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祀

全职高手 - 蝴蝶蓝 | Quánzhí Gāoshǒu - Húdié L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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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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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2009年,民俗学研究生张新杰前往大山深处的村落进行了一次田野调查。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这场考察将会给他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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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1.
盘山公路弯弯绕绕,颠得人直发晕。中巴上,一个人在那些拖家带口大包小包的乡民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的衣服虽不说有多新了,起码还是很干净体面的。他架着一副眼镜,藏蓝色的圆领毛衣口露出一点衬衫的领子,虽然领子微微有点磨损的毛边,颜色却仍维持在有些发蓝的白的状态,没什么油污,就连后领都很白净。外套则是一件有些许褶皱的军大衣,大约是在箱底放久了,折痕都显得有些深刻了。他也挎着包,但很明显比旁人少了很多行李,比起回家,更像是去旅游的。可是什么人会来这儿旅游?旁边的小女孩儿带着怯意和好奇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哥哥,几次想开口,又很快被母亲的眼神制止。
张新杰只装作没看到。漫长的路程实在是有些无聊,他从包里拿出一沓用两个长尾夹固定起来的纸,把金属夹尾嗒一声拨过去,翻阅起来。
张新杰此行前去,是想对一个缺少现代资料,只在部分明清古籍里有过一些记载的山村进行调查,探寻民间独特的祭祀风俗。他几经辗转,最终在导师的帮助下联系上当地的一位向导。说是向导也不甚准确,此人是隔壁村子里出来的,早张新杰几届,已经毕业了,现在在山下县城的学校里做语文老师。据说小时候曾经跟大人过去看过一次戏,但是那次之后有同村的小孩被拐走了,便也没有再去看过。
“你要看县志我可以传真给你,不过我得找找……我记得似乎也没怎么写,我小的时候听大人说那边可邪了。老师应该也和你说了我只听过一次戏就因为有人被拐没再去过了的事情,不过听说他们只拐男孩,不怎么拐女孩。”温柔清亮的女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谢谢学姐,请问怎么称呼?”
“叫我楚老师吧,我现在在县里教书。”楚云秀侧头夹着电话听筒,一边翻找着手边的书籍。“哎,东西太多了,一时真是找不到,你留个号码我转头传真给你。”
说起来,楚云秀也是一名奇女子,出身农村,一路读到了研究生,最后却又回到县城里教书。说起这名学生,她的导师也是感慨万分:“真希望她能继续研究下去……不过她说教书育人是她从小的梦想,本科的时候就已经考好了教师资格证,能这样坚定信念实现自己的理想也真是太好了……”老教授说到这里,微微低下头去,别过了脸。张新杰看见,她的眼底有泪花闪烁。

2.
七拐八绕地来到县城里,楚云秀早已等在约定好的地点。
她招待张新杰吃了一顿饭,并且坚持要请他。张新杰盛情难却,只好客随主便。
“楚老师,虽然可能有点冒犯,但我还是想问你,你为什么要选择回到这边教书呢?”
“这里太缺乏教学资源了,可是孩子们都想出去看看。尽管我的力量不多,有一点儿也是一点了。而且你也看到了,我这不是还在做研究吗。在哪不能研究呢?”她依然温柔地笑着,张新杰却从她的笑容和话语里体会出一种惊人的力量感。
张新杰颔首以示认同,又借机和楚云秀交流了一些比较书面的学术问题,楚云秀带着笑回答了,末了,还是忍不住把心中所想说出了口。“小张啊,你对民俗学的理解是不是大多数都是从书里看来的?”张新杰还是点点头。楚云秀又笑,“小张啊,你知道吗?你一直这么一板一眼的,真的很像机器人。”她笑够了,才舍得把剩下的真诚建议倒豆子似的说出来,“民俗这种东西,是不能脱离民众的,不然永远只能是纸上谈兵。你要多看,多听,多了解真正的、活生生的人。”
田野调查不仅是对社群的生活特点的简单记录,还包括分析这些特点之间的相互联系,并要对其进行解释。想要研究,就得深入它们,洞悉它们,甚至于“认同”它们,成为民俗的传承者和传播者。一些人从祖辈开始就扎根于此,他们生长在这个地方,劳作在这个地方,在此处繁衍生息,孕育出自己的文化。他们不会将所有事都同外来者和盘托出,而获取信任或许只是开展工作的第一步。
在谈及专业知识时,楚云秀总是显得那样坚定,那样的熠熠生辉。
“我在学校这边还有工作要做,周末带你稍微逛一下就又得回县里了,你不介意吧小张?”
“哪儿的话,那就太谢谢你了,楚老师。”张新杰连忙道谢。
“哦对了,一会要是进了山,信号又会变差了,你要是有家人朋友要报平安,趁这会信号还行,先打了吧。”
张新杰点点头。“那我出去打个电话,麻烦你坐在这边再等会。”
“喂?师兄,我已经在县里了,刚刚跟楚老师见了一面,对,就是之前老师说的那个学姐。她说带我进山去,能找人开三蹦子捎我们去那边,但她周天就得回县里了,学校还有事要忙。”张新杰在外面找了个稍微僻静点的巷口,拨通电话后轻声说道。
“你真去了?自己一个人?”那边的声音听起来三分疑惑,七分不爽。
“老师那边的经费还没申请下来,我想着再不去,就真的要错过仪式的时间了,虽然不知道他们现在还有没有延续那种传统,但是我认为在这种环境较为闭塞的地方通常对风俗习惯的保留都比较完整。”张新杰答非所问地解释道。他大概知道师兄对自己的了解,所以直接跳过了回答韩文清的那些加强语气式无意义诘问的环节。
“……楚老师的电话号码你记下来了吧。哦对了,如果我三周之后还没有再和你联系,麻烦你替我报个警吧。”张新杰知道他一定听到了,因为那边的呼吸声正在逐渐变得暴躁。所以,他没等那边的答复就挂断了电话。

3.
楚云秀的同村人开着三蹦子载他们进山,张新杰预计到达目的地还需要较长的时间,正想找什么点话题跟楚云秀再聊聊,她却塞了一本杂志过来。
“这是……?”
“地方办的杂志,我也有投稿。看你无聊,要不要猜猜看哪一篇是我写的?”楚云秀看着张新杰一脸页面加载中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啦,猜不出来也没什么。我去和大哥聊两句,怕你无聊,你要是不晕车就打发一下时间好了。”这句她是用普通话说的,等挨过去跟老乡唠嗑的时候已经很自如地切换成了方言。张新杰确实听不太明白,于是依言翻开那本故事会大小的杂志。
里面大多是一些文笔比较直白,剧情略显俗套的爱情故事,间或几个有从意林之辈照搬过来之嫌疑的心灵鸡汤。让张新杰感到意外的是,一个专门面向中小学生征稿的板块居然意外地有趣。显然,他们有个好老师。张新杰抬头看了一眼正与同村人相谈甚欢的楚云秀,又接着读下去。一篇略带科幻色彩的爱情故事就这样抓住了他的眼球。
一位从战场下来有创伤应激综合症的孤僻军官,被社区派来的家政型仿生人照顾。军官一直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且因为战争毁容了的缘故,没人会喜欢他。直到有一天仿生人在以为他睡着的时候吻了他的唇角跟他告白。在仿生人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军官的眼角落下一滴泪。但他还是上报了社区,说仿生人程序出了故障,把它送走了,要把它的记忆格式化。
他一年里最开心的日子是万圣节,因为只有那天孩子们不会被他的面容吓退,他每年都会准备很多糖果和饼干。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和仿生人一起烤很多小饼干,然后他们一起把它们分装起来,等待属于它们的小朋友。
所以在又一个万圣夜的前夜,在他们烤完饼干之后,希望让他知道,他并不止有在万圣节才会被人们所喜欢的仿生人来到了他的床前。
故事来到这里就结束了,显然是还有下半篇。张新杰感受到目光的注视,抬起头来。
“猜得出来么?”楚云秀兴致很高似的问。
张新杰指指那篇署名为风城烟雨的科幻爱情故事。
“Bingo!”楚云秀打了个响指。“想知道后续么?”
张新杰顺着她的意思点点头,“期待你下一次的投稿。”
手机消息的提示音响起,张新杰掏出手机滑开翻盖,看到收信箱里躺着一封新消息。
“注意安全,实在不行尽快联系我。”联系人:韩文清。张新杰看了一会,慢吞吞地打了个收到,按下发送。但或许是信号确实不太好了,转了很久还显示着正在发送,张新杰轻叹一口气,把手机塞回包里。

4.
“我先带你找几个去过那边的人问问。因为十几年前丢了好几个小孩,我们现在都不怎么往那边去了。一会儿我画个大概的地图,你要是发觉有什么邪门的就顺着路往回跑,往这边跑。我都和人通好气了,你别到山林里乱窜。”
楚云秀说,其实以前那村子有名字,只是我们现在都管那村子叫那边了。都说那边挨着未开化的山,有会吃人的狗熊出没,不让小孩儿去。
“那你们以前管那边叫什么?”
“就县志上怎么叫我们怎么叫呗。你看过没?”
张新杰翻开他那沓用长尾夹夹着的复印纸,一个地名被画圈标红——天盛村。

楚云秀的面子是真的大,她问了一圈,好说歹说让一个送货的同意了带张新杰到那边去,给他张罗个住处,自己则赶着要回学校去,急匆匆地走了。
这送货的是个和张新杰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一问才知道比张新杰还小两岁,读完职中就出来讨生活了,人倒是很开朗健谈。送货的就这样载着些米面粮油连同张新杰一起缓缓往山的深处驶去。
“小哥你是来做什么的?我一会好糊弄糊弄他们。”
“来调查这里的习俗,比如婚丧嫁娶、过年过节有什么特别的仪式之类的。”说到这里,张新杰想到楚云秀说过的那番经历,斟酌着换了个更通俗易懂的说法,“再比如说,看看他们这边唱的戏和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同没有。”
说着说着,山村的轮廓也逐渐由远及近,变得清晰起来。他远远看着那边和来时路过的村子也没什么分别,送货的却奇道,“小哥你说是要调查他们这敲锣打鼓唱戏的?还真赶巧让你碰上了!这儿搭戏台可看运气呢。”送货的指着村口附近的一些箱子,说,“他们偶尔会在还没过年的时候在村口搭台唱戏,隔几年有一次吧。不过我妈说每次别村来凑热闹都有孩子被拍花子的抱走,怎么也找不到,后来大家都不敢去听戏了,还要叫小孩也别过去玩。我们村就和这村渐渐不往来了。他们村的人也古怪得很哩!从没在别处见过这样的人……”
三蹦子晃悠悠地驶进村口,送货的年轻人马上换了一副略显市侩的面孔。他把货卸给村口杂货铺的老板,当面点清楚钱之后才指了指张新杰,带着点笑说,“叔,这是我表哥,大学生,寒假回来没事干,想在你们这听几天戏,有地方让他住住没有?”
那老板斜着眼睛打量了一番张新杰,“有倒是有……”
“钱不是问题。”张新杰开口,同时递上一根香烟。老板愣了一下,倒是接过来叼上了,借着张新杰凑过来的打火机点燃了烟。
在山下的时候楚云秀趁张新杰打电话到餐馆隔壁的杂货铺买了两包烟,顺手扔了一包给张新杰。“拿着,要是对着那群老东西实在问不出来话了就给人塞一根,他们用不着抽太好的。你有打火机没?”张新杰点点头。“行吧,到时随机应变点,这儿的人可不如城里的那么文明。问急眼了直接抄家伙揍你之流也不是没有……”
打火机合上盖子,老板缓缓吐出一口烟,算是应下了这门差事。
临走前,送货的拍拍张新杰肩膀,在他跟前小声说,“注意点安全,他们村里的人都怪怪的,太冷漠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5.
张新杰暂时在天盛村村尾一间明显空置了一些时候的房子里住下了,这房子的窗户甚至是用报纸糊上的。村里人对张新杰的态度还算和善,起码问起东西来基本算得上是有问有答。
白天他在村里找闲人访谈,夜里整理资料。虽然信号总是断断续续,每条短信都要发好久,不过这村里好歹是有充电的地方。张新杰一边蹲在杂货铺充电,一边给师兄发短信,估算着今天充完电之后大概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也够用了。虽然隔着屏幕看不出韩文清的语气,但想来愿意回复他,是消了些气了。
杂货铺老板过来说,今天戏台搭好,等明天下午村口就开始演戏。
“戏班子从哪边来呀?”
“噢,这戏不从外面请戏班子来唱,”老板挑了挑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这句按语调来看并没有说完的话生硬地终止在了这里。他似乎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也或许是终于想好了搪塞的说辞:“……我们村里就有做这行的。”
第一天的戏从下午就开始演,演的是给神送新娘的故事。送亲的队伍从村外开始一直演到台上,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一队人在前面又吹又跳,“新娘”被簇拥在队伍中间,坐在一把椅子上,被四个人抬得高高的,衣着是一种和中式传统婚服大差不差的样式,脸上带着白色的木头面具,看着是个笑样子。除开新娘外,其余有面具的似乎都只是在原木的基础上刷了一层清漆,没什么颜色。吹唢呐的人倒是没有面具,只意思意思在头上挂了布帘,让人一下子不能看清全貌。
这戏的词曲少,舞蹈动作多。表述的大致是人们为表示对神平日里庇佑村子的感谢,为神带来新娘的情节。戏台被布置得像个山洞。这些人在台下又唱又跳好一会,才把椅子放下了,新娘走上台去,开始一段独舞。
舞罢,乐曲也停了。其他木头面具又从四面八方出现,有的走上了台,有的就在台下,有的在观众中间,全都是面对戏台、背对观众的方向。随后,他们大声吟诵了一段音节晦涩的咒语。咒语应当是周期性的几个短句,因为张新杰很快就听到了重复音节,但他一时无从推断这些咒语的语源是什么。
他们反复念诵着,从同一个声音逐渐变成两个,三个,四个……不同的语速和不同的音调赋予了咒语新的生命,仿佛千万个声音如同藤蔓般以戏台为中心生长开来。倏然间,站在最前面的新娘跪下了,血红的袍子花一般铺开在戏台上。新娘盈盈拜倒,戏台之上,一个一人高的巨大金色面具缓缓从幕布后升起。与之一同出现的是低沉庄重的鼓点和乐声,台下戴木头面具的人们也随之纷纷拜倒。金色面具的眼睛和嘴部都做了机关,祂的嘴部开合,吐出一股白色的烟雾。烟雾散去之后,跪着的演员都退去了,那巨大的金色面具也退场了。新娘的演员从一个木头面具手里接过一筒竹签,从第一排开始让观众们挨个抽选。
张新杰也抽了一个。竹签那头翻上来是个阴刻的囍,填了红颜料,看起来阴恻恻的。新娘凑过来看了一眼,似乎轻笑了一声,伸出手来就着张新杰的袖口把签子往他身侧再推了推,在他衣服口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他又瞄了眼身边人的签子,都是白色的字。
签子发过一轮,今夜的戏就算是演完了。村民们走的走散的散,也有还穿着戏服但已摘了面具的人从后台三三两两说笑着走出来了。
张新杰回到住处,掏出口袋里的东西一看,是个绣着囍字的小香囊,做工不大精致,但是浸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打开来里面有个毛笔写的字条,看样子是用朱砂写的。“虚凰实凤且娱神 甘露……谁来献”张新杰艰难地辨别着纸条上的字迹。有两个字溅上了颜料,显得有些难以辨认。他只好把字条塞了回去,用纸巾把这个香囊包裹起来,尽可能使香味不要再透出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觉睡得实在不算安稳。张新杰半夜醒来,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看他。一转头,窗户纸上有个洞,一只眼睛溜圆地睁着,看见他醒来马上就跑了。他听了一会,估摸着大抵是没动静了,打开门一看,窗户底下是一排小孩儿的脚印。

6.
张新杰注意到,自从戏台搭好以后,他在白天里能看到的孩子越来越少了。他进村的那天还能看到孩子打闹,戏演起来之后,他们都把孩子藏起来了,似乎也怕自己的孩子被带走。明晃晃的白日光照在枯树上,却并不使人感到温暖。繁杂枝干映出的剪影像一只巨大而腐朽的兽,悄然织出天罗地网。
杂货铺老板家里是有个小姑娘的,看样子大概也该读小学了。这天,她趁老板不在的功夫,偷偷给张新杰塞了两张报纸和一小罐浆糊。“叔叔对不起,我昨天不小心把玻璃珠扔你屋里了,给你窗户弄了个洞。你能别告诉我爸爸吗……”
他昨晚回屋之后,确实看到了地上的玻璃珠子,就是那种外面卖的波子汽水珠子,不太像是这里会有的东西,就顺手捡起来揣口袋里了。张新杰把玻璃珠掏出来递给小女孩,她小小地欢呼一声,掏出一块布,把玻璃珠子放了进去。张新杰看到,那里面还有其他的波子汽水珠和几颗跳棋。
张新杰说,“好吧,那我问你几个问题,你都告诉我,我就帮你保守秘密。”小女孩嘴唇抿得紧紧的,闻言眼睛都亮了,她忙不迭点点头,等待张新杰的提问。
张新杰问她,“你有去上过学吗?”小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前马伯伯在祠堂里教我们认字,他去世之后就没人教我们了。别的叔叔说,祠堂不是小孩该随便去的地方,让我们到处胡闹把戏服弄坏了就不好了……就是村口演戏的那些戏服呀。平时都放在祠堂里呢。”她显然急于给张新杰留个好印象,因此几乎是知无不言了。
“有县里学校的老师到我们家劝爸爸让我去学校,可是他把老师都骂走了,还说女孩子读什么书。可是小悦就跟爸爸妈妈出去读书了呀,这还是她从外面带回来给我的呢。”小女孩说着,又很宝贝似的给他看了看那几个玻璃珠子。
张新杰点点头,轻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先回去把窗子糊一糊,剩下几个问题先在你这存着。夜里不安全,你以后还是少半夜跑出来玩了。”
“怎么连你也这样说,”小女孩撇了撇嘴,“白天下午都不让我出来玩就已经够闷的了,我在家睡得实在是睡不着了……”张新杰摸了摸她的脑袋以示安抚,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哦。”
张新杰回到村尾,把窗户上那个不起眼的洞补了,又往周围走了走。这几天里他通过斟词酌句的试探,从只言片语中大致拼凑出了村中祭祀的基本流程。
祭祀可是大事,要唱酬神戏,送新娘,要摆酒,做糕点。一年到头除了过年这就是天盛村里顶了天的大事,更何况祭祀可是有讲究的,并不是年年都办。具体哪一年要做事嘛,还得看村里的老人怎么说。
“……至于糕点的配方,可不能告诉你了,这是我们这儿流传的秘方。”
张新杰注意到村里人对制作糕点的奇怪态度。一般来说,祭祀用的糕点应该是在祭祀前就准备好的,但天盛村的村民一反常态将糕点制作当做了祭祀的一部分,而不是前置条件。出于他们暧昧的回避态度,张新杰只好先换一个调查的切入点。他掏出那根印着红双喜的签子,找了个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的老人问。“老人家,我想请教一下:昨天听戏抽到了这个,是要去山里给神做新娘?男子也行吗?”
“走个形式么,新娘是什么人都无所谓的,又不是真的要老婆,去山里转一圈,磕两个头就回来了。”那老人家说到这里便笑了,可是张新杰觉得他只有嘴在笑,眼睛没有一点笑意。“有时也抓阄,更多时候是请愿。小姑娘们胆小,去得少。”他就着张新杰的手又看了两眼签子,摆摆手让他收起来,“今年倒是有新意,做了个这样的签子……”
他摆摆手,起身回了屋。这里的建筑都是黑墙青瓦,层高又比其他村子的房子要高,看起来很有压迫感。张新杰四处走访时,也进到的村民们的屋子里去看过,总觉得屋内带给人一种隐隐的不适。在大门上方,一个大多数成年男人都无法与其平视的地方修着或为红色,或为黑色的神龛。神龛里的油灯却总是亮着。那油灯并不十分大,这就意味着,他们得经常踩着凳子或梯子给那灯添灯油。张新杰不明白意义何在。
第二天的戏里演的大概是村子以前连年歉收,子嗣稀少,一个少年请愿以身饲神,换来了村子的繁荣的故事。这戏就以唱词为主了,扮相也从面具变成了上妆的形式。方言戏的戏词实在是听不太明白,张新杰听了大半出,趁听戏的人还多,掏出手机往村外面走了,企图找个信号好点儿的地方给师兄打电话。

7.
“师兄,事情可能确实不如我想象中乐观。”韩文清一接通电话就听到这么一句,简直是气不打一出来。
“我早和你说了不要这么莽撞,自己一个人去这种地方,还是这种完全不清楚具体情况的时候。”韩文清在那端的话反而给张新杰一种诡异的安定感。“你那村子怎么去?我现在就去找你。”即使是这里的信号也依然时好时坏,张新杰刚说了来的大致方法,报完地址,还没等韩文清给他复述一遍,手机又彻底没信号了。
不用说,那头的韩文清肯定又在皱眉了。张新杰想了想那种情景,莫名有点想笑。
韩文清办事效率果然得了。张新杰在打通他电话48小时之内就看到了风尘仆仆的师兄本人。
韩文清没好气地闷哼。张新杰很自然地倾身过去,伸手想替他拎手上的袋子,被他躲开了。张新杰就不动了,收回手,直起腰,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和韩文清对视。韩文清想,这小子肯定觉得自己什么错都没犯。“愣着做什么,带路。你总不至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吧?”
村里人看到他又领了一个男青年进村的时候,脸色都不大好,但是也没说什么,没人上前主动张罗,也没人阻拦。这便相当于是默认了,让韩文清跟张新杰住一个屋里去。
到了晚上,张新杰说,“师兄,辛苦你跑一趟了。”韩文清皱眉,“什么话。”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块压缩饼干,“凑合吃吧,你不是说最多也就两三天了。少吃点他们这儿的东西,什么时候把你药倒了拖去做什么都不知道。”
张新杰点点头,他俩坐在一起把饼干分着吃了。吃完东西,张新杰估摸着师兄大概要开始对他批判一番,果不其然。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有理的?没跟着老师调研过几次,就敢自己一个人跑来这种山沟里做调查……”
“恰恰相反,我知道我选择了一条疯狂的道路,我在为我的选择负责。”张新杰诚恳地回望他的眼睛。“唯一的错误是我低估了风险,把你也牵扯进来了。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咳。”饶是韩文清也在师弟如此认真的表情里败下阵来,一时之间也不好再说什么重话。“总之,下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先斩后奏了。”
“你不劝我现在就走吗?”张新杰平静地追问。然后,他就在意料之中听到了那句调查员经典台词:
“来都来了。”

8.
半夜,张新杰拍醒了韩文清,“今晚去祠堂看看吧,杂货铺的小姑娘说村里的戏服平时就放在那,我想或许能找到戏本什么的。”
韩文清猝不及防被拍醒,下意识的反应便是皱眉,听了这话之后捏捏眉心,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应了。
祠堂外面贴着一张“非本姓人士不得入内”的黄纸,韩文清看都没看就往里走了。后面的偏室里有戏本和一些衣箱,张新杰掏出DV机录像。“晚上有人巡逻,偶尔还有小孩半夜睡不着到房子外面盯我,我们速战速决。”
DV机的主要作用是记录一下这里的戏服样式,但重头戏还是搜寻张新杰根据杂货铺老板和女儿的话推断出祠堂里应该会有的戏本。实际上这戏本找起来远不如想象中容易,更何况他们边找还要边留心是否有人靠近祠堂。
巡逻的来到祠堂附近了。张新杰扯了扯韩文清,示意他先躲起来再说。他们就近找了个先前看到的装戏台钢材的空箱子,钻了进去。
外面的声音愈发近,张新杰和韩文清面对面躲在逼仄的空间里,韩文清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耳朵尖上,有点痒痒的。手电灯早就关了,DV机和手电都让张新杰拿着,韩文清的手无处可放,只能被迫半搂着张新杰。黑暗放大了其他感官的敏锐度,他感受得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失控般加速。
幸亏巡逻的没发现什么不妥,大概是随便张望了两眼就走了。脚步声渐远,韩文清略显狼狈地打开箱子站起来,率先开始了新一轮的调查。
忙活了半天,戏本没找到,张新杰却发现了一本记载“供糕”制作要诀的残本。看样子是被人闲置很久了,很显然也没怎么被爱惜。它就被随意地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封面泛黄残损,上面全是灰尘。张新杰示意师兄过来看,经过简要的商讨后他们决定先偷偷把这本东西带走,要是被人发现少了再放回去。
他们有惊无险地从祠堂出来,摸着黑往村尾走。后半夜,巡逻的人也回去睡觉了,冬月里的村庄静得吓人。张新杰走在前面给韩文清带路,他毕竟多到几天,记忆力又好,已经把线路记得清楚。两人沉默着默契地一路行回村尾小屋,和衣睡下了。

9.
一觉睡到天亮,有人来敲张新杰的房门。他打开门一看,是个面生的小伙子。那小伙一看到他打开门就笑了,“你是不是抽中了新娘签?那今年就是你扮新娘啦!”他很自来熟似的热情地让张新杰带上签子跟他去看仪式准备得如何了,推搡着把他带到了几个小时前才去过的祠堂。祠堂里外都是忙碌的人,有人看到小伙子把张新杰带来了,连忙招呼道,“哎,来啦!”仿佛早已和张新杰相识多年一般,“快进来坐,不知道新娘子的行头你合不合适……”
张新杰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又被按着坐下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一通折腾,给他披上了带着一股浓重熏香气味的腥红色袍子,又戴上了与那天看戏时见到的新娘演员所戴的款式相差无几的头冠。她们拍手笑道,这多合适呀!
合适么?张新杰面前没有镜子,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如何,立马便有一个妇女说,“瞧我这记性,我这就去拿镜子!”
祠堂里的人来来往往,大多是搬动祭祀器具的。有些人在祠堂里坐着,把什么动物的骨头捣制成粉末,大概是嫌粉末总是到处乱飞,捣着捣着往石臼里呸了一口,张新杰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那镜子终于来了,张新杰看着自己身上红色的袍子,只觉得有种滑稽的错位感,周围的妇女却一个劲地称赞起他的扮相来。又过了一会,一个年长的老婆婆拄着拐走进来了,想来也是冲着“新娘”来的。那些妇女纷纷招呼婆婆到这边来。婆婆过来坐在张新杰旁边,激动地伸出手来一把攥住了张新杰的手。在婆婆略有些语序颠倒的混乱表述中,张新杰大概知道了这村里原来还有祭祀期间到来的外村人都是尊贵的客人的传统,更何况张新杰还抽中了新娘签,马上要和神仙做名义上的“夫妻”了。
张新杰马上抓住了重点,“婆婆,其实我还有个朋友昨天过来找我的,不知道他能不能跟我一起参加这送新娘的仪式?”老太太立马表现得很为难,“可是除了新娘子以外,所有人都已经安排好了呀!要会说敬神的话,懂送新娘的规矩才能去的,惹怒了神,后果可不是我们能承担得了的……尊贵的客人还是留在村里吃酒席就好了!”婆婆想起什么似的,又高兴地拍了拍张新杰的手,“对,吃酒席!送完新娘回来就是吃酒席,虽然你们回来得晚点,但晚上也能吃上,你朋友留在村里,能吃两顿。你叫他留在这里吃酒席吧!”婆婆又念叨了几句酒席,直到一个妇女忍不住问,“婆婆,我们的新娘子明天都要做什么事呀?”老婆婆才恍然大悟似的接着给张新杰讲起了“注意事项”。
总结来说,明天只要坐在轿子里被他们抬到山里的神像前拜几拜就好,不用出声也不用怎么走路,其他的仪式都是村里人张罗,听起来真是个顶轻松的活。张新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那老太太当即表现出对这“新娘子”十分里能打十二分的满意来。折腾一上午,张新杰甚至还被留在祠堂里吃完一餐午饭,才被放了出去。

10.
“你真要跟他们一起进山?”
“嗯。以防我回不来了,有些话我想先跟你说。”看着韩文清的满脸不赞同,张新杰突然笑了,凑上去亲了一下韩文清的唇角。“师兄,我喜欢你很久了。”
韩文清一个激灵,想也不想地伸手一推把张新杰连人带椅子都推了地上。张新杰吃痛地闷哼一声,眼镜也有些歪了。他不说话,只是扶了扶眼镜,就这样以一种非常狼狈的姿势抬头回望韩文清,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可怕。
“真不知道你和他们到底谁更疯。”韩文清和他对视良久,终究还是先移开了目光。他摇摇头,伸手拉了一把张新杰,替他拍拍身上的灰。对于这个有时候缜密理性冷静,有时候又疯得不可思议的师弟,他是有些复杂情感的。他惊叹于他天生的敏感和逻辑推理能力、他的疯狂和对研究领域的热爱。在长久的相处和偶尔充当代行家长收拾烂摊子中,他或许也早已产生了一些异样的情感,以至于他只是推开了他,而不是把他暴揍一顿。
“算了,先跟你讲那本食谱上都写了啥吧。”韩文清把椅子拉得离张新杰远了一点,翻开自己的笔记本。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他们这里所谓的供糕,原材料需要人的骨和肉。”
供糕需用面粉和着人肉、人内脏与外部器官以及经研磨成粉的人骨、牙齿、指甲、头发、人皮等制成。而依照不同的比例能制成不同颜色的供糕,残本里称这种供糕为“甘露”,是专门祭祀神明用的。每次祭祀做好风干后,就可以派发到每家每户去,放进神龛里进行供奉,一直到下一次祭祀。
“也就是说,最多等你参加完那个什么献新娘的仪式,我们就非走不可了。我觉得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放过我们。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还要去吗?”
张新杰点点头。“依照剧目演出来的情节和他们告诉我的信息来看,送新娘并不会对新娘本身造成人身安全的威胁。而且这是个十分难得,得以参与当地祭祀仪式的机会,我不想放弃。”
“……那你好歹带点防身的东西吧。”韩文清翻翻包,扔给他一个指虎。张新杰接过来,说,“我出去找个地方给楚老师打电话,拜托她明晚来接应一下我们。”

11.
“……对,就是这样,我们尽量趁他们不注意往你们村子的方向跑,你可能得多带点人来接应一下我们,麻烦你了。”
“没事,他们应该还没到想把邻里邻居全得罪个遍的程度。”楚云秀爽快地应下了。

就这样,第二天毫无意外地降临了。早上山里起了雾,天气远称不上好,村里的人却个个都显得很高兴。张新杰自己按老婆婆说的时间到了祠堂,又被打扮一番,还盖上了红盖头。祠堂外面又是一阵吹吹打打,婆婆扶着张新杰上了一座窄小得仅放得下一把没有扶手的椅子的轿子。
轿子颠簸了一路,来到一个较为平坦的地方,轿子也落了地。鼓乐声一直没停,此时又加入了吟唱声。随后有人撩开轿子的门帘,示意新娘出来。他被带到蒲团前跪下,那些人在他的身侧又开始吟诵和先前剧目里类似的咒语。一阵山风拂过,吹落了张新杰头上的红布。他这才发现他们身处半山腰的平台上,对面赫然是依山而凿的一尊巨大黑色神像。那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一手持着宝剑,一手结印,还有其他手伸展向上,隐入浓雾之中。仅从底座的尺寸来看,总高度就能达到上百尺。他抬头想一探究竟,浓重的雾气却挡住了祂的面孔。身侧的人发现他的盖头掉落了,连忙慌里慌张地把他的头往下按。不多时,那红布又落回张新杰头上。
咒语的吟诵声不知过了多久才停。张新杰被扶回轿子上,那些人又吹吹打打地把他抬回了村里。那轿子行至祠堂门口才被放下,又是那老婆婆出来把他带进了祠堂里去,妇女们小心翼翼地把冠取了,袍子解开。有女人端了一盘糕点过来,张新杰没敢吃。总有人来和张新杰说些没营养的话,拖着他不让他走,一直到傍晚,张新杰才得以从祠堂脱身,终于和韩文清见上了面。
“你还好吧?”
“嗯,他们没把我怎么样。你把贵重物品都带好,留一个包在房间里,我们一会找机会偷偷出村,往楚老师的村那边跑。他们要是盯紧了我的话,你就自己先走,找人来救我。”
韩文清欲言又止,想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张新杰的理性有时显得非常不近人情,他的最优解里甚至不包括自己的安危,这令韩文清体会到一种有气没处撒的无力感。
现在可不是纠结这些事情的时候。韩文清只好点点头,照着张新杰说的行动了。

12.

夜幕降临,村里以祠堂为中心摆开了十几张圆桌,正前方的一大片地却空着。除了小孩以外,村民们都出来了,还有人挨家挨户地检查家里是否还留着人。韩文清混在人群里,看不见张新杰的身影,不由得有些担心。他心烦意乱地沿祠堂外围走着,在拐角处听到一墙之隔有人在讨论什么,韩文清连忙找了地方躲起来听,“……他们说,他的盖头掉了,是不是神仙真显灵了?”“甭管是不是,他和他的那个什么朋友都别想走了。他俩把药一吃,吐干净以后一准没力气跑,处理起来也方便。”“可是……”“别说了,哪来这么多可是。明天不办了他们,又轮到给村里孩子抓阄了。隔壁十里八乡的人一早就不带着小孩到我们这儿看戏了,马老太太年年都在愁祭品的事情,你不知道吗?”那人便这样噤声了。
韩文清听了个大概,瞧着四下无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兜回圆桌边。他打定主意不吃这里的东西,又怕人起疑,只好在嘴里过一过,然后趁人不注意吐进手里的纸巾上,看着也像吃了小半碗的样子。
张新杰被推上前去和村里的老人家坐了一桌,总是不时有人来和他敬酒,他推托不过,还是饮下了一些酒。随后,张新杰找借口上厕所暂离了宴席,韩文清见状也悄悄走了。他借着暮色的掩藏跑到村口,一个手刀劈晕了村口背对着他的守卫,拖到一边去。张新杰也从另一边跑过来了,“快跑!”
他们凭着记忆往来时的地方一路涉足狂奔,直到看到走在村民们最前方提着灯的楚云秀。“你们逃得倒还挺快的呢,我都做好杀过去让他们放人的准备了,我看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话音未落,就见张新杰突然蹲在地上,吐了起来。

死里逃生后,张新杰和韩文清都出现了呕吐不止的症状。楚云秀慌里慌张地找人把他们送进了县医院。急诊的医生给他俩一人开一支盐酸甲氧氯普胺注射液,让他们挨个找护士打去。
楚云秀不方便进去,在外面抱着胳膊等他们。看他们一前一后地出来,打头阵的韩文清脸黑得尤其难看,楚云秀很不厚道地笑了两声。“感觉怎么样?”
“还行,没我想象中疼。”张新杰说。
“还有开玩笑的精神我就放心了。你们先在这歇会,我看看上哪去给你们弄点吃的回来。都这样了就别乱走了……”楚云秀嘴上说着话,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
张新杰坐在韩文清边上,试探性地握住了他的手,韩文清轻哼了一声,没有挣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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