚斯德吃掉了,这个阿蒙现在没有这个能力去猎杀一个状态相对自己而言要好一些的索罗亚斯德。
回到曾经落脚的小屋子里,这个阿蒙的身体骤然崩溃如尘土,消失无踪。
……
红月高悬,克莱恩从泥土里爬出来。
他看到自己的墓碑,看到邓恩的,一一仔细地看过去,不出意外,没有看到无字碑,而这不会是值夜者们的疏忽。
“是没有找到她其他的家人吗……”
克莱恩晃晃悠悠地找到回去的路,他不敢这个时候回去看班森和梅丽莎,但是他仍然有地方可去——那个位于街角的干净整洁的小房子,阿蒙曾经在那儿落脚的,他之前上班的时候会特意找时间拐过去看一看的。
房子没人收拾,但是也没有留下更多的痕迹,克莱恩推开门,这里的家装仍旧如同前几天看过的那样,只是可能主人家疏于打扫,落了一些浮尘。克莱恩不嫌弃,他坐在沙发上深深地呼吸,这里也没有其他的痕迹,他想不清楚阿蒙的尸体去了哪里,下意识的也不愿细想。只是死亡前,阿蒙那双黑眼睛里那一点点的不可思议,还有那张带血的白生生的脸,除此之外总觉得似乎是哪里有自己忽略的,只是介于自己神秘学知识还不算特别丰富,他决定暂时先不想。
阿蒙似乎还有一些常用爱用的首饰,他想拿一两件去给她做个衣冠冢,即使她的死亡只有自己目睹,也希望能有人安置她的魂灵。
眼睛往矮柜上看去,柜子上那只一看就是屋子里最贵的鎏金花瓶,插着克莱恩前几天送来的粉色玫瑰,看起来不太搭调,但今天才显露出枯败之相。显然阿蒙小姐认为放在这个花瓶里最合她心意,并且有认真维护这束玫瑰。还有出去约会那一天从小女孩那里买的玫瑰,颜色不一样,被单独放在一个长颈花瓶里。
休息了一会,克莱恩站起来往二楼走去,二楼是卧室,阿蒙似乎喜欢睡觉的房间宽敞一些,就把卧室和书房打通连了起来。克莱恩还是敲了敲门,保持了基础的礼貌——但是门里已经没有她的声音回复一句“进来”了。
卧室里生活的气息并不明显,克莱恩小心地进来。窗户没关紧,还留了一道缝隙,主人家出门的时候看来很是匆忙,风从缝隙里钻进来,把书桌上的薄薄本子的纸页吹得悉簌作响。于是克莱恩往书桌的方向去,翻开封面古朴的笔记,里面是已经写下了许多内容的神秘学知识,内容很基础,庞杂又有序地被整理起来,用稍微可爱一些的笔触作为区分,寥寥数语写下一些可能有生命威胁的要点。尽管基础,却也如扮演法一般不在明面和非凡者之间流通,整体字迹整齐大方。这本笔记对于许多非凡者而言价值万金,如今它就像一本普通的小学教案一样随意地摆在街角一幢简陋二层房屋的桌上,大大咧咧地放着,没有任何神秘学保护;偶有几页的页脚残留了一点口红的印迹,似乎是在写的时候遭遇了一些表述上的困难,指尖不自觉地抵在嘴唇边,再把口红带到了纸上。
克莱恩翻阅笔记的速度越来越快,一本笔记不厚,至少和安提哥努斯的日记比起来不厚,更像是穿越前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用的那种备课本,只是厚度比备课本再多几页。
他很快翻到尾,也许是本身本子就不厚,也许是阿蒙写笔记的时候容易啰嗦一些扩展些要点,这本笔记是快要用完了的。克莱恩此前未曾见过,但是她说过几天有一个小小的节日,哪怕是她杜撰的,那只重视节日的雌鸦也一定会好好为这个杜撰的节日准备给克莱恩的礼物。这或许就是她说的礼物,封面背后只写了“给K……”的不完整单词,看笔触的走向,无疑是自己的名字。
这让克莱恩无比沮丧。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拿起笔记,指尖感知到笔记的后半部分触感有异,又发现了别的东西。
一叠小纸条,被零散地夹在最后空白的几页,似乎被当作了书签。
克莱恩的手指开始颤抖,他慢慢地把纸条翻过来,看到了自己的字迹。
那是前段时候,偶尔几次他来找阿蒙,发现人不在留下的留言字条。当时他就觉得,像是小时候上课时偷偷传纸条那样让人心怀喜悦和期待,能在异乡复刻这样的行为难免慰藉流浪的魂灵,而现在再看,还能回忆起那个时候希望见到她的期待。即使没见到她,礼物或者花已经摆在她的桌上,压着一张算作留言的纸条,内容腼腆收敛,情绪却通过墨迹呼之欲出,而今心脏鼓动如当时,但不再是满怀期待的喜悦。
天长日久,细数过来也不过寥寥数月,能见面的日子比不能见面的日子多了去了,阿蒙小姐还是攒下了这么多的小纸条。
克莱恩抱着这本薄薄的笔记,深深弯下腰去。
体内的小丑魔药消化了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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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弃之地。
“我给你带来了一份礼物,关于那个小小的涟漪。希望对你有用。”
徘徊于神弃之地的天使突然一顿,漆黑眼睛往虚无的高空看去,仿佛有那么一瞬间,有无数的数据流回流到了祂这里。
阿蒙细细地处理了这部分信息,表情似有些恍然大悟一般:“噢,死了一个。”
“到底多了什么模块,这么像人。”阿蒙没能得出结果,不过分身的模组差异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家都是阿蒙,其他分身缺少的,可以从能感知到的那几个分身那里得到相关的信息。祂又仔细看了看,抬了抬眼镜。“这份恨意倒是很不错,值得嘉奖。”
祂没再发表意见,在黑暗里继续前进,或许没过多久,祂会去那边看看那个分身的衣冠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