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乡的到来为这个世界的人类带来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阿曼尼西斯听说,祂有了一对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女儿,救赎蔷薇开会那么多次,祂一次都没能见到那个女儿——倒是儿子,那个名叫亚当的观众途径的天使之王,小小年纪就已经跟着父亲来和他们这些老油子一起办事了。
这个混乱的,无序的,疯狂的,该死的世界。
啊,今天也要开会。
阿曼尼西斯起身,祂已经很习惯这具魔狼的身体了,但是那种意识上的撕裂感,还是让祂感到无法处理的强烈违和。
为什么不能是人型呢?完全的人型——即使内核不是人也可以,为什么是魔狼呢?
造物主的神国常年阳光普照,像是祂玩的梗那样,上帝的光辉笼罩大地,福泽人间。阿曼尼西斯走过苹果树下,祂的同事们还没到,但是祂碰到了意外之喜。
一只小小的白乌鸦。
黑卷发,黑眼睛,单片眼镜卡在祂的右眼眶,祂比祂预计的年纪还大一些,但是却很明显比祂的兄弟小。洁白的希腊式的长裙包裹在祂的身上,瘦瘦的,看起来没几两肉,感觉十分轻盈,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鸟球,实际上也只有羽毛蓬松才显得大只一些而已。
祂们注意到了彼此。
阿曼尼西斯停在祂的身边,祂已经熟知幼年天使的名字,唤祂“阿蒙”。
这个孩子,看起来似乎很幸福——阿曼尼西斯关于祂的记忆并不多,造物主不会总是提起祂的孩子,只是看得出来,老乡很疼爱祂,或者她。想到这里,祂的狼耳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
“你认识我。”阿蒙微笑起来,“那我怎么称呼你?”
“我是阿曼尼西斯。”
好小一只。然而那个研究员在提及祂的孩子,尤其是女儿的时候,祂脸上的幸福和爱意不是假的,祂说那是祂很稳定的,很重要的锚。
祂和阿曼尼西斯单独讨论的时候,很偶尔的,祂会感叹说,“我好爱我的女儿。”
同事们还没来,开会前还有一点时间,阿曼尼西斯问:“你可以抱抱我吗?”
这个要求有些突兀。可是备受宠爱的孩子不吝于给予爱意,即使她并未认识到这是给予爱意。
抱着自己的孩子,虽然身体瘦削,可是香香的软软的,造物主是真的把她养得很好。这一刻,她符合阿曼尼西斯来到这个癫狂的世界之前所有的对一个女儿的印象。
——她还摸了自己的耳朵。
啊,对了,自己现在是一只魔狼,多出来的两双手上长着粗硬的黑色短毛,狼耳高高竖起。阿蒙把祂的一缕鬓发理到一边,也许所有的女性,雌性,在最初对待另一位同性的时候都会多一份柔软的抚慰来。
“你的裙子很漂亮,像星空。”小小的手从自己的狼耳上移开,搭在自己肩膀上,“尾巴的毛毛也很柔顺。”她当然没有主动去摸,但或许是窃来了那么一点点尾巴上的软毛,所以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阿曼尼西斯低下头来,狼耳距离阿蒙更近了。“这样也可爱吗?”
“当然。梅迪奇祂们都没有,这个很可爱。”她再次轻轻地摸了摸祂的狼耳,没有窃走什么,更柔软一些的短毛留下一点在她的指间。
阿曼尼西斯觉得心里怪怪的。
像一团柔软的洁白的,云朵一般的沼泽,冒着彩色偏光的泡泡,啪嗒又破了,和黏糊深厚的水体融为一体。这种黏糊感似乎源于不知道谁添加进去的非常多的糖分,让祂有些不舒服。
再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已经长大。身高腿长,瘦还是一样的瘦,但是让人觉得刚刚好,似乎造物主麾下的时之天使就应该是这副模样。阿蒙这个时候还是穿白色,白色的希腊式的长裙,偶尔放出的翅膀也是白色的。和小时候的瘦不一样,现在这个样子,血肉丰盈,肌肉均匀地包裹骨骼,女性的特征因衣着的修饰不显眼,却也绝不会被忽略。
这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平平无奇的午后。是连执掌时间的天使都会忽略大量细节的一个普通的下午,是她们的第二次见面。魔狼的血统让阿曼尼西斯比阿蒙高出很多,祂这个时候仍旧是造物主麾下备受信赖的一位天使之王——阿曼尼伏低了身体,魔狼部分的前爪贴伏在地上,让祂的目光可以透过星光点点的黑色头纱看到已经明显成年的时天使。
连一句好久不见都没有,她们也没有互相打一个招呼,阿曼尼甚至不能确认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即使阿蒙注视着祂的一举一动,在祂于她的面前伏低身体的时候,依旧保持着温柔平和的微笑,像在看许久未见的友人。
和列奥德罗抱怨的胡作非为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她能理解朋友这个含义吗?阿曼尼在心底又摇了摇头,祂不应对一个神话生物有如此期待。
倏忽间祂福至心灵,像最初见面时那样开口问:“你可以抱抱我吗?”
比起之前,祂已经能更好地掌控自己的力量,更能接纳自己魔狼的身体了。不过,备受宠爱的女儿仍然会觉得魔狼的毛毛柔顺可爱吗?
造物主,天国副君,亚当,还有诸如此类的许多天使之王,外表显化均为男性,纯粹的阳性符号,标志着进攻,入侵,战争,热烈,暴虐,等等更为突出明显的特质和权柄,只有听命于命运的乌洛琉斯,这种进攻性才没有这么强。
于是在满是阳性符号的造物主神国里,面对另一个独立出现的阴性符号,阿蒙给了阿曼尼西斯一个恰到好处的拥抱。
她的手臂离开阿曼尼西斯的肩膀的时候,窃走了祂一只耳饰,带着星辉在她的指间闪耀,喜欢亮闪闪的乌鸦向失主炫耀自己的偷技,阿曼尼西斯也跟着勾了勾嘴角:“你喜欢吗?”
阿蒙把那枚耳饰抬高了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笑着摇摇头,还给阿曼尼西斯:“只是一个恶作剧。”
这可比她作弄梅迪奇或者奥赛库斯或者其他的天使之王要纯良得多了。也许,也许是因为在这个时间点,这个地点,这个平平无奇的一瞬间,这里只有包括她在内的两个阴性符号,她便比平时温柔许多。
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有些奇怪的呢?
造物主陨落,各大天使之王各奔东西,深红的权柄让祂得以在某一个瞬间看到神子的逃亡,前两次见面的时候总是保持着笑容的阿蒙倚靠着她的白龙兄弟,眼泪从那双黑眼睛里落下。
天生神话生物的人性稀薄,感情也只与相关的几位有所牵扯,女儿为陨落的父亲落泪再正常不过了,但是冰冷的眼泪混合着时天使的怨恨流下的时候,有那么几秒祂竟觉得哭泣比笑容更具风情。
这样的认知让阿曼尼西斯惊诧。祂曾为人时的善良、同情、同理心和爱的能力,似乎都在这千年的时光里被混乱癫狂的异世给扭曲了,即使祂仍旧保留了祂的善良、同情心、同理心与爱人的能力,但它们似乎多多少少都受到了时光的磨损。
面对那个给予了祂在这个癫狂世界上的第一个毫无索求之意的拥抱的孩子,阿曼尼西斯有了一些稍显恶趣味的偏好。
不过,乌鸦并不总是会停在魔狼能看到的树枝上。
时间来到第四纪的时候,局势比当初的造物主一家独大的情况而言复杂了很多。
而乌鸦——现在她的翅膀不再是白色的了,也许是因为白色的乌鸦不好在黑暗里隐匿。乌鸦有了新的朋友。阿曼尼西斯偶尔能够看到祂们一起工作或者出行,祂突然想起来曾经看到的动物小知识,说是乌鸦很害怕孤独,很需要陪伴。
然后又注意到她和安提哥努斯关系很不错,日常相处的时候很喜欢摸摸那只鬓角苍白的小狼的耳朵。
“原来是真的喜欢啊……”
祂想起来了遥远的千年以前,她还在幼年期的时候,夸赞自己的皮毛柔顺。固然眼里没有人类,对待同为神话生物的自己却也颇为温柔。只是那个时候阿曼尼西斯还没能完全接纳自己,似乎是有些不高兴。
是不高兴吧。
不过,这副半人半狼的样子,已经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
再之后,阿曼尼西斯有了新的规划,祂找到了机会,和列奥德罗一起流放了伯特利·亚伯拉罕,在闪电与黑暗并存的某个地方,只有满月之夜最接近现实。
不知道这个时候阿蒙是否知道伯特利的流放?也许已经知道了。于是祂有目的地去寻找阿蒙的身影,祂捕捉到了一根在第四纪已经十分罕见的白色乌鸦飞羽,循着飞羽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好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有让祂捕捉到。
不,不——对阿曼尼西斯来说,只是闭上眼睛就足够了,祂可以读出她的所有心绪,关于对失去一位朋友的怅然、对所谓人性的(如果她仍然在乎相关内容的话)憎恶、自然而然抒发出的不忍……这一切情绪的解读无关非凡能力。
这一切的情绪在安提哥努斯强行晋升愚者、失控然后陷入沉睡之后变得更浅淡了,可是阿曼尼西斯仍旧能够从那双凝固的漆黑的眼睛里读出别样的情绪来。
她们的交集少之又少,过去的两个拥抱像光辉年代的一场永不消失的幻梦。
时间来到第五纪,她们直接的交集变得更少,维持人性对阿曼尼西斯来说已经有些艰难了。
但是必要的事情仍然要去做,祂承认,有血缘联系的双支柱效果会更好,可是曾为人类的岁月尽管已经远去,祂仍有私心。
成神之战可真是惨烈。自己投资的黑猫也没能获得一个更好的结果。
阿曼尼西斯想,现在祂可以去看看那只被超新星杀死的小乌鸦了。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又被祂放弃,不出意外,那条巨龙肯定会接应小乌鸦的。
还是算了。
阿曼尼西斯的爪子,不自觉地握了握拳,似乎已经把那细细的翅膀抓在手里了,羽毛乱七八糟地支棱。
有一点点,很微弱的一点,阿曼尼西斯觉得自己想要一个拥抱。
梦境的主人也会被自己的梦侵扰。梦中的鸟雀更加纯良温柔,完全不真实,动作青涩,嘴唇却很柔软,她会喜欢自己的触碰,会更主动一些,像刚睁眼的雏鸟一样依赖祂。她们的黑发,柔软的打着卷的黑发,和质地稍硬一些柔顺的直发,两种不一样的黑色,交织在一起,都是黑发,有的模糊,有的泾渭分明。
阿曼尼西斯决定为亚当提供多一点点的帮助。
祂们合作了很多次了,这一次的合作不大不小,祂想问巨龙要点别的作为报酬。
“是您想见我?”嘴上说着尊重神明的小乌鸦语气还是轻佻又活泼,黑夜微微点了点头,在深眠花和月亮草围绕的榻上,祂轻轻拍了拍自己身边:“来这儿,陪陪我。”
阿蒙当然会应允。
她这次来依旧穿着那身以天使之王的位格来说有些朴素的黑色魔法师长袍,只缀着一点墨绿和孔雀绿,和自己层层叠叠带着星辉的黑裙……也不是完全不配。坐在阿曼尼西斯身边的时候,散开的长卷发就自然而然地和阿曼尼西斯的长直发温柔地混在一起了。
阿曼尼西斯注意到她的脸有一层薄红,敏锐地感觉到这对兄妹可能在来之前有过一次激烈的争执,以至于情绪带来的体征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消退。可是当阿蒙在祂的身边坐下的时候,情绪渐趋平静,这层浅浅的薄红也就很快地消逝了。
这个时候,有什么可以说的呢?如果抛开所有的,比如神灵和天使的身份,单单以女性的定位来说,这个时候可以说什么?
阿曼尼记得不太清楚了。不过她们仍有交集可以作为开场白。
“安提哥努斯,那只小狼,本来可以好好活着的,不过你怎么这么喜欢祂呢?”
坐在祂身边的阿蒙,目光落在祂被黑纱遮盖的魔狼耳朵上,她的回答是:“你们的耳朵看起来一样的可爱。”
神明和天使的位格差是巨大的,也许除了拥有渎神者称号的她没有天使会这样对一位神明说话。
“我们第一次见面也你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哦,是吗?我不记得了。”
阿曼尼西斯微微笑起来。没心没肺。
“现在会想窃取我的权柄吗?”
阿蒙轻轻抬了抬单片眼镜,状若思考:“现在的我没办法很容易做到了。”
未来会怎么样谁也不清楚。
序列之上的会面不会很长时间,阿曼尼西斯的耳朵微微动了动,祂正欲再说点什么,让这次短暂的见面不要草草收场,就听得阿蒙问道:“需要一个拥抱吗?”
她现在也偷不到自己的想法。阿曼尼西斯想,或许是几千年前的那两个拥抱阿蒙一直都没有忘记。
做了这么久的神明,阿曼尼西斯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不要和自己的欲望拧巴。还能有想要的、和力量无关的东西,对这个世界的神来说是最大的幸运。
“要的。”祂坦然地点头,获得了一个拥抱,代价是一对耳饰。
“和两千多年前的没什么区别。”阿蒙的一条手臂还在阿曼尼的肩上,另一只手掌心是一对浅金色的耳饰。
“你喜欢吗?”
“嗯……只是一个恶作剧而已。”
这对耳饰仍旧是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